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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老师

2015-11-15梅赞

长江丛刊 2015年24期
关键词:校长老师

梅赞

贺老师

梅赞

梅赞,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在中国工商银行湖北省分行工作。出版有散文集《远去的凉亭》、诗集《为你而歌》、《黎明的雨点》。

贺老师是我们这所完全中学高中部的物理老师。我们中学设在一座古镇上,因而人们就把这所完全中学叫作古镇中学,简称镇中。

我们镇中有一条水圳(方言,水渠),这在一般学校很少见,它把校园分成两半,当然不是均匀分割的,而是一半大,一半小。贺老师就住在小半部分靠校门的一座平房里。

认识贺老师,是八十年代初,我读初中的时候,自然他不认识我。当时,贺老师岁数老大不小了,大概有三十多小四十吧。但他还没有成家,一个人单着。其实,单着也有单着的好,他不操心一天三餐,一人饱,全家不饿。也不会像其他有家有口的老师那样,天还没亮,就手里拿着开水瓶、水桶、水壶到学校食堂去排队打开水、提热水,也不像他们那样忙孩子们吃、穿、上学什么的。他可以睡到早自习结束,从从容容地去食堂吃个早餐,然后再去办公室备课。实际上,课他已经教熟了,不需要怎么准备的。而且,通常上午第一节课是不会安排物理这样的理科课程的。于是,他总是慢悠悠地踱着方步,向急匆匆去上语文、英语课的老师问声好,道个安。但要去上第一堂课的老师们也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礼貌性的点点头。他也会和认识的学生打个招呼,学生也没心思和他扯白,只道一声“贺老师好!”就往教室小跑。每每这样的时候,贺老师就很惬意呢:当老师好,当物理老师更好。

贺老师不修边幅,一头乱发好像从来都没洗或没洗顺过,总是结结巴巴地竖在头顶上;长年穿着一身蓝卡叽布的中山装,褶褶皱皱的不那么妥帖;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眼镜,镜片底有好几个圈呢,只有这几个圈使他看起来才像个老师。

贺老师不是我们本地人,说一口江汉平原土话,习惯把“肉”说成“藕”,而且说话快得像打机关枪,乒乒乓乓的,不仔细听,完全不知他说的什么。但听久了,也就习惯了。

贺老师,大名明星,小名水伢子。1946年4月桃花汛期出生在沔阳一个叫贺家湾的地方,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而且是晚崽,他上面有五个姐姐,都比他大好多,皆出嫁了。

沔阳湖区是有名的水凼子,经常发大水,不是有句谚语“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么?但贺老师家在当地还算是比较殷实的,也就是这个殷实奠定了他后半辈子的生存状态。解放后土改,贺老师家划成了中农,虽然是团结的对象,但也挨了不少白眼。好在没怎么影响他的生活、读书。

贺老师自发蒙起,成绩就一直很好,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在贺家湾方圆几十里地,他绝对是个明星。小学、初中、高中,年年考学校第一,15岁半,参加当年全国统一高考,遇到发高烧,影响了他的正常发挥,但即便这样,他还是考进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学院,而且是以县一中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去的。他读的是物理,他很崇拜那个年代的科学家,也希望像回国的钱学森那样,成为赫赫有名的物理学家。

贺家湾出了解放后的第一个大学生,不啻晴空劈雳,整个贺家湾十乡八寨,那是活生生的轰动了,连平日里老看他们家不顺眼的二流子家也眼睛放亮。贺老师的爹贺老倌,那时已然快六十了,过度的劳累让他比实际年龄又大好几岁。但儿子的高中金榜,仿佛让他年轻了好些。虽然褶皱的脸一笑,更是沟壑纵横,但洋溢出的是扬眉吐气和喜悦,他在湾子里走路腰都比平时伸得直些。其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食物匮乏,平日里又很抠的贺老倌,到镇上的供销社毫不吝啬地去换了几斤酒,回来杀了几只正生蛋的鸡(贺老师的娘,虽然有点心疼,但也高兴),把大队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到了家里,远嫁他乡的姐姐也都领着姐夫回来了,认认真真热闹了一番。一方面,为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庆贺庆贺,另一方面,融洽融洽和大队、小队领导的感情。那天,贺老倌真喝醉了,自解放后,还没有这么爽过。明星这孩子真是给他爹妈长脸了。

进入省城的贺老师,并没有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那样,对什么都感到新奇,而是像小蜜蜂一样,扎进了知识的花海,一门心思扑进了学习中。很快,学业成绩就在班上,然后在整个物理系成了第一名,大三时,贺老师就成了校园里无人不知,没人不晓得的学习明星。经常有人围着贺老师,采访,提问,探究,都想从他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如当下的追星族。

一个傍晚,晚霞照在校园的沙湖上,波光粼粼,很多人正沿着沙湖散步,贺老师也在沙湖边,只不过是在一个人迹少至的僻静处,读着俄语。正当他在异国他乡的语言世界里漫游时,系里的党支部书记找到了他:“小贺,真难找啊!”后来的贺老师,当时的小贺见了书记,很是局促,喃喃的说:“书记,您找我,有事吗?”书记呵呵笑着说:“小贺,学习不错啊,可不能只顾学习,不要求进步啊!”没等贺老师回答,书记接着说:“小贺,考虑过入党的事没有?”贺老师说:“书记,我……我……怕不够格。”书记意味深长地说:“这样想可不对呀,条件是争取的,创造的嘛。要又红又专,可不能走白专道路啊!”书记给贺老师说了一大通大道理就走了。望着书记的背影,贺老师愣了半天,一个单词也记不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密密的林荫道,一女生几乎是横着杀出来,拦住了贺老师:“你是贺明星?”声音尖尖的,把贺老师吓了一跳。贺老师还是上小学时,与一个叫淑红的女生同过桌,说过很少的话,那时男女生几乎是不说话的,界线划得特别清。贺老师显然没有应对女生的经验,也没敢正眼瞅那女生,只是怯怯地说:“是!”声音细若蚊吟。那女生爽朗地说:“贺明星,没人要吃你!我是中文系的周蔓蔓,想和你交个朋友!”贺老师又吓了一筛,哪来这么泼辣的女生?他低着头偷眼看看面前这个叫周蔓蔓的女生,面容姣好,如出水芙蓉,身材匀称,梳着两个羊角辫,穿一身当时颇时髦的布拉吉,很是楚楚动人。贺老师正青春年少,情窦初开,一见之下,怦然心动,于是,迎着女生的目光,麻着胆子说:“交朋友就交朋友呗,还不知谁怕谁呢?”就这样,贺老师和周蔓蔓认识了。初次相识,也没多说什么,两人相互留下联系方式后,贺老师就走了。

回到宿舍,校报的记者们已等候多时了。

贺老师在省城里风光的时候,他的家乡沔阳贺家湾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对土改时划的成份进行清理,重新划分。

出工一天的村民们,疲惫不堪,简单地吃过晚饭,就来到贺家祠堂,参加县里清理阶级队伍工作组主持召开的全体社员动员大会。

祠堂内,一盏汽灯把祠堂照得雪亮雪亮。一位着中山装的县干部在台上铿锵有力地念着动员报告。贺老师他爹贺老倌,坐在汽灯直射的范围,听着县干部的报告,心里毛焦火辣,像虾子抓。他家几辈人穷扒苦做,好不容易积攒了十几亩田地,归公也就罢了,因为农忙时,请了些零星的短工,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们,工钱也给了不少。到头来,还躲不脱被划为富农的命运。他怎么也想不通。但又也无处喊冤,自古哪有农民说话的地方啊?搞不好,扣你一顶对抗运动的帽子,罪加一等,那不更冤?

会后,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回到家,贺老倌唉声叹气的,贺老师他娘纳闷了,参加一个会竟变得这样?便问:“他爹,这是咋的哪?出了么事?”贺老师他娘因为正生病,就请假没有去参加当晚的动员会,不晓得外面的精神,要是晓得了,不吓倒才怪。贺老倌没吱声,怕说了会加重她的病情。

当夜,贺老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等老伴终于睡熟后,贺老倌索性披上衣,拎着烟袋,到院子里,蹲在石磨上不停地抽旱烟。烟锅里跳动着一点一点的火星星,一闪一闪。心中的烦愁如吐出的烟,不绝如缕。

贺老倌的父亲去世时,他才十岁,家里还有母亲和两个小妹,他虽是个孩子,但实际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谁让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呢?其时,家里刚起的房子,门窗都没来得及安,为父亲办丧事花光了本来就不多的积蓄,还欠了伯父家的债。于是,贺老倌只能用纸把窗户糊上,门只能用一块破布帘遮着。风,时时将窗纸吹得支离破碎,布帘被吹得呼呼作响。但这随风摇摆的生活还得继续,贺老倌天不亮就下地干活,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农活样样拿手,像贺老师现在上大学这个年龄,已是远近闻名的乡把式,庄稼在他手里已俨然种成了艺术品。农闲时,贺老倌还去镇上,捉几只小猪回来饲养,贩些小鸡串村叫卖。凭着辛勤劳作和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贺老倌渐渐摆脱了父亲去世时的窘迫。房子也整饬一新,家里也慢慢积攒起了十几亩田地,风调雨顺时,一家人过得也较为滋润,成了贺家湾的富裕户。

想到这些,贺老倌的眼睛湿润了,也迷惑了:“我劳苦了一辈子,才有一点好光景,又没偷没抢,一解放就把十几亩田地充了公,积极入社,带头跃进,到头来,还要划我富农,天理何在?”他猛吸了一口烟,把烟锅在石磨上磕了磕,长叹一声,说了句“罢了,由他去,人死卵朝天。”便进屋睡那睡不着的觉去了。

贺老师在校园里根本不知道家里的变故,家里也没有给他说这件事,风波暂时还没有波及他。他依然拼命读着书,依然成绩排在系里第一名。在系党支部书记找他谈了几次话后,他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也间或偷偷地与周蔓蔓约会。生活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贺老师不仅前程似锦,还会抱得佳人归,那是多么惬意的事。

可是,风向开始转了。渐渐有人议论贺老师走白专道路,说他只埋头读书,不抬头看路。系党支部书记为此专门找他谈了话:“小贺,不能只顾读书,要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啊!系里教授们都很器重你,你和他们接触也多,他们有没有什么不正当的言论?”贺老师困惑地望着书记,说:“书记,我,我没有关心这......”书记还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小贺,你这就不对了,是要犯错误的!以后,必须把那些教授的反动言论告诉我,你不正在要求入党吗?这是党组织对你的考验!”书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贺老师发呆。贺老师想,老教授们都是很和善很正直的人,也只给他讲做学问的道理,很少讲课程之外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动言论啊。只有熊教授,在讲课之余,说了一些他过去在国外求学的经历。但说的也是读书、华人受岐视、新中国成立后毅然回国之类的话。这应该不是什么反动言论吧?连这样的话也要报告吗?贺老师有些困惑,但也不敢对人说。

贺老师感到异常郁闷,便走到女生宿舍,想约周蔓蔓去沙湖散散心。周蔓蔓是本市人,父母是一个大型钢铁企业的工程师,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虽然有点大大咧咧,说话声音尖尖的,但心地却很善良。她没有瞧不起贺老师这个农民的子弟,她只觉得他有才华,她愿意和聪明的人打交道,贺老师也慢慢喜欢上了周蔓蔓,觉得和她在一起,很放松,没有觉得她像一个城市大小姐,相反,她更像一个邻家玩皮的小妹妹。因此他们很谈得来。

贺老师到了女生宿舍时,周蔓蔓正要出门去找他,两人就一同向沙湖走去,边走边聊一些闲话儿。到湖边,他们找了一块草地坐了下来,谈着谈着,贺老师便忍不住把系总支书记要他汇报那些老教授的“反动言论”给她说了。周蔓蔓蹙起了眉头:“明星,这些话可不要对外人说,否则要遭祸的。”“我知道,不就是对你说了吗?”周蔓蔓别看外表风风火火的,其实骨子里是个很温柔细致的女子。她有点为贺老师担心了,心想,像他这样的书呆子,除了读书,哪里搞得了政治?一旦卷入政治的漩涡,那一定会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于是对贺老师说:“明星,你是要求进步的,但也不能昧着良心,和书记不能不说,但也不能什么都说。”贺老师虽然不谙世故,但头脑是绝顶的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周蔓蔓所说的意思。他感激地对周蔓蔓说:“蔓蔓,我知道的。但那样做好为难啊!”在告密成风,告密成为表忠心,经受组织考验的行为方式时,整个社会的价值观扭曲了。要贺老师这样一个农村出来的本分伢,做这种八面玲珑的事,确实免为其难。周蔓蔓也深知这一点,便把话题岔到了别的上面:“明星,你看什么时候有空去我们家玩玩?”“这个,这个,还没到时候吧!”周蔓蔓急急地说:“什么没到时候?没人会吃你。就这个星期日。”贺老师不敢再说了,再说也是白说,这方面,他远不是眼前这个小女生的对手。

但是,天算不如人算。贺老师本来还像平时那样读书,开会,约会,没想到,沔阳贺家湾的一封信,彻底打乱了贺老师的美好生活,也从根本上改变了贺老师的命运。事业,爱情,一切的一切,他从天之子骄子一下子跌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天,贺老师刚吃过晚饭,正准备去图书馆温习功课,就被辅导员叫到了系党办,支部书记已在办公室等他。书记见了贺老师,示意他坐下,并没有平时的咄咄逼人,但也是异常严肃的。贺老师见状,很是诧异,心里飞速想着出了什么事情。果然,书记提高了嗓门:“小贺,你要有心理准备,要承受得起考验,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是可以选择的。”贺老师听了,一头雾水,想问,话到嘴边,还没问出来,书记继续说:“你有什么事,要对党组织说,对党要绝对的忠诚,不要有任何的隐瞒。”贺老师以为是涉及那些老教授的言论问题,便说:“老教授们......”书记扬扬手,打断了贺老师的话:“不是这个事,你家里的事。”贺老师更是懵了,家里好好的,没什么事呀。书记见贺老师实在是不晓得家里出的大事,便把贺家湾来信所言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贺老师。原来,家里的成份从中农划成了富农,从原来的团结对象一下子成了打击对象。在那个“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年代,成份意味阶级,阶级意味政治上的站队,队站错了,你还有什么前途?贺老师听了,天旋地转,这可是要命的事啊,一切都没有了,入党,事业、爱情......他已经没有资格去追求,更不要说去享受。书记毕竟是党的政工干部,有着很高的政策观,见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完全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倒了,就不再忍心说更严厉的话了,他心底是蛮同情他的,最后几乎是用安抚的语气道:“小贺,不要背包袱,我们还要去核查,我们党历来是有出身论,又不唯出身,重在表现,你还年轻,路还长,好好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与自己的家庭划清界线,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贺老师哪还有心情去听书记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几乎是泪流满面地离开书记办公室的。入党,那哪敢再想?与周蔓蔓的关系也是要结束的,未来的路在何方,是个大大的未知数。

第二天,熟悉贺老师的人都知道了他家被划为富农的事,有为他惋惜的,有同情的,也有“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的。

只有周蔓蔓心里最五味杂陈。她没有改变对贺老师的那份感情,但贺老师就是斩钉截铁的和她不来往了,他不想连累这个美好的女生。贺老师一个星期都没出寝室的门,也几乎茶饭不思。周蔓蔓来找他几次,给他带来了好吃的,但他都蒙着被子,不吱半句。一直到半个月后,他才从痛苦中稍稍缓过来一点。再见周蔓蔓时,贺老师已是一副邋遢的样子,他急急地对周蔓蔓说:“蔓蔓,你是个好姑娘,但我不能连累你,我会把你的情感永远珍藏,但其他的不可能了,你也不要来找我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的决心已定,一毕业,我会申请到最边远最艰苦的地方去的。”

周蔓蔓原本不管贺老师怎么样的上刀山下火海,她都会坚定地和他在一起的。但贺老师此后就真的不再见她了,加上他俩又不是一个专业,又不同届,贺老师很快就面临毕业分配,而且他还背了一个对“党不诚实、隐瞒家庭出身”的处分。最后,贺老师分配到本省最边远的鄂南山区县的一个小镇,即我所在的镇。

贺老师没和任何人告别,带上行李和一应“手续”悄悄离开了校园,离开了省城,然后,他和所有的同学老师都断绝了来往。周蔓蔓怎么也找不到他,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那份心不死又有什么办法呢?

贺老师来我们小镇前,回了一趟沔阳县贺家湾。他是趁着夜色进湾子的,他不想招惹更多异样的目光。

走到家门口,他停了下来,门紧闭着,枝头的蝉,还在一阵阵的聒噪。门楣上一块黑底白字的牌子压得他喘不来气,心里慌慌的——“五类分子之家”。哪五类?现在的年轻人已不晓得了,那是“地富反坏右”的统称。贺老师轻轻地敲了敲门,随着父亲贺老倌的咳嗽传来母亲的声音:“谁呀?”“娘,是我!”“明星回了?!”娘连忙给贺老师开门。贺老倌和老伴见儿子回了,又惊又喜:“孩子,你瘦了。”贺老师他娘连忙去厨房煮了碗豆丝,还卧了两个鸡蛋,端了上来。贺老师也是真饿了,三下五除二把一碗豆丝吃下了肚。

“爹、娘,你们还好吧?”“儿呀,我们还好,只是让你受苦了。”贺老师他娘回答道。贺老倌黑着脸,骂了句:“娘卖B,什么世道,把老子划成富农,二流子倒成了贫农,当上了领导。”贺老师慌忙道:“爹,快莫乱说了,免得别人听到了不得了!”“我怕个卵,还能开除我的球籍,把我的锄头把弄没了?”“他爹呀,你不能害明星呀,他还年轻,这才刚参加工作啊!”贺老倌听老伴这般央求,就不再说了,是啊,他一把年纪了,可儿子的人生才刚开始,他不能图一时嘴巴快活,而把儿子的前途给毁了。

贺老师在家里宿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趁湾子里的人还没起来,就离开家,辗转来到我所在的古镇。

贺老师是当年县里唯一从省城分来的大学毕业生,县教育局好多年没见过大学生分来了。虽然贺老师背着家庭成份不好的包袱,但局里还是想留他到县城的一中。但在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县城,而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最后,他来到了我们这座古镇。

我们这个古镇,是本县仅次于县城的第二大镇,虽然比不上大城市,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还是不错的。古镇地处湘鄂赣交界处,自唐朝以来就是三省的货物集散地。这里有一条明清时遗留下来的石板街,清一色的青石铺成,沿街朱红门,马头墙,斗拱楣,雕栏画柱,古色古香。流经古镇的大市河上,有一座风雨廊桥,天晴落雨,都有茶客三三两两在那讲古,说书,热闹得很,也还是蛮有景致的。但贺老师无心欣赏这里的风景,他是抱着与旧家庭决裂,脱胎换骨的想法来这里的,也许是想到这个僻远小镇改造自己吧。他当时二十岁不到,我还没出生呢。

其时,正是“文革”前夕,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乡下的政治气候虽然来得慢一些,但不等于没有。贺老师到镇中报到时,正逢新学期的教师会,也是贺老师与大家见面的第一次会上,就遭到了校长羊芬休的当头一棒。羊芬休在介绍贺老师时,几乎把贺老师家怎样从中农划成富农,他本人在大学怎样和党离心离德,不主动向组织交代自己的家庭出身的问题说了一遍,把贺老师还没合拢的伤口给重新扒开了。贺老师看到了鲜血,看到了不友好,也看到今后日子的艰难。但他只能接受命运的摆布,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与这个社会较量。他只得在羊芬休讲后,作了一番深刻的检讨,把自己骂得一钱不值,并表决心,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评帮助,早日洗尽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成为无产阶级的一员。

即使这样作贱自己,羊芬休在会议结束前,也没有给他一丝喘息,要求大家都要和贺老师划清界线,监督贺老师的改造。然后,宣布将贺老师下放到校办的红株窝茶场劳动改造。并说,像贺老师这样富农家庭的遗老遗少,根本就不配上讲台。贺老师听了,愕然,自己怎么是遗老遗少呢?自己不也是新中国的青年么?不是说出身不由选择,而道路可以选择么?可没有他讲话的地方,其他老师也无话可说,也不敢说。他现在有点后悔没留在县城一中,但悔之晚矣。再说,留一中了,不会碰到羊芬休,难免不会碰到牛芬休,马芬休!

红株窝茶场离镇上有二十多里地,是学校开门办学的基地。贺老师在校办主任带领下,到那里时正是傍晚。满目的茶园在晚霞的辉映下,一碧无涯,轻风徐来,暑气顿消。虽然时令已过了采春茶的季节,但正是秋茶成熟时,每天都有学生在茶园里忙碌地采摘,学校茶场的机器也在不停地轰鸣,一派盎然生机。贺老师虽然也是生长在农村,但江汉平原不产茶叶。因此,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当然红株窝茶场及这里的所有师生对贺老师的到来也是新奇的。

红株窝茶场,有两排简易平房,一排有三间教室,另一排是学生和教工宿舍。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班级在这里边劳动边上课。贺老师来后,就住在教工宿舍里,刚好有个老师回校了,他就一个人单住着。

贺老师刚把行李放下,学校在红株窝负责的副校长庞力就来到了他的宿舍。庞校长,只在开学见面会上见过一面,但他用双手热情地握着贺老师的手:“贺老师,欢迎欢迎呀,省城来的高材生,到我们这小地方,委屈了!”贺老师面对庞校长的热情,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感动,诚恳地说:“庞校长,我是犯了错误的人,还请您多指导!”庞校长手一挥:“那和你没多大的关系。”显然,庞校长是知道贺老师的一些情况的,在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就敢说这样的话,贺老师显然没想到。贺老师说:“还希望庞校长关心批评帮助!”庞校长笑呵呵的:“好说,好说,我们还要在一个锅里讨生活啊!”庞校长显然和羊芬休校长不一样,至少在对待他的问题上,泾渭分明。他能让贺老师感到那是一种真切的关心,而且在心里升腾起一种温暖,那是一种没有经过寒夜的人无法体会的温暖。

到红株窝的第二天,庞校长并没有安排贺老师干什么活,而是让一个叫肖无为的学生带着他到茶园里转一转,熟悉一下当地的环境。贺老师初听到肖无为这个名字时,不禁笑了。现在让一个教物理的老师来学采茶,也是一种无为吧。肖无为自报家门后,很有礼貌地对贺老师说:“贺老师,您以前摘过茶没?”贺老师道:“没有,我们那没茶,我们那里‘藕’多,只采过‘藕’。”肖无为显然没听懂贺老师的沔阳话,“肉”能采?有没有搞错啊?也难怪,鄂南山区的土话本来就与众不同,何况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山姑佬。搞了半天,肖无为才知道贺老师说的是采‘藕’,而不是采”肉”。他闷着笑了半天,我们这里是把‘藕’读作“niao”,而把“肉”读作“niu”的。贺老师见肖无为闷着笑,却不知他笑什么,也跟着“呵呵”了两声。

肖无为指着茶树说:“贺老师,我们这里种茶已有上百年的历史,这里的红土很适合种茶。茶是春天的最好,一芽两叶,用手捧起一把干茶,放在鼻端,深深吸一下,茶叶的清香扑来,用水一泡,呷一口,神清气爽。现在的秋茶,品质就要差很多,但秋茶也因秋季降水少,气候干燥,在其长成过程中能最大限度保持茶叶的香气,显得平和淡薄,故也有‘要好吃,秋白露’之说。”贺老师听了,连说“这茶叶的学问也够多的,肖无为,你怎么晓得这么多?”肖无为说他是茶农的儿子,这里家家户户种茶,制茶,春有茶,夏有茶,秋有茶,还出口呢。贺老师跟着肖无为满茶园转,算是把茶场的四周环境搞熟了,对茶叶的了解也多了一些。

随后,贺老师白天和肖无为及其他同学一起劳动,晚上参加庞校长组织的政治学习,大多时候是读报上的大批判文章。念报纸的人在上面读,听的人大多做着自己的事,有的闭目养神,恢复精力,有的打毛线,只有贺老师仔细听,不时还做点笔记。日子要是就这样往前,也罢。却没想到,校长羊芬休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那天,贺老师劳动刚回宿舍,还没来得及洗把脸,就看到校长羊芬休和校办主任等一行人来到了红株窝。贺老师正想给校长打个招呼,却被羊芬休的手挡了回去。羊芬休来红株窝,显然是冲着贺老师来的。

晚上,在红株窝的一间教室里,批判贺老师的会开始了。贺老师没有任何准备,羊芬休却是有备而来。当羊芬休在教职工和学生大会上说:“坏份子贺明星到台上来”时,贺老师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自己成了坏份子?羊校长怎么和自己有这深的仇恨?老师和同学们也感到茫然,这个刚来的贺老师到底犯了什么错?

贺老师忐忑地走上台,其实也没什么台子,校长坐在哪,哪就是台。突然有人呼口号:“贺明星低头认罪!”“打倒贺明星!”“贺明星不老实就让他自取灭亡!”……声音来自羊芬休带来的人中间,但贺老师也认不全。喊了几声后,学生中才有人稀稀拉拉地附和。贺老师站在台上,被羊芬休们上纲上线的批了一阵。

晚上十一点多钟,回到宿舍的贺老师精疲力竭,倒在床上,望着房梁,一丝睡意都没有。于是,他走出房门,走到茶园中间,闻着成熟的茶香,仰望着满天的星斗,不禁悲从心来:“老天啊,你告诉我,我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大地寂然无声,漆黑一片,只有啁啾的虫鸣和微风轻轻的掠过。

“贺老师,贺老师!”贺老师循着声音,见一团黑影迅速向他移动,等来人靠近后,才看清楚是肖无为。贺老师说:“无为,你怎么还没睡啊?”“贺老师,我来陪陪你。”贺老师知道肖无为的意思。在那个年代,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会对贺老师退避三舍,肖无为的举动真是难能可贵,贺老师深深感到山区孩子的淳朴。虽然他看不清肖无为的脸,但能感受到他的担心和关切。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握着肖无为的手:“谢谢你,无为,快去睡吧,让别人看见了不好。”这个少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离开。此刻,他所能给贺老师的,就是这样默默的陪伴或者说支撑。

羊芬休们走了,茶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贺老师在庞校长的领导下,有时参加劳动,有时也给学生们上物理课。同学们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打生”(说外地话)的年轻教师,庞校长也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即便是学校安排的批斗会,他也组织得很温和,没有上纲上线的恣意挞伐。如果生活就这样也还算过得去。

但“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小县城的一位复转军人姜东平打响了惊破小城人的第一枪。“文革”的浪潮裹夹着喊杀声而来,谁也挡不住这洪流,它足以摧毁一切。我们镇中的校长羊芬休首先想到的阶级敌人就是贺老师。很快,贺老师被送进了县教育局革委会在黑山水库办的学习班,时人称之为“牛棚”。在那里,天天劳动,夜夜写检查,挨批斗。二十岁出头的贺老师弄不清生活的东南西北了,在写检查的过程中,他回忆起这二十岁的人生,简直就像坐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却不知哪里是个尽头。

当他懂事时,他就懂得农人的辛劳。记得父母整天在田间不知疲倦的耕耘,但却从没听父母抱怨过,正是这样勤扒苦做,才有了十几亩田地的光景,才养活了六个孩子。刚解放时,父母满腔热忱地拥护新政权,参加农协,分地主的浮财,维护土改工作组的威信。到农业合作社时,他家又最先一口气将自己的十几亩地入了合作社,虽然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但也成了光荣的合作社社员。贺老师他爹还成了全县的典型,可风光了。可以说,贺老师上大学之前的生活还是无忧无虑的,甚至可以用美好来形容。

贺老师写着检查,想着往事,看看现实,两眼泪蒙蒙。

晚上,灯火通明的操场上,两只汽灯雪亮,声势浩大的批斗会开始了。教育局革委会副主任一声令下:“把教育战线的坏分子押到台上!”贺老师和县教育界的牛鬼蛇神们一同被押上台。贺老师在这一群牛鬼蛇神中是最年轻的,参加工作不久,除了家庭出身不好外,也没什么劣迹,但既然来了,就不是滥竽充数的,必须要接受批斗。其他人中,有国民政府时期的大学教授;也有五七年反右时的右派;也有爱给组织提意见不受领导待见的教职员工。

“贺明星,隐瞒家庭成份,混入革命队伍……”贺老师听了,心里直嘀咕,我什么时候隐瞒了成份?但也只能嘀咕,如果说出来了,那革命的浪潮一下子就足以把他打得无影无踪。

“贺明星,在劳动改造期间不老实,腐蚀革命学生,妄想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贺明星什么时候腐蚀过革命学生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贺明星,唱黄色歌曲,简直无耻,下流……”贺老师闭着眼,他哪里会唱歌啊?罢,罢。由他们信口雌黄吧。

每次的批斗会,都大同小异,空洞无物。但阵式是蛮吓人的,总有穿白色制服,戴大盖帽的公安,荷枪实弹,站在被批斗者的两旁,彰显着镇压的威严。而组织者也津津有味,年终总结时又可浓墨重彩他们的革命行动。

可年轻的贺老师,被这无休无止的批斗,搞得有些精神失常,有些恍恍忽忽,神经兮兮。总感到有人要害他,有人要他死,他后来也确实想到了死,一了百了。

于是,贺老师趁有一天在黑山水库劳动时,从数米高的悬崖跳进了黑山水库。巨大的响声,使在场劳动的牛鬼蛇神们惊呆了,半天,他们才大呼小叫:“贺明星跳水了!”“快救人啦!”教育局革委会带队的副主任闻声,也害怕了,因为牛鬼蛇神们可以批斗,但不能死,死了他是逃不了干系的,他连忙组织人、船去救贺老师。

贺老师跳水后,先是急速地下沉,下沉到一定程度,又自然而然地往水面上升,他仍然是恍恍忽忽的。这全赖他生在湖区沔阳的原故,小时候经常在水凼子里打鼓泅,练了一身好水性,水怎么淹得死他呢?当他漂上水面时,救他的船已靠近了他,有人顺手一捞,就把他捞到了船上。

畏罪自杀,自绝人民,是一种叛变行为,在那个年代可是重罪了。这以后,对他的看管和批斗也升级了。但他求死的欲望一刻也没停止过。趁看管不注意,他割过腕,血流一地,却不治而止;他上过吊,绳子没断,房梁断了;他触过电,他没事,电表居然爆了……。他想,既然自己命不该绝,那就赖活着呗。以前害怕批斗,一听批斗一看见白制服大盖帽就直哆嗦,而今想死,几次都没死成,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之后,凡是黑山水库危险的活,他全包了。有批斗会,不是批斗他,他也主动申请去陪斗,成了有名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

有人说他装疯,可有拿命去赌的吗?有人说他神经有问题,要把他送到香山(我们县收治精神病的医院)去,可革委会不让他去,不能让他躲避革命。就这样,贺老师在黑山水库学习班一呆就是五年。他曾经白皙过的脸上,已是胡子拉碴,头发好像一直就没洗过,只是眼镜的度数又增加了,他的外表比他的实际年纪老了上十岁。

沔阳县贺家湾,贺老倌咳嗽着,正在田里劳动,小队长带着一高一矮两个陌生人来到他面前。“老倌,你过来一哈,有个事要问你。

贺老倌随着一行人来到队部,队长指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对贺老倌说:“老倌,这是你儿子单位的两位领导,他们找你,有什么事你要照直说。”又对来客介绍了贺老倌,队长就离开了。

高个男人说的是我们山区县的“三夹腔”普通话,但语气恶煞:“贺明星在我们那里很不老实,对抗改造,还用自杀吓我们,你知道吗?”贺老倌已很久没收到儿子的来信了,听说儿子自杀,他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同志……”高个恶狠狠道:“谁是你同志?一个富农份子!”贺老倌咳了几声问:“明星么样了?我们么子也不晓得啊!”矮个态度稍好一些,但也很肃然地说:“没什么事,自杀未遂,没死。”贺老倌怕他们讹他,又追问了一句:“同志,是真的?”“谁又让你称同志了?当然是真的。”高个不耐烦地说。

贺老倌这才稍稍放心了些。来人又问起贺家划为富农的事,贺老倌提起这事很气愤,嘴里不干不净地说“妈的B,凭么子划老子富农?老子一万个不服。”高个狠狠的说:“贺老倌,你儿子和你一个样,看有好果子吃!”

不久,满湾子的人都知道贺老师挨整,自杀而又没有死的事。有幸灾乐祸的,有担心同情的。中国人面对他人的灾难,不外乎这几种心态,不足为奇。

贺老倌和老伴说了儿子单位来外调的事情。贺老师他娘顿时号啕大哭:“我这苦命的儿啊!”她对贺老倌说:“他爹,我们去看看明星吧!”贺老倌抽着一锅烟,看着老伴:“那样远,不晓得路啊,么样去?再说了,还要向队里请假,还要大队出证明,到公社开介绍信。哪个理我们一介草民啊?”

老两口合计半宿,决定把大女婿叫回来,大女婿是贫农出身,还有一个转弯抹角的亲戚在政府做事,便让他去贺老师所在的学习班走一遭。大女婿答应了岳丈的要求,把家里安顿好,请好假,开好证明,出好介绍信,就启程了。先从汉江沔阳码头坐船到汉口集家嘴,再从集家嘴坐轮渡过江到汉阳门,再坐公汽到武昌火车站,然后搭南下的火车到赵李桥,再转到贺老师所在县城的长途班车,再搭车到黑山水库,整整在路上折腾了三天两夜才到。幸好贺老师他爹妈没来,来了还不脱一层皮?

当大姐夫出现在贺老师面前时,贺老师居然不敢相信,以为他的高度近视眼睛看花了。当确认是大姐夫时,不由得喜极而泣。五六年了,他不曾见过一位家乡的亲人,他想他的父母,写过信,但信总被人拦截、拆封检查。于是,他就懒得写信了。而父母识字不多,求人写信也难,就这样与家里断了音讯。

现在大姐夫来了,贺老师急切地问:“姐夫,爹妈还好吧?”姐夫说:“还好,还好。”贺老师又问:“队里没难为二老吧?”姐夫说:“大的没有,小的还是有的,开批斗会什么的,但不碍事,毕竟是农村吧。”姐夫问了贺老师一些事,贺老师一五一十地和姐夫说了。劳动,检讨,批斗,以及自杀……大姐夫听到这些,看到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衣着邋遢的小舅子,简直不相信他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年轻人。也没想到,他不大的年纪却经受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折磨。贺老师感受到了大姐夫的疑虑和担心,他对大姐夫说:“姐夫,你放心好了,我再也不会做蠢事的。你回去不要和爹妈说我在这里的情况,免得他们担心。”大姐夫也只能说些想开点,保重之类的话。

贺老师把大姐夫送到黑山水库临时车站,这里每天有一班车发往县城,方便干部们往来,也方便炊事班每天进城采买。

大姐夫回到贺家湾时,贺老倌夫妇和几个女儿、女婿都在家里侯着。大女婿把贺老师的情况及他的问候都和贺老倌他们讲了。大家也问了很多问题,大女婿一一作答。但大女婿没有把贺老师所经受的折磨全说给大家听,免得大家担心。贺老倌和老伴得知儿子再也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这才放下了心。好死不如赖活啊,中国几千年的古训是有道理的。只要人在,其他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

著名的“9.13”后,贺老师终于结束了在黑山水库学习班的五年非人非鬼的生活,回到了我们镇中。

贺老师回来的那一天,肖无为特别的高兴,他已经高中毕业了,因为表现好,主要是有一手好厨艺,他被留在学校食堂做了一名伙夫。他不知从哪得到了贺老师要回校的消息,也许是为校长们服务时,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吧。反正,肖无为一大清早就到了镇搬运站(也是汽车站)去了。贺老师从车上一下来,肖无为就迎了上去,热情地喊道:“贺老师!”贺老师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以为不会有人知道他回来,即使知道也不会有人来接他的。当见到肖无为时,贺老师惊讶地问:“无为,你怎么在这里?”肖无为道:“我在这专门等您的!”贺老师又感到一阵激动,已经好几年了,这个在茶园里认识的学生,自己根本就没教过一天的学生,居然还记得自己,他再次感到了山里孩子的淳朴善良。

贺老师得知肖无为已留在学校做了工友,很是高兴,农村的孩子,当时又没学考,能在学校里吃商品粮,那是相当不错的。肖无为拿着贺老师的简单行李来到校门口的一间平房,这是学校安排给他的宿舍。宿舍离学校大礼堂很近,也离学校食堂近,只是与教室和老师办公室还有一段距离。以后,肖无为隔三差五的为贺老师改善伙食,挺方便的。

在怎么安排贺老师的问题上,校领导层发生了重大分歧。以羊芬休为首的一派竭力反对贺老师上讲台,他说:“像贺明星这样的富农子弟,如果上了讲台,宣扬资本主义那一套,占领我们无产阶级教育阵地,怎么办?我看他只能去学校食堂烧火。”以庞力副校长为首的一派立即反对:“照羊校长的这种说法,贺明星上讲台有问题,那如果让贺明星去食堂烧火,要是他给革命师生下点毒,那可是人命关天啊!羊校长你以为呢?”说得大家哄堂大笑。羊芬休哑口无言,但还是不同意贺老师上讲台。最后反映到公社革委会那里,革委会主任一言九鼎,逻辑与庞校长的观点一致,烧得火就上得讲台。这样,贺老师就成了高一年级的物理老师。

贺老师虽然不知道他上讲台背后的斗争,但他没有辜负信任他的正直的人们。他的物理课上得棒极了,他总能将那些高深的物理知识深入浅出地讲出来,而且还能和当地的实践结合起来,到底是科班出身的高材生。连羊芬休这个无休止地打压贺老师的校长,也不得不承认贺老师的课教得好。同时,贺老师对学生可以说是菩萨心肠,他不多的工资,除了寄一部分回老家外,其他大多数都接济了山里的孩子们,而自己吃喝简简单单,穿着经年不变。他的周围始终围着一群学生,放学后,他的宿舍也是学生满座。这样的时候,肖无为总默默地为贺老师烧水泡茶,有时还煮点面条给他们当夜宵。

而贺老师对于学校的突出贡献还在于他结束了我们这所学校一直用煤油灯的历史。

贺老师在镇中成立了物理兴趣小组,并决定利用我们学校内的一条水圳搞一个水力发电站。当他把这个设想提出来时,就遭到了羊芬休校长的竭力反对,认为是天方夜谭,乱弹琴。但有很多老师支持贺老师,庞力副校长更是力挺,最重要的是得到了校贫协主席的支持,别看贫协主席是个大老粗,但他对农村缺电的状况比谁都清楚。贫协主席对羊芬休说:“羊校长,毛主席教导我们‘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你怎么能反对贺老师的这个提议呢?你不支持,我支持,可以让他试哈嘛。”有了贫协主席的支持,羊芬休就不敢吱声了。贺老师便带领他的兴趣小组,对流经我们学校的水圳进行了多次考察,测量水量、流速,最后,选定了离学校不远处上游的一个有落差水流湍急的地方拦水筑坝。然后,再从上海买回一个水轮发电机,居然搞成了,能发电了。于是,他带领那帮学生,又奋斗了一个暑假,布线,安开关,安灯,装变压器,将电输送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当学校亮在一片灯的海洋时,整个古镇轰动了,像看稀奇一样,扶老携幼,到学校来参观。贺老师成了古镇远近闻名的能人。羊校长被重重的打了一次脸,羡慕嫉妒恨都有。

贺老师除了在学校上课外,还被请到公社的峡山水库工地,设计大坝;被请到大市渡槽,设计当时亚洲跨度最大的拱形渡槽。最邪乎的是县造纸厂的烟囱,总是建到一定的高度就垮,反复了几次,以致有人说是风水不好,偷偷请了阴阳先生,按他的说法改了,还是不行;有人说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可实在是找不到阶级敌人在哪破坏。后来,有人说请古镇中学的贺老师来,领导一筹莫展,只得答应,死马当作活马医。贺老师到工地后,仔细察看了工序,没有问题,拿起图纸,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原来是一个参数算错了。

经贺老师修正参数后的施工,就很顺利了,烟囱很快建了起来。贺老师的声名也随着那烟囱伸展的高度而鹊起。即便这样,在那个讲政治的年代,贺老师也只能被控制使用。贺老师却不管这些,只要能让他学以致用就行了。

肖无为经常从食堂带些什物给贺老师。有时还炒一两个菜,扯着贺老师喝他家自酿的一种米酒。这种米酒初酿出来时,和一般的谷酒无异,特别的烈。但酿酒人会加上一种当地称作糊子酒的甜酒糟,将加了酒糟的酒倒进酒坛里用泥巴封好口,放个一年半载,再拿出来喝时,就甜甜的,很好进口了。喝这种酒不能贪杯,它的后劲蛮大,喝后如口渴时,不能喝水,只能用水将嘴唇打湿,否则会使肚子里的酒再次发酵,醉得更深。曾经有个北方人,仗着自己酒量大,这酒又像糖水,不知不觉就喝醉了,一米八几的高个像一团烂泥,三个人都架不住,醉了三天三夜。故有人将这种酒称作妖精酒。贺老师不胜酒力,喝一点就满脸通红,肖无为就不让贺老师多喝,点到为止,所以贺老师就没喝醉过。但贺老师的烟瘾很大,一天至少得两包,九分钱的红花,还要凭票,肖无为就把他的那一份给了贺老师。有一次贺老师正给学生上课时,烟瘾上来了,左摸荷包,右摸荷包,烟没了,说话的频率更快。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也来不及去找烟,便用一张抄写纸,卷几片枯叶,用火柴点燃,猛吸了几口,才解了馋。

肖无为和贺老师来往得多了,贺老师就对他说:“无为,你也不能一辈子当伙夫吧,我教你数理化吧。”肖无为又惊又喜,他是个喜欢读书的人,虽然社会上流行“读书无用论”,肖无为却不这样认为,他亲近贺老师,就是对知识的一种尊重。但考虑到自己虽然名为高中毕业,有没有初中水平,还是一个问号。肖无为对贺老师说:“贺老师,我怕我底子不行。”“底子不行怕什么,只要你愿意学,我就能教好。”“我愿意,我愿意!”

贺老师为肖无为制定了详尽的学习计划,每周三个晚上为他系统讲授数理化。肖无为天资聪颖,进步神速。贺老师在惊叹肖无为的天赋时,也为无为深造无门而深深的叹息,但他又为找到一个好苗子而倍感高兴,越发认真地教着无为,可以说,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无为身上。

贺老师该谈恋爱了,该结婚了,我们古镇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早就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但贺老师一直就这么单着。当然,也不是没人给贺老师介绍,但就是一直对不上象。不是别人瞧不起贺老师这样的臭老九,就是贺老师找不到恋爱的感觉。有人说,这几年的黑山水库学习班,把贺老师搞“哈”(方言,傻的意思)了,除了教物理,他对生活琐事,一窍不能,要不是有肖无为的照顾,他的生活还要一地鸡毛。

有人给贺老师介绍了一位回乡知识青年,女青年对贺老师很满意,不嫌弃贺老师的臭老九身份,也不怕贺老师家的成份高。贺老师呢,也不排斥她,好像还有点欢喜,两人你来我往,也就有了那种意思。可有一天,贺老师不知哪根神经短路了,把女青年得罪得精光。

事情是这样的:女青年来看贺老师,贺老师正在给肖无为上课。肖无为见女青年来了,便礼貌地对女青年说:“姐,你来了!”赶紧让座,端茶倒水,忙完后,就对贺老师说:“老师,你们聊着,我先走了。”

贺老师和女青年也聊得挺热乎的,突然他肚子有点饿,便坐立不安,但又没到吃饭的时间,学校的食堂也没开,他又不好意思对女青年实话实说。于是,就扯了个谎:“你坐哈,我去去就回。”女青年以为他内急,便笑着说:“你去,你去。”

贺老师一出门,就急奔位于十字路口的公社食品公司办的餐馆,要了一碗肉丝面,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直到嘴上油光水滑,才猛然想起屋里还有自己的对象。连忙往屋里赶,却不见了女青年的踪影。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也无法向别人解释,也解释不出口。于是,这段最有可能成就的姻缘就黄了。

虽然贺老师自己没说因吃面丢了女朋友的事,但后来还是被所有人知道了,至今还是古镇的一则笑谈。多年后我听朋友讲些事,肚子都笑痛了,眼泪都笑出来了。贺老师其实是活在自己的天地里,才不管外面有魏有晋呢!这其实是很多天才的通病。

贺老师自此后再也没有正而八经的谈过恋爱,他也懒得为此耗费时间。这可急坏了他远在沔阳贺家湾的父母。父母曾用粮票为他换过一个万县女子,奈何贺老师不喜欢,也就没了下文。

转眼到了1976年10月,中国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挣脱桎梏的喜悦。古镇中学的羊芬休因为极左,迫害师生,被撤消了校长职务,去了县教育局在黑山水库举办的“三种人”学习班。校长由庞力副校长接任,贺老师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此时,要恢复高考的消息像长了脚,跑遍了城乡。科班出身的贺老师一下子俏了起来,找上门来的回乡知识青年们几乎要把他的门槛踏破。只有肖无为显得淡定,他这几年跟着贺老师把初高中的数理化完完全全的学了个遍,还随贺老师学了俄语、英语。他巴不得快快恢复高考,甚至迫不及待。

庞校长也没闲着,他把贺老师找来:“贺老师,你对恢复高考有什么看法?”贺老师对庞校长多年来对自己的善义关照一直心怀感激,有道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便也毫无保留地对庞校长说:“众望所归。”于是,庞校长对贺老师讲了自己的设想,要狠抓正规化教育,再不搞批斗、揭批之类的活动;还要举办高考补习班,面向回乡知识青年;同时举办重点班,把应届生中的尖子生集中起来备考。贺老师一下子就被鼓动起来了:“校长,我跟着你干!”

晚上,肖无为来到贺老师的小平房,见挤满了人,他进去后,轻手轻脚地给求学的人端茶倒水。贺老师见肖无为来了,便招招手:“无为,你来得正好,给他们讲讲这道题。”满屋的青年男女,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学校的伙夫还能给他们讲物理?不禁哄堂大笑。肖无为没有气恼,缓缓地从贺老师手上接过试题,从从容容地给大伙讲了起来,条分缕析,清清楚楚,深得贺老师真传。贺老师颔首,大家目瞪口呆,想不到,镇中竟藏龙卧虎,伙夫都这么厉害。

学生散尽后,无为给贺老师收拾房间。贺老师对肖无为说:“无为,看来恢复高考势在必行,你也好好准备准备。”无为看着老师:“我听老师的。”贺老师说:“你再抽点时间,我再系统地为你把知识点梳理一下。”肖无为感激地说:“谢谢老师!”

恢复高考的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镇中的高考补习班早已办了起来,尖子生也集中到了重点班,比县内其他中学要早了好几个月,可以说是抢占了先机。贺老师是物理课的不二人选,还当了补习班的班主任。贺老师当班主任后,独创了一套“上大学是着皮鞋,落榜是着草鞋”的理论,并把皮鞋草鞋挂在教室门楣上,以激励这些农村学生。虽然庞校长很宽容,但对他的做法也颇有微辞:“贺老师,你看,你能不能不说这个?毕竟与我们的教育方针不符啊!”贺老师很倔:“庞校长,你不让我说这个,这班主任我就不当了。”庞校长只得由着他去。贺老师的教室就成了镇中的风景。而且,贺老师对学生要求也蛮严格,他的课不说了,别的老师上课,他只要有空,就会到教室里当督学。有一次上晚自习,贺老师照例来到教室督学,见少了几个学生,便去宿舍找,看到几个学生正在用煤油炉煮腊肉吃。便愠怒道:“你们这些着草鞋的崽啊!”那沔阳话说出来,怪怪的,几个学生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溜走了。过了一会儿,贺老师抱着煤油炉来到了教室,当着大家的面,将煤油炉和一锅腊肉摔在地上。于是,镇中又有了一段佳话:贺老师督学——煤油炉和腊肉的不要!

肖无为没有参加补习班,学校一下子增加了好几个班,从采购食材到做成合口的饭菜,他的工作量翻了一番。但他是决定参加高考的,他去报名时,还遭到了招生办的嘲笑,说他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他没生气,他很自信,一定会以好成绩来回应这些鼠目寸光的人的。贺老师课余,总挤出时间给他开小灶,有时还请他给补习班上课。肖无为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几轮摸底考试,都是全县第一名。贺老师带的这个补习班,高分率、平均分率都在全县遥遥领先。古镇中学一下子在全县扬了名。

高考成绩出来了,肖无为夺得全地区第一,全省第五,被北京大学物理系录取(后来远赴哈佛大学一直读到博士,博士后,成为斯坦福大学终身教授。他与贺老师一直保持着联系,或写信或电话,回国时必看贺老师),全县前十名都出自贺老师的补习班。在当年升学率4%的情况下,贺老师的补习班上线率50%。乖乖,那是什么水平?县招办的老师得知肖无为考上中国最顶尖大学时,大跌眼镜,自嘲瞎了眼。真是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啊。

贺老师一下子成了全县的红人,成了古镇的宝贝。贺老师和肖无为成了古镇的传奇,再也没人超越。

十一

县教育局要调贺老师到县一中,他没有去;要他做古镇中学的副校长,他也没有答应。他只愿意做一名普通的物理老师,过一种平淡的生活。直到我读高中时,他依然做着他的物理老师。虽然他没教过我,但他太有名了,我隔老远,都要向他致敬。

后来,我也离开了古镇,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他的物理课依然教得很棒,他那一套“上大学是着皮鞋,落榜是着草鞋”的理论,把皮鞋草鞋挂在教室门楣上,以激励古镇学子的作法对古镇影响深远。他的学生和镇中,后来也有不少学生考入大学,而且还是不错的大学,但再也没出过肖无为,升学率也没有超过那一届,可谓空前绝后。但人生有一次辉煌就足够了,肖无为与当今国家领导人是同学,他自己已成为享誉国内外的物理学家。这是贺老师一辈子的骄傲。

贺老师最后是结了婚的,与一个崇拜他的古镇女学生,有了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这也是我听到的关于贺老师最好的消息。

责任编辑:郑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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