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君
2015-11-14琪官
琪官
猫君
琪官
琪官,本名陈琪荣,1992年生,毕业于南京理工大学英语专业,曾担任出版社文学编辑,现居日本神户。作品多以生死、爱情为主题。以时真时假的写作手法,通过疯癫矛盾的自我剖析,构建了一个众生百态的文字世界。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近十万字,代表作有《如梦赋》、《你将在这个周末死去》、《被淹死的鱼》等,其中《你将在这个周末死去》被《长江文艺》转载。
让我仔细回忆一下,遇见那位神情落寞的猫君是在什么时候来着?——应该是在一个下着初雪的夜晚,我和女友大吵了一架,具体是为了什么事情吵的现在是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反正我当时气得要死,连大衣都忘了拿,就从女友的公寓冲了出来,仿佛女友做了比往青翠葱郁的山林里投一颗原子弹还要不可理喻的事情。
我气得浑身发抖,坐在公交站台潮湿冰冷的铝制长椅上等迟迟不来的公交车。头顶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撒下巨大无形渔网一般的橘色灯光。那漫天的飞雪成了不断向上翻腾着的水底气泡,路灯旁那些张牙舞爪的香樟树枝成了缠绕在渔网上的水草,而我,就像是被困在渔网里绝望地等待被捞起剖肚下锅的大马哈鱼。
猫君是何时不动声色地坐到我身边的,我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我只是仰着头看飞雪,心里想着女友的事。一低头,冷不丁地看到了身旁挨着我坐着的、正用一双碧绿色的大眼睛凝视我的猫君——那炯炯有神的眼神跟盯着渔网里刚打捞上来的大马哈鱼几乎无异。我着实吓了一跳,旋即又故作镇静了下来。不就是一只流浪猫嘛,我想,又不是一只长了兔耳朵的蛇。
我轻咳了一声,像是要打破我和猫君之间的尴尬。我把胸前单薄羽绒衣的拉链一直拉到了领口,缩起了下巴,掏出手机佯装翻阅微信每天都大同小异的朋友圈,可余光却总是忍不住去瞄猫君的一举一动。
猫君蜷缩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时不时地从喉咙里发出类似于气球泄气似的咳嗽声。猫君的体型不算大,毛色很纯正,一身雪白的毛发毫无杂色,由于空气污染落在他身上的雪花反倒显得有些暗淡。虽然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可猫君周身却像开水散发水雾一样散发出令人着迷的忧郁的气息。估计在猫的世界里,这位英俊忧郁的“金城武”肯定迷倒了一大堆“猫小姐”吧。
也许是因为在雪中待得太久的缘故,猫君浑身已经湿漉漉地黏成了一片,猫君过一会儿就甩动一下身子,甩掉化开的雪水。可那两只不时看我一眼的大眼睛却依旧像夏日山林里的溪水一般清澈碧绿,那坚毅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这样一位猫君,在这样一个飘着大雪的夜晚,本应该躺在女主人温暖厚实的怀抱间摩头蹭耳才对,何以跟我一样沦落街头,坐在并不舒服、冷得跟冰块一样的站台长椅上,这真是件令人费解的事。
猫君张了张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随即调整了下身子,像个日本女子一般蹲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两只小巧的爪子并拢地支撑着,继续看马路上时不时飞驰而过的车辆。十五分钟一班的公交车迟迟不来,雪越下越大,像碎玻璃碴子一样倒进我的衣领里。我不耐烦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深吸了一口,闭着眼睛感受那股烟在我的肺叶里兴高采烈地横冲直撞。
“如果不介意的话,”猫君开口说话了,“可以给我一支吗?”一双大眼睛里流动着类似于阳光下的湖面一般的光泽。
我愣了一下,旋即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颤颤巍巍地递到了猫君的面前。猫君微微点了下头,似乎是在表达谢意,抬起右边的前爪,用他柔软的肉垫灵敏地夹住了烟。我掏出打火机,为他点上火。猫君深吸一口,周身打了个激灵,毛发似乎都舒展了开来。
“能在这样的雪天里抽上一支像样的烟,真是件可以让猫忘掉所有烦恼的事啊!”猫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
猫们每天吃吃喝喝,晒晒太阳,至于有多少烦恼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在这样一个雪天里遇到一只、或者说是一位会说话、会抽烟的猫君真是件可以把人吓傻的事。
“我说,俊野先生,”猫君不管不顾已经张着嘴吓掉下巴的我,继续吧唧吧唧地抽着香烟,用跟认识了几十年的老朋友聊天一般的口吻跟我说道——至于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至今也跟诸君一样困惑,完全摸不着头脑。“如果不介意的话,今晚是否能在俊野先生家借住一晚?”
“如果不介意的话”像是猫君的口头禅,这么看来至少是位有礼貌的猫君。
“在我家借住一晚?你要跟我一起回我的家?”
“正是。实不相瞒,这也是我来到你们人类社会的第一天,一时还很茫然,搞不清这里所谓的东南西北,满眼望去都是冲入云霄黑不溜秋的、一到晚上就会发光的水泥怪物,身上更没有你们所说的什么‘钱’,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一份像样的食物,饥肠辘辘,又找不到可以暂时免费住上一晚的地方,所以万不得已才跟俊野先生开了口。”
“来到人类社会的第一天?那您之前住在哪里?”我特意用了“您”,我想这事无论换作谁,遇上一位会说话的猫,都不敢掉以轻心大大咧咧地来一句“你这家伙”吧?
“我当然是住在猫的世界里啊。虽然也曾在电视上看到过生活在人类社会里的同类们,也曾有好友再三邀请我来人类社会生活,他们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来到那里,吃的喝的什么的都不用再发愁了,只需装装傻趁主人开心的时候卖卖萌,就可以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我一直对他们这样的生活嗤之以鼻,虽然脸上还在跟他们笑着,可心里早就觉得根本无法再跟他们继续做朋友。好好的猫君不当,非要跑到这杂乱的人类社会里当蠢头蠢脑的猫,连作为一位猫君的尊严都不顾了!”猫君一肚子怨气似的,把烟吸得作响。
“那个,请容许我打断您一下,有个概念不是很明白,请问您口中所谓的‘猫君’和‘猫’有什么区别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有区别啦!”猫君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那表情仿佛在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类存在,“猫君是猫的世界的主体,就跟你们人类社会里的人类一样。而猫只是你们人类成百上千种宠物里的一种,跟呆头呆脑的乌龟、臭气熏天的荷兰猪一般。况且人类又这么善变,今天把你捧在手里当块宝似的说着‘好可爱好可爱’,过几天又喜欢上傻里傻气的大眼金鱼了,连商量也不商量一声,就直接把猫扔到了窗外,那些可怜虫最终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猫!我听过的这样的事情简直比我这辈子吃过的鱼还要多。何至于呢,你说,那些放着有尊严有地位的猫君不当的傻猫。”
虽然觉得猫君的话有些偏激,但确实也有点道理。为了替人类撑撑面子,我只好转开话题问道:“那猫君今天怎么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这么唐突地跑到我们人类社会里来了呢?还在这么个大雪天里,来之前至少先看看天气预报之类的节目的——我是说如果猫君那里也可以看到的话。”
猫君长叹了一口气,熟练地用爪子将抽剩下来的烟头弹到了潮湿的马路上。“这事说来话长喽,如果俊野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想我们还是先上车吧!”
听猫君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不远处像漂浮在洗碗槽里的饭盒一样的公交车正向这边摇摇晃晃地行驶过来。
公交车门像叹了口气似地打开了,猫君抢先我一步蹿了上去,根本不顾人类社会里所谓的“上车请刷卡”的游戏规则。
猫君在车尾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与其说坐,不如说蹲在那更为贴切些。我抱着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淋湿的背包,避开零零散散的几个乘客,挨着猫君坐了下来。
本想就刚才的问题再继续下去,可猫君一上了公交车就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仿佛不大愿意搭理我似的,身子往里倾斜着。车上还坐着几个人,要是我突然开口跟一只猫谈论人类社会、猫的世界云云,估计得引起一场不小的骚动。
公交车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行驶,窗外是裹在白色塑料袋里的寂静雪世界。落在车窗上的雪花立即融化成水珠,聚到一起成股流下,猫君几次三番伸出爪子想去触摸窗外的雪花,却一次次徒劳而返。我陷在座椅里昏昏欲睡。
下了车,猫君跟在我身后无声地走着,我时不时回过头去看看他,生怕他跟丢了。猫君看上去有点疲倦,头耷拉着,尾巴抬得高高的,怕沾到地上的污水。
雪还在铺天盖地地下着,抬头往上去,细细碎碎的白点打着圈儿落下来,像是一场白色的温柔龙卷风。猫君突然的沉默不语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只听见我的工装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
路过一家鸡排店的时候,我点了一份鸡排,找了店里一个隐蔽的角落坐下来和猫君一起吃。我吃了两三块就没了胃口,剩下的都被猫君跳到桌子上像咀嚼艺术品一样细细吃完了,连盘子都被他灵巧的舌头舔得干干净净。猫君吃完跳回沙发椅上,打了个声音不大的饱嗝,用爪子揉了揉肚子,悄声对我说道:“味道还不错,如果是鱼排的话就更完美啦!”
看着猫君又恢复了精神的样子,我噗嗤笑了出来——真是位可爱的猫君啊!
我领着猫君来到我住的单身公寓,我拿了条毛巾给猫君擦了擦身上的水,之后猫君便像位视察工作的领导一样在我的房间里四处巡视。
我浑身都湿了,冷得直打哆嗦,脱了衣服冲进卫生间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等我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猫君正坐在电视机上歪着脑袋打量着我。
我只穿了条内裤,猫君这么像在选电影演员似地打量着实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渐渐泛起了红,站在猫君面前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尴尬地对猫君笑着。
猫君似乎也对我并无看点的身体失去了兴趣,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问道:“如果俊野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是否能跟您睡一个被窝呢,这大雪天的还真是够冷的啊!”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必须先去洗个澡。”
“真是,想必俊野先生也是知道的,猫是讨厌水的动物。”
“可是我讨厌不洗澡的猫。”
“好吧,你赢了,俊野先生。”猫君居然对我耸了耸肩,然后拖起长长的毛巾,懒洋洋地走进了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猫君成了十分可笑的落汤猫,一脸委屈的样子,我忍住笑,又把他抱到卫生间里,拿吹风机帮他把一身雪白的毛发吹干。猫君瞪着镜子中的我,很生气的样子,似乎是我让他失去了作为一位高贵的猫君的尊严。我摩挲着他柔软的白毛,笑道:“好啦,都帮你吹干啦!不还是那么好看么!”
猫君还是气鼓鼓地不愿意搭理我,我放下吹风机,把他抱在怀里,走进卧室一起钻进了被窝。
我们面对面侧躺着,猫君细微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让我想起令人怀念的四月的春风。
“我说,猫君,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我看着他光亮的眼睛说道。
“什么问题?”
“何以在今天这么匆忙地就来到了人类社会?”
“这个哦,你不提我都快忘了。我是来找猫的。”猫君轻描淡写地说道。
“找猫?”
“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伴侣,就在昨晚,我们还像我跟你这样相拥而眠呢。”
“我们并没有相拥,我们只是在相对。”
“可是我今天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她留下了一张纸条,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离开了?”
“是的,准确地说是来到了你们人类社会。”
“毫无征兆地就这么一声不吭走掉了?之前有过类似于暗示性质的对话吗?”
“可能有过但我没注意就是了。之前也跟俊野先生提到过,我有个住在人类社会的朋友时不时地会到我家拜访,曾跟我们绘声绘色地形容了这边的生活状态,说我固执也好迂腐也罢,反正我是一点也未曾动心过,就跟暴风雨里岿然不动的石狮子一样。”
真是个会精确使用比喻句的猫君,我在心里想象着暴风雨中石狮子的样子。
“不过她就不一样啦,每次听说朋友要来拜访,就早早地准备了丰盛的餐点,有时甚至还特地去小河里抓了新鲜的鲈鱼回来。朋友一到,她就急着要朋友赶快讲讲最近在人类社会的所见所闻。她也曾三番五次跟我提议过要不要接受朋友的邀请,哪怕是到人类社会里做一次客也成,都被我一口回绝了。都怪我当时太霸道啦!”猫君说着叹了口气。
“何至于对人类社会这么反感呢?其实你朋友所说的在某些程度上还是很对的。到了人类社会吃喝不愁,遇到家境好的人家,甚至还会有美丽的衣服穿,多好的事情啊!我想猫君在猫的世界里每天都要自己四处找食物的吧?”
“自己找食物是麻烦了点,可习惯就好了。可要我想象穿着衣服的猫,那岂不是跟不穿衣服的人类一样奇怪?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猫君愤愤地说,“至于为什么对人类社会这么反感,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记忆里总是有个模糊的影子,当时还是很小猫崽的我亲眼目睹了母亲被人类杀害的情景,至于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这个模糊的影像一直萦绕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渐渐地也就对人类社会产生反感了吧。”
“这么说是有过心理阴影。那你的女朋友之后再没跟你提过来这里的事吗?”虽然不知道“女朋友”这个词用得是否恰当,但我实在是想不出更适合的词了。
“如果俊野先生不介意的话,是否可以给我倒一碗水,晚上吃的鸡排够咸的。”猫君皱了皱眉头。
我起身给猫君倒水,猫君又在身后叫唤:“记得用碗,倒在杯子里的水对猫来说实在是太麻烦了。”我只好跑到厨房拿出一只碗来,倒了一碗纯净水,放在床头柜上。猫君从被窝里跳了出来,四只脚缩到一起蹲在床头柜上,头埋在碗里吧唧吧唧喝起水来。喝完了猫君舔了舔胡须,又钻进了被窝。
“刚才讲到哪里了?”猫君问道。
“讲到之后你女朋友的反应。”
“哦,对了。之后她曾和朋友们组织来你们人类社会旅游过一次,回去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啦,一直想方设法让我改变主意跟她一起搬到人类社会里住,简直就跟我的烟瘾一样。我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虽然我也曾尽量弥补她,为了她一大早就起来去深山里捕捉最新鲜肥嫩的鱼,有时候还会捕到小麻雀之类的野味,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替她梳理漂亮的毛发,可每次一提到这个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次次争吵。俊野先生今晚也刚和女友吵过架吧?”
“你怎么知道的?”
“刚好从你女友家的窗前路过,听见你们在里面争吵,没过多久就看到你跑了出来,这才挨着你坐了下来,因为觉得我们是同病相怜的猫和人,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苦恼。”
“原来如此。”
“俊野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房地产销售经理。”
“不是很能理解这几个字放在一起的含义。”
“简单来说,就是想方设法把空房子卖出去。”
“喜爱这份工作?”
“深恶痛绝。”
“那为什么还要做?”
“为了生活,迫不得已。”
“真是搞不懂啊,我说,俊野先生,居然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深恶痛绝却还要继续做下去,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生活吗?你们人类吧,寿命好歹也是我们猫类的四五倍,一辈子却要花那么长的时间做不喜欢做的事,要遵守那么多的条条框框,繁文缛节,这样活着不累?”
“累啊,可是能有什么办法?人类社会就是靠这些条条框框给框起来的啊,人类文明也正是在这些不断完善的条框里发展起来的。要是没了这些规则,那人类社会岂不是乱了套了?不谈别的,要是大街上的车辆都不遵守红绿灯规则,那整个交通系统就瘫痪掉啦!到时候简直寸步难行啊!”
“所以我才不愿意到人类社会里来住。你看你们每天活得多麻烦,上车要刷卡,吃饭要给钱。要我说啊,你们人类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呢?跟我们猫一样简简单单活着不是也很好吗?”猫君翻了个身,两只前爪像模像样地搭在后脑勺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
“你说的也许有些道理,但这就是人类社会存在的规则,我们只有好好遵守这些规则才能好好地或者说不那么痛苦地在这个社会里活下去。人活着总要找点事情做的嘛,你说是吧猫君?”
“也是哦。人有人活着的方式,猫有猫活着的方式,也说不好哪种方式是对哪种方式是错。不过我家那位可是崇拜你们人类崇拜得不行,她这次离家出走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也是因为喜欢上了你们人类里的某一个。”
“你是说你的女友是因为爱上了人类才离开你的?”我支起了胳膊,兴致勃勃地看着一脸严肃的猫君。
“至少我当时从她身上的气味闻出了点什么。我当时不是很清楚,直到今天见到了俊野先生,和俊野先生同床共枕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是雄性人类的味道。”
“我们一般把雄性人类称为男人。”我尴尬地跟猫君解释道。
“那我可管不了,那是你们人类为了区别你们与其他动物刻意加在自己身上的名词,可在我猫君的眼里,世界上的动物只分成雄性和雌性,雌雄同体的姑且忽略。”
“好吧,暂且就叫做雄性人类好了。那你知道你女友在这里的去向了吗?”
“完全不知。”
“那你怎么找她?要知道,人类社会里可到处都是人,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只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也一时想不到办法,但发现她离我而去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抛下我在猫的世界里的一切,来到这里找到她。哪怕她最后还是不愿意跟我回去,只要看到她在这边生活得很好,我也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明天只能先到我朋友那里拜访一下,看他知不知道一些线索。”
“知道你朋友家的地址?”
“这个倒是知道的,不是跟俊野先生说过,朋友三番五次邀请过我们,所以地址啦电话啦什么的早早就画在我家墙壁上了。”
“那你明天就要走了吗?”我已经有点舍不得这只痴情又固执的猫君了。
“正是。一早就得出发,估计到朋友家还要走上一段路程。”
“要不我送送你?”
“不必啦!今天已经够麻烦俊野先生的了!况且俊野先生明天还要上班,还要遵循人类社会里大大小小的规则,何苦为了一只萍水相逢的猫而打乱了自己的生活节奏?”
“可是我……”
“不要再说啦,时候不早了,你看外面的天都黑了多久了,我可是困到不行了,强忍着困意跟俊野先生聊到这么晚。我说你们人类也是的,连最简单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道理都还要我猫君来提醒。”
“那晚安喽。”我替猫君掖好了被子。
“如果不介意的话,”猫君转过头来看着我,“俊野先生是否能跟我相拥而眠呢?虽然躺在被窝里这么久了,可总觉得胸口那一块还是冰凉冰凉的,像是缺了一块什么,又像是漏了风的窗子,呼啦啦地往心里灌着凉风。”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朝猫君敞开了双臂。
猫君略显羞涩地往我这边挪了挪,脑袋塞进我的怀里,收拢起尖爪的肉垫搭在我的胳膊上,喉咙里渐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迷迷糊糊地又跟我说了句:“就作为人类来说,俊野先生还是挺好的一个。”
“谢谢猫君。”能被猫君夸赞是个不错的人类,也是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吧。
猫君在我的怀里渐渐睡去,身体舒展了开来,腹部有规律地起伏着。我则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怎么都睡不着,一直在思考猫君问我的问题:“这样活着不累吗?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可越想越把自己往那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死角里逼,反而更加迷茫了,我只好蹑手蹑脚爬起来从冰箱里翻出一瓶威士忌来,像喝白水那样喝了两杯之后,才回到床上昏沉沉地睡去。
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了猫君所说的猫的世界。大街上走着的交谈着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猫君,一个个用异样的眼神瞄了我一眼后又继续赶路。走了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我脖子上被拴上了一根细细的绳索,而绳索的另一头拽在一位用两只后爪直立行走着的陌生猫君手里,他在大街上趾高气昂的神情仿佛是在跟他的同类炫耀:快看,你们快来看,我抓到了一只人类做宠物!是不是很威风?
我吓得大叫大跳,伸手想扯掉脖子上的绳索。前面的猫君听到了一下子跳了过来,指着我大骂:“叫你不乖!你再不听话马上就把你丢掉!丢到荒郊野外去!”说着猫君就要上来对我拳打脚踢,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面前聚精会神支着脑袋看着我的猫君。
“你做了噩梦。”猫君说。
“你看出来了?”
“要知道,猫是什么都知道的动物。”
“正如人类眼中的自己。”
“差不多。”
“想必猫君已经准备好了吧?去寻找你心爱之猫的事。”
“睡了一觉,信心满满,不找到誓不罢休!”猫君脸上流露出我在其他猫脸上从未看到过的坚毅的神情。
“准备好就出发吧!”
“如果俊野先生不介意的话,是否有可以称之为早餐的东西给我垫垫肚子,接下来可是一场恶战呢。”
我在脑袋里快速回忆冰箱里的食物,开口道:“面包片和牛奶可吃得惯?”
猫君歪着脑袋思忖了片刻,说:“听起来不错。”
下了一整夜的雪在早晨的时候终于停了,外面白茫茫一片,楼底下有兴奋的孩童在打雪仗,清洁工人正在用大扫帚清扫着积雪。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一切井井有条,每个人各司其职,人类社会有序运转。
我和猫君再次坐在了公交站台的长椅上等公交。头顶是一颗小小的太阳,没煎熟的鸡蛋一般挂在白森森的天上。寒风凛冽,吹到脸上是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离别的时刻难免落寞,我和猫君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彼此的呼吸。
“真是多亏了俊野先生了,”猫君首先开了口,“不然我可能真的要在大马路上的雪堆里睡一夜了。”
“哪里的话,认识猫君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得意的事之一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俊野先生还是回去跟女朋友道个歉和好吧。不要最后弄得跟我一样,失去后才知道珍惜。”猫君失落地说道。
“猫君真的认为我应该这么做吗?”
“那是自然,俊野先生不是也说过,人类社会这么大,茫茫人海里能遇到彼此相爱的人也不容易。爱情这东西啊,对人类也好,对我们猫君也好,还真是跟我的烟瘾一样的东西。俊野先生是否能再给我一支烟?”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烟,抽出一支来给猫君点上了。想了下又把剩下的半盒烟和打火机递到猫君的面前,说道:“你带着吧,路上无聊的时候还可以抽上一支。”
猫君笑了起来(我是说如果猫君发出的那种声音是笑的话),说道:“不用啦,我带着这么一盒东西也不好走路了呀——不过还是要谢谢俊野先生的好意。我不记得有没有跟你说过,就人类来说,俊野先生算得上是好人中的好人啦!”
我被猫君夸红了脸:“猫君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是吗?那再说一遍也不为多。记住我说的话,俊野先生,和女朋友讲和吧,相爱不容易,生命日日夜夜地流逝,伸个懒腰的工夫日子就过完了。你们人类还算好的,我们猫可真是打个瞌睡的工夫生命就走到尽头了,想想还真是有点伤感呢。”猫君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烟。
“活着不就是如此?”我发现这是一位容易伤感又很有哲学思想的猫君。
“如果俊野先生不介意的话,是否可以记住我这只默默无声的猫君呢?虽然我对你们人类社会并无多大好感,但是对我的伴侣可是从一而终,爱得彻彻底底,毫不含糊,就凭这一点,应该还是值得俊野先生记住的吧?”
“怎么会忘记你?要是找到了女友,记得要常带她来我这里做客哦。她是一只什么样的猫呢?”
猫君迟疑了下:“怎么说呢,反正感觉有她在身边的日子都是吹着温暖春风的四月,她一离开就下起漫无边际的大雪来了。就是这种感觉,想必俊野先生是能够理解我的吧?”
“那肯定是美若天仙的猫君了。”我笑道。
“美不美我不知道,那是你们人类的审美观点,我也从不苟同。再说再美的脸也有老去的一天,我们猫也不例外,毛发会脱落,皮肤会松垮,眼神会黯淡,但在一起的感觉是永远都不会变的,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会找到她的。”
“如果猫君不介意的话,”我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学着猫君的语气说话了,“我想问一下,要是找到了女友,如果女友坚持要留在人类社会居住,猫君会抛开猫的世界里的一切,搬到这里来住吗?”
“这个问题等到我们下次再见到的时候不就一目了然了?俊野先生还是先上车吧,怕是要迟到了吧?人类社会的规则可是要遵循得好好的啊,这样才可以好好地或者说不那么痛苦地活着,俊野先生昨晚是这么跟我说来着的吧?”猫君的烟正好抽完,熟练地将烟头弹了出去。
公交车真的像喝醉了一般从远处驶了过来。
“再会了猫君,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俊野先生。”我们居然握了手。
我依依不舍地上了公交车,从车窗里一直看着猫君小小的白色身影融化在雪地里,两只碧绿的眼睛却是一直发着光似地闪烁着。我低下头,拨通了女友的电话。
那之后,我再也没遇到过那位周身散发着忧郁气息的猫君,但我敢肯定的是,猫君一定找到了他心爱的“猫小姐”。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只能告诉你那天从分别时猫君的眼神里我就知道了一切——无论要翻越多高的山,渡过多深的水,猫君也一定会找到她的。至于我会不会再和猫君相遇,我一直在等待下一次下初雪的夜晚,从落英遍地、吹着暖风的四月就开始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