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礼
2015-11-16权翠芳
权翠芳
母亲把院里院外打扫了三遍,又去厨房检查了一番昨天采买的蔬菜吃食,又站在院门处四下打量一会儿,桃叶才懒洋洋地醒来。长长地几个呵欠后,慢腾腾穿衣下炕。
母亲在院里轻声骂:“死丫头,今天是啥日子,自己一点也不上心。呆瓜。”
梳头洗脸时,桃叶才慢慢清醒过来:哦,今天是农历六月初八,李永强家来提亲的日子。这是两家父母在电话里商定的,据说是个好日子。不知李永强会不会来,估计他不会来的。男方来提亲,一般会顺带着商量彩礼,免不了双方讨价还价几个回合,站在一边听那些话,想想就没意思。他还是在家等着吧。当然,桃叶更得躲开,不能在他们商量彩礼时没皮没脸地杵在一旁,急不可耐要把自己嫁出去的臊样子。
一种喜悦夹杂着惆怅的感觉涌上心头。看看整洁的前院后院,看看厨房里丰盛的蔬菜吃食,再看看出来进去忙个不停的母亲,桃叶知道父母对这门亲事是愿意的。他们已提前打听过李永强,知道那是个攒劲的小伙子,人长得精神,个子大,浓眉大眼,还很聪明,很能吃苦。一句话,那是个能安稳过日子的小伙子,桃叶跟上他不会受罪的。
早饭在锅里用热水坐着。一碗炒洋芋丝,两个馍馍。桃叶端个板凳坐在灶边,碗端到嘴边却忽然一口也吃不下去了。洋芋丝切得又细又长,炒得软烂,配上几根红绿辣椒丝,看上去就香得很。平时桃叶能一口气吃两大碗,今天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勉强夹了几筷子,嚼来嚼去的,到了喉咙口却咽不下去,只好放下碗。母亲一边择菜一边又骂:“日上三竿才起来,给你把饭端到嘴边你还嫌多。我看你嫁过去让婆婆给你端吃端喝!三棒子不打出来才怪哩!”
嫁过去才不和公婆一起过。桃叶心里说。李永强的父母她见过,上次他们去省城中医院看病,李永强叫上她一起去陪的。他父亲一看就经见过世面,很有心眼,坐公交车时把一元钱扯成两半,坐一次只塞半张钱,司机也没发现。李永强的母亲,又高又胖,两只眼睛像手电筒,上上下下把桃叶照了个遍,眼里没一丝笑意。桃叶看得出,这是个水底里翻大浪的人,要求高,屁事多,和他们一起过不会舒坦。当然,刚嫁过去不能马上喊着分家另过,只能忍耐上一两年,等生下个娃娃,再提分家。生下娃娃,脚跟就站稳了,说话也硬气些。哥哥嫂子不就这样干的吗?去年要分家时,父母啥都没说就同意了。
嫂子兰花来了。她家就在隔壁,去年分家时打了一堵墙,一个宅院分成两个,另开一个门。兰花先去厨房查看,锐利的目光钉子一样钉在案板上那两盘切好的卤肉上。那是母亲昨天去镇上采买的,今天一早起来,一片片薄薄地切了,一片压着一片地摆在盘子里,旁边配了几根青椒丝、几根细细的葱丝。兰花扬起眉毛看看自己的婆婆,又把目光伸向那两盘肉。一秒钟的犹豫后,兰花伸出手指,捏了两片肉迅速放进嘴里。“啊哟,实话香呀,比过年时的肉都香!”喉咙咕噜一下,肉就下了肚。不用看,桃叶知道母亲这时的脸色不好看。但母亲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将盘子里的肉拨弄均匀,填上那两片肉的缺口,然后打开橱柜,拿出用塑料袋装着的一小块卤肉,塞到兰花的手里:“给,这是给你们留的,拿去吃吧。”兰花笑嘻嘻地接上,说:“你知道呗,桃根和宝蛋都是大肚货,见了肉就没命了。我倒没那么馋,吃一两口就不想吃了。”桃根是她的男人,桃叶的哥哥,宝蛋是她儿子。
桃叶洗着碗筷,不看母亲,也不看嫂子,看谁的脸都会让她难受。那点肉明明是母亲留给父亲的,却给了嫂子。母亲不是个窝囊人,在村里和别人吵架骂仗也厉害着,在儿媳妇兰花面前却矮了三分,岂但一点不威风,甚至连婆婆该受到的尊重都没有。自从兰花嫁过来,母亲就处处忍让她,很多事能不吭气就不吭气,实在看不过眼了才小声咕哝几句,还不如啥都别说。声音稍微大一点,嫂子就嗓门更大地说上一大串,好像全世界最有理的人就是她,气得母亲一夜心口疼。桃叶问过母亲为啥怕着嫂子,母亲叹气说:“真是个呆瓜。现在的媳妇们,个个厉害得很,主意也大,稍微不高兴就跑掉。倘或跑掉,扔下你哥和宝蛋,她倒很容易再寻个下家嫁掉,我们咋办?娶她时花了十七八万,光彩礼就十五万呀,那都是家里连面缸子都刮干净才凑出来的钱呀,到现在还欠着亲戚们的七万多没还哩。要是把她惹下,她一生气跑掉不过了,我们就是把全家都卖掉,也再拿不出十七八万给你哥再娶一个呀。你当我怕她?这辈子我怕过谁?我怕的是钱呀,钱是硬头货。”
唉。桃叶只有叹气。是谁发明的“彩礼”?似乎自古以来就有“彩礼”这回事。
“当啷”一声,桃叶手一滑,一只碗掉在地上,摔成两半。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一股强烈的恶心涌上来,桃叶强忍着才没张口呕吐。
桃叶后脑勺挨了母亲想都没想的一巴掌。力道不轻,桃叶的耳朵嗡嗡响了好一阵。那只摔成两半的碗冷峻地宣示:这是个不祥之兆。
一整夜桃叶眼前闪现着那只摔成两半的碗,不住地懊恼着自己。母亲一早晨的忙碌白费了,父亲去村口迎接的那份殷勤白费了,桃叶紧张得连早饭也吃不下的那份心思,都白费了。都是那只碗惹下的祸。李永强的父母果然是不好对付的人,一味地装懵,诉说着家里现在经济是多么紧张;他们请来的那个媒人更难对付,一张尖脸,两片薄薄的嘴皮子,眼珠转得飞快,脑子好用得很。酒也喝了,菜也吃了,这边那边都不想得罪,哈哈哈地笑了几遍,彩礼的数额上却毫不松口。最后的结果是:男方家里只肯出十万元,并且其中五万元要桃叶嫁过去后,由小两口来还。这边当然不答应,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生气:十万元,当我们是瓜子吗?那是啥年代的行情了?现在的行情,起码也得十五万以上吧。至于桃叶嫁过去后小两口还五万的帐,倒没啥意见。女儿嫁过去后就是婆家的人了,账怎么个还法,那是你们家的事。桃叶的父亲把媒人拉到里屋,说了他的意思:“一口价,十六万,按现在的行情,这并不算高。村里几个丫头去年冬上出嫁,彩礼都是十八万。十万元,他们好意思给,我们还不好意思拿哩。叫我们咋给亲戚们说哩,人家会笑话的。”
“这样的话也好办嘛,你们出去给亲戚们就说桃叶的婆家彩礼给了十八万哩,谁还来你家里搜查清点吗?这样你面子不就挣上了吗,哦哈哈哈。”
媒人酒喝多了,竟说出这样的胡话。桃叶的父亲不说话了。回到桌上,沉默一会儿,父亲给桃叶的母亲使个眼色:“下面去吧。”
桃叶担心地观察着母亲。母亲琢磨着刚才老伴的眼色,一转脸,望见桃叶泪汪汪的眼睛。酒桌上的对话,桃叶全偷听到了。虽不在跟前,桃叶却尴尬得要死,脸红了一次又一次。都怪那只该死的碗,偏偏要在今天一摔两半
母亲躲开桃叶的目光,开始下面。面是早晨就和好的,柔软筋道,下的拉面又细又长。
李永强的父母,以及媒人,接过拉面碗时都眉开眼笑。临走时他们一再说:“彩礼的事咱们再商量,再商量。两个娃娃实心实意,咱们不能因为彩礼拆散他们。亲家再好好想想,咱们再商量。啊?”听这话,好像是女方家里漫天要价,故意要搅黄亲事一样。真气人。
翻来覆去地,桃叶一夜没睡踏实,好容易迷迷糊糊睡着,短暂而断续的梦里,是一个个快速闪过的画面:她和李永强一起在省城的一家酒店打工,他当保安,她当服务员,他们在人群中悄悄传递着眼神;他们手拉手去华联商城的三楼看电影,电影票加爆米花加冷饮,花去了他半个月的工资,他一点儿不心疼,还在黑暗中悄悄握住她的手;晚上下班,夜已深了,他送她回宿舍,穿过长长的、两边种着丁香花的甬道,他搂紧她的肩膀慢慢走着,像那些走在公园里的城里男女;在他的小出租屋里,他的同伴恰好回老家了,他突然眼睛闪亮着像着了火,喘着粗气一下子把她压倒在床上,他们干了夫妻间才干的事,两个人都慌手慌脚……
那种痛楚又愉悦的感觉延续到梦里,桃叶在自己短促的喘息声中汗淋淋地醒来。太阳已升起老高,父亲和母亲在院里说话,声音细碎,听不清楚。坐在炕沿发一会儿呆,回想着梦里的情景,喜悦夹杂着惆怅的感觉再次袭来。没等脸上的红潮退去,桃叶的心里忽然一个激灵,一道闪电猛地划过头顶一般。桃叶的心开始猛烈地打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桃叶仔细地算着日子,越来越心慌。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事了。例假已超过十几天,还没动静。桃叶的例假一向很准的,准得像墙上的挂钟。并且,桃叶一下明白了这些天来的那些又懒又笨又不想吃饭的感觉来自何处。唉,那晚,就那晚!桃叶恨死他了。
想都没想,桃叶一把抓过手机,开机,准备给李永强发短信,把怀孕的事告诉他。都是他干的好事,不找他找谁?
但是,还没编完短信,手机叮叮叮响了几声,李永强的短信来了,一条接着一条:
“我父母给我说了,你家要十六万彩礼。我想,这确实有些高了。我知道现在的行情都这样,但我给你也说过,我家条件不好,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前年我哥娶媳妇花了十几万,现在还欠着六万多的账。你给你父母说说,体谅我们一下,彩礼少要点。以后咱俩好好过日子,挣了钱好好孝敬他们。”
“你咋不回短信?生气了?我没说错什么吧?我俩是有感情的,以后结了婚肯定要好好过日子。农忙时咱俩好好种地,粮食卖了就是钱。农闲时咱俩就去省城打工,攒下钱后开个饭馆,挣更多的钱。那时再给你父母多些钱,我都没啥意见。但现在,我家确实一下子拿不出十六万元。到时婚礼、酒席还得花两三万,我家到哪里去凑这么多钱?”
“你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嫁给我就是我家的人了,你家要彩礼是没错的,要多少都不过分。但咱们得看实际情况,实事求是。咱们不是那种做生意的有钱人,咱们只能靠种地生活,除了卖粮食,再没来钱的路子。你家要十六万,我家就算砸锅卖铁也凑不上。你给你父母好好说说。”
“你不会为了让你父母多要点彩礼,断送了我们的感情吧?究竟是钱重要还是感情重要?”
……
桃叶想象着李永强昨晚在被窝里举着手机,唉声叹气给她发短信的样子。原来他昨晚也没睡踏实。桃叶心底里柔软地牵动一下,刚才还在恨他,现在已经不恨了。他平时话不多,帅气的脸上总是带着思索的神情,现在他却一夜不睡,给她发这些啰里啰嗦的短信。他是在乎她的,他说得有道理。是的,感情应该比钱重要。
桃叶暂时放下自己的烦心事,一边考虑着怎么向父母开口说彩礼的事,一边慢慢走出去。却见母亲坐在院里苹果树下的小板凳上正在抹眼泪,父亲蹲在一边抽烟,唉声叹气的。
桃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了半天才搞清,是桃叶的堂姐桃花,也就是桃叶大伯的女儿,去年出嫁的,听说她男人好赌博,整夜打麻将不回家,挣点钱全都输光了,连房后头栽的两棵榆树都输给人家,昨天人家来伐树,桃花挡着不让伐,挨了人家的打。那几人打了她,她男人回家来又打了她一次。今天早晨桃花打来电话,哭着说死活要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桃叶他大伯大妈又气又急,赶紧来找桃叶的父母,商量看怎么办。
桃叶听了很生气。桃花长得漂亮,性格温顺,谁见都喜欢。没想到结婚后过得这么不好。
桃叶说:“让我姐离婚!这日子还有啥过头?过下去非得让人家打死!”
桃叶的母亲立即制止:“胡说!婚是好离的?”
桃叶说:“那有啥,现在离婚的人太多了!离了婚,再找个好的!”
桃叶的父亲拿眼瞪她。
桃叶的母亲说:“其实离婚倒也能离,咱们这儿寡妇再嫁都多得很,离婚的女人也不愁嫁。主要是,心里气不过。”
桃叶说:“气不过,就找一帮人去他家打一架,把他家砸掉。”
桃叶的父亲再次瞪着桃叶。桃叶赶紧住嘴。
桃叶的母亲说:“不是打一架的问题。是桃花亏得很。唉,要是当时硬下心多要点彩礼,你大妈给她把钱压在箱底,就算真过不好,离婚,起码还有那些钱压着,多少是个保障。你大伯大妈心软,一听人家哭穷,再看桃花也死活愿意人家,就只要了五万。给桃花办些嫁妆,就剩不下多少了。离婚的话,桃花啥也落不下呀。要是立时又另嫁了倒好,万一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下家,难道一直在娘家过活?亲戚们的口水都淹死了。再说女人嫁过一次,再嫁就不值钱了,说话都不硬气。他家娶桃花时没花多少钱,钱都省下再另娶一个,你说桃花亏不亏?要是当时要上十几万的彩礼放着,他家里看在那些钱的份上,也不敢欺负桃花呀,何至于弄到要离婚?唉。丫头家嫁过去,婆家当人不当人,就看要的彩礼多不多!买件几百块的衣服,肯定得好生保护着,几十块的衣服,谁也不当回事。”
桃叶想着,母亲的这番话里有好几层意思。那么,母亲究竟是支持桃花离婚呢,还是打算劝她忍耐着过下去?一时还想不清楚。不过,桃叶听出来了,彩礼,是丫头家“身价”的一个重要体现,也是婆家人会不会把自己当人的一个重要砝码。
一支烟抽完,桃叶的父亲也没想出合适的办法,倒“咳咳咳”地咳嗽起来了。最近父亲的咳嗽越来越厉害,咳起来惊天动地,整个人弯下身去,喉咙里拉风箱一般呼啦呼啦响,又是涎水又是眼泪地流一地。桃叶赶紧跑过去给父亲捶背,没捶两下,看见父亲下巴上挂着几缕涎水,猛地一阵恶心,再也忍不住,趴在花池边上哇哇哇地干呕了很久。吐完,抬起头,发现父亲和母亲都在探究地注视着自己,父亲暂时忘记了咳嗽。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张圆了嘴巴。
“你这个不长脸的东西呀!”母亲捂着脸这么长嚎一声,像是从盖着盖子的坛子里发出的声音。
父亲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慌张地去关院门。
“大白天关院门干什么!开开!”母亲从最初的惊愕中清醒过来,低声喝道。
父亲一愣,又赶快打开院门。在乡里,大白天是不关院门的,除非家里没人,或者在做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事。
“你这个不长脸的东西呀!”厢房里,桃叶涨红着脸,吭吭巴巴地说了实话后,母亲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停下来后,她思索了几分钟,问:“这事你给李永强说了没?”
桃叶摇头。羞愧得快哭出来。
母亲舒了口气:“别给他说。给谁都不能说!”
这意思桃叶当然明白:一个还没嫁人的姑娘,竟然先怀孕了,这不是自己打脸的事吗?这样的事能随便说吗,何况现在婚事还没说定。等婚事成了,再说出来也不迟。
桃叶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来得及给李永强发那个短信。
唉声叹气一番,母亲去和父亲商量。这一回,他们决定把彩礼钱降两万,变成十四万。再不能少了,再少就没法说了。
过了十几天,六月二十八那天,李永强的父母和上次那个媒人又来了。这一回桌上的菜简单多了,酒的档次也由三十元降为十五元。由媒人来回传话,双方直接进入主题,没过一会儿,彩礼说定了:十四万。不过得分两次拿来,订婚那天拿来整十万,结婚前一个月拿来剩下的四万。订婚在下个月,七月二十六,结婚定在国庆节。
“你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呗,非要叫我们家倾家荡产呀。哈哈。”李永强的父亲摇头晃脑地说。
桃叶的父亲也回敬过去:“没办法,谁叫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呢。谁叫你们娶媳妇,我们嫁女儿呢。要是你家儿子愿意倒插门到我家来,我给你二十万彩礼!哈哈哈。”
总算说定了。桃叶松了口气。他们走后,桃叶赶紧把结果发短信告诉李永强。她原以为李永强会因为彩礼降了两万而高兴,谁知他好半天才回短信说:“看来你们还是不肯体谅我们。十四万,我们到哪里借去?既然已经说好,说啥也没用了,这十四万,咱俩以后挣钱还吧,我不忍心我父母快六十了还四处打工挣钱还债!”
桃叶觉得委屈。彩礼的数目,不是她能决定的。她连插句话都没有资格。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谁家的女儿出嫁都是要彩礼的,不要彩礼的,除非是傻子,瘸子,哑巴,聋子,家里只想赶紧找个下家把她打发掉的那种。至于多少,那是根据当地的行情来的,最终决定权在于双方父母,别人没法干涉。再说,十四万实话也并不高得离谱,本村的几个姐妹,明霞,丽珠,去年出嫁时彩礼都是十八万的。三年前娶进嫂子兰花时,彩礼十五万。李永强的嫂子娶进门时,不也给她娘家彩礼十四万吗?怎么到了我这儿,就变成狮子大张口,变成不近人情了?难道我桃叶比起她们少了什么?我桃叶就那么……不值钱?
委屈归委屈,说实在的,桃叶觉得李永强也没啥错。心疼自己的父母,没错。
那么,该怨谁呢?发明“彩礼”这回事的人?还是怨自己生在这穷山沟,大家都不富裕,彩礼是女人们这辈子能否过好的唯一赌注,或者说保障?
订婚那天很顺利。钱是钱,衣服是衣服。十万元现金用红纸包得四方四正,再捆一道红绸带。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各一套,是按照女方要求买的,都是李永强去镇上选购的,样式和质量都说得过去。还有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躺在红绒布的小盒子里黄灿灿地闪光。桃叶的父母满意地点头,桃叶的两个舅舅和大伯、姨父、姑父等一众亲戚也在座,也没说啥。大家坐在炕上喝酒,高声划拳说笑,都说李永强和桃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两家又门当户对,这门婚事真真再合适不过了。往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两个娃娃又都孝顺,两亲家就等着享福吧。
李永强趁着人多忙乱,溜到厨房来找桃叶。厨房里只有桃叶一个人,坐在灶前发呆。桃叶好像胖了些,腰身粗了一圈,看她的脸,却是萎黄的,无精打采的,好像病了一样。
桃叶正沉浸在她的心事里,冷不防被人一把抱住。桃叶惊呼一声,挣扎着扭脸一看,是李永强。桃叶马上眼泪汪汪了。
李永强抱着桃叶,不住地亲着她的脸,她的嘴唇。
桃叶任他亲了一会儿,才推开他,撅着嘴说:“你不是说你家拿不出那么些钱吗?这次怎么痛快地答应了?十万元不是很快就拿来了吗?我家要是不松口,硬要十六万,你就不要我了是吗?”
李永强更紧地抱住桃叶。
“我咋会不要你呢,你家要多少彩礼我都会要你呀。”
“我不信。十六万就把你家人吓跑了,就这十四万还要分两次拿来。我长得丑,又笨,不值钱呗,不值得你家给彩礼呗。”
“你胡说啥,怎么叫吓跑了,倘或你家真的非要十六万,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就把手指头一根一根拔下来给你!哈哈!”
“你的手指头我不要,煮着吃肉太少,扔了喂狗,狗不喜欢。”
李永强的手在桃叶后背上不老实地摸来摸去,眼睛又火苗一般地亮起来。桃叶推开他。
“哎,你没发现我有啥变化吗?”桃叶悄声问道。
李永强打量着桃叶,摇摇头。桃叶好像胖了些,又好像瘦了些。好像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他们只不过两个多月没见面。
这个笨家伙。
桃叶压低声音说:“我……我怀孕了……都怪你!”脸已经红得像块红布。现在该告诉他了,婚事都定下了。
李永强一时没明白。呆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他松开桃叶,不相信地问:“真的?”偏着头想想,还是不能相信:“你没哄我吧?就那一次,就能……怀上?”
桃叶有点生气,“谁能拿这事哄你!这是说着玩的吗?”
这下李永强抱着脑袋,跌坐到板凳上。他并没有像桃叶想象的那样高兴,或者惊讶,却好像有点害怕,有点厌烦,这让桃叶不安。
“反正我们国庆节就结婚了,你怕什么?结婚后不都得生娃娃吗?现在这种事不少呀。”
李永强摆摆手。“我不是怕。我只是没想到……我的意思是,结完婚咱俩立马去省城打工挣钱,挣上两年,把家里的账还一还,家里轻松点了,咱们再生娃娃。那十万元里有四万是借的,加上还差你们的四万,八万元啊。这么多账在屁股后面老虎一样追着,睡觉都睡不安稳……计划全打乱了,打乱了……你要生娃娃,至少得休息半年,得给娃娃喂奶,不能出去打工……”
愤怒一下子冲上桃叶的心头。她忘了别人或许会听到,大声说:“你就记着挣钱!还账!难不成这辈子不生娃娃?不生娃娃你娶媳妇干什么?难不成你让我去打胎?”
李永强慌忙解释:“不不不,当然不能让你去打胎……我是说,现在生娃娃不是时候,我们得想办法先还账……”
桃叶心乱如麻。没等李永强说完,就一把把他推出了厨房。
桃叶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当然,外人是看不出她肚子的变化的,她只是看起来稍微胖了些。还不到显怀的时候。只有桃叶自己,清楚地感受着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变化。他(她)很顽强,前一阵桃叶吃什么吐什么,常常一整天胃里都是空的,他(她)却还是一天天地长大着。腹部的肚皮发硬,发胀,被什么撑得生疼。据说女人的子宫像个倒放的梨,桃叶想象着一个粉红色的、梨形的气球被慢慢吹大,越来越大,越来越薄。气球当中一个小小的人儿,拇指般大,慢慢地,今天长一点点,明天长一点点,然后有了细细的胳膊,又有了细细的腿儿。再过几天,胳膊粗了点儿,腿也粗了点儿……桃叶觉得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了。她开始变得敏感,脆弱,一点点小事都让她寻思半天,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伤神。李永强在电话和短信里偶尔的一两句话,不知就会触痛桃叶的哪根神经,让她大为光火。
婚礼定在国庆节,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了。桃叶的父母和嫂子每天忙着去镇上采买陪嫁品:彩电,冰箱,木兰轻骑,毛毯,羊毛被,床单,被罩,枕巾……这是耗神费力的大工程——要物美价廉,要时尚,质量还说得过去,要拿得出手,不让婆家人笑话。原本应该叫上桃叶一起去挑选,但桃叶身子懒懒的,一动也不想动,他们只好自己去。兰花眼睛很毒,在桃叶身上仔细研究,但终究不敢开口说啥。那种事毕竟不能胡说,说不好就引来一顿好骂。
离约定的日子——婚礼前一个月,不剩几天了。那边迟迟没动静,那四万彩礼也不见拿来。该不会又生什么枝节吧?桃叶很想给李永强打电话问问,犹豫半天还是忍住了。说到底,那些钱又不归她,全是父母的,她操啥心呢,倒好像眼里把钱认得多真一样。
真的又生枝节了。九月二十日,婚礼前十天,李永强的父亲打来电话,先是哦啊哈哈地干笑几声,然后说了他们的意思:那四万元,借遍了全世界也才借到一万元。亲戚们见了他们都吓得绕道走,怕他们开口借钱。如今即使把他们全家放在榨油机上榨三天,也实在榨不出一滴油了。所以,若是亲家同意呢,现在就去送那一万元,剩下的三万元就暂时免了,啥时候有了钱,啥时候再补上;若不同意呢,婚礼只能往后拖了,啥时候凑够这四万元送过去,啥时候再办。
桃叶看着父亲举着手机,嘴唇直哆嗦,几次张嘴要说话,都被对方的一阵干笑给打断。好容易对方停下了,父亲说:“亲家呀,你们说话咋就没个准哩,说好的事情一会儿一变,一会儿一变。手掌怎么能一会儿手心朝上,一会儿手背朝上哩?吐出的唾沫怎么又能舔回去哩……咳咳咳……”他又咳起来了,咳得脸皮紫胀。
李永强的父亲停止了干笑,慢吞吞地说:“亲家说话也没必要这么难听。若不是为怕丢人,我就让媒人打这个电话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不会说这些个话。这不是正和亲家商量着吗?怎么个意见你也说说,啥事不能商量着来呀。”停一下,又说:“我也是为两个娃娃着想。我的意见是既然结婚的日子都定了,亲戚们都请了,就先考虑着给他们好好地把婚礼办了,别让亲戚们笑话。我们倒是能多等些日子,桃叶等不得,拖不得呀,总不能抱着娃娃办婚礼吧?亲家你说是不是?你看你们能等住的话,我带上永强去打工,挣够四万元回来再给他们办……”
桃叶的父亲气得咳嗽都咳不出来,一个劲儿大喘气,喉咙呼噜呼噜嘶鸣着。挂了电话,先扶着桌沿捶了半天胸口。
桃叶吓得躲出去了。公公大着嗓门的一通演讲,桃叶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这么说李永强把怀孕的事告诉他父母了?他是无心还是故意的?他这不是害我吗?让我还没进门就先被婆家人瞧不起了!还害得父母说不上话,丢尽了脸!
桃叶越想越气。还没想好怎么打电话骂李永强,她母亲先把她给大骂一顿:“你是猪脑子还是浆糊脑子?光会吃饭不长心眼。再三嘱咐你不能叫他们知道,你还是说出去了。自己做下的丑事不知道遮掩,还恨不得大喇叭喊着给别人说!你很光荣是吧?现在人家拿这个拿捏我们,一分钱都不想拿出来,你叫我们咋说上话?你说你做下的这没脑子的事情,你说现在该咋办?我和你爹活到现在,也没丢过这个人!”一边骂一边哭起来。
桃叶不敢说什么,一直垂首站在一旁,心里愧悔难当。她前所未有地恨自己,恨肚子里的小生命。都是自己轻贱,不知羞耻,婚事八字没一撇时就和人家做那事,弄成今天这种局面。肚里这孩子来的也不是时候,没有人欢迎他(她)。要不是他(她),他们家不会这样欺负人。现在不是四万元钱的事了,是他们家在欺负人,是这边能不能忍受他们的欺负。
桃叶决定不忍受他们的欺负。她的表现是拿起电话把李永强狠骂一顿。骂着骂着自己哭了,李永强反过来安慰他:“别急别急,我们会结婚的,一定能结婚的。结完婚就好了。”他一个劲地说。
媒人在电话里来回说了几趟,那四万元这样说定了:国庆节当天,举办婚礼的那天,李永强的父母把四万元交给桃叶的父母。这很荒唐,还没听说过在婚礼上交彩礼的,但事到如今,也无其他路子可走,婚也不能不结。两边只好不说什么,听了媒人的安排。
婚礼定在镇上的“雅荷生态园”。这几年流行这种生态园。进了大门,迎面一个很大的月牙形的人工湖,一群群肥胖的锦鲤在湖里游着。湖边一溜全种着各种花树,间或几棵垂柳,枝条荡漾着伸进湖里。园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隐藏各处的音箱里播放着清幽的丝竹音乐。再往里走才是摆酒席的地方,同样很宽敞,假山、喷泉,各色绿植点缀其中,看起来赏心悦目。据说这是目前镇上最好的一家生态园,饭菜做得好,服务也到位。当然,价钱也大。
开始挺顺利的。娘家人乘坐的两辆大巴车到达时,响起了热烈的鞭炮声。公公婆婆一身簇新,率领着一帮人,恭恭敬敬地把娘家人迎进去,请入包间,泡着桂圆红枣的八宝茶立刻奉上。公公的脸笑成一朵菊花,紧握着桃叶父亲的手,不住地“亲家呀”“亲家呀”地叫着,说着两个孩子以及两家人的结合,是多么的合适。婆婆扭着壮硕的身躯不断给娘家人添茶,拿糖拿瓜子。这使得桃叶的父母没办法张口问那四万元钱的事。何况身边簇拥着数不过来的亲戚,娘家的,婆家的,贺喜声不断。然后,在婚庆公司司仪的主持下,新郎新娘款步上台,互换戒指,互相亲吻,共同倒香槟,切蛋糕……和城里人结婚的程序一模一样。穿着白色婚纱的桃叶漂亮得像个仙女,不少人啧啧赞叹着。桃叶觉得恍惚,那种幸福的恍惚。从上门提亲到今天结婚,只不过三个多月,在桃叶的感觉中却像三年。乱纷纷的人群中,桃叶忽然看到了堂姐桃花。桃花消瘦许多,神情木然,完全失去了以前的漂亮风采。桃叶的心忽地疼了一下。她想,不知她离婚了吗?还是在忍耐着过日子?一会儿得抽空和她说说话。最近忙着自己的事,昏天黑地的,竟没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是新郎新娘敬酒时发生了点意外。双方的父母坐在同一个包间里,李永强的父亲一直抓着桃叶父亲的手,嘴里搅蛋蛋般地说着车轱辘话。他已经有点喝多了。今天他喝酒格外痛快,一仰脖子一杯,一仰脖子又一杯,很快就醉了。当桃叶的父亲好不容易抽个空子提到那四万元彩礼钱时,李永强的父亲往前伸着脖子说:“啥?四万块钱?……什么四万块钱?你说啥?啥?”桃叶的父亲牙疼般吸口冷气,身子靠回椅背,不知该说什么。
李永强和桃叶来到包间敬酒时,李永强的父亲几乎要在椅子上睡着了,头垂下去,身子摇晃着,还发着轻微的鼾声。但是,当李永强把酒碟子端到岳父面前时,他忽然醒了。他伸手拦住了桃叶父亲正要去端酒杯的手,说:“亲家呀,你得想好,你今天喝下两个娃娃的喜酒,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对不对?”
桃叶的父亲一愣,思索着这话是啥意思,含糊地点头“嗯”“嗯”着。
“既是一家人了,我就不说两家话了。”李永强的父亲又伸手握住桃叶父亲的手,摇晃着说,“——说起来是我自己打脸呀,那四万元钱,我记着哩,亲家你再宽限些日子吧,过年前,我保证过年前,一定会凑够,一定一分不少地送过去……”他摆摆手,阻止桃叶的父亲开口,继续说:“亲家你也见了,今天这婚礼办得很体面,很像样。实话说,为把婚礼办得像样点,前几日借来的那一万,我也用掉了呀。这里的酒席,一桌一千多,加上烟、酒、干果瓜子……”
桃叶端着酒壶僵在那里,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像个橡皮娃娃。万万没想到公公竟在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想说点什么,却嗓子发干,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急得要命。偏偏这时候李永强也是一脸蠢相地戳在那里,一句话也不会说,平时的聪明劲儿好像被风吹走了。
桃叶的父亲“噢哟”一声,推开李永强端到面前的酒碟子,把脸伸到李永强父亲的脸前面,说:“你们实话太欺负人了。”然后又站直了身体,慷慨激昂地说:“你当了我们没见过钱?我们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这不是钱的事情,是你们在欺负人。你们几次三番,想尽办法,就为在彩礼上糊弄我们。你口口声声为了两个娃娃,左一个保证,右一个保证,就是不见你痛痛快快把钱拿来。没听过谁家在婚礼上交彩礼的,说出去都是让亲戚们拿屁股笑话的事,就这我们也答应了。说好的事情你一变再变,翻来翻去,自己拉下的自己又吃上,是个啥道理?这么个欺负人,谁都不答应!”
谁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演变——李永强的父亲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左一下右一下。声音清脆响亮,让所有人猛地哆嗦一下。
“就是呀,我也没脸见亲家呀,我都没脸活在世上呀。十四万的彩礼我拿不出来呀。养下儿子却娶不起媳妇,我屁本事没有呗。几次三番地推托,我连四万元都凑不上,借都没人给我借一分了呀。我把人活成个抹布了……哦哈哈哈……哦哈哈哈……”
笑一般的哭使他的脸扭曲了,显得可怕又滑稽。没人敢去劝他。
桃叶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样解决的——如果那也算解决的话。她只看见,有人挠着头小心地提议,李永强的父亲可以给桃叶的父亲打个四万元的欠条,有了这个欠条啥都好说了。但双方都不同意。李永强的父亲说:“这是彩礼钱呀,不是我欠他的账,怎么能打欠条?”桃叶的父亲说:“这是彩礼钱呀,是他家该给的,怎么能打欠条?”僵持不下,最后摔了酒杯,不知是谁先摔的,摔了酒杯又摔了碗碟……吵嚷的声音刺得耳朵嗡嗡响。桃叶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拧着,疼得站不住。接着,肚子也开始疼,疼得钻心……泪眼模糊中,突然想起那天被她打破的那只碗。哦,它当时为啥不碎得更厉害一些呢,碎成渣渣,那样她就明白了老天爷的意思:这事真的不成。
桃叶被父母一边一个地架着胳膊,绑架一般架出“雅荷生态园”时,眼里心里都一片恍惚,恍惚而疲惫。她记得自己使劲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的是李永强呆瓜一样的脸,还有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的公公。那花白的头发让人心惊。
春节时连下了三天雪。村庄安静得像个童话。初三那天李永强提着点心礼品来桃叶家,但没人给他开门。打桃叶的手机,一直关机。在雪地里呆站很久,雪花落了满身,兰花从隔壁出来了。她把包得齐齐整整的六万元钱交给他,说这是他家拿来的那十万元彩礼中,除掉桃叶的那些嫁妆(兰花强调说:“它们都在你家。”),还有准备婚礼必要的花销,以及桃叶的住院费、营养费后剩下的,现在一分不少地交还他们……
李永强粗暴地打落那一摞钱。红色的百元钞票花朵一般开了满地。他急切地说:“桃叶呢?我要见桃叶!让她给我说!那四万元凑够了,我拿来了!”
兰花冷笑一声,“你见桃叶干啥?她又不是你媳妇。”
李永强气恼极了,“桃叶怎么不是我媳妇?不是我媳妇还能是谁的媳妇?我们婚都结了,拜堂也拜了……”
兰花再次冷笑,那笑带着复杂的成分:嘲讽,怜悯,忧伤。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撇着嘴说:“结婚算什么,拜堂算什么,结婚又离婚的多得很。现在才知道她是你媳妇,早干什么去了。你们省下了四万元钱,坏了门好亲事……何况你们并没领结婚证。你回去问问你父母,是不是这样定的:结婚当天你家把四万元钱拿来,过完国庆节你们去领证……”
李永强一屁股坐在地上。雪花很快使她变成一个矮胖的雪人。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兰花的声音断续飘来:
“娃娃……没了……桃叶还算命大……她和你没关系了……她不想见你……你要怨,就怨这祖宗定下的老规矩吧……”
?——选自青藏铁路公司《青藏铁路文艺》2015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