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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驰骋的悲伤

2015-11-14庞羽

西部 2015年12期
关键词:妈妈

庞羽

我们驰骋的悲伤

庞羽

庞羽,1993年3月生,2015年7月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曾在《诗刊》、《青春》、《当代小说》等杂志发表作品,小说《真草千字文》发于《西部》“90后小说专辑”,小说《葵花葵花不要和星星吵架》入选《少年文艺》30年精选,小说《佛罗伦萨的狗》、《左脚应该先离开》发于《天涯》2015年第4期,其中《佛罗伦萨的狗》被《小说选刊》2015年第8期选载。获得过第二届华语大学生微电影节剧本奖等奖项。

“再见。”

地铁呼啸而去,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无数次从地铁里下来,听见地铁离去的声音,总觉得自己的魂魄也被冲散了,在灰飞烟灭的一瞬,我想起了你的脸。

你怎么就消失了呢?

在你消失的那一天,我开始有了幻听幻觉。首先是冰箱里的橘子,我记得还有几个,但是打开时,它们都变成了丧失了水分的苹果;其次是我睡觉的小房间,总有人躲在窗帘后面窃窃私语;再者,你送我的布娃娃神奇地不见了,原来它在的地方,只剩一张皱巴巴的纸。还有好多好多,我头疼。

很久以前,我也会头疼。那时你总是唱着歌谣,冷不防地拍我一下,你说这样就能吓走“疼痛怪”。倒也挺神奇的,头疼被吓走了好多次。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谁想到,有一天你会消失呢?

我每天都在祈祷,那天把你带走的地铁能再次把你带来。为此,我常常离开出租屋,翘首望着门口来回呼啸的地铁——没有一丝你的气息。而空气里满是春天的花粉,却想到你对花粉过敏。于你来说,春天就是一场灿烂的灾难。真可惜,还想和你一起赏花的。

我第一次乘地铁,就是去赏花的。听人说,玄武湖的樱花会下雨。那次我刚好拿到了罐头厂给我的工钱,厂里给了我五天的假期,除去路上时间,我几乎有四天是在南京度过的。那时应该是2005年,南京地铁一号线刚运营。我为地铁带来的高速流畅雀跃不已,却不知自己有一天会对着它暗自神伤。

现在,我乘坐二号线上下班。地铁每站都停,而人生不间断地飞驰而过。有时我坐在座位上,就想让这趟地铁永远开下去,那就永远没有道别,可是人进人出,殊不知身边的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

在人来人往里,我就这么丢了你。每每地铁离我而去,我只有独自凄惶。

日子过去了这么久,我的幻听幻觉也在逐渐加深。那次在上班的地铁上,我居然看见一个人跳入了地铁的轨道。我好想喊停,但是乘车长听不见。于是我闭上眼睛,不想看那迸溅的血水。等地铁一到站,我发了疯似地冲出地铁,没来得及喘气,就惊恐地望来时的路。轨道上干干净净,轨道边上的人们说说笑笑,走走停停,一切井然有序。胸口一阵血腥味涌上喉头,我差一点背过气去。

这还不算什么。那些情况刚开始出现的时候,我不以为意,或许昨天没睡好,或许最近太累了。可是地铁窗户边频频出现的面容让我惊心。有时是一张清晰的脸,有时是一张模模糊糊的脸,我看不清。有一次只有半张脸,而那半张脸我看见过,就是我们都认识的小二子的脸。我吓得不轻,一整天都在发怵。可是最最让我难过,最最让我不敢面对的是,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的脸。你只留给我几张笑容僵硬的照片,你消失之后,在梦里,在幻觉里,我都没有再见过你。你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

也就是在那一次,地铁上人流嘈杂,我是站着的,但我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地铁的窗户。可是我听到一阵哀鸣,那声哀鸣立即把我从黑暗带到了光明。我睁开眼睛,看见窗户上是那只猫。和以往不同,这个影像是可以动的,而且有声音。我仔细地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第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呢?我想向你问清楚,但是你和它都不见了。是的,它就是米米,小时候一起玩耍的猫。记得见到它的时候,你才上小学一年级,而我已经是四年级的老生了。那天下着雨,这只猫就挨着电线杆哀鸣,你路过就把它带回了家。妈妈很愤怒是吧?说你没出息,要把猫给扔掉。你哭了好长时间。妈妈还是把猫给扔了。外面的雨还没有停。我偷偷跑出去,把猫揣在怀里,在雨中跑了好久,到了那间废弃仓库,把它安顿在那儿。后来每到饭点,我们都会轮流跑出去喂它,它越来越胖,我们越来越高。

当你长得更加壮实的时候,我也要初中毕业了。那时妈妈不让我读书了。我哭了三天。在我哭得眼泪已流不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你和妈妈在争吵。妈妈说女孩子持家就可以了,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你却说,姐姐不读书了,我也不读书。妈妈开始打你。你昂着头不认输。妈妈打累了,坐在那里叹气,你偷偷跑到我的房间,把你的储蓄罐打碎,一枚枚硬币摊在桌上,十分英雄地说:“姐姐,我供你上学。”

这些故事过去多久了呢?好像就在昨天一样。我看着窗户上的猫,怎么也不愿说再见。

那天你不该说再见。这个词语太模糊,到底是“等待再次见面”还是“再也不见”呢?词语学家都没给出定论。这些年,我一直期待第一种答案,可是在我们之间,命运选择了第二种。

我从来不是一个屈服于命运的人,而就是从妈妈让我休学那年起,我成为了老家罐头厂的一名工人。那时,我还没有坐过地铁,更从来没有想象自己有一天,能每天坐着地铁在南京肚子里来回穿梭。

你第一次坐地铁是什么时候?我有点记不清了。记忆里最清晰的是,在我们认识没有多久的那天,你的妈妈带着你来到我们这个残缺的家庭。你有爸爸了,我也有妈妈了。那时你才十岁,每天围着我要我讲故事给你听。后来我讲到了书上说的地铁,你满眼星光地想要去坐地铁。这个念头是我们共同的秘密。你说等你有钱了咱们就一起去南京坐地铁,我说,我也会攒钱的。

终究是你攒的钱比我多。爸爸出去做生意,妈妈一人持家,家里大小事务都是她掌控。刚开始的时候,我一个星期有三块钱的零花钱,后来变成了二块,一块,五毛。妈妈说,小孩子钱多了不好。后来我放学接你时,你偷偷地问我,姐姐,你怨妈妈吗?说不怨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回答你,只是把你的围巾紧了紧。这辈子遇上你,就注定某天会一起坐上开往春天的地铁。

可是,为什么你我心心念念的地铁开过,别离就永远高唱不歇?

去罐头厂做工人不算太苦,作息时间和上学差不多,就是中午不回来吃,有时还要加夜班。不加班,早早回家的时候,你就会在家门口等我。妈妈有时候会煮红薯饭,你会把红薯特地留下来给我吃。那时,你经常给我盛饭,白米饭中间必定有个红薯尖尖儿,拨开米粒,底下是肥硕的红薯娃娃。我怕烫,把红薯留到最后,可还是烫嘴得很。你朝我眨巴眼睛,我满嘴黏糊地回一个笑容。

妈妈怕你学习分心,向来是我洗碗。水流声哗哗响,可我听见了你在唱歌。放下碗筷,我推开你的房门,你不在学习,而是在床上玩着拼图。我吓唬你,再不努力,你可是去不了城市坐不了地铁的。你乖乖地去写作业了。后来那个拼图我拼起来了,是辆白色夹杂银色的地铁,熠熠生光。

发光的日子总是如白驹过隙。在罐头厂工作第三年的某一天,妈妈把我叫到她跟前。她说家里生意不景气,而日子总要过,人总要活。我猜到了几分。

可是我怎能猜到你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事情呢?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可是”,心里却是极度排斥的,我不想服输。你在哪里?哪一辆地铁带走了你?

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从地铁二号线的起始站坐到尾站。这个愿望到现在也没有实现。你最后来南京看我的那次,我很想和你说这个提议。但是你的笑容,让我想无限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们还有下次,我们还有下下次,我们还有一辈子。

每天,地铁的窗户浮现图像时,这个想法总是张着大嘴巴嘲笑我。我想流泪,但我笑了。你说过,坐在地铁上的人不该难过,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都是奔往同一个目标,多像奋斗的意义。我喜欢你的这句话。它鼓舞了我这么多年,从那个偏僻小镇到南京,从我干裂而荒芜的心灵到你湿润而丰盛的眼睛。

随着春天的离去,幻觉开始在我的身体肆意纵横。米米闭上眼睛,整个地铁旅程,我都看着它抽搐、痉挛、死亡。小二子的半张脸开始流脓。那个跳下铁轨的人,又满脸是血地站在窗外。布娃娃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眼睛变成了红色。房间里传来哭声。本是空无一物的冰箱,无端多了几只长青霉的橘子。

在橘子彻底变青之前,我大哭了一场。那是你消失之后我第一次哭。眼泪流到了锁骨,流到了胳膊,流到了曾抚摸你脸庞的指尖。你喜欢我的手,也喜欢我离开老家的那个夜晚。那晚有满天的星星,也有你竭力抑制的、沉重的呼吸。

妈妈叫住我的那天,我真的很想让自己呼吸停止。可是妈妈还在我面前。她说了好多道理,我不想听。她几乎把以往半年和我说的话都说完了。我站在那儿,把这些话提炼成一句:我们需要彩礼钱。

你脸上的痘痘怎么样了?作为姐姐,我能关心的已经不多了。在外面,要注意饮食,过辣过冷的食物要少吃,鱼虾等容易引起过敏的东西也不要吃。可是我连你的人都找不着了,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呢?

有一个问题,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吗?我坐在二号线朝北的位置,你坐在我的对面,我们都看到了半个天空,半个城市,半个春夏秋冬。地铁就这么行驶着,半个地球的阳光就这么亮着。就算飞上宇宙的太空人,他们也不能看到宇宙、太阳系、地球的全部。听说,科学家在仙鹤座找到了一颗与地球极其相似的星球。那里会有你我吗?那里会有驰骋的地铁吗?那里会不会有悲伤,有抑郁,有让我们睡不着的疼痛?

我无法回答你,也无法回答自己。

我第一次出现幻觉,是在我的订婚仪式上。说是订婚仪式,其实只不过是双方见个面,喝点茶。对方就是小二子,在城里汽修厂工作。妈妈很满意,正和他的父母商量彩礼,你却一脚踹开了门:“你把我也卖了吧!”

再后来,我的记忆是,你拉着我的手跑出了门外,跑进了太阳里。那里很热,黑子排成了一列列燃烧的地铁。你唱着歌,所有的疼痛化为灰烬。

现实不过是,妈妈修好了那扇老木门,小二子很快搬走了,再无消息。也是那天,我突然觉得人生真的很短暂。

失去你的头几个月,我变得疯狂而乖张。我把公司的文件落在家里,准备坐地铁,却在地铁里迷了路。我坐在楼梯上,身边人来人往,地铁的隔离门时而闪现出记忆里一些人的影子,有我们的妈妈,我们的爸爸,他们都在寒风中等待,在冰雪里失去。

那天,我眼睛都哭肿了,公司里的人打来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我站起来,高跟鞋却崴掉了跟。我一瘸一拐地上了回程的地铁。地铁启动,刮起了巨大而夸张的风。

后来几天我都没有去上班,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听地铁的呼啸声。饿了,就吃一点儿冰箱里皱巴巴的苹果;渴了,就喝点几天前的冷开水。未到冬日,屋子里却满是冰霜。

到了那周周末的时候,我终于出门了。天色灰沉,楼下的小超市已经亮起灯。我哆嗦着拿起一瓶生啤,结了账就走。远处有几朵团状黑云,像逐渐放大的瞳孔。突然之间,我的眼睛沁出了眼泪。两滴眼泪的功夫,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周围的人脚步疾疾,行色匆匆。一切不安里夹杂着隐秘的狂喜。我打开了酒盖。

不知怎的,我坐在了二号线的起始站座位上。我要坐到底。

起始站的人不多,有的背着个旅行包,像要去远方;有的前面放着水桶,桶里有几尾鱼,像是刚钓鱼回来;有的是学生装扮。在酒味蔓延时,地铁的窗玻璃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穿着你爱穿的格子衬衫,站在那儿,头发整洁。我眯着眼想看清一点儿,背影却飞快地消失了。我不想管这些,把身体侧靠在玻璃隔板上,眼泪夹杂啤酒,味道很独特。

我要和你说的是,现在的地铁多了很多规矩,比如不准在地铁上吃东西。铁警站在我面前时,我的啤酒已经没了一大半。他向我介绍了地铁新规,我没理他,继续喝着酒。他给了我一张罚单,我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你见过我弟弟吗?”

我的弟弟。在小镇的时候,我都向别人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弟弟。那时你在学校里可是风云人物,你的班主任总是提起你,你可是得了省三模大型比赛二等奖的学生。有几个女生经常跑到我家门口,羞怯地望,然后优柔地走。这样的日子总让人心头一动。

你拿去参赛的模型是小地铁,白色的车身,银色的车头。妈妈想把它放在柜子上面,你不肯让她碰。每天放学回家,你把它放在床上,任它逶迤。我也经常观看,银色的车头熠熠发光。你说你以后每天都坐地铁,如果可以,你想成为开地铁的人。每次地铁关门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的这句话。

许是那个车头太闪耀太招摇了,妈妈收拾房间时把它摔在了地上。银色和白色分离了。我以为你会哭,但你只是用蓝花布小心地把它包好,放在了黑暗的橱柜深处。

你的地铁模型被封存起来时,我去镇子里的高中读书了。我偷偷去报了名,用罐头厂的工资支付了学费。但我每天只能上半天课,因为妈妈不准我辞去工作。于是每天早晨,我早起去上课,把自己变成一块海绵;每天下午,我会如期出现在罐头厂的流水线上,一直加班到夜里。而那年高考,我却因头疼昏厥在考场上,身下的试卷雪白而悲伤。妈妈说,别复读了。我只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书。

我喝了很多酒。啤酒,白酒,红酒,葡萄酒。酒精在我的血液里沸腾,幻觉开始了新花样。我把电视机砸坏了,因为它总是在怪叫;我又摔坏了鱼缸,因为里面的鱼长出了利齿,咬伤了邻居的猫。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学会了骂人,所有的锅碗瓢盆开始无止尽地唠叨。我开始抓狂。枕头里的羽毛插在了头上,窗玻璃的碎片掉进了粘着剩饭残渣的碗里。一切都在逃窜,飞沙又走石。

公司来电话了,说再不上班就解雇我。我迷糊着眼睛,把手里的酒瓶往前一砸,不远处一排酒瓶都倒了。这保龄球打得不错。我支撑着爬起来,用冷水洗脸洗澡,但脑子里依旧一片混乱。今天是几号?现在是几点?我抓起手包,无目的地向外走去。

地铁的前一段还阳光明媚,后面就钻入了黑色的地下。两边都有亮亮的地铁广告,某一段的路上,这些广告动了起来,原来是上海大众的广告。跳入地铁轨道的人不见了,小二子不见了,我们最爱的米米也不见了。他们消失得如此自然,也如此绝情。我很想抓住他们,抓住昨日,抓住不可寻的旧日时光,但命运说,不要动。

你肯定还惦念着我们的爸爸妈妈。他们老了。每个人都会衰老、死亡,区别就是离世之前是否爱过。我相信妈妈是爱我的,只是她的爱有点凉。

在你失踪的几个月后,妈妈拖着病体来了。她带来了你的照片,和一双红肿的眼睛。她反复地质问我,为什么不把你送到汽车上?我闭着眼睛,她捂着脸。突然我明白了一些东西,比如她为什么不让我上学,为什么要把我嫁给小二子;比如我离开小镇的时候,她因抽泣而颤抖的肩膀。我一直以为我不明白。

妈妈带着我到了警察局。这个警察局我来了多次了,先是报案,提供信息,后来就是一杯茶。等待总是漫长而无奈,我也渐渐适应了酒精与幻觉的生活,不想改变,也不想面对。妈妈握着值班警察的手不肯松。他们说,有线索一定会通知我们的。

离开警察局,妈妈问哪里有银行。我问她去干什么,她说打印传单应该要很多钱。我说,我已经在报纸上登过寻人启事了。她说不够。我带着她向工商银行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的右手搭在了我的左肩上。我回头,看见的是一个眼角、发梢、唇线一起下垂的中年妇女,这种下垂仿佛是有千万个秤砣吊着它们往下坠。坠,坠入黑渊,坠入大地深处。我不知所措,仓皇以对。妈妈定了好久,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我:“阿妤啊,妈妈对不住你。”

回程,我们坐在地铁上。妈妈似乎累了,靠在我肩膀上打瞌睡。我们在新街口忙了一下午,发放,张贴,躲避城管,但我手里还有一沓传单。传单被撕掉、被扔掉、被团成废纸,我们不难过,也许哪个人会留意,也许兜兜转转,能被你看见。地铁日复一日地驰骋,我们日复一日地等待。

妈妈在我的出租屋里睡得很香。我在小厨房里做晚饭。突然想起我离开小镇的前夜,我在房间里收拾行李,你默默地出现在门口:“姐姐,你去哪里?”我停止手里的动作,笑了笑说:“我会回来的。”你帮我把衣物塞进包里:“那儿有地铁吗?”我点点头。衣服收拾完,我开始收拾需要带走的书。书收拾完,我开始收拾一些零碎的杂物。不要让自己停下来。你早就停止了帮忙,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我。我又把塞好的衣服拿出来,整齐地叠着。你张口,又闭上。我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没什么不对。不知过了多久,你喃喃地说,红薯饭煮好了,你把红薯都挑出来,放在我的碗里了。我背着你浑身颤抖,强稳住齿舌说,好的。

我端着饭菜进卧室的时候,妈妈已经坐了起来,她的手里是你藏在橱柜深处的地铁模型,看样子她已经把它粘好了。我在桌上垫好报纸,把饭菜放在上面,妈妈抱着模型不放。我招呼她来吃,她双眼模糊地说,来了。饭没有滋味,在末尾,妈妈大哭起来。顺着她满是泪水的目光,我看见了报纸上的标题:人贩子作案十余载,只为贩卖人体器官。妈妈拍着胸脯,喉咙激烈地抽搐,我拍着她的肩膀,不敢让眼泪掉下来。

那晚我们躺在床上,背对着背。我知道妈妈没有睡,妈妈也知道我没有睡。等到曙色朦胧的时候,妈妈转过身对我说她要去外地找你。每个有地铁的城市,她都会重点去找。我说,我陪你去。她说,爸爸身体不好,你要照顾他。我握住她的手,微凉而粗糙,像极了小镇上晒了半年却没人收回的丝瓜条。

妈妈坐着二号线走了。地铁开走,我没有回头,等待第二列地铁。我知道这一列是绝不会追上前面一列的,可是我依然坐了上去。

快要到学则路了,我面前的车玻璃开始变形,变成了一只猫脸的形状。我知道是米米。那天它趴在仓库地上,一遍遍地呻吟,身旁是一只散发着农药味的死老鼠。你慌了,抱着它,喊它。它先是应了两声,后来慢慢软下去。你一直抱着它,直到它变得僵硬。

米米被安葬在仓库旁的小土丘里。你我都不说话。突然你叫了一声,让我等你一下。说完你就跑了。我站在土丘前,很想念米米温暖的肉爪子。你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妈妈给你买的小鱼干。你刨开土,把鱼干全部倒在了米米的身边,然后抱起一捧土,手张开,尘世的泥土全都洒在了米米的身上。

你知道吗?雪是白色的,阳光是金色的,日渐浓厚的悔恨是无边无际的。坐在二号线上的我,多么痛恨这个脚步匆忙的世界。它走得太快,米米走得太快,你也走得脚步生风,我跟不上你们。我只有悔恨,任时间的海漫过我的脚踝、膝盖。

记得在我们的小镇,我最爱夏天的傍晚去河边涉足。我不会游泳,只会先把双脚慢慢地探入水中,让温热的水拥抱我,亲吻我。等到最初的战栗过去,我会带着泳圈下水。水浪推来涌去,发出汩汩的声音。你和一群孩子站在石码头上,准备往下跳,他们吵着,“我是宇航员!”“我是跳水冠军!”“我是奥特曼!”然后一个个像超人一样飞下来。而你总是沉稳而笃实地说:“我要开地铁!”声音被那些孩子们盖下去了,但我听得见。你一个猛子扎下去,水花溅在我的身上,生出斑驳的凉。这样的日子,想来都有一种“春日花事尽,荼蘼忽已盛”的感觉。

回过神来,面前的车玻璃闪着金色的光。我不知为什么要坐上这列地铁,也不知我将去往何方。地铁两侧的门打开,一拨人走出去,一拨人走进来。也许地铁就是宇宙,让物质进出,生死,重组。这场注定离开的旅程,路过的都是永远。

我在新街口下车,随着人流走上一号线的地铁。坐了一站,我就到了珠江路糖果车站。我记得那个小故事,一个小女孩想要吃糖果,列车员满足了她的小小心愿,从此冰冷的地铁站有了浓浓的烟火气。那段日子,你来看我的时候,都从这边走。你本可以在鼓楼站下的,可是你说你喜欢这儿,喜欢这个小故事,也喜欢从四号口出去,看着繁华的都市,看着周边热气腾腾的烤猪蹄烤玉米摊子,穿过南大鼓楼校区浓密的树荫,穿过层层叠叠熙熙攘攘的人海,来看我。这一切的景色人像都是有温度的,我在这儿学习,生活,悠悠地看,慢慢地走。地铁呼啸,带来了你,也带走了你。

说到在罐头厂的生活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无法用语言描述。简单点,就是给了我上大学的学费。在密封罐头的时候,我总是在幻想,有一天我手里抓着文件夹,骄傲地跨入地铁的大门。梦想想多了,就会有实现的可能。在离开校园一年后,我买了一台小台灯,每天爸妈睡了的时候,我都会钻入被窝,点起台灯。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冬天难免会冷,你会塞给我汤婆子,夏天你会偷偷地在我床头放一盘蚊香。这是我们的秘密。

那年的秋天,我的头疼卷土重来。开始是隐隐地痛,后来变成了大面积烧伤般的灼痛,我甚至感觉到头顶的某一处在滋滋冒油。白天在罐头厂,我偷偷去冰柜里拿一包冰块,实在疼得很了,就敷在额头上。晚上回到家里,我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更别提看书了。你拿来了风油精,涂在我的太阳穴上。我说谢谢。你不说话,食指在我的太阳穴上来回涂抹。我正要说话,你捂住我的嘴,说别放弃。你的眼睛晶亮亮的。

入冬,我的头疼终于好些了,而高考越来越近。我告诉了妈妈我要考大学,她只是问了一句,多少钱?我说我自己有钱。这样的对话很寡味,我也记不大真切。反正那个冬天,我可以裹着被子正儿八经地坐着看书了。小台灯发出微弱而不屈的光芒,我的头发指甲也在渐渐变长。某天,我正在熬夜奋战,你出现在我的身旁。我吓了一跳,让你赶紧去睡觉。你摇头,露出开心的笑容:“姐姐,等你上大学了,我就去看你,我们一起坐地铁。”

你说的这些如今都实现了,可当年的小台灯我寻不着了。

我抓着这些记忆不肯丢,可糖果车站的手扶电梯把我送到了地面。扑面而来的人间燥气让我打了个哆嗦。多久没来了,就像看见了一位远行的故人。我在地铁大门口站了很久,门口有小商贩,有乞丐,更多的是面无表情的过路人。又一列地铁过去了,我听得见。也许地铁线就是大地的伤疤,烈日下会开裂,大雨下会阵痛,一直无法愈合,疼得长长久久。

我闭上眼,屏住呼吸。这个世界变得光滑了,在我的心里一溜而去。黑暗的眼前只剩下星空、银河和看不见的黑洞。也许你在那儿,也许你在我眼前。

从地铁站下面涌来的人流把我推到了门外。倏忽而至的阳光,记忆里一望无际的白雪,都在降落、下沉,直到一切都融化、消失。那场大雪我还记得。2008年,小镇快要被大雪压垮了,罐头厂也关了门。我生起炉子,你坐在我身边。你问我,这么大的雪?你冷么?我添了几把柴火。你朝我身边挤挤,眼睛里有几颗异星。你我之间沉默着。突然你靠在我的耳朵边,小声说,姐姐,我可以吻你吗?

头疼再一次袭击了我。这次我才发现已经离地铁口很远了。我熟悉这儿的马路,车来人往,川流不息。马路旁边分布着各式奶茶店、零食店、小饭馆。上大学的时候,我常在这里驻足,但很少吃,学校食堂更加便宜。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带你去了伦敦茶馆。你说咖啡太苦了。我撕开糖包,把糖撒进去。你搅拌得很认真。

你喝着蓝山咖啡时,我送了你一本书。这本书我先在图书馆看了,本以为是童话不适合我的年龄,看后却很喜欢。我去大众书局买了两本,一本给自己,一本给你。它就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里面有很多人,有很多爱,也有很多哀伤。可是我真的想不到,你会像小王子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带着这些回忆,我走入了南大鼓楼校区,在人群与建筑物之间穿梭。这里还会上演怎样的故事?也许也有一个男生,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来到这个地方。虽然不能久留,但他可以坐在地铁上,像骑着千里马一样驰骋。他每次笑起来,眼睛都眯成弯弯的缝,嘴边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那样我真的很想给他一个拥抱,就像狐狸抱小王子,小王子抱他的玫瑰。

接到妈妈的电话时,我已经到了费彝民楼。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得知了她在汽车站,有个路人说他不久前在二号线上看见过传单上的你。

见到妈妈的时候,我觉得她真是老了,眼角开裂,嘴干瘪而无力,手垂着,凌乱的白色头发随着人流摇摆不定,像极了世上多数人的命运。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把头深深埋入她的脖子里,感觉她的心跳。她抽噎了一下,推开我,把地上散落的传单拾起来:“走,我们一站一站找,一站一站问。”

我们到了二号线的尽头,经天路车站。我们要从这儿一直问到底。经天路人烟稀少,我只来过一次,而且只是坐过了站。经天路的铁警乘客都说没有看见过。带着希望和些许的失望,我们到了南大仙林校区。我来过这里好多次,来上课或者找我的老师。它一直在拓建,它不悲伤,它是无数人的希望。我也带你来过这儿,你陪我走过逸夫楼、教学楼、图书馆。我们都在这里呼吸过。

我深吸一口气,和妈妈把传单分发给来往的学生老师。他们都说没有印象。妈妈在我的手上掐出了印子,我把她带上了地铁。

地铁到了学则路的时候,我开始眩晕。地铁玻璃上出现了你常穿的格子衬衫,只不过那件衬衫开始变形,放大,又倏地缩小。妈妈推推我,说下车。我晃动脑袋醒醒自己,突然想起冰箱里的苹果橘子都没有了。

在仙林地区,学则路应该算是繁华的了。妈妈和我都怀抱着巨大的希望,这个希望就像一只大气球,能飘上天,也能瞬间爆炸。有个外国人用蹩脚的中文说,给他一点儿传单,他会在南师大分发,并且放在校园网上发动学生。听到这句话,妈妈眼泛泪花。外国人拥抱了她,说世界其实很小。

离开学则路,妈妈深深吐出一口气,脸上半是阴半是晴。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终于有了点温度,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地铁一站站过去了,我们的希望一点点泄气。地铁里的播音说着“孝陵卫到了”,记忆突然从脑海里跳出来。

你来南京看我,我带你去了鼓楼南大、仙林南大,还有许多地方。来南京怎么能不去中山陵呢?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带你坐地铁去了孝陵卫。那天天气很好,是南京少有的蓝天白云。我们数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谁也不说话。看到了最高处的风景,我们又数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谁也不说话。

我记得,离最后一级台阶还差三十二步的时候,我听到后面一声响。不知是你踩空了一脚还是什么,你跪了下来。我看见了你眼睛里的泪,点点滴滴,最后变成了一尾溪流,纤细而执着地流下。“姐姐……”你嘴里喃喃着。我抱住你的肩膀,摇着头说,别说了。

后来你问我,地铁天天行驶,从不停止,会不会是世界上最累的。我咬着唇,不想说,世上最累的,不过是爱。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妈妈说,马上就是新街口了。我站在地铁里,全身像抽空了一般。地铁的玻璃像动画一样播放着我们的过去。米米,小二子,跳下铁轨的人,你笑,你哭。我终于看见了你。依然是格子衬衫,眼睛笑起了弯弯的缝,嘴边还有一个小酒窝。

我们依旧在往远方驰骋,坐在我们的悲伤上,坐在一次次的失望上。我的头不疼了,地铁的玻璃也是难违的安静,再也没出现幻景。离我们一点五亿千米的阳光照射在地铁里,暖暖的。妈妈靠在我的肩膀上,均匀有力地呼吸。我忘了下一站到哪里了,只是看着窗外的风景,那边似乎有座山,伏在大地上,像极了洞穴、黄昏,或者更遥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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