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想起你的温柔
2015-11-16张伟东
对林河铁路公司撤并、面临重新选择职业的办公室副主任宝才,即使是和自己最亲近的妻子琴琴也没把这当回事,星期六照常领女儿回娘家了。临走时还扔下一句话给他:“想怎么烦就怎么烦吧,别拖着我们娘俩。”
公司撤并,虽然不会下岗,但是也面临重新选择职业,这么大的事一点反应也没有,又说出这些话,未免太狠毒了点。
如果邹艳在,绝对不会这样做,她要是能说出这些话,那才怪了呢。邹艳是他的前妻。
宝才毕业于金洲运输学校,与邹艳同班,上学时两个人相恋。因为是同乡,互相关照较多,所以逐渐产生了感情。毕业后,邹艳被分配到齐市工作,为追随他,才来到兴安岭这偏远的山城。最初,他俩人都在工务段工作,经过一番努力拚搏才一步步地熬到现在这个位置。说起来也不是很容易。两家都在农村,没什么依靠,全凭个人奋斗。日子拮据的时候,过得很辛苦,却充满欢乐。随着周围同学地位升迁,矛盾日益显露出来,与他俩一起分配来的几位同学,几年中,职务最低的都当上了副段长,有一位同学官职已到副总经理的位置。虽说宝才大小也是个公司办公室的副主任,但是徒有虚名。只抓后勤工作,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实权被一把手宋主任垄断着。
宝才当办公室副主任的第四个年头,开始与邹艳决裂。
原因说起来,却有点复杂,用他的话说一切都在不言中。他是在一位老乡的说服下离的婚。后来,他很少愿与这位老乡哥们来往。
琴琴应该说是乘虚而入的。
那阵子他心情很不好,孑然一身,彳亍独行。几位朋友都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奔忙于仕途,忙于挣钱,没人顾及他。好长时间同学聚一次也没他表现的份,同学之间也是以职务论能力的。
琴琴是林河镇医院护士,嫁他前是三十岁的老姑娘,因为是由他的上司宋主任牵线保媒,他没好意思拒绝。二婚的第一夜,他空虚到极限,琴琴与他同房时幸福老练的程度,使他心里感到别扭,使他的亢奋索然无味。他想起与邹艳的第一次,邹艳顺手拽起枕巾掩住面孔的那种羞涩。大早他把琴琴请出卧室,主动收拾房间,他把被褥翻过来调过去,仔细看了几遍,什么也没看见,他心不甘呢,就结了疙瘩。以至后来的生活,在此作用下,如一堵无形的墙越砌越高了,怎么拆也拆不塌了。他很懊悔。悔的是前妻邹老师他知根知底,而她琴琴呢?
他认为自己是头脑发胀,昏了头。但琴琴毕竟比他小七岁,哄骗她还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当初为什么没有哄哄邹艳呢?对这一点,他觉得有些遗憾。
邹艳在工务段干了一年,就被铁路高中要过去当老师。
离婚时,儿子判给了他。法律协议,邹艳随时可以探望自己的儿子。
与琴琴到白热化的程度,是因为他与邹艳一直保持联系。令他尴尬的是,邹艳不仅仅来看儿子,还经常在他家留宿,住在儿子的房间。这是琴琴最不能容忍的,与他吵闹不休。
更令他心烦的还是现在的工作,前景问题。公司撤并,根据以往规律,只有各处室正副职务能去新单位。而办公室是一正二副,副职只能走一个人,令宝才发难。
总经理的一席话使公司五百余名干部产生剧烈竞争。
总经理在会上说:“……每个部门走两个人,也就是正副职去接收的兴海拉尔市铁路公司,有业务专长或特殊贡献的干部也可以申请去。”
总经理要求全体干部填志愿表。
政治神经敏感的人,就会从他的话中得到启示。
而宝才就掉在这句话的坑里。
办公室宋主任主持会议,每人发一张表格,有三项内容:留守运输站(公司撤并后的临时机构)、下站段、去合并的兴海拉尔公司。想去哪在相应的空格中打对号。
这时办公室的另一位副主任小王说话了:“宋主任已经讲得很明确,大家也别让领导为难,宋主任和宝主任去兴安铁路公司格局已定,大家就不要填这项了。填上也没用,整不好还会被分到不理想的单位,大家务实点,如填上留运输站或下站段,宋主任和宝主任还能帮大家说话。”
宝才很高兴。小王主任的一席话去掉了他几天来的心病。小王主任主抓接待工作。公司撤并,这也是一个庞大的企业,涉及到的事极多。宋主任吩咐宝才,协助小王主任做好海拉尔公司领导的接待工作。
宝才想,去海拉尔公司已成定局,这正是个表现的机会,所以特别卖力气,连海拉尔公司领导上下电梯都是由他上上下下迎送的,有一次海拉尔铁路公司总经理握住他的手,亲切地说:“宝主任,你辛苦了!”
他兴奋得一夜未眠。
几天后,海拉尔铁路公司人事处主任宣布林河公司的人员安排。当宣布到宝才任林河运输站留守科副科长时,他傻了眼……
其实,在铁路改革提出“网运分离”宣传口号的一开始,他就有种无形的模糊的预感,感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恨的是从网运分离的口号进入实质性操作阶段,他却什么都没做。更可恨的是当人事令到手时,他才在暮暮朝朝中有了清晰的概念。
一切为时已晚。
冷静地回顾一下事情的经过,并不是无法想象到的,就因为他为人过于忠厚、太相信人。小王主任呢?连影子都看不到,看来人家事先是什么都知道,在家正准备到新单位上任呢。而自己呢?这几天全身心忙于接待,生怕领导吃不好喝不好,对自己的走从没怀疑过,能不出错吗?太粗心了!
他不觉恼恨起自己来。
怎么搞的,明明是谁有意设下的陷阱,他却故意完完全全掉下去了,还高声谢人家呢。
被人愚弄到这般程度,真是有苦无处说。
海拉尔铁路公司总经理安慰职工:没有去上新单位的同志,不要着急,不要气馁,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只要大家好好干工作,都会有机会去新单位的……
依据去年其他单位撤并的情况看,哪还有什么第二批、第三批,明明是在安慰……欺骗……
他很懊恼,自己的嗅觉不够灵敏,越到关键时刻暴露得越明显,政治灵敏度不够,看问题缺乏尖锐性,总是不能一针见血。
说什么都没用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令他头疼的还有家里的两个女人。
前妻每隔三天必来看儿子,还经常在他家住,理由是儿子不能缺少母爱,否则长大性格变态。他与邹艳结婚第四年才得这儿子,所以特别宠他。琴琴不厌其烦每次都会折腾一宿,他只好忍着,一旦争吵,邹艳就会把儿子带走,他舍不得,他家是四代单传。琴琴给他生个女儿,天生跟她母亲一样厉害,动不动就欺负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给这宝贝女儿取名小碱。相对于琴琴来说,对小碱的爱要少于儿子;特别是仕途上的滑坡,他越加发现前妻的好处来。
他茫然若失地往家走,想到琴琴听到他没走上的消息不知会瞪多大眼睛责问他,用怎样恶毒的语言攻击他呢。
他十分讨厌她那夸张的声调和那张因肝火过旺而难看的面孔。想到她,噤若寒蝉。她的优点就是轻浮狐媚。
她的脑子虽然很敏捷,却没有分析的能力。
他想到,也许是自己的生活走得太快,如果稍微放慢脚步,生活就会顺遂安宁。然而,现实生活中又有几人会安于现状呢?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
主观因素给他带来的就是这种里外夹生的现状。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向现实和理想拉开的距离。
他对邹艳说,他喜欢天真透明的女人。
而邹艳长了一双总似审视别人的眼睛,犀利深刻的眼神,不亢不卑的态度,她总是胸有成竹。
他说:“做女人在适当的时候要经常示弱,不肯示弱的女人,在世俗中是要吃很多亏的。”
而邹艳却说:“最不喜欢那种透彻的天真,水至清而无鱼,厚重的东西更有力量。”她又说:“女人的美不全在天生丽质,而在于不经意流露的优雅与高贵。”
她还说:“文化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她崇尚毕淑敏——素面朝天。”
她也好炫耀,乐于展示自己的口才与学问,十分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
她不厌其烦地说:“男人自古多浮躁,主要表现在只能与原配共患难,却难以同富贵,稍有钱势就头脑发胀,浮躁出很多矛盾,不知反省。”
他争辩道:“做人家的妻子,就要给足人家面子。”
她鄙夷地说:“把面子都给了男人,做妻子的就不要脸面了吗?”
打那时起,他愚蠢地编织起自己的希冀之网。追逐璀璨辉煌,稀里糊涂地和琴琴成了夫妻……
荣誉和欲望最终流于虚无。
生活在这样一个每天要面对多重诱惑、多样选择的时代,人的确很难把握自己,活出自我。
他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伤感。前思后想不禁从心底升起一缕缕凄凉之感。
工作、家庭都是一塌糊涂。
妹妹宝杰昨天又自杀了,这是第三次了。妹夫斋中打来电话,他急忙赶到医院,没好气地:“你让她死了算了,我不能每次来扇你的耳光,我没这个义务。”宝杰第一次自杀时,他给了妹夫重重的两个大耳光,第二次给他重重的两拳,这次呢——采取什么行动?
所有的气愤都聚到一起了,他话音没落,朝着妹夫的脸上就是重重一拳,只见鼻子、嘴角呼一下流出鲜血。
“我妹妹死了,我要你的命!”
妹夫一副受委屈的样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事因她起,有好日子不过……离婚也好嘛。”
“离——婚,没门!”
“邹老师那么娴淑有才,你不也甩掉她了。”
“你……那你不能逼人去死呀!”
“我什么时候逼她了?她对我怎样你还不知道,做男人嘛——我这已经够人道的了,每次我都是出于人道主义。”
妹夫是内蒙古西部区人,普通话说得不太标准。他是包头铁路运输学校毕业分配到这里的,大名王斋中。
“你这个无赖,还上脸了呢。”
这时一位护士来到门外,宝才认识她,就迎了过去。
护士微笑着道:“宝杰昨天送来的挺及时,洗完胃没什么危险,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听了这话,宝才的气消了大半。
宝杰一点不争气,他费尽心思把她从农村领出来安排到列车段,在旅客列车上当广播员。工作好好的,偏偏跟乘警瞎扯上了,被同事给堵个正着。那时段里正在减员增效,理所当然地她下了岗。与她相好的那位乘警不久辞职去南方打工,杳无音信。而被乘警遗弃的妻子却把她告到公司纪委,她下岗半年考试上岗还不到两个月,又被精简下岗,那次是她第一次自杀。之后便办了退养,在家闲着,很少出门。斋中把儿子送到通辽市奶奶家,理由是怕她把儿子教坏。斋中有结核病,对夫妻生活也不热心,每月只不过是尽一两次义务而已。
正值风华正茂的宝杰,风韵犹佳,免不了红杏出墙。
令斋中无法容忍的是朋友哥们经常拿他开玩笑:“王斋(在)中、王斋中,你可真是王八在中间呢!”斋中是车辆段的检修车间主任,碍于仕途、面子和孩子,起初没有提离婚,为了心理平衡在外面找了个叫叶子的小姐做情人。有一次喝醉酒把叶子带回家。那晚是宝杰第二次自杀。
这第三次又是因为什么呢?……
邹艳去参加李科长女儿的婚礼,李科长是她在工务段时的老领导。如果不是公司撤并,李科长是不会通知她的,李科长是林河铁路公司工务科科长,不知什么原因也没去上海拉尔公司。那天,他跪在地上抱着海拉尔公司总经理的大腿痛哭流涕,一副家破人亡的样子。邹艳很瞧不起他,觉得他给林河公司的人丢尽了脸。
因为是参加婚礼,她今天只好简单打扮一番,大早就去了北极星饭庄。令她惊讶的是李处长的女儿琳琳穿着婚纱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参加典礼,李科长夫人于姐一再向客人解释,“这是补办,结婚证早就领了。”邹艳觉得怎么解释也不妥当,她惊愕这个世道变了!还未回过神来手机响了,是琴琴打来的,气冲冲地:“你儿子耍流氓,占我女儿的便宜。”
“你瞎扯。”
“你儿子摸我女儿屁股了,我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通知你一声是给你个面子。”
“九岁的孩子怎么会耍流氓?除非你教他。你敢动我儿子一下,有你好瞧,你等着……”
邹艳等不及吃完喜酒,就起身匆匆往前夫家赶,她真怕那没深浅的小泼妇伤了她的宝贝儿子。
果真,儿子在自己的屋里蹲在墙角哭,她把儿子抱起来,浑身上下看个遍没发现什么,只是哭得红红的左脸模糊的像是有手指印。
“她打你脸了?”
儿子点头。
“你摸小妹屁股了吗?”
“没有。我俩闹着玩,她先拍我屁股,说我是大马,让她骑,我不让,就也拍了她屁股几下,说她也是大马……”
儿子抽噎着说。
“太不像话了!”
邹艳把儿子放到床上,冲到客厅朝着琴琴:“你凭什么打我儿子?今天你给我说清楚,像你这样恶毒的继母,这年头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我儿子的脸你给个交代,否则我告你虐待儿童。”
“嗬、嗬!”
琴琴从沙发中掐着腰跳到她面前:“你吓唬谁呀!我教育儿子很正常。我认为他不对,我就有权利教育他。倒是你,恬不知耻地赖在我家,想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告诉你,我还想告你呢!”
“你——无耻!”
邹艳转过身又扭头道:“好,因为你我今天不走了,以后天天这样,自带吃喝,看你能怎么样。”
转头进儿子房间咣的一声关上门。
“等着瞧……”
气得琴琴楞在那直跺脚。
世界在迅速地一体化,当代社会到处都有点浮躁,大多数中国人突然从贫困跨入小康生活,整天好酒、好肉、好天气,谈论着有趣的事,被时代的风撩拨的心思,以为这个时代的幸福一切就是恣意尽情地享受,所以免不了在一些岔道上迷失得太远。
离婚、结婚、再离婚,再……补苴罅漏,宝才不只一次地想,但是女儿小碱怎么办呢?更何况琴琴是个很难缠的女人,怎么会跟他离婚呢?如果他提出来,琴琴不折磨死他才怪呢,也许还要搭上其他亲人。
宝才的事业,是在邹艳的作用下有起色的。邹艳是高三班主任,她带的班每年都有一多半的学生考上大学,考上全国十大名牌学校的都是她班的学生。所以林河公司在时,公司职工都挖后门把孩子往她班送。宝才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公司领导重视的,提为办公室副主任,接着是一个个频繁奢华嘈杂的宴会,歌舞升平。
人散楼空时,他常常有种空虚感,在缥缈的思想中迷离了现实……他负了邹艳,命中注定他要横着走。
过去的永远过去,生命是不能储存的,只能变成精神上的积蓄,苦涩到溢香,干瘪到饱满。
寒冬腊月,雪在脚下吱吱发响,严寒刺痛他的周身,两腿变得沉重。漆黑的夜晚,月亮露出心事重重的小脸,忧愁而疲倦。
一切都在按惯例进行。他刚进家门,琴琴那尖刻的声音如冷水浇着他寒冷的全身:“……蠢牌的窝囊废……一副轻浮相。朝秦暮楚,做什么事都拿虚荣心做后盾,总想灿烂、出风头,这下好了,不知天高地厚,灿烂过了头是不是很乏味无聊……”
他双眼迸射着难以形容的强波:“瞧你那丑态,跟你在一起才丢人呢。”
“跟我丢人?没去上海拉尔市,又想拿换老婆满足你的虚荣心?想得美。还是好好想想以后怎么挣钱养活你的孩子吧,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他的火涌到脑门,想揍她一顿。本该立即发作,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换着拖鞋,随即强忍住了。
她的话正打中他的痛处,他不想辩论。
晚饭后,高中时的一位同学从甘文镇打来电话,说是老婆跟一个老客跑了,在林河车站倒车,求他在车站给截回来。琴琴不同意,俩人撕扯半天他才脱身,赶到车站,旅客已经都走散了,内燃机拽着客车入库。高中同学的老婆他见过几次,有几分姿色,没有正式工作,做小本的服装买卖。俩人闹了几次离婚,同学不同意;这下好了,老婆跟人家跑了,看他怎么办。
宝才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免不了又挨琴琴一顿臭骂,邹艳在她的住处和儿子给他打手机,告琴琴的状……
他很伤感,又替同学伤心。
能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镇该多好。甩掉她们,也就少了许多烦恼,眼前的一切问题就都不存在了。
可是怎么走呢?
妹妹为什么自杀,过了半个月宝才才知道,是因为宝杰的儿子寒假回来后不认她这个妈妈。奶奶告诉他有她这样的妈太丢人,儿子回来待了两天就跟奶奶走了。临走时对她说:“妈,你别去送我了,让外人看见该笑话我了,将来我没法抬头做人……”
宝杰的儿子才十岁。
“这又何必呢,人总要面对现实,看别人脸色还活不活了呢。斋中他妈也不像话,哪有那样教育孩子的。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没事出去打打网球、打麻将或者做点小买卖不也挺好吗?省你闲着在家瞎想……”
宝才抚慰泪流满脸的妹妹。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具体办法。
从妹妹家出来,迎面刮着寒风,呼啸着满天雪花。冬天很冷,冷得让人看不到尽头。终于熬到了春节,三十晚上的鞭炮声,才使这萧飒的兴安深处的小镇有了热闹的生机,远处稀稀落落的有几家挂着大红灯笼。对旧的一年的流连和回顾,对新的一年的茫然和期待。年复一年的过去,宝才的心情也在凋落……
过完春节,宝才就到北京参加考试应聘去了,自从公司撤并后,不少年轻干部都应聘到别的地方去了。他是从人民铁道报上看到的招聘启示,铁道部招聘业务人员,运输站的人一起哄哄,说是在这坐以待毙,倒不如出去闯一闯。这样,另外两个干部和他一起去了。没几天,仨人灰溜溜地回来了。应聘的大多是年纪轻轻的本科生、硕士,而且考外语口语,宝才外语口语是零分。他沮丧极了。以往在家从来是不喝酒的,他现在一个人喝起闷酒。
从前,当副主任时,虽没实权,酒场却天天有,不想去都不行。现在不同了,没有具体工作。不单单是他,就是原公司干部没有去向的人,都留在这里,机构改称运输站。每月末,海拉尔公司拨来工资,这是唯一令运输站职工欣慰的。但是这种无所事事的工资又能发多久?忙的时候总想偷闲,现在天天闲着,无所事事时,又很难保持那份悠然闲静的心情。他才四十三岁。一生就这么完了?
他心不甘呢。
他想到邹艳,心里充满又酸又甜的滋味。她仍然保持着那种娟淑,巩固着自己的人缘,发展着事业,延伸着平静与美德,就像呵护孩子一样呵护着生活。邹艳因教学教得好,被海拉尔铁路高中点名要去。如果当初自己不是一时冲动,也许现在生涯又会光辉地闪一次光呢。他心底产生一种类似惋惜、遗憾和孤独的情绪。
记忆最深的是,那时家里经济条件不是很好,有一次重感冒卧床不起,邹艳给他做排骨汤,肉炖得烂烂的,用羹匙子一勺一勺地喂他。琴琴绝对不会那样做,她会幸灾乐祸地说:你心术不正,得病活该!想起从前才有了深深的感触,没阔气过的生活更真实。眼前浮现琴琴那呆板刻薄的面孔,每天不找点事埋怨他才怪呢。
在隐约感到遗憾的同时,他也深深地松了口气,两个女人见面就拌嘴的烦扰是不会再有了。他突然想快点回家,说不定琴琴听到邹艳调走的消息,在家备一桌酒菜等他回来庆祝呢。迎面却是琴琴那尖厉的眼光和紧绷的脸,他那被超现实的思想灼热的心,霎的一下凉了。
“今天回来这么早,没跟哪个狐朋狗友去鬼混呢?”
他径直走进书房,头也不回地说:“和谁混你管不着,我乐意。”
“你乐意?你乐意的事多了。你看文明交的朋友,什么处长了、镇长了、局长的,关键时候都能帮一把。你瞧你交的朋友,乱七八糟的,什么劳改犯、抢劫犯,四十多了不结婚的怪物,要不就是老婆被野男人拐跑的窝囊废,哪有一个好玩意儿。”
文明是琴琴的弟弟,在镇上一个小企业当头头。琴琴说的劳改犯,是指他原来在工务段时的一个朋友,因执迷法轮功被判了刑,放出来后,与人合伙抢劫,又锒铛入狱。
“你交朋友就是为了占人家的便宜呀?”
他毫不掩饰由精神过度疲乏而引起的粗鲁。
“做你的丈夫就必须只在外面谋求发迹、挣钱,养活你这种没有情调的女人……”
他勉强抑制自己,脑袋缩回去,关上书房门。门外,妻子在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骂吧、骂吧,骂累了就消停了。
与琴琴结婚六年,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如果哪一天她不吭声,他会惶惶不安,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邹艳调走,最伤心的是儿子,哭涕着不让母亲走。为了让儿子高兴,他选了一个离家最远,又很偏僻的小饭店为邹艳饯行。
那天邹艳很高兴,喝了很多白酒,应该是喝高了,所以说了很多离谱的话。
“……上学的时候,电务班的那个男生对我穷追不舍,听见我咳嗽两声都心疼得不得了,就会买药给我送来。看不见我去食堂就把饭打回来,送到我的床前,可是我呀……却偏偏跟了你。你哪好呢?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
他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邹艳去海拉尔市一个月后,就把儿子接走了。因为海拉尔市毕竟是50多万人口的都市,教育质量比林河镇高,而且儿子去的是重点小学,他没法拒绝。
走的那天,儿子特别高兴,手舞足蹈。竟然没有留恋他的意思。只是火车开的一刹那对他大声说了一句话:“爸,以后少喝酒……”
他无言以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随即泪满眼帘。
春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
与往年不同的是一丝风也没有,燥热得让人透不过气。夕阳浸在碧青的松林中,达紫香以馒头山为背景,缭乱地芬芳散发着温馨。到了阴雨连绵的季节。灰色露珠般的小雨点不胜其烦地湿润着马路,滋润着那灰暗缭乱的心。
这段时间,琴琴比较沉静,然而命中注定她不能过安宁的日子。镇医院进行改革,先是百分之六十开工资,接着是减员,经过考试尾数淘汰。每季考一次,轮番下岗培训。回到家里阴阳怪气的,不是指桑骂槐,就是编排单位领导的不是。
总之,都是别人有毛病。不顺心,就拿自己充满生命力的狂热发泄。
受刁难最多的是宝才。
“蠢材、窝囊废”,她的话也曾让他有过一种失重的感觉。
现在的生活不幸福吗?俩人都有工作,月薪加起来四千元有余,在这个三万人的小镇也算是高收入了。这还不幸福吗?
一个人是幸福还是痛苦.并不取决于现状的物质平衡,而取决于他所倾注全力的是什么事物。琴琴的幸福标准就是时时满足她的虚荣心。任何人都被幽禁在她自己意识的范围之内,人人都不能超越自己,从来也不检讨自己的德性。
长期的实用主义思想和感情纠缠狠狠地夹击着宝才,他感觉到,如果再不调整调整自己的神经,这种环境早晚会使他发疯的。
斜阳漏进窗户。
他们住的楼房是厢房,正面朝西,阳光足的时候,夕阳照进屋的一角,室内幽暗。宝才在窗前,感到周围一切都黯淡无光。
留守科有十四人,青一色的男士,科长是位五十七岁的小老头,三个副科长都是各处室没走成的副职。开始大家还抱着一线希望,盼着春天早早来。
春天走了夏日来了,仲夏到了,还不见海拉尔铁路公司来调人,大家也就没了寄托,信心逐渐干瘪。上班来聚到一个办公室闲侃,下象棋、打扑克,有个别的明目张胆地做起买卖,发木材,批发副食小百货,开网吧,开饭店,每天上班报个到就为自己谋福利去了。工资、外捞两不耽误,何乐而不为。
宝才却做不来,多年的工作环境已使他养成一种习惯,上班就是工作,多余时间看报学习。拿国家的工资就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可是现在又能做什么呢?
下站段,宝才也想过,林河公司撤并后,站段也逐渐合并了。现在林河仅有三个站段,正职下面副职一大排,有一个段是七位副段长,五位副书记。拥有几百人的企业,需要这些副职吗?
这是改革的后遗症。好听的说法是过渡阶段,这个过渡很可能是捱到退休也过不去。
起初,几个哥们聚到一起,偶尔搓搓麻将,谁赢了谁就请客。后来玩腻味了又换个花样,抓大头。把纸裁成一边大,写上钱数,团成团,几个人抓,抓到上面写多少钱就掏多少钱,大头是100元;小头是跑腿,根据钱数订饭店。有一位姓陶的,是他最铁的哥们,连着抓过四次大头,宝才于心不忍,第五次就提议,由他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饭,四个人从中午十一点多一直吃到下午五点钟,兴犹未尽又回单位打麻将,打了八圈就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老陶嘀咕着什么,谁也没介意,又继续玩。突然,老陶一栽,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倒在地上。仨人当时吓愣了神,连拖带拽把他扶下楼,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医院做了CT才知道,是脑出血,需住院抢救。老陶的老婆哭个停。宝才心虚地靠在一边低着头。今天不请客就好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二十四小时过去了,老陶还昏迷不醒,大夫已经摆手了。老陶的老婆泣不成声,宝才的精神也支撑不住了,与老陶相识一晃快二十年了,俩人相处得跟亲兄弟似的。想起老陶的种种好处,抑制不住的他伏在老陶身上嚎陶大哭起来。大伙怎么拉也拉不起来,越哭越厉害了。哭着、哭着,老陶突然睁开眼睛喃喃道:“起来,起来,你把我肚子压疼了。”
宝才像见了鬼似的,老半天才缓过神来,老陶没死。
“这就好了,我说阎王爷不会要你嘛,像你这样笨嘴笨舌的人,阎王爷怎么会要你呢?”
老陶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之后回家养病。那段时间,宝才最怕谁提起是他请客促使老陶犯脑血栓的,于是再也没主动张罗喝酒的事。
原来林河公司在的时候,他倒没什么名气,而公司撤并后的八个月中,他却名声在外了。只要是在运输站听到连喊带叫耍酒疯的,那所有的人都猜到了,是宝科长,不会有别人。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开始损坏自己形象的,记得是小王主任从海拉尔市回来办事,在酒桌上他就骂了人,小王主任一再安抚他。我是踩着宝哥的肩膀上来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耍得更欢了,之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也慑于一个人。
那就是琴琴,审视的目光、尖刻恶毒的咒骂。
这天傍晚,他在办公室玩电脑游戏,玩到八点多,饿了,不想回家,因为琴琴回娘家了。他想去酒吧解闷,镇西头有个小辣椒酒吧,坐台服务小姐很有韵味。
他徒步出来朝镇西头走去。街上风很冷,眼看就到了九月,最近几天连续降温,夏日的暑气已渐渐散尽,拂面迎来丝丝凉风,他缩起脖子,立起西服领。
十分钟后到了。这家酒吧外表看起来并不景气,只有四个能容下八人的小方桌、两个小单间、两个服务生,但却始终兴兴隆隆地通宵营业着。他进了一个单间,要了一个凉盘、一碗炖菜,慢慢啜起来。这里的老板娘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少妇,不很漂亮,却有小家碧玉的清秀,待人很热情。闲聊时知道她的丈夫比她大十来岁,在南方做生意,很长时间回来一次,开这家酒吧不是为了挣钱,而是给她解闷。
昏暗的灯光下,有五六个人,由软屏障隔着,电视机在房顶一角,从哪个位置都能看得到,放的是影碟,泳装图像、流行歌曲。
几口烫酒下肚,如有一股温暖的热风环绕着他、抚摸着他。可是,他的心绪怎能是饮几杯45度白酒就能好转的呢。独饮了一会儿,一位服务小姐走过来,温温柔柔地:“一个人,心情不好吗?跟我说说,替你解解闷!”
神秘兮兮地来个媚眼。
说话间已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吓了一跳。马上调整自己的表情,尽量把那带点惊吓和凶狠意味的威风含蓄起来,露出几分自信的派头来。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他咕嘟咕嘟把一杯酒喝见了底。
小姐招呼另一位服务小姐又送上四大杯扎啤,与他对饮起来。在小姐的挑逗谈笑中,他有了语言,他想吻她、拥抱她,觉得她挺招人稀罕的,可又担心后患。寻思老半天也没敢采取什么行动,僵僵地坐着强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索然寡味地喝着啤酒。
他嘲笑自己愚笨无能,被人愚弄到这般地步。可是,至少让外人知道自己绝不是个坏人。
在这个物质欲望膨胀的年代,人的精神多被浊化,人格在矮化,在这个世态和人心浮躁的环境里,众人皆有叛逆的心理。躁动不安,难免会使诚实的人感到空寂、落寞和苍凉。
此刻,坚守清白绝非易事。
在智力迟钝愚蠢的人看来,当今,信赖感绝非完全建立在人的诚实基础之上。理智行为的重要因素就是在现在与将来这两个着眼点之间保持恰当的距离。
他想,他现在把伟大哲人的理论应用得很好。
可是生活偏偏折磨这敏感善良的心灵。
他想起从前,想起农村的父母,为让他上中专,起早贪黑地耕作。母亲有结核病却坚持劳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起了刚参加工作时,那时他尚无野心,没有参政的兴趣和冲动,在哪都是一颗听话的棋子,任人牵着走,活得很省心,不像现在。想起邹艳,四个多月没见着儿子了;又想到琴琴,那习惯性流露的丑恶嘴脸。想到将来,黯然无光的将来……他真想号啕大哭一场,把积久的什么全部释放出来。血往上涌,心中沸腾。他强忍着喝下最后一杯扎啤,踉踉跄跄地走出酒吧。月落乌啼,上空仅有几颗星星在行走,露出污浊的目光如地上稀稀疏疏的行人。
以往喝上八两白酒再加上几个“潜水艇”都没问题,现在二两就站不稳了。蓦然感觉,四十四岁的他,已经老了。所谓的高洁情操也消失殆尽。
几颗星星隐去后飘起小雨,擦得黑亮的皮鞋,被浇得满是泥泞,连雪白的袜子都沾上了一道道泥印儿。精神疲惫的他就在这寥落泥泞的街道独面人生的惶惑,一蓑烟雨任生平。时间缓慢而沉闷地拖长……
绝处逢生的机遇,出现在一年以后。海拉尔公司在内招聘十名学运输的业务干部,看到电报宝才还在犹豫,是邹艳的电话才使他下决心报名。丢不丢名誉也就在此一角逐了。
他心底庆幸的是,自己有看书的好习惯。公司撤并以来,虽然心情不好,却一直没断了看书、看报、学习,特别是关于运输和政治形势方面的书报,他都浏览、阅读,看到自己认为有用的就记下来,没想到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招聘以什么形式考试还不清楚,以往的惯例是面试和笔试两种,面试是评委当场提问当场打分,笔试是闭卷答题。题面很广,语文政治、历史地理以及各方面知识都有。一般情况下,以业务知识为主,占总分的一半以上。宝才把海拉尔公司一年来的重要文件和近三年的大事记都查找来,用三天的时间理出527道题,又拟了六篇论文的题纲,什么网运分离、事企分离、分离分立以及江泽民总书记提出的“三个代表”思想的政治论文,他都结合铁路改革现状进行了简要的论述。
然而,考试那天只出了一道题:结合你在单位一年来工作的实际情况,写一份调研报告。要求3000字,两个半小时交卷。他吃亏在这一年多来,在运输站什么具体工作都没做,好在自己是学运输的,他就从网运分离中的支线分离上作了论述。论述到一千字的时候,感觉就不那么贴切了,因为没有实际经验,越写越别扭,写到两千字时就抢卷,他预感到:要砸锅了!
从考场出来,邹艳领着儿子在等他。
邹艳焦急地问:“答得怎么样?”
“完了。”
“完了……”
他把考试的过程简要地跟邹艳说了一遍。
“那得抓紧时间找人呢,我有个朋友是职工学校教师,是判卷的,不如找找他,可是怎么和他说呢?”
他很泄气地:“名字、考号都在缝扎线里边,怎么帮忙呀?拉倒吧。”
真的就没一点办法了吗?
下午邹艳打来手机:“你写一张稿纸,随便写什么都行,就像考试时那样写字,写满一页给我送来,越快越好。”
去邹艳那里才知道,办法已经有了,看字体不就知道哪张卷是他的了。
邹艳提醒他,为了万无一失,晚上让他去主管运输的副总经理家串个门。这位副总经理与他是校友,是他上两届的同学,早就认识,平时没什么来往。
西斜的夕阳一半在山后,另一半迟迟不肯下山。去串门还早,副总经理不一定在家,晚饭他对付一桶康师傅。为了混时间他漫步到开发区,这是海拉尔市最繁华的地段,改革开放后的新生事物都在这一带;杯盏交错、人影幢幢,一些人在大把奢侈,另一些人在拼命赚钱,这是市场经济下的特殊产物,他就在这人群中挤来挤去……
当柔柔的摇曳不定的粉红色的光焰从百叶窗帘中渗出,弥漫着氤氲的色彩,朦朦胧胧地将天地吻合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朝处级楼走去。那是公司领导们的住宅楼。他费了好大劲才摸到副总经理家,到了楼梯口他又踌躇了……
他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感觉到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感觉到自己的行为正在重重地伤害自己的自尊。
他慨叹强者与弱者的尊卑竟有天壤之别。
强忍住自己内心产生的动摇,为了命运鼓起勇气叩门。还好,副总经理在家,问是谁后就给他打开防盗门,热情地把他让进屋。他拎着从商场买的四瓶酒,径直走进屋里忘了换拖鞋,经理夫人拿过一双鞋温和地告诉他把鞋换了。他马上感觉自己谦卑过了头,顿了一下,本能地挤着笑容,尽量使声音里找不到丝毫卑微的痕迹。说是特意来看看校友——尊敬的领导,互相寒喧了几句,就无话可说了。他的心又嘣嘣跳个不停,他一股脑地把来公司招聘的事说了。他就没好意思说给他关照之类的话来。之后就告辞,校友很自然地收下他的礼品,没有推让。这是他事前最害怕的,一旦不收该怎么办呢?现在好了,一切都很顺利。他基本上是绊绊磕磕地跑下楼梯的,到外面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被什么堵塞的胸部,终于喘过气来。
分数不会马上出来,揭榜不会那么快,其中猫儿腻也需要时间。但儿子要求他在海拉尔市住两天,正赶上星期六,他一大早就去邹艳家领着儿子到公园玩。
晚上回来邹艳留他在家吃饭,他受宠若惊,这是离婚多年来不曾有的。四菜一汤,有两样是豆腐,他爱吃豆腐,邹艳还没忘。
他激动得满肚子话要说,可是除了反复地说谢谢之外,就想不起说什么更恰当,一时口讷舌拙。
“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这段时间复习应聘,人也折腾得够呛,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也真不太容易……”
她的话语犹如一股暖流,沁入他的心扉,他感到泪水从心底往上涌,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悲戚。他稍顿了一下,本能地有些抵制,解忧似的一笑,扫去满脸的悲怆和严肃。
邹艳习惯性地没忘纠正他的弱处:“将来到新单位,千万别乱说话。你爱发牢骚,这是工作场合的大忌,发完牢骚你不记得了,可别人不忘,一旦在利益面前出现竞争的时候,人家就会抓住你的小辫子,不整死你才怪呢。”
离婚后,总怀疑她的好意并非一片真心……现在心里又感到甜滋滋的,虽然不大喜欢女人以这种方式说教,还是嘲笑自己以往的多疑和无聊,脸上又露出羞涩的神色。
邹艳却不以为然。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多么熟悉的躯体,曾经无数次地拥抱她,同她睡觉,同她洗澡,甚至两人一起去卫生间……他嗅到了一种非常熟悉的气味,由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是吸引人的香气,却是耐人寻味的一种味道。他不由自主地去抚摸她的膀子,她缩到一边,露出成熟高傲的笑,眼神却告诉他,她鄙视他这种做法。
做夫妻的时候,他就对她的人品非常放心。作为高三的班主任,她的品行是绝对够得上为人师表的。以后不知她会与哪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想到这,他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他希望邹艳永远像现在这样,他觉得自己很自私。
晚饭后不久,邹艳就下了逐客令,尽管儿子一再挽留,邹艳还是婉转说明明早可以过来吃饭。
从邹艳家出来,手机就响了,琴琴大概已经打听到他的行踪,所以劈头就是一顿数落:“你在哪?考完试连个电话也不回,是不是在那个骚娘们家鬼混呢……”
他不等她说完,就啪的一声把手机关了。
今年的秋天,气候特别干燥,走在街上,如晒干的青菜,抽巴在一起,在烟雾缭绕的夜色中……
等待希望的滋味很难耐,如煎烙。
记忆中,他有过三次这样的时候。头一次是高考,因为家里穷,父母有话在先,只许考一次,考不上就下地种田,别再浪费钱了……第二次是与邹艳办离婚,他总觉得欠她什么。第三次呢?
生活很无耐。世俗每时每刻的诱惑,放弃了,就彻底失败,如智商低下的人。智商低的主要表现就是精神的卑劣,无法正确认识存在。这是一种诸如错误的标准。在社会上,外表看起来春风得意的人,心理未必安宁,因为他们的行为时时伤害自己的自尊。所谓的强者就是没有伤痛和挫折。
宝才回林河镇,上班的路上遇上老陶,他脸色苍白,明显的贫血,青灰色,嘴唇也是青的。
“怎么样,有希望吗?”
“不好说……”
宝才紧紧地握住老陶那双苍白的手。
“身体恢复得还不错。”
“捡条命!多亏你们了。”
宝才感觉胸中有股热流往上涌,涌到眼帘,他强忍着:“好人有好报。”
老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到运输站门口又碰上李科长。现在他是政治科副科长,满脸堆出笑,深悉内情地说:“又去陪榜了吧?像我多好,甘当绿叶……保重。”
宝才立刻看出他的狡猾,蓦然感到浑身一阵寒颤,他强装镇静,掩饰自己的心里流露出的厌倦。他什么也没说,强挤出一点笑容,心底沮丧到极点。上楼进了办公室,反锁上门,点燃香烟,一支接一支吸着、吐着烟圈,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吗?今生还会有几次?
当代市场经济,吃惯铁饭碗、大锅饭的铁路人,想跨进市场经济,在沸腾的商海中寻找一条出路是多么的不易啊。何况是一个人。
在迷雾笼罩的黄昏里,远山的红叶格外显眼,秋寒的露珠,不知从哪个枝头上坠落,似有声又无声。
在事业的失落中,一切美丽的诱惑都黯然失色。
想起年少登高骋怀,理想满天,成功与否不重要,因为有“年轻”这个资本做后盾。成年后自视过高,不能正确认识自己所处的地位,不懂得浅尝辄止,总是把类似迷信的隐晦渗入脑中,所以犯着一个又一个不可更改的错误。一个中年人,积极的态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承受一切的心态和实力。
酒精是到处都能买到的最好的麻醉品,吃着剩菜,溜着小酒。一切朦胧,一切宁谧,一切都浸入夜的醉酒中去……一种漂浮的状态油然而生,就是在生活的漩涡中不断地应付着,思想却常常游离了状态。
云雾缭绕,远处山峦威耸,背后露出淡淡的一抹绯红的朝霞,在苍碧的曙色中,宽宽的河流渐渐明亮了。宝才朦胧睁开双眼,他有早起的习惯,公司撤并后,失眠常常缠绕他,他依赖安定入夜。由于安眠药加酒精,他脑子发沉,神经末梢还在沉睡未醒,索性又闭上眼。起来干什么?
好在一个星期后,公司就揭榜了。这七天他抽掉了两条香烟,喝掉八斤白酒。
邹艳是第一个给他报喜的:“……一切都在计划中。”
想起邹艳管他要字体的事,感动万分:“……明白。谢谢……!”
运输站同事听到这个消息后,有惊讶的,有不平衡的,也有认为顺理成章的。
琴琴哭啼不停,她最怕宝才扔下她再与邹艳复婚。为了不让女儿跟她上火,他一再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等我过去以后,稳定稳定,买栋房子,咱家就搬过去。”
琴琴依在他的怀里:“那我的工作呢?”
“工作好说,调过去。调不过去你就退养,在家我养着你,不挺好吗。别再哭了,在家照顾好小碱,我每个星期都回来。”
临行前,日程排得满满的。同事送、朋友送、亲戚送,但只有宝杰夫妇为他饯行那天最伤心。斋中的母亲是澳大利亚人,他们办移民已经三年了,终于一切手续都办妥了,过几天他们就要从北京经香港到澳大利亚去。宝才就这么一个妹妹,这一走就不知何时再见面,何况曾发生那么多不愉快的事,他再三嘱咐妹夫:“千万照顾好宝杰,她太要强,有些事情上要迁就她点,哥就这一个要求,到那一定要照顾好她。”
到海拉尔公司报到,宝才被分配到运输段任副段长,段里有七百多名职工,他是主抓业务的副段长,考核期为一年。他干得很卖力,不到半年就转正了。
秋叶飘零,飘落不仅仅是一种过程;时间流逝,改变的也不仅仅是现在。
一年后,琴琴还没调到海拉尔市,但宝才却不像以往那样惹她生气了。什么事都顺着她,她说怎么就怎么办。琴琴也觉察到这客客气气中酝酿着什么,对宝才也逐渐客气起来,每次回来问寒问暖的。虽然讲起话来还是那么大煞风景的。
这是当代写实的家庭和睦吗?日子,就作为一种惯例而维持下去。
社会在发展,世俗在变化。装潢考究的办公室,现代化的办公用具、多媒体,套间里有席梦思床,段里有职工食堂。从前的朋友打来电话他都懒得接,看着电话显示屏,理都不理。如果是哪位领导打来的,他就像充电一样,精神倍增。运输站的同事求他办点事,也是敷衍性地答应,如果对方对自己没什么利害,他才不会去具体实施。
搂着小姐卡拉OK都腻味了,几个哥们一见面就是:今晚去哪刺激?刺激不知啥时变成了享受。现代人的刺激还不够吗?
儿子上初中了,学校离他的家比较近,经常住在他家,邹艳带高三,每晚忙到十点才能回家,她很少来,有事就打个电话。琴琴变得也很开通,每次来海拉尔市都给儿子买很多小食品,儿子高兴地说:“琴阿姨现在可真好。”
现在什么都挺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到处高奏权贵财富歌,没有了抑抑扬扬。到处是红旗招展,飘飘扬扬。
看惯了秋月春风。
只是感觉心越走越远了,不知游离到什么地方去了。
偶尔,宝才也怀念从前的真真切切。
作者简介:张伟东,原供职于哈尔滨铁路局管内,现供职于上海市奉贤区奉城医院。上海作协会员。在文汇出版社出版有小说集《坠入浮躁》《浪尖上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