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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与《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性”比较

2015-11-14周韬刘辉

学理论·下 2015年9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王源氏物语悲剧性

周韬 刘辉

摘 要:《源氏物语》与《俄狄浦斯王》的主人公均出生高贵,且皆因“俄狄浦斯情结”而使人生充满悲剧。但由于文化内核的本质差异,前者的悲剧命运既无惊心动魄的叙事情节,更无尖锐剧烈的矛盾斗争,于“诸行无常”之中求“物哀”之风雅,显现一种静态的诗化悲剧性;而后者则饱含激烈尖锐的矛盾冲突,充满阳刚之气,崇高严肃,追求的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行动悲剧美学。

关键词:悲剧性;《源氏物语》;《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情节

中图分类号:I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5)27-0074-03

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是日本平安女流文学的代表作,在日本古典文学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同时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其“诗化悲剧性”美学理念——“物哀”具有浓厚的东方美学特征。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三大悲剧之一,其诞生标志着西方古典悲剧美学的高度成熟。《源氏物语》的男主人公光源氏与《俄狄浦斯王》中的主人公俄狄浦斯王的出生及其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二者具有不少或同或异的可比之处:出身高贵与童年不幸、幼小时期的神谕(相士预言)暗示、“俄狄浦斯情结”与乱伦、流放等。可以说二者的“悲剧性”具有许多相似性,但因为东西文化内核的巨大差异,使其悲剧美学的展现也存在较大差异。

俄狄浦斯王和光源氏均为王公贵族出身,尽管都具有如此高贵不凡的出身,但是出生后不久均遭遇了不幸:在光源氏3岁时其生母由于遭到宫中其他妃子的嫉恨打击而郁郁而终,失去母亲庇护的小皇子光源氏随后也被降为臣藉;古希腊的俄狄浦斯王的童年更加悲催,刚出生不久便被父王刺穿脚踝,遗弃荒郊野外。因此,二位主人公的高贵身世与其悲惨童年境遇之间一开始就形成了巨大的落差。

如前所述,悲剧的悲剧性之所以成立就在于悲剧的主人公无一不是遭受厄运而引发“悲剧性事件”,而且这种厄运往往是命中注定的,是宿命的。在古希腊悲剧中,主人公的悲剧命运首先是以某种奇特的神谕来加以暗示的。据考察,在保存至今的33部悲剧作品中,绝大多数都出现了暗示悲剧主人公的神谕或诅咒语言[1]。与此相对,在东方的悲剧作品中往往是通过占卜或相士的预言表现出来。

光源氏的父皇桐壶帝在其幼小时曾经让一个朝鲜相士为光源氏看相,当时“这相士一见小皇子,大吃一惊”,事后该相士留下这样的预言:“观这位公子相貌,应为国君,登至尊之位。然若果然如此,则恐有忧患之事。如若为朝廷柱石,辅佐天下,似又与相貌不符”[2]10。这位相士所说的“恐有忧患之事”便是暗示后来光源氏自贬须磨”这一悲剧性事件。

光彩照人的光源氏之所以要“自贬须磨”,是因为其与弘徽殿皇太后的妹妹尚伺胧月夜的“好色”行为败露所致,当时被右大臣意外抓了个正着,“胧月夜魂飞魄散,差一点没吓死。源氏公子感到连累胧月夜非常可怜,自己作恶多端,恶有恶报的时候终于到了,将成为众矢之的,受到世人的责难。”东窗事发之后,源氏公子暗自后悔,“回想过去的种种事情,考虑自己的未来命运,觉得悲哀之事实在太多,数不胜数”,这“数不胜数”的“悲哀之事”自然尤其要数与后母藤壶女御之间的乱伦事件。于是“思来想去,惶恐不安,打算离开京都,寻找一个适合的地方隐居。”[2]200,206

不久,“朱雀帝身患眼疾,弘徽殿皇太后也被妖怪附体,病魔缠身,宫中又经常出现各种莫名其妙的不祥之兆。弄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光源氏的自贬须磨使得其情人胧月夜获得了朱雀帝的赦免,“又重新入宫服待皇上”,并且使“性情懦弱、优柔寡断”的朱雀帝深感内疚:“我违背了父皇的遗志及其教导,罪愆难辞啊!”于是,“遂不顾弘徽殿皇太后的谏诫,宣布赦免源氏公子之罪。”降旨催促源氏公子返京,翌年并将皇位传于皇太子——源氏公子与藤壶女御的私生子。这样也就应验了算命先生的“子女中必有天子,位极人臣”的预言。

与光源氏不幸的童年一样,俄狄浦斯王子的童年也充满悲情。在俄狄浦斯还未出生世之际,其父王拉伊俄斯就已经从阿波罗神处得到过了令人恐怖的神谕:将来的儿子将弑杀他的父亲,娶其生母为妻,并且生下可恶的子孙。为了逃避厄运,在儿子出生后拉伊俄斯便刺穿了他的双脚,然后令人将其抛弃荒郊野外,这个惨遭割脚的小王子因此被世人称为“俄狄浦斯”,意思是“脚肿的人”。尽管想方设法逃避可拍的神谕所启示的厄运,但悲剧仍然逐一展现。不知神谕内情的俄狄浦斯得救后一系列的行为始终都是盲目的,所以对于其本人来讲他的无意识的“弑父娶母”行为完全没有道义上的责任。尽管如此,他始终还是无法逃脱神谕的安排:最终为了惩罚自己而戳瞎了自己的双眼,并无情地放逐了自己。

弗洛伊德运用精神分析法对《俄狄浦斯王》进行了解析,并提出了悲剧的效果并不是在于“神的意志和厄运者的徒劳抗争”,而在于一种能极大震撼观赏者的东西,即“俄狄浦斯情结”。弗洛伊德指出:这种东西“包含在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中,他的命运打动了我们,只是由于它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命运——因为在我们诞生之前,神谕把同样的诅咒加在了我们的头上,正如加在他的头上一样。也许我们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要把我们最初的性冲动指向母亲,而把我们最初的仇恨和屠杀的愿望指向父亲。我们的梦使我们确信事情就是这样。俄狄浦斯杀了自己的父亲拉伊俄斯,娶了自己的母亲伊俄长斯,他只不过向我们显示出我们自己童年时代的愿望实现了。”[3]弗洛伊德认为悲剧的效果来自恋母妒父,而这种恋母情结潜存于我们每个人身上,只要剧中类似情节一出现就很容易引发我们的同感。

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原理,光源氏的“无常好色”人生同样具有强烈的“俄狄浦斯情结”色彩。光源氏三岁之时便于生母桐壶更衣死别,其中有一段关于光源氏的描写:“然小皇子年幼无知,看见宫女伤心哭泣、父皇泪流满面,只觉得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2]3“源氏公子君对母亲桐壶更衣毫无印象,听典伺说这位藤壶女御的相貌酷似母亲,童心产生依恋之情,总想前去藤壶院,和藤壶女御十分亲近。”[2]11父皇也对藤壶女御说:“你要好好疼爱这个孩子。你和他的母亲长得惟妙惟肖,简直不可思议。”“源氏公子君听到这番话,童心大悦,每逢春华秋实,总是摘花折枝,送给藤壶女御,表示恋慕之情。”[2]11-1212岁元服之后,光源氏受命娶左大臣女儿葵上为妻,虽然葵上是左大臣的掌上明珠,秀丽柔美,气韵高贵,但源氏公子总觉得不能投缘。因为他一心一意惦念着藤壶女御,少年单纯的苦恋使他难以自拔。

尽管女性遍历无数,光源氏还是发出“一个人的感情丰富,情趣优雅,善解风流,这些方面的记忆越多越广,悲伤之情自然也就越深”[2]690的感叹。光源氏表面看上去是个“好色之徒”,其实是一种“爱无常”的徒劳。“源氏追逐着女人,然而却不知晓真正原因,而这是一种深刻的虚无,这是现实的爱心与无常之间的冲突。爱情的无常流转正是人世与生命的无常”[4]60。“好色”的奢华满足背后其实是深刻无尽的、无可奈何的人生悲哀。由于受到佛教“无常苦空观”的深刻影响,使《源氏物语》具有明显的东方“哀愁美”倾向,一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诗化悲剧性”。

如前文所述,《源氏物语》与《俄狄浦斯王》的主人公的命运都具有令人同情的悲剧色彩,但另一方面,因为不同的文化背景,使得二者的悲剧性表现具有不同的特征。

首先,古希腊的神话体系是一个由男性统治的天上世界,主神宙斯和太阳神阿波罗、赫利俄斯均为男性,这种“男性崇拜意识”也必然影响西方古典悲剧艺术的思维活动,比如文学作品的主人公一般为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岸英雄。相对于古希腊成熟的父系文化,平安时代的东洋岛国残留了相当的母系氏族文化遗风,具有鲜明的女性崇拜倾向,比如在成书于八世纪的《记纪》神话体系中,女性的太阳神——天照大御神占据着中心地位,被奉为高天原(神灵界)上的主神。“太阳神由女性充当,日本文化的这一特异之处对该民族的深层心理及其文学表现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5]4这种女性崇拜的传统文化对平安时代的女流文学确实产生了明显的影响,正如张哲俊所指出:“《源氏物语》是一部悲剧性小说,然而它的悲剧性截然不同于西方文学的悲剧形式,不是通过情节的冲突加以表现,而是把一连串的生活琐碎细节诗意化,通过内在的体验表现悲剧性,表现悲剧的冲突,从而构成日本文学特有的阴柔美的静态悲剧形式。”[4]56

其次,古希腊的城邦公民自治文化对其时的悲剧文学具有相当的影响①。比如,《俄狄浦斯王》的主人公充满自我辩护精神,往往大胆地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在悲剧冲突中主人公一系列的英雄行为充满了自我担当的阳刚之气,展现了大无畏的“行动的悲剧”。另一方面,平安时代的日本是模仿大陆盛唐的律令体制时代,在这种中央集权政治的背景之下,《源氏物语》的主人公自然就缺乏相应的自我主张与辩护精神,此外,作者紫式部为一不问政治的女流之辈,使得《源氏物语》不具有朝廷官方文学的政治性,只是一种“玩物游情”,注重的不是外在的社会,而是主人公内心世界的细腻刻画,并形成所谓的“内趋”特色。正如著名日本文学专家D·金教授所指出的:“故事的大部分在人物的头脑中进行”[6],这种所谓的“内趋”特色其实就是一种内在心理活动描述,内敛阴柔,必然缺乏主人公大胆地对外权利辩护,因此,《源氏物语》整部作品自始至终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均匀的哀愁气息。除此之外,由于受到佛教的影响,《源氏物语》中充满了“诸行无常”“因果报应”等出世悲观思想,具有明显的“易毁灭”的悲剧美学特征。正如笔者所指出的,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平安“物哀”文学是一种阴柔的“哀且伤”的“下降型”美学趣味[7]。另一方面,《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性则极具男性阳刚之美,呈现的是一种激流勇进、波澜壮阔的悲壮之美,追求的是一种牺牲个人利益而挽救社会大道德。与《源氏物语》的“下降型”的“物哀”悲剧美学趣味相反,《俄狄浦斯王》是一种令人震撼的“怒哀”,是一种积极的、勇于担当的“上升型”悲剧美学趣味。

第三,两部作品矛盾冲突的剧烈程度不一样。日本传统审美观念一般崇尚悲情主义,但是这种日式悲剧的演绎一般缺乏矛盾的剧烈冲突与宏大主题,而是一种相对柔和舒缓的过程,展开的是一种诗化物哀之美。对此,王向远曾指出,在缺乏情节的逻辑化交叉和相互关联的背景下,情节张力的弱化反而有利于细腻的情感体验和敏锐的心理感受,亦即所谓的“物哀”情趣的表达。因此,日式悲剧往往既无惊心动魄的叙事,也缺乏剧烈的矛盾冲突,而是以独具东方特色的宁静平和之美,将切实的悲情愁绪与自然的美感交织起来,在平缓的叙事中舒展汨汨的物哀情绪,带给读者的是均匀绵柔且沁入心脾的诗化悲剧性享受。于此相对应,《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情节则呈现一种跌宕起伏的态势,冲突急遽刚烈,场面震撼人心,与日本静态的、内在的矛盾冲突表现不同,《俄狄浦斯王》的剧情具有强烈的外在动态感,悲情壮阔,强调悲剧结果,并且往往以冲突双方的死亡、毁灭等狂风暴雨式的结局告终。

如前所述,二者主人公的自毁悲剧行为都源自“恋母情结”——“俄狄浦斯情结”,但是,引发的原因、发展的过程以及导致的结果却大不一样。第一,这两者的起因是不完全相同的:光源氏之兄朱雀帝即位登基之后,独揽朝廷大权的是右大臣一家,光源氏所依靠的其岳父左大臣一派日益式微以致门可罗雀,“源氏公子对如今之政局感到日益艰难,事事不顺心,处处不如意,心情很不愉快,但是如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得过且过,恐怕还会找到更大的麻烦,陷入更糟的处境。他思来想去,惶恐不安,打算离开京都,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隐居”[2]14,从中可以看到,光源氏的自我流放其实也是迫于时势荣枯盛衰之无奈,可以看作一种不得已的政治避难手段。反观《俄狄浦斯王》,“诅咒带来了整个城邦的混乱,陷入了瘟疫造成的极限生存困境”[8],这使得俄狄浦斯王因此背负了沉重的道德压力,他在查明真相、并且得知“罪魁祸首”就是自己之后,毅然决然地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并放逐了自我,这一极端的自虐行为充分体现了悲剧主人公对城邦的责任担当,展现了其崇高且令人肃敬的人格魅力。

最后,二者悲剧所展现出的文化价值理念不尽相同。日本的《源氏物语》追求的一种玩物游情的贵族风雅情趣,完全不承担道德说教义务,具有明显的“脱政治”倾向。与此相对,古希腊的《俄狄浦斯王》则高调宣扬社会伦理道德。尽管俄狄浦斯王的“弑父娶母”是一种在不知情的前提下的非自愿行为,却依然勇敢地承担起由此带来的道德责任,通过自我惩罚以洗刷自己的罪孽,并以此来挽救自己的城邦。“只有一件事情是他此时把握住了的,那就是: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必须面对命运,并且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9]。可以认为,俄狄浦斯王非凡的气度和勇于牺牲的气概引发的是一种“善被白白地糟蹋”的震撼人心的壮烈悲情。

综上所述,《源氏物语》与《俄狄浦斯王》的主人公的悲剧性具有相当的近似性:出生高贵的主人公因“俄狄浦斯情结”而惨遭厄运。但由于文化内核的本质差异,以前者为代表的日本古典文学悲剧性显示的是一种诗化物哀,既无惊心动魄的叙事情节,更无尖锐剧烈的矛盾冲突,并具有明显的“脱道德”倾向,于“诸行无常”之中求“物哀”之风雅,是一种“下降型”的悲剧美学。而后者追求的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上升型”悲剧美学,剧中充满激烈的矛盾冲突,节跌宕起伏、紧凑生动,标榜崇高的社会道德责任,充满阳刚之气,崇高严肃,追求的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行动悲剧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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