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地下
2015-11-16谢友鄞
谢友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经历,每个人都有经历中最深刻的一部分。也许在经历中没有什么更深刻的感觉,可是回过头来值得品味的也许就太多了。友鄞的小说写得好,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他人生经历的丰富,尤其是青少年时期那段苦难历程的感受。他将这段“财富”紧紧地抱着,搂着,不断地有滋有味儿地咀嚼着,不断地将自己这么多年来刻苦汲取的各种知识、感受往里掺合着,调理着,让现实同理想、昨天同今天的强烈反差有情有理地揉搓成“作品”,让作家思想不停地碰撞、摩擦出来的闪闪火花变幻成了好看的火焰,同时还会凝成牵人魂魄的泪珠儿,让地上地下的风景,一股脑地抓住你的心灵。有了这样的感受,这“地上地下”的小说能不一口气地读下去吗?
人都有熬糟、别扭的事。我的差儿出在名儿上,就是最后这个字。地方电台、电视台的播音员,念过“勤”,也读过“谨”,曾使我目瞪口呆,更甭说在浑浑噩噩的生活里了。单位给有职称的体检,护士拿着表格,在走廊里喊:“谢友勤。”我应声而起,乖乖地尾随女护士,钻进x光透视室,是吉是凶任宰了。反正,谁叫什么咋吆喝,我都应承,不更正。
建国初期,我父亲应聘来到东北,落户阜新--辽西和内蒙古搭界处的一座边城。说老实话,父亲离开如诗如画的江南,奔赴天荒地老的东北,并不是一腔热血鼓捣的。我们是大户人家,当时搞土改,谢家大院闹得鸡飞狗跳墙。我父亲携妻擎子,逃之夭夭了。
边城阜新给我童年的印象,深极了:身上毛几乎蹭光、牙齿磨来磨去、迈着优雅步伐的骆驼,倔拉巴唧、颠儿颠儿耸动屁股的毛驴,驮着煤炭,经过贴着仁丹广告的城门,穿行在大街上。拉驼赶车的,有汉人、蒙民、满族人。男女都穿抿腰裤,肚子上隆起一坨,拦腰系根麻绳,裤脚肥大得划拉地。冬天,用绳子扎死。三九天,车老板戴毛茸茸的狗皮帽,穿羊皮大氅,抄袖,跺脚,跟着牲畜跑,鼻涕拉瞎,提哩突噜,嘴里吐出的白气,凝成霜渣往下掉,沓沓沓,咯楞楞,大地冻坏了,裂满横七竖八的伤口。
日子不经混,几十年一晃没了。旧城墙被拆掉,拉驼赶车的汉子们,退向内蒙草原深处。眼目前,高楼林立,汽车如织,连天都变暖和了。林荫路上,姑娘们穿毛料套裙,仿羊皮一步裙,扭活屁股;小伙儿穿皮夹克,双手斜插在兜里,仄着膀子晃。边城阜新,是一个很有气魄的工业重镇了。
我生在浙江鄞县,查字典,“鄞”是个县名,再没有任何意义,平时说话写文章,掰扯不上这个字。在偏远的辽西,谁会知道数千里外,有个猫儿匿的鄞县呢。
可我年轻时,心强气盛,为这,和别人吵过呢。她叫白丽,很俗气的名字,在矿区,甭指望有啥高雅玩艺儿。我经过技术培训后,成了煤矿瓦斯检查员,乘小火车上班。汽笛尖啸,客货混编小火车驶进住宅站,煤渣铺砌的站台上,候满黑压压的人。车门处挤得一塌糊涂。窗户全打开,每个窗口都有人往上爬,邪乎的,两个人同时朝里钻,脑袋进去,身子卡住,后背像龟壳。我在车下转磨磨儿,谁用胳膊肘撞我:“上啊!”
我回头一看,白丽。她酒窝儿波闪,密纤纤眼睫毛呼扇,水汪汪眼睛含笑,俊俏极了。边城阜新,是辽西走廊风口,土生土长女孩,眼睫毛长,挡风沙,天造就的。白丽脖颈裹条桔红色围巾,一身牛仔服,半高腰马靴,是那种边地人爱穿,上马认镫麻利,下马走在沙坨、雪野里,便当得很的马靴。我心“咕嘟”一热,扒住车窗,往上窜,脚一出溜,滑了,再一蹬,蛤蟆蹬腿,又出溜了。白丽用双手抱住我的大腿,用头抵住我的屁股,往上推。我呼哧带喘滚进去后,回身拽她,抓住她软乎乎的手。白丽像小猫儿一样爬进来,一耸肩膀,笑模滋儿坐在我的对面。车厢里乱哄哄,矿工们嗑瓜子,吐痰,胡乱打招呼,你给我一拳,我还你一杵子,亲热得不行。过道上的人,彼此让着老旱烟,脸对脸地喷云吐雾,真火。
捞到位子,咋不舒服?我瞅瞅,才明白,该淘汰的老式火车,硬板座倾斜,人往下出溜。一格儿里的,还有矿灯房的班长老阎、李香梅和小宋。我们面对面,腿凑拢,抵在一起,坐稳了。
老阎五十来岁,酒糟鼻子,脸庞浮肿和善。他随身带着“酒壶”,是只废灯盒,硫酸蚀铁,尽管内壁酸垢被擦掉,也够烧的了。老阎不怕,对着“壶嘴”,抿一口酒后,夹在双腿间。矿山酒鬼多,但没人敢摆弄这宝贝,揩不成他的油了。
李香梅比白丽小一岁,二十一,目光流动,眼神有点刁,是个碴子。她皱了皱眉,说:“把你的尿壶拿一边去。”
茶几被踩坏,桌面没有了。老阎嘟囊:“搁哪儿?”
“塞底下。”
老阎把“酒壶”藏到座位底下。
小火车启动了。我们朝窗外望去,远方矸石山上,自翻车缓缓张扬,煤矸石轰隆隆滚下来。常年积压,黑白斑驳的矸石自燃起火,烟雾腾腾。捡煤队的女工们,用戴手套的手,抓起一块块滚烫的煤,“嗖嗖”扔进背篓里。女工们穿一身作业服,戴防风帽,只露出两只眼睛,裹得鼓鼓囊囊。她们在巨大的矸石山上,像蚂蚁一样蠕动。白丽说:“有的女工,胶鞋底都烫化了。夏天焐出痱子,沤一身红疙瘩。冬天更难受,北风呜呜嚎叫,煤面钻透棉袄,长一身黑鳞。”
李香梅吃吃笑道:“矸石山的姐妹跟我说:可别跟我们搞对象。我傻呵呵问:为啥?她们说:跟我们睡一宿觉,撒三天黑尿。”
小宋脸红了,捅李香梅一下:“姐,你够缺德的了。”
我们这车格,有魅力,旁边站满了人。一位大咧咧女工把手一挥:“我在捡煤队干过。下班了,煤矿浴车开来,专给女工用的。车里有水箱,莲蓬头,我们轮流上车,又洗又闹,可乐呵了。下晚黑,我跟爷们儿说,在水车上洗澡时,就想,给你洗呢,越洗越来劲!”
一片哄笑。
这时,我看见山根下,黄土马路与铁路并行,一辆北京吉普疾驶着。我熟悉那辆车,接父亲上班的,他是矿里的总工程师。
跑通勤,乘坐小火车,至今想起来,仍感到兴奋,愉快。
小火车到站后,矿工们被吐出来。井架顶端,天轮悠悠旋转。选煤厂天桥上,载满煤炭的皮带缓缓传送。矿机关大楼在山坡上,采煤、掘进、整修、通风和机电段,分布在井口附近。矿灯房一排四间红砖房:发灯室,收灯室,充电室,女工更衣室。白丽、李香梅、小宋一伙姐妹,走进更衣室。晚春了,还生着火炉,厚厚的炉壁烧得通红。李香梅将坤包往桌上一扔:“要死了!烧成炼人炉了!”
小宋怯怯地说:“姐,让你说得多恶心,吓人!”
李香梅嘎嘎笑:“要去也是姐打头,你怕啥!”
姑娘们给矿灯盒充电时,跟硫酸打交道,逬上点坏水,衣服就会烧出窟窿。白丽换衣裳,露出雪白的身子。李香梅逗:“白丽,你馋死人了!”
“哎哟,二流子!”白丽笑道。
姑娘们换上细长掐腰、背带连裤的劳动布工作服,戴上鸭舌帽,将头发掖进去,个个精神,利落透了。白丽坐在凳子上,换胶靴,充电室没遍数地冲洗,地上的水发紫,有硫酸。
“快点!”砰砰敲门,是班长老阎。
“花轿来了?”李香梅问。
叽叽咯咯笑。
发灯室窗口外,领灯的伙计们涌上来,一片敲玻璃声。老阎扭转身,抢救水火般扑去。
白丽管九号窗口。她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往窗前一站,身后是密麻麻的矿灯架子。每个人使用的灯固定,领灯凭灯牌,灯牌上用蝇头小楷,写着各人的灯号、工段和姓名。矿工们将灯牌乓乓啪啪扔进小窗户,闹哄哄嚷:
“四七八号。”
“摘我的!三零七六。咋,还有三亲两厚?!”
三班倒,一线工人在掌子面交接班。去晚了,耽误人家升井,闹不好吵起来。干重体力危险活的,脾气十个有九个操蛋!动大巴掌抡圆榔头镐的,不是没有!
白丽记性好,手脚利索,在灯房是出了名的。她根本不瞅牌子,水灵灵眼睛一撒目,看清了窗口外的三四层人脸,扭身奔向灯架,刷刷刷摘下灯头,啪啪啪扣上灯盒盖,两只手里抓满矿灯线,住窗口一扔。伙计们退潮般向后一仰,又“轰”地扑上来,乱哄哄抢走自己的灯。
李香梅那里,差了个号。那个矿工堵窗口骂:“我的灯呢?瞎眼了!干啥吃的?”
李香梅心一慌,手忙脚乱,差得更多了。窗口外呜嗷喊叫,炸营了!小李干脆挺硬,双手掐腰,竖起柳叶眉:“起啥哄?不侍候了!站排,排好队再发。”
玻璃、窗框被砸得咣咣响:
“干不了,回家抱孩子去!”明知道人家是大姑娘。
“我干,我干!”
轰地大笑。
李香梅脸气白了。
阎师傅扑上前,帮小李胡拉。几乎人人一身汗水,瘫了一样。
一线矿工下去后,辅助工段的散兵游勇们,屁股后吊着电工工具,手里拎着测电表,肩上背着电缆,迈着方步来了。我头戴硬塑安全帽,肩挎瓦斯检查仪,嘴里叼着烟卷,一下去七八个小时,得赶紧过足烟瘾。井下严禁烟火,有的烟鬼忘了,把火柴盒,甚至只是一两根火柴杆落在衣兜里,被心血来潮、堵在井口抽查的矿保安翻出来,倒血霉了!全矿通报,全年奖金罚掉。敢炸屁,拖到保卫科的小黑屋里,拾掇拾掇,松松皮子,有冤没处叫唤。
辅助段的青年技工们,自我感觉好,给灯房女工排了号:白丽是种子,一号;李香梅挺俊,差在傻厉害,闹不好摁不住她;还有更嫩的小宋,虚报岁数上的班,才十七岁,没咋长成,养两年看看……青年技工们常绕到后门,径直进屋领灯。借机磨蹭会儿,跟女孩儿们逗屁喀儿。
我规规矩矩在窗口外领灯。起先,没人知道我是谢总的儿子,父亲绝不会讲,我也讨厌这一套。并不是我怎么独立,完全是性格,我天生内向,不喜欢甚至恐惧炫耀,直到现在,仍是这样。
记得头一次领灯,窗口冷冷清清,女工们在充电室忙,给回收的矿灯注液。我等了会儿,只得敲窗户,见还没动静,喊道:“领灯。”
大概是陌生的声音引起白丽的注意,她走过来,见我背着瓦斯检查仪,酷似“卵仔”的胶皮球鼓鼓的,笑了,说:“咋,新来个检查官。”
我咧咧嘴,笑。在矿区,她漂亮得惹眼。
白丽接过我的灯牌端详:“谢友勤。”
我说:“错了。”
她睁圆眼睛:“错啥?新灯牌。”
“你好好瞅瞅。”我的脸上,无意中现出讥诮的神色,语气大概也使她不快。
她太傲了,不屑再瞄一眼灯牌:“你不叫谢友勤?”
“对,我不叫。”
她将灯牌“啪”地扔出窗口:“拿走,不是你的牌子,别来打冒支。”
我说:“你不给灯?”
“你不是不叫谢友勤吗?”
“对,我不叫。”
“甭啰嗦!土豆搬家滚球子。”
我气坏了,威胁道:“好,我是顶岗作业,一个萝卜一个坑,井下要是发生瓦斯爆炸,你得进去!”
“成成成!上哪儿都中。你叫那个谢友勤来,我就绐他灯。”
配电室有人喊:“白丽,快来灌液呀,该送电了。”
“哎,倒霉,遇着个胡搅蛮缠的骗子。”她扭身要走。
我急了,软下说:“最后那个字,念‘银。”
白丽怔了怔,拿过灯牌细瞅,咬住嘴唇笑了:“可不,是差了一点。”
白丽把灯给我,低下头,脸冲窗口外,将我狠捞了一眼,咯咯笑起来。
我们俩就这样熟了。要不,挤小火车时,她能那么卖力,把我往上又顶又拱吗。
再去窗口领灯,白丽就喊:“进来,上屋里领。”
我犹豫。
李香梅在一边取笑:“痛快点!怕啥?也不是让你入洞房。”
嘎嘎笑。这姑娘,太野了。
白丽道:“别胡闹!他和别人不一样,多斯文。”
进屋后,白丽替我扣上灯盒,叮嘱说:“万一电太足,把灯泡鼓瞎,千万别顺风走,误入老区死巷,危险。你在巷道里,顶风往回摸,能一直走到井底车场。”
阎师傅凑过来,笑道:“白姑娘心眼好。”
我点点头,感激地望着她。白丽眼睛含笑,密纤纤眼睫毛好看地扑扇。
晌午,是矿灯房最清闲的时候。大伙围着长方形台案,凑一堆儿吃饭。姑娘们全没个雅相:有的一屁服坐在桌面上,抱饭盒吃;有的蹲在椅子上,捧着饭盒,像跑盲流过来的老窑伙计。李香梅更出奇,斜躺在长条椅上,饭盒搁桌上,抬起上身,挖一匙饭菜,仰面朝天喂自个儿,咕涌会儿,嚼咽下去,再举起胳膊舀,眼睛瞅都不瞅饭盒。白丽倒是坐在椅子上,上身靠着椅背,怀里搂着饭盒,两条腿却搭在桌沿上,胶靴脱了,露出粉红色袜子,脚趾丫翘动。小医院的医生、护士,科室闲腊肉们,有时会溜达过来,串门子。灯房女工们五花八门的样儿,赚下名气了。
有一次,我父亲来了,陪东北、内蒙古煤炭联合总公司几位领导下井。姑娘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改变一下放肆的姿态。白丽把半张脸埋进饭盒里,羹匙都不使,用舌头舔着,吃了一口,抬起头,做个鬼脸,调皮地笑了,然后起身,给头头们摘备用灯。
我父亲是个谨慎严肃的人,一定忘不了。
只有班长正襟危坐,花镜出溜到糟鼻头上,一边扒拉饭菜,一边看本市小报。他最关注的是社会新闻:凶杀案,强奸案,抢劫、诈骗案,一个字一个字地卸巴,像瞅蚂蚁搬家。
就一张报纸,照这阵势,班长吃独食,一晌午也造不完。李香梅催他:“溜溜得了。”
班长埋头阅报,嘴里竟叨咕鬼话似念出声,把李香梅恶心坏了:“你还有完没完?”
看着看着,阎班长破口大骂起来。
李香梅将饭盒“砰”地一扔,一把掠过报纸:“碍你啥事了?”
班长道:“你这丫头,没心没肺,连点责任心、正义感都没有!”
“你有?一看报纸就骂,对社会不满哪!”李香梅一下攘塞过去,整得班长翻白眼。
姐妹们偏爱夹缝间的征婚广告,看得津津有味。“咦哟!”李香梅叫起来,“小宋,你不是做梦都想进城吗?这份行,逮住他。”
小宋道:“香梅姐,你不是垮屁人吧?我一米六都不到啊。”
李香梅说:“管他!咱姐妹里有人混进城了,多方便,赶集逛店,有个落脚地场,连住宿钱都省下了。白丽,你造一炮,准成。咱姐夫,叫啥?”忙瞅报纸。大伙儿抢着告诉那个名字,乐得哏儿哏儿的,把白丽摇晃得东倒西歪:“成全成全咱们吧。”
电话响起来。李香梅捞起话筒,问道:“谁?”朝白丽笑嘻嘻挤眼睛,“找你的。”
我乘坐电罐,沉入千米井下。青石砌的主干大巷,灯光幽蓝,运输火药、雷管的专车,由矿警押送,驶向掌子面。载满煤炭、木材、水泥、金属网、液压支柱的机车往来穿梭。从井底车场,到我巡视的工作面,有六七里路远,走不起,我跳上一列货车的尾车,用手抠住车帮,脑袋藏在车框下,怕让司机发现,蹬车是违反安全规章的。可杜绝不了,绝对快感。
货车驶到主干大巷尽头,我跳下车,背着瓦斯检查仪,在地下城的心脏里转悠。我这活儿,别人寻思轻巧自在,其实,跑单帮的狼,活得凶残。采煤、掘进工,成班结队,固定在一个地方施工。我得满世界跑。巷道密如蛛网,有平巷,上山巷,下山巷。上山一步一喘,下山跌跌撞撞,有时得坐着往下出溜,屁股打了皮补丁。“猴腚”和“卵仔”,是“检查官”的标志。井下风门数不清,支巷间的木风门,一脚就能踹开;主巷道的巨型风门,用铁皮包裹,如果对面是顶风,我一个人,必须用铁棍撬,使出吃奶劲,才能将风门推开,如漏网之鱼,赶紧偏身钻过去。
井下大部分区域冬暖夏凉,穿绒衣绒裤正好。但也有冰寒极地,有赤道。进入强通风区,穿棉袄棉裤冷得打哆嗦。许多检查员,年轻时不管不顾,到老做下风湿,才服了。老检查员下井巡视,跟逃荒似的,背着棉衣卷儿,冷了穿,热了脱,哪儿打铧哪儿住犁。
今天我去“赤道”。掌子面挨近自燃火区,火区被封闭死,但炙人的热浪透过来,温度高达四十度。采煤队的伙计们,脱得光赤溜,脸上、身上糊满煤尘,一个个鬼似的。
这里,瓦斯临近极限,检查员必须停下来,跟班监视,每隔三十分钟,向井上生产调度电话汇报一次。屁大工夫,我就受不了啦,扒光衣裳,那感觉仍像被烧糊的家雀,裆间物和检查仪“卵仔”,在身上热乎燎地晃。
隔一阵儿,我跑到火壁前,看看瓦斯含量。我明显感到,热浪像有一只手,推拥我。瓦斯若超限,检查仪会嘟嘟报警。没动静,我扭身往回跑,汗水乱淌,口干舌燥,头昏脑胀,抱住水泥壁柱,想凉快点,全身贴上去,眼睛发直:柱钩上,挂着防爆电话。我一把摘下来,绝望中你非得捞点什么!我拨通了矿灯房的电话,五迷三道地叨咕起来……
“小谢,是你呀?”白丽莺声燕语。她万万想不到,我会是这副缺德遭罪的样儿!
“你们,在干啥?”我问,声音嘶哑。
那边的声音有点紧张:“你咋了?”
我这才觉得,刚才还浸着凉意的水泥壁柱,火辣辣烫人了,挪开身子。“没、没事!你们那儿,有水吗?”
“有啊。”她放心了,声音里是笑,“一张报纸,一杯茶,特滋润了。”
“你喝茶?”
“我喝白开水。”
“小,小李呢?”
“香梅呀,喝生水,搁水瓢舀。”
“阎师傅?”
白丽“噗哧”笑了,在底下闹得五饥六瘦,寻开心哪。“他喝汤药。”
“真的?”
“逗你哪!傻实惠的。”白丽笑道,“人家在喝工夫茶。”
“我不信!喝一口,给我听听。”
电话里一阵儿空白,接着传来咕嘟、咕嘟水响,女孩儿们笑成团。
我喉咙痉挛,干噎,一口一口要呕吐,全身抽搐起来。
就在这时,电话里一声怒吼:“友鄞!你干什么……”
我一震!清醒了!是父亲始终没有改过来的南方口音。井下通井上的电话,经过矿调度室。调度若拨过来听,放大音量,满屋轰响。我父亲准是在调度室,亲自监控着险区。
这时,我死的心都有!心里涌起恨意!没有不透风的墙,当阎师傅、白丽和李香梅她们,知道我是总工程师的儿子后,说:“咦哟,咋不让你爸把你‘提拎上来?”
好多干部子弟,混个全民工,在底下转一圈儿后,就调上来了。本事神的,甚至连人影都没见,只在花名册上旅游一下。儿子能不知道老子,我父亲绝不会积这个德!
一只半尺多长的耗子,从棚顶顺立柱滑下,近在眼前,抖动胡须,毛乎乎硕大无比。我举起铸铁话筒,狠狠砸去,“噗哧”,耗子门齿凶锐地张开,嘴里紫血溢泄,眼球突出,眼神散了,盯住我,定格瞬间,贴着立柱出溜下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奇怪的声音,伙计们竖起耳朵,前方响起无数悉悉索索声,矿灯光纷纷射去,密麻麻耗子挤满巷道,长河波浪般涌来。
采煤队队长经历过多次矿难,说:“伙计们,把包子拿出来。”
矿工们打开饭盒,里面是矿上发的班中餐。队长用身体护住我,说:“小谢,你往后去。”
我没动,和队长肩并肩站在一起。队长跟我特有感情。那时候,我就写小说了。但投稿屡投屡败,退稿信一封封寄到矿收发室,有北京、上海、沈阳的,来头都不小。没成想,歪打正着,我有了能写的名气。采煤队长的爷爷病故,工友们都去了。队长叫我写挽联,记帐桌,把我当成他们家的师爷。送葬时,我哭了。过后,队长说:“小谢,俺爷八十一,跟我隔辈儿,是喜丧,我都没掉泪疙瘩。你够意思!”我说:“队长你不知道,一个人活了八十多年,过日子过得惯惯的,突然就死了,这咋受得了!”队长咧咧厚嘴唇,眼睛怪怪地瞅我,大概觉得我看书写字弄的,魔症了。队长亲亲地搂紧我。
无数耗子向我们扑来。
“快,把包子扔掉!”队长叫喊。
伙计们把班中餐远远抛出去,耗子们一团混乱,在饭盒上堆成一个个涌动的“坟包”。
队长叫道:“操家什!”
我说:“咋,能吃人?”
传说井下耗子遇见矿工,会作揖。老鼠打洞,矿工也打洞,矿工打洞能活着出去,矿工是耗子的师傅。可是,这些耗子从哪里来的?废巷、天井、采空区?闹鬼了!我们心里明白,这,肯定预示着灾变。
十几个采煤工迅速靠拢,端起一把把铁锹,组成方块阵向前冲。“坟包”轰轰炸开,在晃乱的光束里,耗子们胡须扎撒,眼球血红,尾巴甩直,飞蹿着,向我们猛扑。
队长叫嚷:“没白活!开眼界了。”
十几把大锹砰啪乱砍,耗子们纷纷跌落,“吱吱”惨叫。我们踩着涌动的鼠身,夺路而逃。
耗子们顺立柱蹿上梁架。一眼望不到头的棚顶上,耗子们爬着,拱动着,像小人一样站起来,抖动两只前腿,张牙舞爪。耗子们飞蹿下来,扑在我们的肩膀、脖颈、脸颊上。我疼得惊叫起来!
队长吩咐采煤队的“中锋”:“大个子,你管住上头。”
大个子笨,反应慢了点。队长跳脚吼骂:“造反哪!老子劈了你!”
大个子慌里慌张,一把铁锹在众人头顶风车般抡圆,从梁顶扑蹿下来的耗子们,被甩飞出去,噗噗砰砰,血肉模糊,粘贴在巷壁上。
地上的耗子涨潮般涌来,进攻得更凶了。我们围成一圈儿,大个子在当央儿,空中管制,其他人一律对外,不停地砍砸。动作幅度大,彼此妨碍,时间长了,手臂酸软,气喘吁吁,众人只好竖起铁锹,像盾牌一样护住脸,耗子撞在锹板上,噗噗噗跌落。
半个小时后,我们只前进了几十米。
我心里奇怪,耗子们循着光束飞扑。平时,老鼠怕光呀。它们仿佛预感到什么,陷入末日来临的恐慌,绝望地向人进攻。我说:“把头灯灭掉吧。”
队长恍然大悟,说:“只留下我这一盏。”
伙计们腾出手,熄灭头灯开关。随着黑暗降临,耗子们的飞扑减弱了,却集中朝队长攻击。两边的人,忙用锹板护住队长。伙计们的安全帽上噼噼啪啪响,露肉的地方火赤燎疼。残酷的肉搏,血腥味越来越浓,人和鼠都疯了!活的、死的、伤残的老鼠越堆越高。你若倒下去,顷刻间就会变成一座坟包。绝望,悄悄地袭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前面,一座风门开着。关上这道风门,便能挡住怒涛般的鼠群。可是,井下每一座风门的设、撤、开、关,必须由通风技术员决定,它关系着全井的安危,任何人不得擅动。谁敢玩弄法律的大门!
众人眼巴巴望着队长。
队长扭过脸,下令:“关上风门。”
几把铁锹赶紧清场,四个人用力推,巨大的铁皮风门呀呀地合上。留在这边的耗子,明显失去势头。门那面,抓挠冲撞越来越激烈,似密集的鼓点疯狂的冰雹千军万马蹄声如潮。伙计们背抵风门,大口大口喘息,彼此打量,全都衣裳破碎,脸颊爪痕狼藉,血迹斑斑。
巷道里,机械强送的风流减弱了,仿佛伸手便能捞住一把。关上这座风门,井下世界复杂的风流就会被打乱。更下面的采区,正值放炮作业,若有瓦斯溢出,通风不畅,风量不足,随时可能引发瓦斯爆炸。紧张、担心、内疚,压住每一个人的心头。队长看表,盯住伙计们,问:“缓过气了吗?”
我咬牙道:“放它们进来吧!”
伙计们叫喊:“拼了!”
“一点一点开。”队长吩咐,担心被老鼠的狂涛冲决,淹没。
风门打开,却死一般寂静,鼠军们黑压压退潮般向回跑去。
伙计们怔住,竟高兴得抽泣起来!
队长举起头灯,向掌子面射去,透过雨雾茫茫的淋头水,模模糊糊看见,掌子面上的炮眼里,喷出一股股强劲的水柱,整幢煤壁呼扇呼扇拱动,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里面推拥,煤壁成片成片坍塌。队长一惊,叫道:“要透水!”
众人扔下锹,没命地朝前跑。经过一条上坡斜巷,队长吆喝:“拐上去。”
伙计们一个个跃上去。队长断后,刚登上斜巷,掌子面“轰隆”一声巨响,煤壁崩裂,黑潮汹涌而出,棚木被冲得东扭西歪,哗啦啦垮掉,顺巷道席卷而下。我们穿过曲里拐弯的支巷,冲到井底停车场。祸源是个隐蔽极深的天然水仓,水势凶猛但不能持久。停车场水不足膝高,水面上浮满密麻麻的鼠尸。
我抬起头,井口上方白光剌眼,得救了!罐笼沉下,铁栅门打开,伙计们蜂拥进去。罐笼升到地面。我们从黑黝黝井下走出去,来到阳世间,太阳金光迸射,晃得睁不开眼睛。劫后余生,矿工们兴奋得嗷嗷叫,扒掉靴子,倒出咸腥的汗水,朝澡堂冲去,洗掉晦气。
雾气腾腾的大池子,像杀猪褪毛的汤锅,水皮上浮满脑袋瓜。林子大,啥鸟都有:在里面打胰子,洗头,擤鼻涕,吐痰,摆弄“二哥”,搓巴起来没够。“不容易啊!老大挣钱给老二花。”嘿嘿嘿乐。白泡沫,黑煤渣,还有说不清的玩意儿,成浑汤了。就这,晚到的,还下不去,没地方了,绕池边转磨磨儿:“王八头,腾窝儿!”
“王八头”猴着,不出水。池外俩伙计,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拽,扑打得水花飞溅。塘子里的人,有帮助朝外推的,有拉住不放的,“王八头”没人声地叫唤,要被扯零碎了。
堂子里哄然大笑。
我泡一会儿,赶紧出来,身上挂满黏涎,拉丝,恶心坏了。三个淋浴莲头,都被弄坏。这时,我看见阎师傅走进来。矿灯房里有自备的小塘子,女工们使用。矿灯房只他一个男的,刷塘子,换水,不够费事。老阎这人,又没说性,平时就来大塘子。可今天,他穿一身衣裳闯进来,东张西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走。”
我愣道:“有事?”
“甭啰嗦,人家请你。”
我胡乱穿好衣服,被阎师傅不容分说地弄进矿灯房。阎师傅说:“听说井下跑水了,白丽担心你。”
姑娘们交过班,洗得头脸光鲜,一个个瞅着我有味地笑。李香梅抖翘着二郎腿,说:“往后常过来吧,亲戚多走动。”嘴巴朝里面一呶。
我傻笑,这丫头,咋咋呼呼,却让你感到轻忪、随便。
阎师傅带我走进更衣室旁边的小浴池。门敞开,白气淡淡的,白丽将拖把倚在墙角,退出来。她头上扎着毛巾,穿得很少,脚上是拖鞋,向我嫣然一笑,说:“塘子刷干净了,换了水。”
这殊遇让我意外,不好意思地挣扎身子,说:“算了,算了。”却被阎师傅拖了进去。
隔着门,白丽道:“把工作服、靴子给我。”
阎师傅将一堆脏皮从门缝扔出去。
四壁贴满雪白瓷砖的小塘子,使我感到新鲜,有种异样的感觉。池台上,放着块粉红色香胰子,惹眼。我心神不定地泡会儿,忙出来。
阎师傅说:“搓搓。”
“擦干得了。”
阎师傅吆喝:“躺下。”
我只好仰躺在池台上,用毛巾遮住下部。老阎一把扯掉毛巾:“真他妈雏!”
阎师傅叉开五指,将毛巾裹在巴掌上,扇面形毛巾软着陆似奔来,给我搓身子,舒服极了。我眯起眼睛。这一天,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两次出入澡塘,莫名其妙,遇仙了。
阎师傅渐渐上喘,身上沁出灯房酸液的浑腥气,刺鼻熏人。他抬起胳膊,用臂弯蹭眼睛上的汗水。
我感激地说:“阎师博,我咋敢让你侍候我。”
阎师傅说:“你爸那人实在。”
我愣了愣,咋扯到我父亲了?
阎师傅说:“我挂号就在矿上,天天发灯、收灯,眼瞅着你爸从一个小南方蛮子,熬成老头了。”
我心里一阵激动。小时候,我就知道爸爸不容易。经常,半夜三更电话急促地响起来,爸爸从被窝儿探出身,接过话筒,听了会儿,马上爬起来穿衣裳。指挥煤矿生产,如同打仗,险象环生,弄不好就会死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小汽车“吱嘎”一响,停在我家的院门前,爸爸迅速走出去。
我还记得,更小的时候,父亲作为甲方技术代表,筹建这个大型竖井,全国一百五十六项重点工程之一。苏方设计的办公楼,办公室太少,会议室太小,不合中方国情。我们靠人堆,大会、小会多。党、政领导是解放初期军管接收矿山时留下的,刚来时挎着手枪,特冲。他们要苏方修改办公楼的设计方案。不料,苏方专家组组长戈林特较真,双方争执不下。苏方反映到大使馆,转到外交部,又批到煤炭部,煤炭部部长亲自挂长途电话,叫通了我父亲,那也是一个深夜。
父亲一走,常三四天后才回到家里,满腮胡茬,满脸倦色,穿着靴子,一身脏皮都没扒,往床上一躺。累得一动不动。我蹑手蹑脚走进卧室,轻轻地替他脱靴子。爸爸抬起手,摸摸我的小脑袋瓜儿,呼噜噜睡着了。
文革时,父亲被打倒。我从父亲的话言话语里知道,他并没有遭多大罪。煤矿工人跟某些当权派的对立是真心厉害的,但对我父亲却网开一面,说他是老实人,凭自己的本事、技术吃饭。老矿工们,不少是从山东、河北、河南、陕西、甘肃盲流过来的,对同样是南腔北调的父亲,有一种奇特的认同感。父亲从总工的位置跌下来,劳动改造,每次下井领灯,升井后交灯,只要他的身影在窗口一闪,阎师傅就会跳起来,亲自接、送。阎师傅细心得很,生怕年轻的矿灯工不懂事,给父亲冷脸子,或者心不顺时,厉声恶言几句,叫父亲受不了。
我和白丽、李香梅一茬,是文革后入矿参加工作的。父亲和阎师傅在一口大锅里抡马勺,伙过半辈子了。
阎师傅轻轻一托:“来,搓后背。”
我顺势坐起来。阎师傅瞅着我,说:“灯房这几个姑娘,你相中谁了?”
我笑道:“阎师傅,甭逗。”
“啥话!我老天巴地的,能跟你们没正经。”
我说:“阎师傅,我瞅她们嘻嘻哈哈,不咋拿你为重。”
“惯的,跟自个孩子一样。我得替她们操心啊。”
我笑了。
“白丽咋样?”他神秘地问。
我的脸刷地红了。灯房姑娘们若是他的孩子,那,白丽就是他的掌上明珠。
阎师傅朝我挤咕眼睛:“我跟小白说了,你对她有意思。”
什么!我“腾”地要起来。我啥时候跟他说过这话?!
“躺下。”老阎又做个手把儿,“你小子面嫩,还不如俺们灯房的姑娘大方呢。”
跟他搅不清。那时候,我的心思也没往这方面用。我笑笑,不勒他了。阎师傅的手把儿,朝我的大腿根蹭来……
走出塘子,白丽把我和阎师傅的工作服洗干净,烘干了,矿靴从里到外刷得清清爽爽。我说:“哎呀,我拿回去……”
“咋,让你妈洗?”白丽笑道,“你妈一定特好。”又捂住心口说,“你爸太厉害了!没把人吓死!也怪我。我听说了,你们今儿在井下,遭老罪了。”
我惹的祸,她倒揽起债了。我得像个男于汉,一摆手,大大咧咧说:“没事!”
……
矿区住宅,分东、西、南、北、中五部。伪满洲国时,中国劳工分散在周围四部,破破烂烂的砖房、土房,没有下水道。浑汤脏水往门外泼,胡同窄得刚能过辆手推车,但烂泥乎乎,有车也推不过去。都是东、西屋,两家共用一间厨房,锅台对锅台,烧火做饭时,屁股蹭屁股。下晚黑,这家的娘们儿哗哗撒尿,那屋的爷们儿听得清清楚楚。中部是日本炭业株式会社营造的洋房,电网圈护,狼狗巡视,亡国奴若敢探头探脑,狼狗忽地蹿上去,全身毛轰轰炸开,像一下子增大好多倍!赶上小鬼子在外面散心,掏出匣子枪,“啾儿”一搂,那人就仰面朝天地倒下去了。
我家一来,被安置在成为干部住宅的中部。半个多世纪了,水泥麻面的洋房牢牢实实,红漆地板油光,榻榻米撤掉,换成公家配置的铁床,有厚厚的蒲草垫子。我家住半栋房。红砖院墙,日本人住时没有。方整、雅静的院落,是按中国人的习惯后圈起的。
母亲约了几位牌友,在屋里稀哩哗啦推麻将,“张太太、何太太、谢太太”地叫个不休。我坐在院心葡萄架下,看书。
刚到东北时,由于语音不通,母亲试了几次,参加工作难。母亲苦恼,几乎足不出户,把我跟她圈在一起。母亲用她唱歌一样的南方口音,给我读一篇又一篇文学作品。我托着小腮帮,听得津津有味。母亲讲《伊索寓言》:有一个天文学家,仰面看星相,失足掉在井里,“救命!”他叫起来。邻居听见了,叹气说:“谁让他眼睛朝上翻,不管地下呢!”把那个倒霉蛋弄上来后,他却振振有词地说:“我这是坐井观天。”
我哏儿哏儿笑起来。
母亲向我读钱钟书先生的散文:“门和窗有不同的意义。当然,门是造了让人出进的。但是。窗子有时也可以做进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说里私约的情人就喜欢爬窗子。”母亲抬起眼睛,瞅我一笑,我觉得有趣但深奥。母亲不管,往下读:“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了窗,我们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人和大自然的隔膜,把风和太阳逗引出来,使屋子里也关着一部分春天,让我们安坐了享受,无须再到外面去找。”母亲停下了,秀气的眼睛转向窗外,一脸伤感。现在想起来,我的文学缘分,是从母系方面继承的。
骨牌声潮水似涌来,槐树上蝉鸣如丝。我偎在藤椅里,头顶绿盈盈葡萄架,垂下一串串肥嘟嘟葡萄,爽风吹得沙沙响,叶影、光斑在我的脸上、身上、书上活泼地游移。
妹妹头上扎角巾,胸前系围裙,抱只大盆走出来,里面堆满洗好的衣裳。她在矿医院儿科做护士,休礼拜日。妹妹噗噗抖搂衣裳,踮起脚,搭到晾衣绳上。忽然“啊”了声,说:“来客了。”
我抬起头,一怔,是阎师傅和白丽。阎师傅戴顶前进帽,穿深蓝色制服,青布家做便鞋,挺利索。我见过的老阎,从来是一身浑花工作服,高腰矿靴,天热了,将靴筒卷下来,露出一圈白帆布里。
我眼睛一亮,笑了:“阎师傅,不敢认了。”
阎师傅厚嘴唇动动,浮起笑意。白丽跟在后面,短发,烫了刘海,穿豆绿色短袖夏衫,露出浑圆的胳膊,脚上穿乳白色半高跟皮凉鞋,比阎师傅显个儿。她左手拎着一捆酒,右手提一网兜水果。大概两只手垂在两边,像小学生似的,不自在吧,白丽把双手放到前面来,手指勾紧那些东西,脸上挂着紧张的笑。
我心里跳开了,张张嘴唇,说:“稀客!”
阎师傅说:“串个门子。你爸在家吗?”
妹妹扭头喊:“爸,妈!”用脚把盆拨到一边儿。
我请阎师傅坐在藤椅上,另一只方凳搬给白丽。她刚沾屁股,忙站起身。爸爸从书房踱出来。随后,妈妈穿着旗袍,拖鞋,也出来了,她那几位牌友,透过窗玻璃瞧景儿。
父亲笑着招呼:“老阎!”
阎师傅要站起来,爸爸手往下一按,他就没动,两条腿并拢,双手放在波棱盖上。白丽提着礼品,站在阎师傅身后。
父亲叫不上白丽的名儿,可心里有数。
母亲热情地说:“你们是同事?”
阎师傅稳重地点点头。
母亲以为阎师傅和白丽是爸爸机关的,含蓄地笑了,眼睛注意地盯住白丽。
妹妹鬼精,知道是奔我来的,或者被我勾来的。妹妹端上盘水灵灵葡萄,放在客人面前的方凳上。阎师傅忙道:“不中,不中,这玩艺能酸倒牙。早就想过来认认门。”嘴巴朝身后一歪,“小白,也是我们矿灯房的。”
母亲一怔。
阎师傅的样子充满炫耀:“我拿她,跟自个亲闺女一样。”
母亲被弄得莫名其妙。
阎师傅嘴冒白沫,神秘而得意地笑道:“他们俩处得挺好。”
母亲道;“跟谁?”
白丽羞红脸,垂下眼睛。
我额上沁出汗粒。这老头子,怎么这样冒失喧天!
阎师傅说:“跟小谢呀。”
妈妈和爸爸面面相觑。身后,传来手指划玻璃声,刺耳,钻心,母亲的牌友们,挤满了窗户。妈妈身子一抖。槐树上的蝉,叫得更响了,老黑猫从墙头蹦下,“噗通”,像掉进黑咕隆咚的深井里。半响,谁也没吭声,气氛尴尬极了!
至今想起来,我的母亲真是特别,对我到危险的井下当工人,没有干涉,阻拦,没有让父亲说话,她自己也没有找矿领导,她完全能够办到。但母亲却郑重地拜托矿区运输处处长,允许我上下班跑车时,坐在小火车守车里,静静地,读些书。在别人看来,纯粹是丢了西瓜捡芝麻。按规定,守车只允许守车长一个人存在。守车长把我拉上车,拱形圆顶,铁皮四壁,瞭望窗前,摆着高脚铁凳,水壶坐在炉子上,热气冲得壶盖噗噗噗跳。听到哨子响,守车长走出去,探身向前方瞭望,举起信号旗。小火车像臃肿的孕妇,缓缓离开产床,站台上空了。
守车长回到车厢里,关上门,凑近火炉,卷旱烟。车轮震颤,钢铁轰鸣。守车长将烟头在通红的炉盖上一戳,夹烟的手烫了似跳回来,将烟屁股塞进嘴,吸一口,着了,支起肩,眯缝眼睛,身子一颤,吐出缕青丝,车厢内漾满香蒿味。我和守车长一见如故,都感到有缘分。守车长告诉我,小时候,他经常逃学,蹲在铁路边,盯住列车,一方方车窗画片似闪过。一伙半大小子,趁客、货混编列车在拐弯处缓行,飞爬上煤车,将大块精煤扔下去,底下的同伙,把煤装进麻袋,背起来就跑。越搞胆子越大,竟在路轨中间摆上石头,迫使火车紧急停下,小贼们一哄而上。抢来的煤,除去自家烧,攒多了,偷运出去卖。十三四岁的小爷们儿,就有烟抽,有酒喝。煤矿保卫处的巡警,在草丛里匍匐前进,摸上路基,一把揪住他,把他的耳朵扯得像驴耳朵长,脑袋往一边歪。矿警问:“瞅啥呢?”他龇牙咧嘴,疼得咝咝呵呵,说:“叔,我瞅车窗里的人。”“谁?”“女的。”“哪个女的?”“挺俊的那个。”矿警笑了,飞起一脚:“滚!贼种!”他几乎没来得及落地,便飞也似逃了。真快呀!他登上小火车,当上守车长了。
我和守车长站在瞭望窗前,看红日升起,一只鹰悠然飞翔。火车拐弯,向矿山驶去。一轮美丽如歌的红日,一只威风凛凛的鹰雕,一列客、货混编小火车,将天地装饰得灿烂辉煌!守车长拎起信号灯,围火炉转一圈,一个亮相,吼唱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
“好,好啊!”我叫好。
守车长乐屁了,见我手里攥本书,像闯了祸,一吐舌头,说:“你看你的书。”
我离开热热闹闹充满肌肤之亲的客车车厢,阎师傅惊诧不已。李香梅叫道:“瞧不上谁?有能耐坐专列呀。”连小宋都嘟起嘴巴,怀疑、不满地剜我。只有白丽体贴我,说:“别冤枉人!他需要安静点,他要有自己的世界。”
白丽使我感动,惊异。当我读书读得神思飘逸、充满自信时,我想,有一个有知识有头脑的妻子,她会帮助你,与你合作。但人和人的思想,不会合拍得天衣无缝。随着男人的成熟和独立,裂隙将越来越大,矛盾和对立愈演愈烈。你最终无法容忍一个日夜在身边监视你、指导你、教训你、与你喋喋不休争辩的女人!而白丽这样的,像古时寒窑里的妻子,尽管不通诗书,却会怀里搁着针线笸箩,做着活,默默地陪伴你到油尽灯残,纸窗通明。她不但肉体上与你水乳交融,还会给你一个安宁的、与你永无争执、更不会对你指手划脚的精神世界。而我需要思想,秉烛独行。我觉得,白丽聪明极了,她暗示、许诺给我的,正是这个。
此刻,站在自家院子里,母亲恼火透了!仿佛遭到意想不到的打击!她轻蔑地盯我一眼,嘴角上翘,挑起丝冷笑。然后,眼睛傲慢地越过老阎,朝向白丽:“你也是灯房的?”
阎师傅才介绍过,不是明知故问吗!
白丽垂下眼睫毛,蚊子似“嗯”了声。
“哦,工人哪。”母亲声音拉长,扁扁的,充满了讥讽和拒斥。
白丽猛然抬起头,眼晴里汪满意外的羞辱!
像遭到雷击,阎师傅脸色变了!他原以为给我们家送来一只金风凰,会受到功臣般的欢迎呢。
我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肯定是老阎自做主张,跟白丽说了什么我压根儿没说过的话,把她诱拐来了。我担心老阎信口开河再说出什么,母亲我拦不住,弄不好更糟!
屋里电话响了。平时,父亲不在书房,总是妹妹去接,再喊爸爸。父亲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去接电话。”逃也似地离开了。
我心里一阵失望和愤怒!多少年前,你凄惶惶孤零零地出现在灯房窗口外时,是阎师傅跳起来,迎向你啊!母亲同外面一直很“隔”,可你始终生活在世俗中。我如果谅解母亲的“恶攻”,却不能原谅你的逃避和背叛!
我内心颤抖,嘴唇颤抖,躲开白丽水雾蒙蒙、屈辱、求助的眼睛,不知所措。我怯懦无能,没有对她做出勇敢的呵护,对母亲爆发出起码应该以礼相待的抗争。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揪心的愧悔!我们伤害的,是一个对我们充满了感情和信任,简单、火热、善良的心啊!
白丽手里的礼物,成了难堪的象征。她什么也没说,扭身走出去。
阎师傅一副丧魂落魄样儿,扑扑跌跌,跟出去。
我撵出院,叫道:“阎师博,白丽……”
我的身后,死静。
白丽站住了,没有回头,把一捆酒塞给阎师博,瞅都没瞅他,声音冷静得吓人:“师傅,拿着,算我孝敬您吧。”肩胛颤抖,跑掉了。
阎师傅脸色铁青,将一捆酒狠狠摔在地上,碎片飞溅,破裂声扎心,酒汁沿着台阶,向下漫去……
事情过去很久,有一次,趁着心平气和,我跟母亲讲述了父亲倒霉那阵儿,阎师傅对父亲的过节儿,也用心地提到白丽。母亲沉静地听着,始终没有作声。我抱怨地说完,心里吁口气,仿佛轻松了许多。母亲是通情达理的,但“情“和“理”,在她那儿是冷静的、固执的、对立的。我没有指望她会做出什么决定,甚至说出什么来。不久,我被送到辽宁文学院学习,毕业后,分配在文化局搞专业刨作。
一晃,八九年过去了,市里给了我房子。阜新市开我一个创作研讨会,《上海文学》杂志社的张斤夫,我尊敬的责编老师,专程从沪赶来。他一下车就说:“一路上看到辽西这么荒凉,你在小说里写得那样美,艺术真是高于生活啊。”
会议结束后,我陪张斤夫去沈阳。火车驶过开阔的田野,太阳当顶,苗儿青黄,竟只见到一位农妇在铲地。田头撂着酱色水罐,一条黄狗懒洋洋卧在旁边。农妇猫下腰,搂动的锄板窜起朵朵白烟。农妇的背后,用布带绑着个孩子。孩子一只小手,抓扯着娘干草样的头发,另一只小手,绕到前面,插进娘的怀窝儿,够摸汗叽叽的乳房。辽西大地的母亲啊!我心里生出说不出的动情和震撼!反省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写得真实、自然些呢!
这些年,我东西南北奔波,祖籍长沙去了,出生地浙江鄞县去了,把脚伸到天涯海角。现在,我痛感忽略了近在眼前的、许许多多宝贵的东西。仅仅百里外的矿区,我竟再没有回去过。开画展赢得轰动的大冯,不是有一篇小说叫《感谢生活》吗,对于作家,应该感谢眼前的生活,更应该感谢已经过去的、经过时间的淘洗愈加难忘的生活。
我乘坐小火车,回到矿山。走进矿灯房,仍旧是一溜九个小小的窗口,仍旧是一排排挂满密麻麻矿灯的架子,仍旧是那张长方形台案,围着四只长条椅,水泥地面冲洗得湿津津,令人神清气爽,时间长了,仍旧能嗅到熟悉的酸液味。
“师傅,找谁?”一位化了淡妆的女孩问。
“阎师傅。”
“谁?”
“你们的班长啊。”
“香梅姐。”女孩扬脖喊道。
李香梅从配电室走出来,愣了楞,双手一拍,叫道:“呀,该死的!是你!稀罕!今儿刮的啥风呀?”。
她的咋呼,使我感到说不出的亲切:“香梅,出息了!”
她擞擞嘴:“代理。白丽猫月子了。”嘻嘻笑道,“你是给她下奶来的吧?”
我一怔,她是结婚晚,还是要孩子晚?矿区没有这样的风习啊。我没敢问,挠挠头,道:“阎师傅呢?”
“提他,早八辈子退休了,连我都快成姑奶奶了。”李香梅晃着头,笑道。
我像欠了一笔债,白丽那儿不能去,看望阎师傅吧。我跟李香梅借辆自行车,赶了去。矿区住宅里,竟有了热闹的商业街,商店、酒馆、茶社挤挤挨挨,猜拳喝令声,说书人的故事,飞到街面上。大茶炉开了,哨鼻瞿瞿欢叫。酒坊卖点前,坐着只奇大的酒瓮,像笑眯眯的佛爷捧着肚子。店铺匾额上,有个“永”字,将我镇住了。爸爸退休后,练毛笔字,给我讲永字八法,笔笔克人!匾上第一个“点”,特雄健有力,仿佛从高山上扔下的石头,势猛,劲足!有个醉鬼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走出来,在金字匾额下,仰起脖儿,往嘴里灌酒。站在幌子底下迎客的女孩儿,脸色映得粉红。
矿区生活街,像版画一样,那么新鲜,真实,有力!
阎师傅家临街,没有院,普通红砖房。我没有看李香梅告诉我的房栋号,一眼就认出了阎师傅家:外窗台上,摆满一溜坑坑瘪瘪镀漆剥落的矿灯盒。我拎着四瓶边城大曲,走进屋。阎师博乐坏了!抢一样接过我手里的酒捆:“小子,还惦记着我!”
阎师傅老伴炒了四个菜,把矮趴趴炕桌搬上炕。辽西爷们儿,都是盘腿坐在炕上,饮酒,吃饭,喝茶。阎师傅坐在炕边,左腿耷拉在炕沿下。我问:“咋啦?”
“风湿闹的。”阎师傅说。
我没有吱声,不能盘腿坐在酒桌前,这对于晚年的阎师傅,失去了一份享受和乐趣啊。
阎师傅给我斟酒,问:“你爸咋样?”
我说:“挺好。”
父亲退休后,跟我住进市里。矿区空气污染的吧,爸爸患了肺气肿,冬天一步不敢下楼。逢年过节,给他八十多岁的姐姐寄去些钱。我的姑姑留在乡下,那几十年,肯定遭了不少罪。我们也会收到南方寄来的腊肉,爸爸牙齿掉光,吃不动了。我的孩子,连那味道都闻不了,妻子是地道东北人,只能由我独自消受了。父亲在餐桌上,很有感情地看着我吃。父亲一个人就订了三份报纸,关心时事。这些日子,常常念叨苏联列宁格勒设计院的戈林专家,哦,现在是俄罗斯的圣彼得堡了,不知道他还在吗,怎么样了?
阎师傅没有问我的母亲。前些年,妈妈中风,瘫痪了。我一级级地背她下楼,用小车推着她,享受边城难得的丽日和风。想起小时候,母亲圈护住我,用那娓娓动情的口音,讲述“门”和“窗”的故事,想起她穿着旗袍时清秀、要强的模样儿,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母亲扭头发现了,痴呆地望着我,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忽然抬起能动的左手,示意我往前去。小车在石板路上辘辘响,走出花圃环绕的小区,母亲仍固执地让我向前走,一直来到柏油马路上,有公共汽车站点的地方。母亲遥望矿区黑烟升腾的方向,满脸动情,嘴里呜呜噜噜,她已经不会说话了。
阎师傅说:“你混得不错!我都知道。”
我喝了口酒,猛烈呛咳起来。
怎么跟他说呢?我常两三天不下楼,趴在桌子上写,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扶着桌沿,站起来后,腰酸疼得折了一样,背直不起来,去卫生间,几步路,拉拉胯子了。
阎师傅问:“娶妻抱子了?”
我点点头。
阎师傅叹口气:“那年,我和小白上你们家去,是看了日子的,六月二十八号,月份、日子都是双数。成双配对,吉利,翻了老黄历,也宜出门。邪,闹鬼了!”
我愣住!十年了,他竟将日子记得这么清楚!
“那姑娘真能耐啊!一下就养活了俩大胖小子。”
“双胞胎?”
“就是!你们,不像我们那茬了,肩上背着,怀里抱着,肚里揣着,成嘟噜养活,香火旺。白丫头命好。”阎师傅替我遗憾地摇摇头,说,“挟菜。”
大概怕我懊恼,阎师傅转了话头:“你写书,发财了吧?”
我蹙蹙眉,又是难对他回答的话题。那时我还没用电脑。我写稿子,喜欢改来改去,天头、地脚、行与行之间,改得密密麻麻,时间长了,连我自己都难辨认。写的少,稿费按字数拨堆儿。烟抽得越来越凶,加上买书的钱,对于我,是不小的数目了。我想起一首诗:“俄罗斯诗人,死于爱情决斗;蒙古族诗人,死于酒精中毒;汉族诗人,死于穷困潦倒……”不由地笑了。
阎师傅用异样的眼光瞅我,关心地问:“你媳妇对你咋样?”
“凑合。”我有意说得随便些。
“城里的娘们儿会打扮,就是裤带松。”
我几乎喷出酒来。
阎师傅正色道:“矿山的娘们儿,你是打都打不跑的,小谢……”
我笑着更正:“老谢。”
“都他妈老了!”阎师傅用手背蹭了下酒糟鼻头,“你现在是不下井了,不怕你忌讳,说真格的,你就是砸死了,像小白那样的,把心搁肚里,准给你守一辈子寡,替你把俩儿子养活大,绝对随不了别人的姓。”
我说:“师傅,咱们喝。”拎起酒瓶,“真快,还剩半瓶。”
阎师傅从我手里接过边城大曲,说:“没完,还有半瓶。”
我怔住,瞅着师傅,一股热咕嘟血涌满心窝儿!我扭过脸,朝窗外望去,快晌午,街上人更多了,从饭店里出来的汉子们,满足地打着饱嗝,脸色醉红,脚步踉跄。酒店上方的幌子,争相斗艳。啊,那面属于我的火红的幌儿,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