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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学研究

2015-11-14凌可新

青年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王亮儿子

⊙ 文 / 凌可新

姓名学研究

⊙ 文 / 凌可新

我曾经注意过我的老乡王九,为的是写些五花八门的人和事。王九是个“不求甚解”的人。“不求甚解”的意思,照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里所说,就是做什么,都只求懂得个大概,不求深刻地理解。用俗话说,就是浮皮潦草的意思吧。可要是照着这个解释,王九只怕连“不求甚解”都算不上。有些时候,他甚至连表面上的理解都不求得,平日只依靠着一种惯性,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一样,大风往哪里吹,他就往哪里飘。

其实像王九这样的人多得不得了。出门随便拽一个盘问盘问,往往就是。现在的人大致都懒得用脑子。一个单位,一个部门,一个集体,有一颗能够独立思考的脑袋就可以了,足够了。能够独立思考的脑袋多了,挨挨挤挤,很难说就是件好事。比如一套马车上套了三匹马,若只有一匹知道道路,另外两匹随着它走,可能就走成功了,一旦三匹马都自以为是地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很容易步调就会不一致。有经验的群体,一般就追求一颗大脑,一个嘴巴,一个领袖。这样简单而省事。

再说王九,考上大学之前,他在一个比较偏远的乡村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他能够考上大学应该说相当之不易,勤学苦读自是不在话下,头悬梁锥刺股也做过几回。大学四年,应该是王九最活跃、最无忌的美好时光。这是从理论角度说的。理论上,考入大学的高中生们,首先要有一个适应期。尤其是从乡村考进来的,他们以前接触的最繁华的地方是县城,而如今置身的省城或者都市,往往会从根本上颠覆他们原本的认知。他们懵懂而警觉、麻木而敏感、苦情而虚幻。他们不是原来的他们了,或者说在大学的第一学期,他们往往丢三落四、朝秦暮楚、无所适从,甚至连怎样学习都不会了。他们只知道手握饭票去食堂打饭,把自己吃得飞快地胖起来、白起来、细腻起来,眉清目秀起来……

王九就是这样的一类学生。他把学校定量分配给他的饭票和菜票努力吃光,又写信回家去要钱,拿了钱再去买饭票菜票继续吃。到大二第一个学期,原本体重只有一百一十斤不到的王九,竟然长到了一百六十斤,一个标准的胖子正式完工了。如果没有一个名叫陈思思的同学,只怕王九还要在胖子的道路上继续滑行,直到成为超胖子,超超胖子。

陈思思和王九是从同一个县城考进来的,幸运的是又分进了同一个班级。之前他们认识,但不熟悉。高中时代,男女学生只为高考,无心恋爱。尤其王九,一门心思准备高考,忽略了几乎高中时光所有的风景,包括他的女同学们。而大学时代的王九迥异于高中时代,他就记住了她。况且放假的时候,他们都要结伴而行。可是有一次放假回家,陈思思突然不想跟王九一起走了。甚至她不愿意王九找她说话。王九很迷惘,连连追问为什么,陈思思盯着王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跟一口没长脑子的猪走在一起。停了停她补充说,那样别人还以为我是一个不合格的饲养员呢!

这话很伤王九的心。他接过话题,连连追问陈思思为什么要糟蹋他,说他是一口猪。陈思思说,王九啊王九,你这才二十岁吧?青春好年华吧?你去找一个大些的镜子照照你自己,看看你像个什么了都。

实际上陈思思是王九的初恋。虽然她没有表示接受,但也没有表示反对。她这是在给王九判刑期未定的徒刑哩。王九急忙跑到商场镜子专场柜台去看自己,结果他是捂着自己的脸回来的。他对一脸深思的陈思思说,我错了。

陈思思说,你终于知道你是一种什么类型的动物啦?

王九说,可我是个人。

陈思思拍打着他的脸,然后语重心长地问道,你想继续进步吗?

王九老老实实地说,想。

王九大学毕业的时候体重为一百二十斤,也就是说,四年大学生活,王九只增长了十斤。王九体形比较标准,身高有一米七五,体重一百二十斤属于正常。这样“猪”的绰号被去掉,改称为“狼”。虽然陈思思最终没有嫁给王九,但她拯救了王九,使他避免了沦落成大胖子的下场。

陈思思没有嫁给王九的原因是,大学毕业后她被中央某部委选中了,直接分配到了北京。王九分配得也还不错,回到老家所在的地级城市,成为一名正式的有城市户口本的国家干部。这样,王九在地级城市安顿下来。他的一些同学大多分配回县城,有的甚至进了偏远中学当教师去了。这不免让王九有了某些优越感,同时也深深地思念远在京城的陈思思。但他清楚,陈思思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属于他的是一个叫马艳的女孩。

在爱情方面,王九曾经决定要多动动心思,给自己选择一个满意的,起码不逊色于陈思思的女孩。但具体操作起来,自主权一回也没有掌握在他的手里。最终这个叫马艳的当地女孩轻松地拿下了王九。她“引诱”着这个从乡村出来的大学毕业生,懵懵懂懂地,倒在了她的床上。结果是:王九投降,马艳全胜。

马艳的文化程度不可与王九相比。好在马艳的工作不错,人长得也还秀气,性格亦可,王九看着她也并不厌恶。这就可以了。再说不可以又能怎么样呢?反水?不可能。因为反水的结果明摆着,不用想也知道。

王九二十七岁结婚,二十九岁有了儿子。儿子的名字叫王亮。相比王九的名字,“王亮”响亮而挺拔、辉煌而高昂,具有相当的内在含意。王九非常喜欢喊儿子的名字,一喊眼前就一亮,一喊眼前就一亮,像是在摁亮一盏盏明亮的灯。马艳也喜欢儿子的名字。后来马艳在总结王九对家庭的成就的时候,把脑袋差不多想坏掉了,最后才想起一条来,她笑嘻嘻地说,儿子的名字取得好啊,这个是你的功劳。

其实王九并没有想到要进行什么姓名学的研究。这个与他有什么关系?与他的工作有什么关系?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这一生中,需要他取的名字,恐怕也只有儿子一个了。等儿子娶了媳妇,儿子有了儿子,他会恳切地请求他王九给取个名字吗?不会吧?况且如今社会上都有了取名公司,专门有一些人研究这个问题,并从中渔利。据说他们的生意兴隆得不得了。这说明现在的人懒得连家里人的名字都不愿意亲自取了。

和大多数分配到机关部门的大学毕业生一样,王九也曾有过美丽的梦想。他也渴望自己被领导慧眼识中,被提拔,一步一个台阶,积极向上,最后成为人人羡慕的领导。王九明白,这需要个人表现,需要展示出个人的工作能力,需要有强烈的亲和力,甚至还需要有能够与领导同率共频的脉动心跳,更甚至,还要会跑会要会买。单纯的工作能力已经不能说明什么。所以说,想要被提拔,其间需要研究的东西太多了,多得一般的人只要一想起来,头脑就会紊乱,思维就会颠倒,黑白就会混淆。真正能够理顺的,少之又少。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当官的料,这样的人举重若轻,看似毫不费力地就被提拔了,一步两个台阶,你刚直起腰来,人家早已经跑得看不见影子了。看得大伙眼热不已,可就是不知道诀窍在哪里。

刚开始王九闲下来时还揣摩过,甚至找了几个成功的例子仔细分析过。谁不想当官呢?谁不想有个能够发挥自己知识水平的平台呢?可是分析的结果让他绝望。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想当官就需要花钱收买领导。而且光花钱也不行,还得有好的机会。王九没有钱,也找不着机会。于是,到儿子能够天天追着他叫爸爸时,他就不想当官的事情了,还是个科员。

不过到这个时候,王九也没有太多精力去想工作之外的事情了。每天他按时上班按时下班,规规矩矩的,不让领导挑出毛病来,不给企图攻击他的人以口实,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他随遇而安,随潮流而动,绝不标新立异,绝不与领导作对。这样的日子过起来,不怕被双规、不怕被撤职、不怕被判刑。要说怕,就怕老婆不爱这个家,就怕儿子生病,就怕住在乡下的老子出什么事情。

但还有一些事情,眼看着如鸡毛蒜皮,风一吹就没了,却冷不防能绊你一下,弄不好你还真的就如同掉进深井里一样,被恶狠狠地折腾一回。

有一个星期天,王九陪着儿子玩儿。儿子喜欢堆积木,没事的时候儿子堆他也堆,往往他还堆不过儿子。不是说儿子有多么的厉害,而是王九做这个不行。他没有耐心。据说不求甚解的人都没有耐心,王九能例外吗?

这一次王九还是没有堆过儿子。他有些气馁,想吸一支香烟,但儿子在眼前,他又不能吸。吸了即使儿子不说,马艳回来也闻得着。马艳最反感他在家里吸烟,说他那样是故意想害他们娘儿俩的性命。叫图财害命。正进行着思想斗争的时候,儿子王亮突然问王九说,爸爸,你为什么叫王九啊?

长到三十好几岁,日积月累,王九想过的问题都数不清有多少了。尽管他不求甚解,但也不能不想问题啊。只是这个问题他还从来没想过。真的,他何时去想过这个呢?所以王九不由得怔了怔,是啊,自己为什么要叫王九?王九王九,叫起来很好听吗?也不见得吧?其实这个名字很俗的,而且相当的简单,只在姓氏后面加了一个数字,九。看上去取名的人也就是那么随口一叫,他就叫成了王九。毫不拖泥带水。

王亮问了为什么,可王九却想不出来为什么,这就不好回答了。而根据他们父子间的不成文协议,儿子只要提出来问题,老子就一定要回答的。因为这牵扯到了一代人成长的大问题,不好马虎。

这之前,王亮已经提过好些问题了。比如树叶为什么是绿的啊?鸟为什么会飞啊?钱为什么能买回来东西啊?等等。这些问题还是属于小儿科,王九回答起来容易些。若是不容易回答的,王九则会上网查查,找出标准的答案来。这些问题大都是现成的,一搜索就出来。所以呢,至今王亮还没有难倒过王九。

现在吧,眼前的这个问题,显然网上是不会有答案的。王九苦着脸想啊想,答案他肯定不知道,但还是可以分析分析的。比如当初家里大人给他取这个名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发生?比如他的生日里面有一个九?年份有九?出生的时间有九?九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把九确定为一个点是容易的,但问题是如何解答。

王九把他的出生年月日写到一张纸上,里面没有九。这说明他名字里的九与出生时间无关。要么……王九想,要么他出生的时候,家里正好有九只鸡?九条狗?九只猫?或者九口猪?不好确定。而且除了九只鸡比较靠谱外,其他的就扯淡了。

难道父母会因为家里有九只鸡就把他取名王九?这是笑话里的笑话吧?

王九被这个问题别住了。

王亮没想到儿子会提出一个如此险要的问题,使他这个有学问的爸爸都束手无策。儿子才几岁?五岁。五岁的人怎么能够提出如此重大的问题来呢?王九不知道王亮是怎么想的。但显然他想知道爸爸为什么叫王九。王九没有答案,不能给儿子标准的回答。看着王亮眼巴巴的样子,王九又不敢骗他。——骗一个五岁的孩子是容易的,但一旦骗了一回,就会有二回,多了,这世界上只怕会多出两个骗子来。

这多可怕啊!

王九身上突然冷了一下。因为他差一点就想骗王亮一回,胡乱编造个答案,而且也可以编造得天衣无缝。一个国家干部连谎言都不会编造,你相信吗?王九不相信,可是,他绝对不会给儿子编造。

王九坐在地板上,身子贴着一边的墙壁。儿子还是眼巴巴地看他,像是在等待答案。可答案不在王九这里,他回答不了。退后一步,王九就伸手拍拍儿子大大的脑袋,说,王亮,你都快长成大人了,看看,你都长这么大个脑袋,里面全都是聪明。这个问题啊,我先不告诉你答案,你呢,就好好想想吧。

儿子很听话,就到一边坐着,用手托着下巴,想开了。

王九看看儿子,知道儿子是喜欢动脑筋的。有时候他提出个问题,竟然自己又解答出来。而且听着倒很像是那么回事。这说明王亮不是个不求甚解的孩子。这也是他们父子两个的区别吧?

不过现在的这个问题,连他王九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儿子再动脑筋,再想,只怕也弄不出来个结果。王九就苦笑了一下,出了家门,跑到公共走廊点燃一支香烟吸。

王亮提出这个问题是在星期天。马艳加班,家里只有他们父子两个。吸完一支烟后,王亮要求王九带他出去玩儿。小孩子想起什么容易,忘记也容易。一出门,一到热闹处,王亮就不想爸爸为什么叫王九这个问题了。其实严格说来,这也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问一个人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因为有的名字有很深的含义,比如原先的领袖,其名字就颇耐得住分析。至于平民的名字,无非向往着美好或者富贵啊什么的。但往往叫金生的可能正是个乞丐。所以认真不得的。

王九也知道儿子王亮的这个问题认真不得。王亮也就一时头脑发热,那么一问而已。再说王九本来就是个不求甚解的人,哪里愿意认真起来呢?

可是往后的时间,王九不论做什么,有时候还是在班上,正在处理着手头的工作,或者正在解决着有关的问题,他的脑子里就会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我叫王九,我为什么要叫王九呢?

王是他的姓氏,从祖宗那里继承过来的,这个字万万不能改动。可是九呢?九是怎么来的?前面他都分析过了,比如鸡的只数,猪、猫和狗的只数,由此诱导出来这个名字。但在当时他就予以否决了。因为鸡可能养到九只,剩下的是绝对不可能养那么多的。但家里的老人,即使糊涂得十分了,也不会从那里弄出个九来。

在过去的农村,有的人家,也会按照兄弟出生的顺序给他们取名。这个唐朝流传下来的许多诗篇,往往就能够反映出来。比如诗人们赠诗,有时候会把题目写成《赠某某十八》啦,赠《某某二十一》啦。这里面的数字就是他们兄弟的顺序。

可是到了王九这里,明明他就兄弟两个,一个叫王七,一个叫王九。王七是哥,他是弟弟。这里面难道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吗?而且……而且如果哥哥叫王七,照顺序排列,他王九应该叫王八才对头。如果他叫王九,那么哥哥就应该叫王八啊。若是说他俩中间还曾经有过一个兄弟,也说不过去,因为王九和王七本就是孪生兄弟,中间根本就不可能再安插进去一个的。

王九被这个问题给别住了,冥思苦想,也还是没有丝毫头绪。

显然,这个问题已经快要脱离儿子王亮当初提的那个问题,成为一个新的问题了。因为延伸地想,王九不由得就想起了还在乡下生活的哥哥王七。虽然是孪生兄弟,但他们属于异卵双胞胎,长相和性格都有所不同。而据说同卵双胞胎则无论长相还是性格,相似度可达百分之九十以上。聪明就都聪明,愚笨就都愚笨,凶狠就都凶狠,怯弱就都怯弱。但他跟哥哥不一样,哥哥个子比他矮,也不如他的相貌,智商情商都不如他。结果哥哥就没能考出来,甚至连高中都没考上。

虽说兄弟两个的感情也深,但毕竟一个在城市,一个在乡村,距离远了,人也疏远了。常常的,王九都记不起来哥哥长得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现在问题变成了三个,他为什么叫王九,哥哥为什么叫王七。除此之外,他们兄弟间,还有一个叫王八的吗?

王九想得头疼不已。他倒是非常想要把这些个都忘记掉了,统统地忘记掉了,不要牵扯到他的精力。他得上班,他得工作。因为走神,他的工作已经受到了某些程度的耽误。幸好还并不很严重,头儿们还没注意到。一旦头儿注意到了,只怕是要生是非的。

得想法解决了。

往后的日子,王亮再也没问过王九为什么叫王九。儿子兴趣广泛,随意性强,不过看看儿子表情安静的样子,王九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想出来了?要么他就是真的忘记了?王九不敢断定,回家看见儿子,王九说,王亮你过来。儿子慢吞吞地过来,手里攥着遥控汽车的遥控器。王九看着儿子说,上回你问我的那个问题你还记得吗?儿子说,什么问题?王九说,你好好想想。儿子说,我想不起来了。王九想问他是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但再一想,儿子都说他把问题给忘记了,哪里会有答案呢?就不问了。

黑夜里王九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折腾床。马艳不高兴,问道,干什么呢王九,难道你身上生虱子了吗?王九说,净胡说,如今这个社会,又和谐又幸福,生活水平日新月异,哪里有虱子好生?马艳说,没生你折腾个屁啊。王九只好坦白,说,前几天儿子问了我一个问题,可我找不到答案。不是我折腾床,是我让这个问题给折腾着了。

马艳知道了问题是什么后,扑哧一声笑了,不就一个名字嘛,管你叫王九还是叫王八呢,就是叫王屁王猪,你不还是你吗?王九说,话是这么说的,可道理上说不通。天下的字那么多,吉祥的有,高雅的也有,牛皮哄哄的更多,可我爹他为什么要让我叫王九呢?马艳下命令,说,屁事一个,甭再折腾了。王九嘴上说不折腾了,可到底还是绕不过去。

慢慢王九显得憔悴了,因为睡眠不足,眼睛都红起来。做什么也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去了单位,小伙伴们一眼就看出来,纷纷问王九是不是有心事,难道看着某某上了位,眼睛发红了?王九叹息一声,我根本都没往那方面想。小伙伴们再猜测,莫非你这叫为伊消得人憔悴?那红粉……王九赶忙叫他们打住,老老实实说出了原因,也就是那个问题。小伙伴们也都啊了声,纷纷带着问题坐下来去想自己的名字,再也没时间和精力去询问王九如何如何。

王九看在眼里,知道这个问题说起来不大,但认真起来也不少。因为一个人的姓名,往往又与他一生的运气连在一起。记不清哪个人说过类似的话了。很多大人物,他的名字本身就取得好。比较起来,他王九这个名字,实在是太简单太平常了。他之所以至今还是个科员,是不是应该也与自己的名字有关呢?这是不是就牵扯到姓名学上了?据说研究这个的专家都有一大批了。他倒是不想研究,也没心思和时间研究,他就是想知道个答案。

老婆马艳其实是很在意王九的,王九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王九如此憔悴下去,她心疼,就说,王九你是不是生病了?王九说,没生。马艳说,没生病你这是怎么了?整个换了个人似的。王九说,这些日子,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那个问题,总也丢不下手。马艳有些迷糊,问道,啥问题这么严重?王九认真地说,我为什么要叫王九啊?马艳恍然,恨恨地说,你就神经吧你。

再上班,小伙伴们看上去也都憔悴起来,他们也各自被自己的名字别住了。他们的名字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如果分析起来,也各有各的含意。但这种分析往往又都隔靴搔痒,无法从根本上得到解决。有人提议发起一个姓名学研究小组,像过去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一样,每周辟出专门的时间聚会,集中精力研究探讨有关姓名的学问及理论。

这个提议响应者众,但反对者也众。响应者是想集思广益,解决自己的问题。反对者则说如今的聚会已不可取,万一被怀疑成不法聚会,弄不好就要被叫去“喝茶”了。“喝茶”容易,但“喝茶”带来的后果却可怕。

虽然事情是由王九挑起来的,王九却也反对聚会。因为显然,他的问题通过研究是不可能有结果的。真理没有掌握在小伙伴们手里,而是在乡下他父母手里。想通这一点,王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脸上起了些红光,不像过去那么憔悴了。

星期天王九决定回乡下老家一趟。他没跟老婆马艳说回去的原因,只说有日子没回去了,想父母了。马艳说,想回去你就回去吧,老闷在城里也不是件好事。不过我和王亮都过不惯乡下的日子,这次就不回去了。王九想你们不回去更好,省得到时候笑话我。就出去买了些东西,上了通往老家的汽车。

王九的老家在八十公里外的王家庄。王九在城里政府机关工作,忙得很,一年也回不去两回。这一进门,爹和娘都高兴得不得了,连哥哥王七也来了。说了一会儿话,吸了几支香烟,王七先下地去,说是要做一会儿工,爹呢,出去置办鱼肉,好晌午喝酒。家里就剩下王九和娘。

两个人说了些闲话,王九把话题一转,迫不及待地问道,妈啊,当初你们给我取名,为什么取了个王九啊?娘显然对王九提出的这个问题没有思想准备,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题,就回答说,这个我哪里知道。是你爹给取的吧?王九啊了声。娘赶紧问,咋了这是?是不是嫌这名取得不好,妨碍了你的事业了?王九赶忙说,不是不是。

爹回来了,王九接过爹置办的鱼肉,想问问他,可看看爹脸上挤得满满的皱纹,再看看爹被岁月累弯了的腰,想想爹这大半生的辛苦,王九一时没好意思问。不过如果不问,这一趟不是就白回来了吗?

中午吃饭,王九把带回来的酒打开,给爹满了一杯,又给哥哥王七倒了一杯,再给自己倒了一杯。嫂子跟娘在外面为饭菜忙活。一杯酒下肚,王九就有点晕。爹的脸色倒是没变。王九再给爹倒满了杯,哥自己取了瓶自己倒。

王七问王九在城里顺吧,王九说还算是顺吧,天天做一样的事情,也没啥难处,就是这半个来月让个问题给别住了。王七哧地笑说,老九你那么聪明,上学时回回考第一,连省城的大学都上过了,还有能别住你的问题?王九说,有哇,比如哥啊,你为什么要叫王七呢?

王七捏着酒杯,怔了一下。王九说,还有,我为什么要叫王九呢?王七说,这个我还真没想过。王九说,以前我也没想过。还是半个月前,我那儿子王亮问我,我回答不上来,才把我给别住了……

爹坐在一边喝酒,喝得声音吱吱作响。王七想了想说,这个别人回答不得,得问咱爹了。王九就说,爹啊,为什么啊?爹吱地一下把杯里的酒喝光,自己取了瓶倒满,又吱地一下喝光,放下杯子,慢慢说,就这事儿还能别住了人?王九认真地说,明明就把我给别住了呢。我跟同事们说,连他们都别住了。王七说,如今连我也别着了。

爹哈地一笑,说道,老九你说半个月前是我孙子问你的吧?兴许是问过你,没问出来,我孙子就打电话来问我了呢。王九神情紧张地盯着爹,问道,你是怎么跟他说的?爹说,我也不知道。王九不甘心,爹啊,你真的不知道?爹说,我真不知道。王九说,那谁知道?

爹蒙眬了眼睛想了想,伸手往头顶上指了一下,又摇摇头,说,当初接生婆出来说,你娘能耐,一下生了两个男孩,我高兴啊,高兴得头脑都发晕了。你爷爷也高兴,把自己舍不得喝的酒找出来,给我倒了一碗,说我了不起,一下子给他添了两个孙子,要敬我一碗。我想说是俺媳妇能耐,生也是她生的。可我哪敢说出口来。那年头我年轻,还不会喝酒,可你爷爷亲自倒的酒,我又不敢不喝。结果一碗下肚,立马就醉得不省人事。等我醒过来,你爷爷跟我说,大的叫王七,小的就叫王九吧。我想问他为什么叫七和九,中间那个八哪里去了?可到底也没敢问啊。到你爷爷去世,也还是没敢问……

王九静默在那里,耐心地等了半天,可爹也不往下说了,王九到底忍不住,问道,爹啊,这就完了?爹说,没完,早着哪。让王九把酒杯添满,端起来,吱地抿了一口,冲王九一笑,慢悠悠说,好酒好酒,越喝越有。

王九虽然不求甚解,但也没有老爹的本领啊。别得他都快要崩溃的事情,甚至都已经影响到小伙伴们的事情,一日不解决就一日没有安宁的问题,在六十来岁的老爹这里,只不过是抿一口小酒而已。王九眼睁睁看着自得其乐的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是,如果他能有老爹的这种心态就好了。

凌可新:山东蓬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约六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两部,中短篇小说集四部。作品曾入选“2011中国小说排行榜”,获首届齐鲁文学奖、第三届泰山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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