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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将韵语写春秋
——读张执一的抗战诗

2015-11-14姚泉名

心潮诗词评论 2015年5期
关键词:抗战

姚泉名

好将韵语写春秋

——读张执一的抗战诗

姚泉名

一、张执一与《行踪吟草》

历时八年的中国抵抗日本侵略的全面战争,气壮山河,血碧千秋。战火点燃热血,热血点燃诗情。在从不缺少诗人和勇气的中华大地上,无数诗人高擎抗战的旗帜挺立起来,用铁血诗篇与全国大多数人民共同构成民族的脊梁。仅在中国共产党及其所领导的军队中就涌现了毛泽东、朱德、陈毅、叶剑英等为标杆的一大批诗人,他们不仅开创了举世无双的英雄业绩,同时也创作了大量中华诗词作品,领一代诗风,铸就了中华诗词发展史上的一个光辉的里程碑。张执一就是其中的优秀代表之一。

张执一(1911~1983),原名谨唐,湖北省武汉市汉阳县奓山镇(今蔡甸区奓山街)人。1926年即投身青年运动、农民运动,次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负责武汉青年反帝大同盟工作。1931年4月与几个党员团结一些进步青年组织武汉左翼青年联盟(简称武汉左联),主编《在草》、《江天》半月刊。1932年11月初被捕入狱,化名张忍,坚持狱中斗争三年,没有暴露真实身份,经营救出狱后潜入上海,从事文运、军运工作。1937年抗战爆发,年底由沪返汉,从事湖北战时农民运动和统一战线工作。1939年10月奉调下乡,历任中共鄂北特别委员会书记、鄂西北区委员会书记。新四军成立后,任豫鄂挺进纵队政治部联络部部长、第四支队政治部主任和政委、新四军第五师第十五旅政治部主任、中共襄河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1942年率部重返洪湖地区,开辟襄南抗日根据地。抗战胜利后,又奉调赴上海,并往返于沪、杭、宁、港等地,做地下联络、指挥工作。1949年参加武汉市接管,1954年调入北京,历任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第一、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机关中共党组书记等职。“文革”期间受到迫害。1978年12月冤案平反,重新被任命为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1983年5月11日病逝于北京。有《行踪吟草》、《张执一文集》等著作行世。

张执一是中华诗词的坚定拥趸,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不间断地将自己的经历、体验和对党对国家对人民的热爱之情付诸诗词之中。1982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行踪吟草》就保留了他在革命征程中一个个清晰的足迹。该书依作者行事,分为“东鳞西爪集”、“在蒋牢中集”、“重上征途集”、“八年抗战从军集”、“再入虎穴集”、“明朗的天地集”等六个部分。

抗战之前,中华诗坛刚经历天翻地覆的大变,旧诗(传统的中华诗词)与新诗(五四运动后出现的自由体白话诗)之争已基本尘埃落定,摩登的新诗获取读者的芳心,几乎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但在抗日救亡的大气候下,随着民族抗日统一战线的形成,诗坛所谓的新旧之争、门户之见被淡化了,“‘之乎者也,鸳鸯蝴蝶,哥哥妹妹’都成为统一战线大家族的成员了”,旧诗的生存与发展迎来了新的历史机遇,在全国迅速掀起了持续的“旧诗竞写潮”。

苏光文先生的《抗战诗歌史稿》将抗战时期“旧诗竞写潮”中的作者分为三部分。一为业余作者,是指当时国共两党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在政治和军事斗争之余进行诗词创作。尽管两党政见不同,但抗日的政治倾向却是相同的,并且,“共产党方面政治家和军事家写作的旧诗词成绩较佳”。二为专业作者,即以创刊于汉口的《民族诗坛》为大本营的“民族诗人”和以问世于桂林的《大千》为阵地的“大千诗人”,其代表人物分别有卢前和柳亚子。两者都将“南社”奉为鼻祖。三为“客串”作者,是指那些新文学家、新诗人,如郭沫若、老舍、田汉等,他们曾是旧诗的激烈反对者和新诗的虔诚开拓者,但在这一时期,他们一方面努力创作新文学,一方面也积极创作旧体诗词,为抗战服务。

从其后的情形来看,上述三者之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广的应属“业余作者”。这也不难理解,政治家和军事家是抗战最直接的参与者,尤其是军事家,炮火硝烟就是他的风花雪月,一旦能舞动诗笔,自比隔岸观火者更有底气;而专业诗人和“客串”诗人的创作技巧也许更熟稔,作品表现也许更完美,但在气势上与前者不可相提并论。作为新四军第五师的重要指战员之一,张执一在抗战期间长期战斗在第一线,他自然属于“业余作者”群体。而且,从《行踪吟草》收录的作品来看,他的诗作当属这个群体中的佼佼者。

在中国共产党群星闪耀的开国元勋之中,张执一算得一位“饱学之士”。他家境贫寒,其祖父没有土地,为人佣作,去世很早;其父是长江上的水手,难得顾家,很少返乡。但幸运的是,靠曾叔祖遗下的一点田产和母亲辛勤纺纱织布所得的钱,承载着父祖欲改换门庭的美好愿望,张执一在七岁时上了私塾,比较系统地接受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洗礼。张执一天资聪颖,他在《自述》中说,私塾老师教的课,讲第二遍他就能背下来。十岁左右读完了《论语》、《中庸》、《大学》、《孟子》以及《诗经》等典籍;读到十五岁,“头脑里装满了‘诗云’、‘子曰’、名士的狂狷”。他在《打破樊笼》(1926)其二中写道:“摘句寻章日不休,崇经尊孔法春秋。诗词歌赋强摹仿,无病呻吟自作囚。”虽然书写的是对私塾学习的不满,但反观之,这样的学习也为他日后创作中华诗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的诗人风骨亦当萌芽于此。

1926年夏,北伐军开到武汉,给这位“狂狷”的“名士”推开了一扇通向光明的大门,他兴奋地写道:“闻鸡起舞破樊笼,始识全球洲有六。”此后,伴随着求学、青运、抗战、统战、建设、牢狱、平反之艰难历程,他一路行吟,不曾搁下诗笔。其诗作也随着个人的成长而日趋成熟,逐渐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尤其是他在抗战期间所创作的大量高水准的诗作,既鼓舞了士气,也丰富了抗战诗词的题材内容,值得当代诗词研究者瞩目。但让人遗憾的是,众多的诗词研究者由于各种原因,更愿意将精力付诸古人或伟人、名人,对于像张执一这样的“业余作者”关注度很低。

二、真实如史“战斗诗”

中华民族崇文尚武,作为最早出现且深受读者喜爱的诗歌类型之一,军旅诗从来就不缺乏风华绝代的作者和光彩夺目的篇章。有学者认为,军旅诗在其发展史上有两个高峰,第一个高峰在唐代,由高适、王昌龄、岑参等为代表的边塞诗所树立;第二个高峰由鸦片战争以来在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中产生,其中就包含抗战时期的军旅诗。很多研究者习惯将这个时期以抒写抗日救亡为主题的诗称为“抗战诗”,我亦如之。抗战诗作为军旅诗的重要成分,与唐代边塞诗双峰并峙,千古辉映。

1937年底,上海沦陷。应董必武号召,征得组织同意后,在上海做文运、军运工作的张执一返回武汉,主要做农民工作;翌年,到鄂北一带负责与国民党抗战部队军官交朋友和进行联络;后又由中原分局分配到敌后的豫鄂边区参加新四军,亲自带兵打仗。其所属的新四军豫鄂挺进纵队在抗战期间“驰骋襄南,威慑武汉”,极大地打击和牵制了日军。《行踪吟草》的“八年抗战从军集”中收录了张执一1937年7月至1945年8月所作的208首诗。这些诗就是他在抗日烽火中,随军进行各种战斗的剪影,是货真价实的抗战诗,是他个人乃至抗战军队的“诗史”。

从题材来看,“八年抗战从军集”中反映战斗生活的诗作非常突出,姑且称之为“战斗诗”。随军作战的张执一注定不会泛泛地书写战争,他是真正的军旅诗人。他的诗笔几乎触及战斗的各个环节,细腻直观地反映了抗日战场的真实面貌,极具现场感,非隔靴止痒者可及。请看这首《露宿山村》(1939):

午夜突围走深谷,秋风呼啸摧茅屋。

山村户少露天眠,还报人无粮饱腹。

这首诗是新四军某部在一次突围之后露宿山村的真实写照。全诗纯用白描手法,清楚地交代了时间、地点、环境,以及遇到的困难,像一篇战地小报道,却因作者善于剪裁,成就一首成功的诗作。细品之时,可鉴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如次句就化用了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意象,植入本诗后,毫不突兀,非常巧妙,所谓用典如盐,此之谓也。再看这首《战备行军》(1939):

山外归来腹已空,马嘶犬吠月朦胧。

喇叭深夜声何急?战备行军走鄂东。

所谓“战备行军”,即行军途中随时准备打仗。此诗反映部队向鄂东运动的情景,战士们忍受饥饿长途行军,还要防备敌人的埋伏和偷袭,其紧张气氛可想而知。但作者却写得极有诗意,如“马嘶犬吠月朦胧”这样的闲笔,让人不禁会联想到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里“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诗句,这样于紧张处宕开一笔,渲染一下气氛,便使作品摇曳多姿,别有韵致。再看《山岗阻击》(1940):

兵家出没贵神奇,野火烧天当信旗。

报道倭军宵遁去,山岗阻击赖轻骑。

此诗写一次夜间阻击战的战况。埋伏在山岗上的部队眼见前方山下烧天战火,战斗非常激烈,正在摩拳擦掌,突然有消息传来:“倭军宵遁”,小鬼子想乘着夜色逃跑。这还得了!立即派出轻骑兵去阻击。这首小诗极尽起承转合、揖让腾挪之能事,将这次战斗写得曲折生动。诗中洋溢着必胜的自信,读来豪迈舒爽。其诗语亦有可圈可点之处,如第三句与毛泽东《西江月·井冈山》的“报道敌军宵遁”同一机杼,第四句则活用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其三“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诗典,增厚诗味;再如“野火烧天当信旗”,前无古人,真乃千古丽句也。再看《游击到奓山》(1941):

摧毁敌区倭伪顽,黄昏游击到奓山。

伸张正气人心振,聚众临街毙汉奸。

这首诗讲述的是一段真实版“毙汉奸”的故事,绝非当下某些“抗日神剧”的狗血剧情。1941年9月下旬,在川(汉川县)汉(汉阳县)一带活动的张执一带领手枪队游击到自己的故乡——汉阳县奓山镇时,了解到伪奓山联保副主任左渭川平日欺压百姓,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效力,迫害抗日人士,民愤极大的情况,遂在奓山镇公开审理了这个汉奸,宣布其罪行后立即当街处决。此举大快民心,汉奸们则闻风丧胆,收敛形迹。这件事笔者幼时曾听父辈们讲述过,他们在事过几十秋后对张执一的这次行动仍然眉飞色舞,可鉴此举在当时的震慑力之剧。

战斗虽是家常便饭,却也可以“忙里偷闲”,刀光剑影、战马嘶鸣、烽火连天、旌旗猎猎的间隙,正是诗情勃发之时,且看《转移湖区》(1940)之三:

湖军傍晚踏船行,直捣倭巢入故城。

夜战归来朝露冷,桨声清越伴歌声。

此诗前两句写战斗,“湖军”像闪电一般“直捣倭巢”,取得战斗的胜利,字里行间透着紧张的气氛;后两句写得胜回营,战士们唱着凯歌,在清越的桨声中归来。这两句从视觉、触觉、听觉等方面,描绘了一个美妙的画面,表现了战士们轻松愉快的心境。此诗由紧张转到轻松,鲜明对比中显现出一种革命的浪漫主义气息。

真实如史“战斗诗”。在“八年抗战从军集”中,像这样的“战斗诗”为数不少,有些仅从诗题就能窥豹一斑,如《深林伏击》(1939)、《雪夜袭敌》(1939)、《罗家湖遇袭》(1940)、《扩军花絮》(1940)、《三战侏儒山》(1941)、《饮马长江》(1943)、《王旅下中原》(1944)等,它们或宏观、或微观地记录了张执一所参加的大大小小的各种战斗的情况,兼具“以诗存史”的价值。同时,这些“战斗诗”的语言都很浅近,不避俗语。因为他的诗是为战争所写,是写给普通战士看的,张执一不会把自己的战斗诗篇弄得诘屈聱牙;但是他的诗又很对专业人士的口味,稍一咀嚼,即能从中品出绵长的意味来。

三、别具一格“统战诗”

执行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也是张执一诗作的重要题材,这一题材因为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在抗战诗中别具一格,我们不妨称之为“统战诗”。

统一战线,简称“统战”,要之,就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为了实现一定的共同目标,一定社会政治力量的联合。1935年12月,毛泽东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一文中写道:“目前的时局,要求我们勇敢地抛弃关门主义,采取广泛的统一战线,防止冒险主义。”1939年10月,他又在《〈共产党人〉发刊词》一文中指出:“十八年的经验,已使我们懂得: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是中国共产党在中国革命中战胜敌人的三个法宝,三个主要的法宝。”张执一是中国共产党的统战政策的坚定执行者,他在长期的统战工作中建立了广泛的人脉关系,取得了丰富的工作经验,建国后曾两度出任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

也许是出于职业素养,在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上,张执一往往能冷静处理与伪顽的关系,想方设法,尽可能地团结一切抗日力量,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从他的《自述》可知,为达统战目的,他曾在上海办刊物宣传抗日,结交名流,并“利用帮派组织开展抗日工作”。加入新四军第五师后,更是针对襄南地区的敌我态势制定统战方针,团结广大人民,对汪伪、蒋顽则采取打击、揭露、策反、瓦解、争取等不同策略,取得了很大的成效。这些统战工作也艺术地呈现在他的诗作中,并成为一大亮点。请看《赠俘》(1940):

赠俘借以说川兵,舌战群顽四座惊。

虽未期成同敌忾,聊求减弱两家争。

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内部,国民党中有一部分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政治势力,虽然同意国共联合抗日,但又惧怕共产党和进步力量,进而“反共”,这种势力,被称之为“国民党顽固派”,一般简称“顽”。川军在中国抗战之中浴血奋战在各大战场,奉献之巨,史有定论;但川军内部之良莠不齐,亦屡遭物议。而且由于川军高层顽固反共,致使川军在抗战期间经常扮演“顽”的角色。张执一的这首诗就反映了这段历史中的一页插画,他在该诗的自注中说:“为争取川军中某些将领同情我军抗日,将我军中所俘日兵赠给川军作为礼物,让他们去冒功邀赏。”这的确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若非张执一“以诗存史”,记下一笔,只怕这些抗战细节早就在历史的江河里沉入泥沙了,这便是“统战诗”的价值所在。尽管这样的“赠俘”行为似乎没有打动川军将领,但还是在川军中争取到了一些朋友,请看《义气》(1940):

惟有川兵义气多,军官莫可耐他何。

携来子弹交朋友,“愿食大方新四哥”。

作者自注说:“当时我军缺乏子弹,川籍士兵,特别是侦察兵,路过我军,携来子弹,赞助抗日,尊呼我军士兵为‘新四哥’;我军每次必饷以酒食,以酬其劳,故川军士兵说‘去食大方的新四哥’。”从诗和注我们不难看出当时中共军队的处境。外有倭寇,内有伪顽,不大力推进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抗战将举步维艰。

在对付“顽”的策略上是很灵活的,也不全是“争取同情”,且看《以革命“摩擦”来对付反革命“摩擦”》(1942):

其三

“谁是谁非易认清,盲从乱命枉牺牲”。

详陈利害仍顽固,先礼不行然后兵。

其五

俘虏供辞请细闻:“此行敌友实无分。专门奉命来‘摩擦’,不打倭军打共军!”

其六

竭诚款待战俘兵,人械交还密约成:

“此后如驱来内战,双方枪口向天鸣。”

抗战期间,顽军利用自身装备和人员优势,经常主动制造“摩擦”事件,挑衅中共游击队或正规军,甚至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意在破坏国共两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共方面对于特别冥顽不化者“以革命‘摩擦’来对付反革命‘摩擦’”,是不得已而为之。张执一有许多诗篇都在揭露顽军制造事端,分裂统战,如《粉碎夹攻》(1940)、《千古奇冤》(1941)、《京钟道上》(1941)、《东行纪事》(1944)、《欢迎上饶集中营暴动归来者》(1945)等。从诸诗创作时间上来看,与顽军的斗争是贯穿抗战终始的。

除了顽军,还有一股股更肆无忌惮破坏抗战的“伪军”。在长江中下游一带,就有汪精卫的伪南京国民政府的军队,作为傀儡政权,汪伪军惟日寇马首是瞻,甘心做汉奸,狐假虎威,鱼肉百姓。新四军的战区,恰是汪伪军最猖狂的地带。与汪伪军作战是新四军的重要任务之一。张执一用一篇篇匕首般的绝句对汪伪进行无情揭露,让世人看清汪伪“曲线救国”的卖国真面目,如《“傀儡戏”》(1940)、《“同根”》(1940)、《花样翻新》(1940)、《三打侏儒山》(1941)等,其中组诗《三打侏儒山》记录了新四军第五师对盘踞在武汉城郊侏儒山地区实力最强的汪伪军汪步青部所取得的三次重大胜利。这次战役已被载入抗战军史。在组诗的第五首中,张执一描绘了伪军被打垮后的情形:

襄南捷报似花飞,寇缩龟营夜破围。

江汉城乡人震动,伪军反正日来归。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宗旨所在。对伪军实施边打边拉的统战政策,效果不错。后来,汪步青在被彻底打垮后,也被“统战”了,并做了一些将功补过的事,这是题外之话。

四、“叙事组绝”

关于张执一诗作的体裁,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即《行踪吟草》中绝大部分作品都是绝句。就以“八年抗战从军集”为例,此集收诗208首,除有一首古风,三首七律外,其余皆为绝句。

张执一没有解释过自己对绝句情有独钟的原因,我们不妨揣度一下。自从参加革命后,张执一即缠身于各种事务,写诗作为业余爱好,不可能拥有大块时间去推敲琢磨。毛泽东说自己的诗大多是在“马背上哼成”的,戎马倥偬,张执一的创作环境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一个旁证,著名的野草诗社1987年出版的《野草诗词选》中,就选录了张执一的《红军坟》(1963)、《围炉夜话》(1965)、《除夕有忆》(1965)、《惊梦》(1980)等古风作品。这些篇幅较长的古风都是他在建国后相对和平的环境里创作的。

绝句这种体裁,就像一把小手枪,易于把握,便于使用,随时都能把一闪而过的灵感打下来。如果用一首绝句容纳不下,就写组诗,多打几枪。张执一就擅长绝句组诗,少则两三首一组,如《走马长堤有感》(1941);多则二十首一组,如《整风随笔之二》(1944)。

张执一的部分绝句组诗具有一定的创新性,即以一组绝句叙一事,可称之为“叙事组绝”。其创新性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叙事诗在中国历史久矣,《诗经》即开其源,随后乐府双璧《孔雀东南飞》、《木兰辞》,唐之“长庆体”,明末清初之“梅村体”等,皆为其亮点。但这些叙事诗多采用歌行古体,张执一以绝句组诗叙事,饶有新意。其次,前人创作绝句组诗,多是一首一义,再辑为一组,如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龚自珍的《己亥杂诗》、贝青乔的《咄咄吟》、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等,但像张执一这样以若干首绝句来完整叙述一件事情的,在诗歌史上也不多见。

且看他的《山中行军,迷途,闻一樵翁语,归而纪之》(1940):

深谷回音荡远空,樵翁指路友情隆:

“连翻松柏长岗岭,柿树成林响水冲。”

板斧修枝整老枫,精神矍铄立如弓。

犹谈“当日红军过,结伴追踪惜扑空。

“山洪肆虐毁田庄,人把观音土块尝。

野菜糟糠均食尽,豪家犹索地租粮。

“霸山霸水一豪绅,严禁乡人擅采薪;

常派武装征地课,有谁敢少半分银!

“先世出身曾左军,拥袁拥蒋有功勋。

最怜一副冬烘脑,未死先营待葬坟。

“族大人多假借名,爪牙密布惯横行;

县官历任均亲信,行政专员乃结盟。

“黄埔出身儿带兵,保安团队当家丁。

年前闻已升司令,开赴鄂中乡里惊!

“头戴鄂中游击巾,何曾一见战倭人。花天酒地无虚夕,渝蒋宁汪两认亲。

“列祖列宗住谷中,重重剥削迫人穷。难谈一部伤心史,但乞山林早姓公!”此诗作于张执一担任新四军第五师第十五旅政治部主任期间,其时张执一所部正在鄂中一带活动。组诗由九首绝句构成,其借樵翁之口,塑造了一个嚣张跋扈,欺凌乡邻的恶霸地主形象,读来有老杜“三吏三别”之风。诗中的这个恶霸“豪绅”恃先祖“拥袁拥蒋有功勋”,建立自己的私人武装,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俨然是一方小诸侯;他还养了一个黄埔出身、“很有出息”的儿子,这个花花公子带兵在鄂中一带驻防,整日花天酒地,消极避战,却颇有“政治头脑”,对重庆的蒋介石和南京的汪精卫都不得罪,“渝蒋宁汪两认亲”。像这样的地方恶霸在当时岂是个案!张执一在《自述》的“调兵遣将,阻击敌顽”一节中就提到了鄂中京山和天门一带的地方势力,诗中恶霸便是他们的投影。

“八年抗战从军集”中与此相类的诗作还有《粉碎夹攻》(1940)、《扩军花絮》(1940)、《江汉湖区随军纪实》(1941)、《饮马长江》(1943)、《军中杂记》(1944)等篇什。当然,在《行踪吟草》的其他部分,也有“叙事组绝”作品,如“明朗的天地集”中的《少林寺与老僧对话》(1961)、《喜得故人书,特报以诗》(1963)等,这种叙事组绝,打破了绝句篇幅偏小,容量难大的局限,可以让绝句成建制的冲锋陷阵,为绝句的创作开拓了一个甚为广阔的天地,尤其是为叙事题材另辟了一条蹊径。受能力和手头资料之限,目前我不能遽下张执一首创此体的结论,尚待进一步考证。

五、结语

与张执一有过交往、并读过他的诗集的人一般认为其诗如其人,豪迈乐观。如赵朴初在《行踪吟草·读后》中说:“执一同志的诗,没有感伤和忧愁,总是给人一种豪迈奋发的感觉。这与执一的为人正是一致的。”再如,其友人吴传建在《张执一和他的诗作》中说:“张执一的诗和他的为人一样豪放爽快,平和自然,读了他的诗能给人以乐观向上和鼓舞人心的作用。”

的确,读张执一的诗时,总是觉得一个鲜活的诗人就站在面前,你能感受到他的愤怒,“遇寇纷纷弃械走,漫山遍野尽逃兵”(《沪宁道上所见》);他的仇恨,“滔滔夏汛襄江浪,难比人民血泪多”(《饮马长江》);他的调侃,“试看‘汪记’军旗下,原是蒋家常败兵”(《花样翻新》);他的诙谐,“豕奔鼠窜顽兵乱,指点雄鹰捉散鸦”(《粉碎夹攻》);他的兴奋,“倭兵龟缩营,炮火四空鸣;立斩奸仇首,声威撼敌城”(《雪夜袭敌》);他的快乐,“恢复洪湖偿宿愿,人欢马壮过天门”(《过天门山》);他的自信,“长夜漫漫终有旦,行将日出满天红”(《长夜行军》);他的豪迈,“奇峰峻岭羊肠道,看我横枪跃马来”(《大山头远眺》)……唯独看不到他的“感伤和忧愁”!这些诗句至今读来,仍觉像子弹一样带着火焰从诗人笔尖喷射出来,依旧动人心魄,显示出中华诗词强盛的生命力和战斗力。不管面对多么复杂多么艰难的处境,不言弃,不言败,昂扬自信。在抗战最艰苦的日子里,这样的气质,这样的诗作会对身边的战士产生多大的鼓舞作用!

今天,我们谈论抗战诗歌,并不代表我们好战,就像我们热爱和平,并不代表我们懦弱。在全民族抗战的大背景下,不管出自“业余作者”、“专业作者”,还是“‘客串’作者”,那一首首抗战诗注定在中华诗歌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国家不幸诗家幸,战火成就了诗人,成就了诗篇。可是我们更愿意看到诗人们都像盛唐的李白那样“举杯邀明月”愉悦我们的灵魂,我们不愿意看到诗人们像乱世的杜甫那样“无家问死生”激活我们的眼泪。

1981年,赵朴初老读完《行踪吟草》书稿,特地填了一阕《西江月》,并书赠张执一,曰:“跃马侏儒山上,潜龙黄浦江头。当年豪气几能俦?往事尽堪回首。万里沧浪濯足,无边壮丽神州。好将韵语写春秋,曾是翻江身手。”词中回顾了张执一光荣的战斗经历,赞扬他豪气干云,身手翻江。我且拈出“好将韵语写春秋”一句,冠名拙文,惟祈不负先贤。

由于留下了一卷《行踪吟草》,离去三十二年后的这个深夜,还有人在向您致敬!诗魂不会寂寞。

2015年7月10日深夜于三些楼

(作者系《心潮诗词评论》编辑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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