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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4冉冉

西部 2015年12期
关键词:莉莉婆婆

冉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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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

冉冉,本名蔡冉冉,1992年2月生,安徽六安人。业余小说创作者。曾获2013年上海大学生“复旦文学创作坊”评委会奖。作品专注于探索经济结构、父权结构和性别结构下的女性命运。现居上海,在某互联网公司做产品运营工作。

已经下班了,她有些心急。七点钟,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她提醒自己将目光聚焦在面前的文件上,每隔十五秒移动一大段距离。直到最后一把椅子在地板上拖动,发出“刺啦”的颤音,她回过神来,意识到现在办公室只剩下自己。她用力揉了揉脖子酸疼的一侧,慢慢放松下来。

时针往八点钟方向偏了偏,但还差点儿。四十平米的办公大厅,被装修成统一的白色风格。她还记得公司刚装修好后开的第一个例会,部门经理逡巡一圈,告诉大家,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更能提炼一个人的潜能,他顿了顿,像吐出一个秘密般加了句,据心理研究表明。她试着做过一些心理测试题,甚至这会儿,在她办公桌抽屉最底层,还放着一些相关杂志。最开始,她发现通过回答一系列看起来毫无关联的问题,能最终指向一个确切的答案,有时候是“幸福指数”,有时候是对她生活情感的下一步预测,或者,只是一个个暧昧不明的词——“爱”,“失去”,“快乐”,“犹豫”。她乐此不疲地寻找新的提问方式,确证那些词汇是否真实可信。直到有一天,问题组合和答案之间的联系不再神秘,她看穿了它,几乎与此同时,她有种被骗的感觉。

现在,她从那沓厚厚的杂志底下抽出黑色封皮笔记本,打开摊在桌上,径直翻到最后一页。将要被写下去的内容已经在她脑中盘旋很久,只需要不加停顿地完成书写动作,再将笔记本归至原处,合上抽屉。做完这一切,她起身把灯一一摁灭。就着窗外明明灭灭驶过的车灯,办公室再次让她产生刚装修完那天下午一尘不染的感觉。

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公交站台零星背风站着几个人,她一眼认出其中有一对情侣,女孩是楼下另一家公司的前台,和她一样,喜欢早早去上班,等电梯的时候经常打照面,后来在公司外的餐馆碰上,总会一起吃个饭。一次,女孩花了整个午饭时间向她描述自己的男友——壮实,表情严肃,话不多,过于专注变换发型,笑起来有两个酒涡,对她百依百顺,并且总疑神疑鬼她和其他男性的关系。“但有时候你就得让他有危机感。”女孩一边手指飞快地点击手机屏幕,一边抬头冲她眨眨眼睛。她往后退了退,走进公交站广告牌较暗的一侧,她害怕女孩转过身,认出她,并笑着向她走来。

这个点的公交车上空荡荡的,路上也没什么车,车能一路不停地快速向前驶去。她坐在最后一排正中位置,与外界保持一段距离。如果从一个更高处看这座四面环山的城市,夜将会变得更加浓稠,一切被更高更远处模糊的光线吞噬,包括正拉着她驶向终点站的这辆车。巢市通往外界有两条出口,一条是铁轨,另一条则是常年亮着昏黄灯光的穿山公路隧道。她在脑海中想象着城市往后倒退,被黑暗一点点稀释,直至消融。换个角度看待这里是有帮助的。那次公司组织的爬山活动,在筋疲力竭爬上山顶往下望去的时候,她第一次想到这一点。在更高处,距离和风声把一切隔远,被山环绕包裹的灰色建筑零星散落在起伏的地面上,不断有车驶过,但是没有声音,建筑也缩小成不真实的比例。那也是她第一次对通往城市之外的铁轨感兴趣。

位于山脚下的火车站很快到了,等她下了车,司机点亮一根烟,关上门熄灭了车灯。几步之外,火车站大厅透出的白色灯光,照亮到马路对侧。候车厅去年春节前完成了翻修,白底蓝字的标识牌和边上候车大厅的比起来,显得簇新。她没有往大厅的方向走。铁轨在车站正门的后方,通往那里需要购票、检票、进站。但是有一条捷径,她对这条路线了熟于心。

火车站毗邻一排低价旅馆,筑起围墙以示划分。其中有一段尚未完工,像是所有人都忘了这事儿,脚手架废弃在墙边,已经布满铁锈。这是她长久以来的秘密通道。这会儿,她娴熟地往上爬去,在锈蚀严重的横栏上找到合适的着力点并不容易,有几次她不得不停下来,试探铁架横栏的承重底线。翻至最顶端,一切变得容易起来。她迅速找准踏脚的位置,下降一段距离,跳向地面。

现在,她躲在火车刺耳的鸣笛声、候车厅和站台乱哄哄的交流声的另一侧,没人会发现她。她盯着眼前被打磨得锃亮的铁轨反射出的清冷的光,在她掏纸巾擦手的时候,那片光像一汪被风吹过的水,微微抖动起来。火车快要进站了。T144带来更远处的属于更深的夜晚的味道——清冽、湿重,搅动着周围的空气一起涌了过来。她总在这个时候到,T144有时会晚点。等待的功夫,什么也不用想,仿佛有什么在等着她。沉入任何一种想法或者情绪,在它面前都显得多此一举。

一旦入冬,城市像是一只不断往窖底沉的酒瓶,聚拢着四周刮来的风。入侵的寒冷从皮肤孔隙往里钻。她紧了紧大衣,远远看着火车门打开,透过蒙了雾气的车玻璃,一拨人下车,另一拨人往里挤去,变成模糊的影子在车内移动。她仿佛能感觉到车厢内聚积了长长一段路,经过呼吸反复过滤发酵的热气,在她周围的空气中扩散。门在一声拉长的哨音中关闭。火车和铁轨的摩擦声在她听来振聋发聩,颤动在她体内产生共鸣,血液正在沸腾。她明白,那阵轰隆隆的震荡将由强及弱,陪伴她余下的时间,直到明晚的这个时候,一切重新来过。她想象着自己此刻正在车内,不用往外看,T144毫无悬念地沿着沪宁铁路线,穿过隧道,途经平原,抵达终点站上海。

火车终于在车站光线的边缘处消失,它已经在山的另一侧了。

她调转方向往回走。再次回到候车厅前的马路边,和刚下火车拎着行李的人一起往前走。此刻,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说不清感觉是疲惫还是新鲜。这会儿温度又降了些,她缩起脖子,掏出手机看了看,八点四十三分,手机没有任何消息提示。等车来的时候,她第一次产生隐隐的不安感,但它搅和进太多的感觉里,很快模糊起来。

她一直没能弄清楚,究竟在哪里出了错。她曾多次看到以至于不得不去思考这个词,遗憾。事情一直按照轨迹进展,自然到她一度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中。毕业后,她顺理成章留在巢城,工作第二年遇见沈庆,让她迅速在众多生活轨迹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条,她曾经这么认为。

到家的时候,新闻联播已经结束,电视正在播报各地天气。开门声像是一种惊吓,坐在沙发上的婆婆迅速起身看向她,她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去给你热热饭菜。”也许是为刚才的失态找理由,婆婆往厨房走去。客厅只剩下站在玄关处的她,和坐在沙发上半转过身子的沈庆。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沈庆的脸被隐去一半,和沙发,电视,以及光线昏暗的客厅融为一体。和她熟悉的样子并不相同,沈庆的轮廓不再那么鲜明,脸颊两侧的酒窝,从前只有在他笑起来的时候才显露的开纹,现在看起来像伤口痊愈后留下的纹路,和那张已经圆润起来的脸极不相称。

上海晴转多云,十到十五度,播报由男声切换为女声。

沈庆将握在手里的水杯搁到茶几上,站起身说,准备吃饭吧。她应了声,往洗手间方向走去。

水龙头涌出冰凉的液体瞬间带走手心的温度,她打了个寒战。

从洗手间镜子里看过去,除了那张她每看一遍都会觉得陌生不自然的面孔之外,就是水池上方的挂钩上一字排开的对折整齐的毛巾。她盯了会儿,发现水池后方,昨晚换下的内裤摆在洗衣机盖子上。它原本该呆在洗衣机里,她转身把内裤塞了回去。马桶边上的垃圾纸篓里,松散地堆着几张她前两天换下的沾着暗红色血迹的卫生巾。

手机铃声响了。是莉莉。吃饭了吗?莉莉声音有些哑。

吃过了。水龙头哗啦啦地流着,她稍稍压低了声音。

想得怎么样了?莉莉顿了顿说。

她往后退了退,倚在洗衣机上。她试探地说,快了,很快我就有答案了。

莉莉那边传出呼吸声,她能感觉到,那些气体带着音量和温度,热乎乎地喷在耳朵那儿。莉莉语调没有任何变化。不做点什么,只能永远这样下去。

她把水龙头关上。我明白。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尖锐。

莉莉没有说话。

她太熟悉这样的沉默。她和沈庆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这样的沉默就无休止地进行下去,直到他们开始习惯。这会儿,她意识到,这样的沉默里夹杂的互不妥协过于生硬,它不能发生在她和莉莉之间。几乎不能多挨一秒,她对着话筒那边说,我先出去了,明天给你电话。

莉莉嗯了一声,电话被挂断。

饭厅长方形桌子上少见的被堆满了,全是她爱吃的菜。婆婆招呼她坐过去,挑了一块完整的鱼肉放进碗里,递给她。趁热吃。

她喝了口汤,暖意开始一点点在胃里升腾。

我问了,现在这事不难。婆婆又往她碗里添了些菜。

她感受着音节顺着耳道一点点往下滑,直到进入身体,被落实成确切的意思。一股腥味儿蹿了上来,裹住口腔每一个角落。电视里正好闪过一个脸颊上抹着两抹红色的小女孩,一板一眼唱着黄梅戏。

婆婆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沾满番茄的鸡蛋,慢慢吞咽下去。

她把视线转向饭厅观音龛的左侧,成成的照片靠墙立着。事情发生之后,她曾无数次盯着成成八岁的模样,起先她发现他的左眼微微向上挑,一副努力在看着什么,同时又毫不掩饰不屑的神色;后来,她注意到他的右眼,侧着的目光露出警惕;再后来下巴往里收,嘴角挂着笑容,让他又回到那副乖巧的模样。

这个坎儿你总要迈过去。婆婆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她收回视线,喝了口水,鱼腥味儿反而更重。她把筷子码齐朝里对准自己。

环总是要取出来的。婆婆加重了语气。

她将手顺着胸腔下部凸出来的骨头往下滑,估摸了下子宫的位置。那里曾经被填满,再被抽空,之后被植入一个T型铜环卡着。腰间一阵细琐的刺痛感传来,接着蔓延,变成一种让人踏实的钝痛散布开。她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那个节育环带来的排异反应持续一周,然后消失。成成走后,她又能强烈地感受到它在子宫里轻轻跳动。她用手指绕着那里打转,全心全力地包裹着它。

我给你预约了专家,明天早晨十点。婆婆盯着她说。

她抬起头,看了看两片紧紧抿住的薄嘴唇。她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沈庆的手伸到下面握住她的小指,轻轻捏了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最近你常加班,正好和领导说说,总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沈庆的声音传过来,闷闷的。

洗漱完,她钻进被子,往沈庆那挪了挪。他身子一紧,随后把沾满热气的身体贴近她。

就像成成还在那儿。她握住沈庆的手,覆盖住自己的下腹。

沈庆的手想要接着往下移,被她一把拉住。

沈庆轻轻呼出一口气。是时候让它过去了,他说。

她和沈庆隔了段距离,盯着天花板,偶尔有汽车驶过的光线照射上去,再慢慢拉远。她闭上眼睛,成成的模样无比清晰,她几乎不需要借助记忆拼凑。

那天留给她最后的影像是成成穿着被血浸透成绛紫色的超人外套,敞开的衣领往上戳着。

成成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沈庆翻了个身搂住她,手搭在她的肚子上。体内的寒气随着温度的下渗不断往上冒。

他那么点大,说不定只是想飞。沈庆收紧手臂搂住她,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脖子那儿。别再想了。

她睁大眼睛,视线紧随着快速移动的光线。那辆救护车里,成成被一块染成红色的布包着,血源源不断四下流开。有一簇朝着她的方向淌过来,车子一转弯,流向另一个方向。

他才那么小,怎么会那么做?她试图想象那天成成站在楼顶的样子,但她无法让自己相信他看见了什么,脸上保持着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向前扑去。她意识到,她将再没有机会确证这一点。

沈庆收回手臂,枕在头下。小孩子总是想飞的。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小时候也这么想过。

可是你没有那么做。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冰冷坚硬得像一根鱼刺。

沈庆轻轻喊了她一声,抚了抚她紧绷的胳膊。都会过去的。

你的儿子摔成了一摊泥!她一字一顿地说出来。一团光线划过,房间转而又陷入黑暗中。

他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你最清楚。

她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沈庆用手拉了拉她,被她挡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揽了揽她。睡吧。他说。

清晨的阳光照进来,因为窗户上的水汽,显得有些朦胧。她将蜷缩的身体一点点伸展开,直到视线聚焦在边角翘起的暗花壁纸上,她意识到自己在家里。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沈庆拎着卡其棉布外套,准备出门上班。

别迟到了。沈庆握着门把手,犹豫了会儿,走了出去。

她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八点半。

婆婆已经等在客厅。

在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她特意看了看纸篓,已经空了。

婆婆走在她前面,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到康复医院,婆婆对司机笑了笑。

冬日上午的医院甚至有了一丝圣洁的意味。粉刷成白色的建筑物笼罩在暖黄色的光线下,她抬头看了看被烫金边框包裹的四个鲜红大字,阳光一晃,摊成一团模糊的红。

预约医生的办公室在背阴的走廊一端。走进去,刚被阳光暖化的皮肤有些不适应地激起一层疙瘩。

医生没有抬头,翻了翻病历,手术要在月经结束三到五天内做。

不等她回答,婆婆抢过话头,现在时候正好。坐下后又补充了句,最好尽快。

医生像是预感到她的异样,抬眼看了看她,小手术。不等她回答,接着说,现在都是宫腔镜取环,麻醉后睡一觉就结束啦。

婆婆前倾着身子,开始询问手术细节,以及手术后恢复怀孕的细节。婆婆和医生的嘴唇交替张开合拢,声音断断续续向她传来。

她脑中出现自己在手术室的场景:最后一点意识将溃散在天花板上,或者罩在头顶的手术灯光里。等到她毫无知觉的时候,他们会把各种形状的器具塞进她的子宫里,无一例外的冰凉。他们将对她的子宫通道随意窥探、讨论,并且很快明确那个倒卡着的铜环的位置,接着将它扯出来扔掉,像是它根本不必在那里存在九年。子宫失去最后一点儿支撑,往下陷去,直到她回过神来,一遍遍记起这一切。

想到这,一阵冰凉的触感顺着腹间往上升。她用手摸摸子宫那儿,感觉里面空凉凉的。她不确信地使劲按了按,一点点加重手上的力度,直到一股酸水从体内漫了上来,灼烧着喉咙抵达嗓子眼。她捂着肚子,打开门冲了出去。

她在医院混杂着尿骚味儿和消毒水味儿的厕所隔间里,蹲下来等待着强烈的呕吐感再次袭来。直到双腿发麻,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她抠住喉咙,仿佛真从体内掏出些什么就会好起来似的。她把电话捏在手上,按下莉莉的号码。她吞了口口水,又清清嗓子,感觉调整到正常的嗓音。莉莉,我在医院,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话筒那边闹哄哄的,像是隔在另一个时空。

你等着,我去个安静些的地方。顿了会儿,莉莉喘着粗气,想好了吗?

她起身倚在斑驳的墙壁上,嗯了一声,想好了,她又加了句。

事情发生后的那天下午,天台上,莉莉的脸在阳光中界限分明。

春天已经开始了,但是医院走廊仍然四处散着阴冷,尽头黑黢黢的。她走过去,辨认出一条隐在光线暗处的楼梯,末端是扇只能通过一人的小门,连接医院的顶层——一片开阔的露天平台。她试探着往前走去,来到平台边缘。远处是山,再远的地方隐没在环绕着山的水汽背后。她把头往前探了探,突然感觉一只手搭在自己左边肩膀上。是急诊室的护士。

女护士冲她微微一笑说,我在楼下看到你了,所以上来看看。

我不会跳下去的。她说。她往底下扫了一眼,一阵晕眩感让她往后退了几步。

护士低下头在白色护士服内层摸索了会儿,取出一支烟,拢起火点上。下面不让抽烟。

她闭上了眼睛,晕眩感渐渐消失。

护士往前走去,停在平台边缘,长长吸进一口烟,循着她的方向看过去。我也失去过一个孩子。

那孩子怎么了?她看着风将白色衣服高高鼓起。

车祸,就在我眼前。护士看了她一眼,随后把视线投远,接着说,根本来不及做什么。

成成就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的,他怎么会不害怕。她盯着一身白衣的她,仿佛她能给出一个答案。

这个鬼地方。护士把烟远远掷出去,扭转过脸,削瘦的脸颊把光线隔绝出去,让她看起来像个倔强等待发育的孩子。

天台只剩下风的声音。

下去吧。她说。

等她先通过那扇门,护士挽起她的手臂。叫我莉莉。

推开厕所门出去的时候,婆婆迎了上来,问道,没事吧?

没事。她用纸巾擦了擦手。

和医生都说好了,手术就定在周一。婆婆冲她笑了起来,上移的颧骨感觉随时会裂开。

星期六下午,她推了推睡午觉的沈庆说,部门临时通知有活动,要出去一趟。沈庆在床上翻了个身,应了一声又睡过去。

她在办公室里坐了会儿,将桌子上的文件沿对角排列整齐,抽出一张纸巾擦去上面的灰尘。做完这一切,她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把尾页那张写满字的纸撕下来,塞进口袋。她想了想,又撕下一张空白纸,写下接下来一星期的工作内容,然后用手抚平,塞进桌面玻璃的夹缝里。

她看了眼时钟,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她掏出手机给莉莉打了一通电话。第一下嘟嘟响了几声挂断,第二下没人接。莉莉也在准备,她安慰自己。

她锁上门,径直朝街角一家大型超市走去。在各种款式和材质的箱子前逡巡一会儿后,她选中一个橘黄色的最大尺寸行李箱,然后拖着它往回走。

坐在回程公交车上,她掏出手机看了看通话记录和信息,没有莉莉的消息。她往黑乎乎的窗外看了眼,视线挡在玻璃窗上,印出她的脸。很快,她将到上海,在那里她将去一家新的公司,莉莉将在一家新医院照顾新的病人,下班后她去接莉莉下班,一起回到她们住的地方。她冲车窗上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笑了笑。

她想起莉莉从前说过,离开后我们的机会就会多起来。她合上手机,盯着箱子在不明朗的光线下发出明艳的光泽。

到家时,沈庆的睡具已经铺在沙发上。婆婆正在用一块抹布擦拭那座专程去九华山请回来的送子观音。成成的照片被手臂一碰,倒了下来,那副好奇而又羞赧的笑容指向天花板。

回来啦,婆婆朝她边上努努嘴,哪来的箱子?

部门奖品,星期一要用。她轻描淡写地说。

沈庆从卫生间出来,湿漉漉的头上顶着一条白毛巾。

肚子好些了吗?沈庆靠近了些。

她摇了摇头说,没事。

我来吧。沈庆从她手里接过旅行箱,拎进卧室。

她接过婆婆递过来的热水,我自己弄就好了,你去睡吧。

躺在床上,她感觉有些冷,起身拉上百叶窗。

她掏出手机,朝着莉莉的名字按了下去。《茉莉花》彩铃即将开始新的循环时,电话通了。

我准备好了,就这周。她说。

那边没有声音。

还在吗?她裹了裹衣服。

我怀孕了,一个月零八天。莉莉的声音有些嘶哑。医院例行检查,昨天刚拿到的报告。我以为再也不会怀孕,就一次,我们决定要走的那天晚上,我想着和他最后一次……

她不动声色听着莉莉语无伦次的解释。

对不起,莉莉说。

电话转为忙音。

她回到床上躺下,一只手枕在脖子下,另一只手放在腹部。她耐心地等待着,她清楚子宫里那阵酸疼很快将会消失。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能同时感受到车厢里明晃晃的灯光和车厢外面的漆黑。火车往黑暗深处急速驶去,气流在皮肤表面摩擦,越来越热。车厢里空无一人,散发着闷重的霉味。没过一会儿,火车头猛地往下扎去,带动整个车厢往下坠。她忍耐着五脏六腑被拉扯的失重感,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能屏住呼吸往下掉。

醒来的时候,放在脖子下的那只手一阵酸麻。阳光从百叶窗缝隙射进来,窗户外面响着晨练的广播。她看了看立在门边的行李箱,这才意识到,只剩下自己。她按捺住想要给莉莉打电话的冲动。很快,她发现,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她把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那张纸掏了出来。黑色水笔部分是她的笔迹。每列出一样物品,后面都用蓝色水笔标出“份数×2”。

铅笔部分——挤在一起,错误的地方直接用更大的力度在原来的位置写出新内容。是莉莉的。商量应急药品时,莉莉咬着笔头,把可能出现的状况列举了一遍,然后满不在乎地冲她笑笑,暂时就这些,放心,有我呢。

她把那些念头驱逐出去,闭上眼睛。很快她发现她再也无法入睡,索性起身收拾东西。

吃完午饭,婆婆从她手里接过抹布,往厨房走去。她坐到沈庆边上,电视机正在播放当地频道的午间新闻。男主持人盯着屏幕说,随着政府支持力度的加大,我们有信心在未来的几年内,发展成为一个真正的花园城市。沈庆呷了口啤酒,身子往后仰去。

她起身走进卧室,轻轻把门反锁上。收拾好的衣服已经分类摆在衣柜的一边。她打开箱子,把衣服一摞摞往里放。东西全部收拾好之后,箱子里仍然有一大半空余空间。她站在房间正中央,四下看看,确定再没有什么需要往里装的了。

她拖着箱子出去时,沈庆已经出门了,成成出事后,沈庆把周末绝大多数时光花在打麻将上。

我把东西放到公司去,她对婆婆说。

晚上早点回来。

嗯。她说。

太阳已经开始渐渐往回收。

到站台边,她往家的方向看去,一双眼睛在玻璃窗后闪了下就消失了。她坐上往公司方向去的公交车,直到小区建筑变成一个模糊的点后,下车转上去往火车站的公交车。车上人不多,她把箱子护在身侧,靠窗坐下,取下挎包摊放在膝盖上。下一站上来很多孩子,背着印有各个补习班标识的书包。一个穿着胸口印有“舞”字的裙子的小女孩朝她跑过来。小女孩晃了晃脑袋,露出还没来得及换长整齐的牙齿。她愣了愣,忍住去摸摸她的冲动。小女孩在行驶的公交车上左摇右摆,终于来到朋友身边。

她在火车站下车,走进边上的一家超市。

在刚进门的洗漱用品货架前,她挨个取消在火车上要用的物品,直到确认无一遗漏,才往超市深处走去。

脑子里记下来的东西挑选完之后,她重新掏出那张纸,眯缝着眼睛辨认莉莉歪歪扭扭的连体字,对照着箱子里的东西,循着路标往医药用品专区走去。

东西陆续购置齐全,购物车被填上一半。她把那张纸对折后撕开,揉成几个小团,扔进就近的垃圾筐。她看了眼时间,五点钟,她决定再逛会儿。

再往前走是儿童玩具专区。成成以前总喜欢赖在这儿,蹲在看中的玩具边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就是不说想要。货柜正中央摆着举起双臂披风后扬的超人模型。她取下一个,放进购物车。

去付账时路过刀具区,看到拐角下面散堆着几瓶防狼喷雾,她拿起一瓶。

从超市出来后,她把箱子拎在手上试了试,分量不轻,让她感到一阵踏实。

售票厅排起了长队,她站到队伍的末尾,缓缓向前移动。一个小时后,她把身份证递进玻璃窗里,T144,去上海。她补充了句,要明天的。玻璃窗另一边,坐在高脚凳上的售票员没有看她,在电脑键盘上敲了敲,印票机发出工作的声音。

几枚硬币和红色车票从窗口下的小洞滑了出来。她离开队伍,把车票贴在掌心。崭新火车票的边角还有些扎手。

走出大厅,她绕到平时去的小道。脚手架不知什么时候被撤了下来,锈渍的轮廓还留在墙上。她往边上看看,找到一处稍微高点的台阶,站上去,往隧道看去。幽明细碎交织的天光尽头,就是亮着昏黄色灯光的隧道口,与里面完全的黑暗对照起来。火车将会带着她穿过这个城市的心脏部位,之后,这个城市将只能无止尽地往后退。她闭上眼睛,想象着上海的天空。她看过一些图片,高楼有秩序地排列,尽情地往上立着,像是成成的那套积木玩具最完美的组合。湛蓝色天空挂着几朵白云,毫不吝啬地让整个画面呈现出不真实的透明质地。她把想象克制在这儿。

如果说还有什么留恋,就是她尚且没有把自己关于火车站的秘密分享给莉莉。不过都不重要了,是时候必须重新开始了,她对自己说。

第二天下午六点钟,她走进候车厅。闷了一天的大厅杂着铁锈味、灰尘味,和各种食物的气味搅在一起。她跨过地上的几个易拉罐,有些吃力地把箱子提在手上,集中精力避开从泡面桶里溢漫出来的汤水,终于在最里面找到空位置坐下。那个簇新的旅行箱看起来有些扎眼,她把标签扯了下来。

六点十分,她掏出手机,找到之前编辑好的一大段短信,选择收件人沈庆,发送出去。接着,她给莉莉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我走了。

她把火车票从钱包里取出,捏在手心里。等了会儿,她欠起身看了看检票口。她按平时的情况估算了下,大约还需要三十分钟。她盘算着要不要先寄存行李,去上个厕所。

到上海的检票啦!

检票员拿着大喇叭喊,穿着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制服。

她看了眼时间,六点二十分。T144少见地准点到达,天还留有大团的光。

她排进队伍里,随着人群一点点往前挪动。她把票换只手捏住,递过去,看着检票员举起银色金属钳,将票面一角抵进张开的钳嘴,一小块碎屑旋即飘落。

她用拇指绕着残缺的地方抚摸,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她被后面的人猛地推搡一下,踉跄着往前撞去。手一松,旅行箱往后滑去,她匆忙说了声对不起,逆着人流去追箱子。然而箱子已经倒下,压在半摊浮着黄沫的呕吐物上。

一声尖叫穿透闹哄哄的候车厅。她打了个冷战,循声望去。一个穿粉红色大衣、留黄色卷发的女人光着一只脚,拽住面前男人手里的黑色皮包。抓小偷,抢劫啦!听女人的口音,不是本市人,叫声在上升顶峰后被撕开,女人的嗓子已经哑了。男人回抽胳膊加了把力,女人攥紧的手往后滑了滑,凸出青白色的骨节。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从男人的袖子里往外探了探,他向女人走近几步。女人终于哭出声来。

女人的视线越过人群,朝着她的方向停留了会儿。她把手伸进包里,触到瓶装突起物,凉冰冰的,她犹豫了下。边上一个男孩想冲过去,被追上来的女孩一把抓住,拉了回去。她愣了愣,再望过去,那个抢劫的男人已经没了踪迹,只剩下女人独自坐在地上,鞋子前后散在两边,不间断的哭泣声从喉咙里往外顶。她踮起脚尖想看到更多,但视线被快速聚拢过去的人群挡住了。

已经太晚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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