舌尖上的清凉
2015-11-16吴春富
大碗茶
炎夏,清晨出门,我必泡上了一壶大碗茶,回到家牛饮。
杯子泡的茶,一点点,刚上嘴,就完了,仿佛一场精彩的戏,刚看上了,不演了。适合品。大碗茶量大直接,喝起来痛快,爽快,来劲,好似钢铁工人舞铁锤子,浑身力气都用得上。适合灌。
老北京人就喜欢喝大碗茶,出门前,必定先泡上一壶茶,闷上几口,再续上,喝大碗茶在北京成了地域文化。归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咕咚咕咚地喝茶,嘴里喊着“爽”。在老北京人眼里,喝大碗茶不仅仅是喝茶,喝的是一种生活的态度——人生在世,与其痛苦着活,不如乐活,活得自在,活得坦然。喝茶成了老北京人辛勤劳碌了一天之后,对自己的犒劳与奖赏。
我小的时候,家境穷。我们家在小镇边,腊月底不仅家里清扫得干干净净,而且全家人身体也要弄清洁。父亲带着我到小镇上的澡堂里洗澡,搓澡完毕,别人急着穿衣,父亲不急,他说:“一年忙到头,年终得享受享受。”他躺在椅子上,向跑堂的要了一小袋花生米,还要了一大盏子茶水。父亲分了一些给我,留下一些给自己。他喝一口茶,往嘴里扔一粒花生米,享受的生活态度让我羡慕。
我家有个邻居,比我家更穷,全家七八口人,又没有几个有正式职业,为了度日,邻居家女人带着小女儿在小镇的车站旁摆了个大碗茶摊子。一张方桌,四条长凳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圆柱形的茶壶与七八个茶碗,碗上面盖着个正方形的玻璃片,一眼就可瞧见碗里面的茶色。这玻璃片既起到了广告的作用,又保持了大碗茶的卫生。
邻居女人天天出摊。夏日,躲到一棵小树底下,还是酷热难当;冬日,拉扯着一个塑料棚子,还是漏风。生活所迫,无论天气多么恶劣,她们都坚守着。一分钱好,两分钱更好,一天守下来,也能守下家里几个人的生活,大碗茶就这样帮助穷苦人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还是在大集体的时候,双抢人多口渴,一大桶粗糙叶子泡制的茶水提到田间,众人如遇救星,一齐放下手头活儿,抢着跑到田埂边,拿起兰花大碗舀起来,一碗不够再舀一碗,边喝边抹下颌,还边喊着“爽”,大碗茶在农人的眼里成了救星。两大碗茶水喝下去,女人们像久旱的庄稼,湿润饱满;汉子们像跑不动的车辆,油一加又有了活力。
故乡有座庵叫茶庵,传说很久以前,庵子附近有一户人家,养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家小女儿生性怪异,不肯出嫁,要在家赡养父母,行善积德。她在家门口摆起了茶摊,施茶给过往行人,路人不好意思白喝,丢下几个铜板。这样天长日久,她就攒下了一笔钱,哥哥就用这笔钱为她建造了两间房屋。父母去世后,她削发为尼进庵修行。后人为了纪念她,就将那两间房屋起名为茶庵——提供茶水的庵。
大碗茶如今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还是有不少人怀念它,魅力何在?《门前情思大碗茶》歌里有答案:世上的饮料有千百种/也许它最廉价/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它醇厚的香味儿/饱含着泪花/它直传到天涯。大碗茶虽廉价,可它浓酽醇厚,能喝出生活的况味。
菱角菜
菱角菜,夏日里的菜,开胃菜。
一盘淡紫色的菱角菜端上桌,一碗温热的绿豆粥捧在手,味蕾如一扇门被打开。它有如一丝清凉的风,一句体贴的语,熨贴夏日里的胃肠与心灵。
菱角菜是水里生水里长的菜,性子清凉。它铺陈在池塘内,小河里,密密匝匝,青色怡人。“风生绿叶聚,波动紫茎开。含花复含实,正待佳人来。”菱角菜四月长叶,叶浮水面,叶片圆小,像小姑娘的脸蛋。菱角菜六月开出细碎小花,点缀菱叶间,像小姑娘裙上装饰,秀气淡雅。
菱角菜深藏我记忆中,无限美好。我小的时候,队里的邓二娘家门前有一小塘,塘里放有菱角菜。二娘与我母亲关系很好。每年夏季,二娘心疼我母亲怕热,胃口不好,拉扯上来一捆菱角菜,让母亲收工后带回家。母亲很感激,队里其他女人很眼馋。
菱角菜腌着吃。母亲把水灵灵、脆生生的菱角菜挑回家,父亲一声令下,全家老少齐上阵,摘叶子,掐泡泡,其乐融融。母亲把菱角菜清洗净,切,剁,揉去水分与涩味,掺和进白白的蒜瓣与红红的辣椒片,色彩斑斓。菱角菜放小罐罐腌,母亲抓一把塞进去,压一压,再抓一把塞进去,再压一压,最后上面放上一块光滑的小石头,封住罐口,菱角菜的美味就这样慢慢地一天一天在小罐子里发酵、释放。
炒菱角菜时,母亲会把锅烧红,舀上一大勺香油。菱角菜倒入锅里,“哧!”地发出欢叫,低矮的小屋弥漫出淡淡的香辣味道。母亲挥舞起锅铲,一盘色泽闪亮、散发出乡野本真味道的菱角菜端上了桌。
“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青春年少时,喜欢做梦,做过菱花般的粉色梦,梦见与一身着碎花小褂唱着清凌凌歌的漂亮姑娘,荡着小舟,在菱叶间穿梭。
在水乡工作的时候,近水楼台,买菱角菜很方便。有一个老奶奶,腌制的菱角菜特对我胃口,我专买她的菱角菜,她也几乎每天清晨都出现。买的时间长了,熟悉了,我与老人闲聊,说:“老人家您很精神。”老人很豪迈,说:“每年都卖一季菱角菜,老了还能挣收入,当然精神。”老奶奶的话我反复咀嚼,感觉菱角菜还真不是简单的菜,它能养育人,提升幸福感。
近些年,搬到市里,离水乡远了,吃菱角菜难了。饭店里,酒足之后,上来一小碟菱角菜,服务生特地提示,这是菱角菜,意思是他的饭店有特色菜。众人稀罕菱角菜野生,纷纷举箸。我斯文,速度慢,等我箸伸盘前,光盘行动,菱角菜已罄。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湖美景有苏轼的一半,也有菱角菜的一半。史载,苏轼到杭州任太守时,西湖内杂草丛生,苏轼奖励百姓种植菱角菜,美化西湖,要种菱角菜,就得先清除掉杂草,于是杂草被消灭,西湖现出“丛丛菱叶随波起,朵朵菱花背目开”的怡人美景。苏轼的功绩被人赞颂,可菱角菜的功勋后人遗忘。
菱角菜,它就是如此素朴的乡村小菜,谦卑,低调,不争功,像极了默默无闻的劳动者。炎炎夏日,念叨一声菱角菜,味蕾的记忆被唤醒,故乡的影像闪现在脑际。
一碗清水下的米粉粑
夏日,一碗清水下的米粉粑,上面浮着几片青菜叶;一碟淡白色的菜瓜片,配上几瓣捣碎了的大蒜,这样简单朴素的小吃能瞬间拉提起食欲,让燥热的心情变得清爽。
米粉粑已有多年没有吃过了,这炎炎夏日走上我家桌面,进入我的眼帘,钻入我的胃肠,确是一件美得不能再美的事了,这全亏了妻子有一份细致柔软的心。这几天我胃口不好,吃嘛嘛不香。妻子为了修复我受损的味蕾,改善我的心境,费尽心思地炮制了这顿小吃,没想到我糟糕的心情竟奇迹般地好了,这得感谢妻子。
水下的米粉粑清爽怡人,宛若一清雅的女子,瞄一眼就能让人清凉、恬静;咬一口,松软、甜糯;喝一口,舌尖胃肠妙不可言,欢畅不已。咂摸这米粉粑的滋味,记忆不觉回到童年。
夏日刚打下稻谷,父亲就急不可耐地把它蜕成米,然后把米化成粉,这粉像纸一样白,碾在手里像雪一样细腻。母亲会做米粉粑,她把开水倒入炒得香喷喷的米粉中,使劲地揉,功夫到家时,掐下一小块,擀成薄如饼干的小粑,再下到清水中去煮。要好的时候,滴上几滴菜油,放上几片绿叶,“白毛浮绿水”——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竟成了诗人——不养眼才怪。
作为小菜的菜瓜在乡村里普遍得地头篱笆上随处可见,随时可摘;普通得如庄户人,不惹眼;它不像西瓜,瓤红彤彤的,像大红大紫的明星;也不如南瓜,黄澄澄的,像太阳的颜色,被编成歌来唱:“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味好香,餐餐吃得精打光……”菜瓜颜色虽不咋的,口感也淡,但它切成丁,稍用盐渍一下,清凉好下饭。
一碗水下的米粉粑就能让我穿越时空,回到童年,回到乡村。久违的情感一齐涌上心头。这是一种别样的感觉,如果给它取名的话,那便叫亲切。它神奇得能化炎热为清凉,化烦躁为宁静,化冷漠为热烈。
夏日小吃,让我的心情奇好。这小吃的魅力就在于它简单、朴素。大道至简、至胜的法则。三国时“体任自然”的曹操就是靠此法宝战胜了“繁礼多仪”的强大对手袁绍。物质丰盈的今天,如果我们心存的欲念少一些,心境也就会开阔一些。
这,就是夏日小吃带给我的启示。
瓠子的甜香岁月
好长时间没吃过瓠子了。
上午出门时碰一邻居,手拧两条又细又长的瓠子,我与他招呼,他客气地送我一条。说是自家地里种的,老父早晨送过来的,嫩得很。我不收还不行。千谢万谢地收了,盛情不能拒接。
瓠子皮超薄,一刮,就没了踪影,白生生的瓤就露了出来。指掐一下,马上现出深深的印痕,里有清汪汪的水往外涌——这证明邻居所言不虚。打着火,放少许调和油,切好的瓠子倒进去,锅里一阵剧响。小火烧一会儿,好时起盘,瓠银样的亮丽,汤清汪汪的可爱,撒葱花,更养眼。热气氤氲,甜味香味直钻鼻子,撩人。
饭没盛,食欲已有了。盛一碗饭,眼睛盯着那瓠子。夹几片,舀匙汤放碗里,就着那汤,哧溜,几分钟,一碗饭就滑下去了。抹抹嘴,回味,鲜!美!
喜欢瓠子,因她是君子,口味正,合我个性;喜欢瓠子汤,因她清凉,有降火之功效。夏日天气热,心情躁,食欲不佳,正凑巧,瓠子这清火的菜肴就跑到了我桌上,她的汤汁甜润了我的胃,也清凉了我的心。
心情一好,记忆就奔驰,似火车,把我载回从前的岁月——
那时,家里兄弟姊妹多,饭桌上菜肴少。夏天的时候,每天中午母亲总要烧上一大盆白亮亮的瓠子,清汪汪的汤盆口溢着。我们盛上一大碗饭,再铲上一大块金黄色的锅巴,然后去抢瓠子汤。排前面的,享用的汤汁就多些;排后面的怕少了,就在一旁提醒,抑或抗议。
汤汁比较多的时候,都能享有,大家捧着个碗,齐聚到我们家与邻家的弄堂里去吃,一碗饭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汤汁有限的时候,后吃的往往享不到,那饭滋味也少了不少;也有为瓠子汤闹矛盾的时候:两人同时到桌边,同时下手,互不相让,这时母亲就干预了。母亲是公平的,不偏不倚,每人都能分到一点,大家都乐呵呵的。
瓠子汤的香甜味萦绕胃肠。如今,吃不愁了,心应该更欢。然,瓠子挂满藤架的季节,我们兄妹却整日为了功名利禄各忙各的,极少联系,更难相聚。亲情似水土逐日流失,故乡已成梦中景象。
有人说,物质上追求多一点,精神上丢弃也就多一点,这是辩证法。物质追求无尽头,亲情下辈子不会有。放下赘务,相聚老屋下,瓠子的藤蔓弯弯绕在亲情树上,再欢乐一把,这应该不是梦想。
作者简介:吴春富,安徽省作协会员,散文、小说发表于《人民日报》副刊、《中国铁路文艺》、《散文百家》、《草原》及《微型小说月报》等。出版有散文集《柔软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