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马羊
2015-11-14梁晓声
⊙ 文 / 梁晓声
风马羊
⊙ 文 / 梁晓声
一
婷从卧室出来时,年轻的快递员已不在她家的客厅里了。
婷是因为自己就要忍不住哭了才走入卧室的。她不愿在那年轻的快递员面前哭起来;她在卧室只不过待了一两分钟,坐在床沿竭力平定了一下情绪,用纸巾拭了拭业已发湿的眼角就出来了。
而那年轻的快递员却走了,她连门响都没听到。
“上帝啊,你收了他吧,让他这个年轻的坏人过马路时被车轧死吧!”
婷往椅上坐下去的同时,心里对那“年轻的坏人”产生出最重的诅咒。这三十六岁的美女子自出生以来从没诅咒过任何人;她对他的诅咒是第一次,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发乎本能的诅咒。好人对于坏人严重损害自己的行为无可奈何时,通常除了诅咒便再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诅咒是上帝仅仅赋予好人的权利,后来被人类滥用了;以至于在人世间,坏人诅咒好人的事也许比好人诅咒坏人的事还多了。
婷绝对是好人。
她不但是美女子,还是极善良的美女子。这世上不坏的美女子是不少的。对于美女而言,不坏差不多即是好了。真正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美女却是不怎么多的。她们因了美貌,大抵一过少女期就被所谓“上流社会”吸将过去了,成了“上流社会”的“花瓶”。我们全都知道的,所谓“上流社会”别的方面其实并不比芸芸众生的社会“上流”到哪儿去,“花瓶”多那倒是千真万确的。而真正值得同情的人并不在“上流社会”,几乎全在“下里巴人”中。除非她们特别热心于慈善之事,否则根本所知甚少。所知甚少,则人心的反应便渐趋漠钝,只关注“上流社会”那点儿事了。而我们又全都知道的,人心的善并不像孟子断言的那样是与生俱来的。虽然某些人是天生具有善根的,但数量上也就是不足论道的一小撮而已。倒是荀子说得更对些,普遍之人的心,其善是要靠后天的教化才能有的。
然而每一个认识婷的人,不久便都会感受到她的心地的善良。她有一颗虔诚的佛教徒般的善心,尽管她并不是佛教徒。她的一位女友信佛,有一次搭她的车,路见一只被轧死的小猫;婷将车靠于路边,下了车,竟用报纸隔着手将那血肉模糊的小猫的尸体捧起放到了后备厢里。女友诧异地问她为什么,她说不忍见那小猫暴尸路上,反复被轧,一会儿要去往一处可以的地方将它埋了。年长她十几岁的女友叹道:“婷,如果你不以心归佛,那么谁还有资格呢?”自那日后,隔三岔五地便邀上她同往一处香火颇旺的庙里烧香拜佛。如此数次,婷就再不去了。她有生意须操劳,没那许多工夫。这不是借口,而是实情。若她的生意出了较大亏空,不仅她自己目前的生活将陷入困境,她的那些长辈晚辈的生活也将因而问题层出。她周济亲人们的生活的劲头蛮拼的。
而那年轻的快递员是她遭遇到的第一个“坏人”,第一个对她的人生造成了严重危害的人。
从她打开家门将他请入家里那一刻起,她对他始终以礼相待,请他用茶,为他削苹果、剥橘子、洗葡萄,还拧了一条湿毛巾请他擦汗。总之,可以说待为上宾。
她与他交谈的方式也完全是性格温良的长姐般的,语气亲和,表情温良,半句责怪的话也没说,反倒一再地以近于哀求的口吻说:“请千万费心哈,别急,好好想想姐的邮包可能被你丢在哪儿了。静下心来好好想,肯定能想起点儿线索来的。只要有了线索,姐会帮你一起找回来的哈。”
而那年轻的快递员要么不说话,要么反复这么说:“丢了就是丢了。想过了,想不起来什么线索了。所以,你死心吧,别想找回来了。”
然而桌上的水果他却是照吃不误的,一样样吃得心安理得。仿佛她确实只不过是一个有求于他的人,并且她的请求很不适当,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以至于他是有理由显出不耐烦的。
“可是……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那姐可被这件事害惨了……”
婷就是在说这句话时,忍不住快要哭了。
“我有什么办法?被什么事害惨了的人多了去了!我说过几遍了?你干吗非不到公司去索赔?公司如果不理你,你还可以到法院去告我嘛!不就是几百元的赔款吗?我赔得起你。我已经有言在先了,你还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我有意思吗?好玩儿咋的?”
那青年有点儿光火了,居然拍了一下桌子,连手中的几瓣橘子也拍在桌上了,橘汁溅到了婷脸上。
婷终于将他看透了——也许他真像他自己所言的那样,烟酒不沾,不随地吐痰,遵守交通规则,也从没骚扰过女孩子;但他使她联想到了某类美国电影中的人物,他们每每用枪抵着他们认为的富人,威胁对方交出钱财。如果对方不肯,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打爆对方的头,自己去搜;并且还要咒骂对方给他们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但我也不是富人啊!”婷心里这么说着,双眼含泪默默走入卧室。
她已告诉他:她的七十平方米的家是贷款买的,还要十年才能还清;她的车是二手货;她虽是做珠宝生意的,但规模不大,每年辛辛苦苦也就十几万的收入而已。
她万没料到,一两分钟后,那青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的家,如同化身于无形从窗口飘出去了。
婷呆望家门,奇怪自己没听到门响。
窗外忽然传入急刹车声,紧接着听到有人喊:“快打110!错啦错啦,快打120!”
她心里倏然一惊,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诅咒,想到了那被诅咒的青年,内心产生了大的罪过感,仿佛自己是一个坏女人。
她走到窗前往外望,见事故发生处已围了些人,交通也堵塞了。地上侧躺着一女子,司机环视着围观者说:“求求大家替我做证啊,我的车明明没撞到她!”
围观者中有人说:“碰瓷的。你就没必要理她这一套,干脆把车开走得了嘛!”
婷不再看,心乱如麻地从窗前离开,缓缓走到桌子那儿,缓缓坐下去。她六神无主,如溺深潭,绝望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又忽然的,她的目光被对面那把椅子上的一件东西吸引住了。那东西——一块比她的拳头还大的和田玉,一块品质极好的和田玉,一块价值二百万的和田玉。
她不禁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
千真万确,正是那块一旦丢失了便会将她的人生害惨了的和田玉。那年轻的难以被她感化的快递员曾坐在那把椅子上,而此刻出现在椅面上的是和田玉。
婷倏立,从椅上拿起那块玉,双手捧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她的双手感觉到那块玉有着人的体温一样的温度。不是正常人的体温一样的温度,而是发着高烧的人的体温一样的温度。
她却根本顾不上奇怪。
她惊喜得一下子哭出了声。——桌角放着那青年的苹果手机。
二
人类对于天文的观察已得出了某些可称之为“规律”的结论;对于地球的年龄以及地理变化,“规律性”的结论就更多了,而且基本令人信服;对于人类社会的自身发展,史学家们同样也从政治、经济、军事、科学、宗教、文化等各个方面,进行了梳理、总结,呈现和阐述规律、主义的学说更是林林总总。
但若将人类社会换成“人世间”这一近似的说法,那么以下现象至今少有敏感之人留意到过。即在社会的最小单元——家庭中,往往会产生出本能的拯救者;就像当一个国家的国运很差,当一个民族的族运很差时,会产生出一批拯救国家或民族的杰出人物那样。
对于一个家庭而言,拯救者绝不可能成批地产生。一个家庭即使人口较多,通常也只能产生一个拯救者成员。或是大哥,或是长姐。若以社会责任和作用来评价,他们或她们大抵与“杰出”二字毫不沾边儿。基本上,他们或她们成不了什么叱咤时代风云领导大事业的人物。但对于各自的家庭,他们或她们确乎的如同拯救者。
举例来说,巴金的小说《家》中的大哥觉新,为了使他们那个大家庭之舟不至于倾覆于时代转型的风浪之中,可谓殚精竭虑,防患于未然。为了使每一个亲人都生活得较幸福,忍辱负重而毫无怨言。至于终究并没拯救得了,那是另外一个话题。
《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自然更是一个拯救者。因为妻儿在他服苦役的年头里死去了,他的拯救使命感遂转移到了珂赛特身上,进而扩大,力图拯救一座城市的所有穷苦人家。即使沙威并没追捕而至,他的拯救愿望也肯定是无法实现的。
还有丹柯,还有猎人海力布;对,尤其不能遗忘了普罗米修斯。他们仿佛都是为诠释拯救一词而产生的。或扒开胸膛将自己的心掏出来使之成为火炬,或从脚到头渐渐化作石头,或经受被恶鹰啄肝啖肺的痛苦;却都不因自己的拯救行动而有悔。
《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也是具有拯救责任感的,他一心要使父母、弟弟、他所爱的人们以及乡亲过上好日子的愿望特别强烈。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虚构人物,《平凡的世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感动了许许多多来自农村的青年——他们或她们,从孙少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大哥或长姐的影子。
我们姑且不言丹柯们,那类拯救方式太浪漫主义了。比较起来,觉新们倒是很可信的。但一九四九年后,巴金笔下的“家”基本不存在了,觉新一类人物也便不可能存在了。然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在中国的农村,孙少安们则确乎的多起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孙少安们也是不可能产生的,会被视为企图发家致富的反面典型予以批判,下场将很可悲。只有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中国,他们的愿望才合法了。如果孙少安的父母不是只有他和他弟弟两个儿子,而是多子女的农村父母,比如五六个子女吧,那么孙少安就像极了婷。或反过来说,婷像是一个女性的孙少安。是的。是这样的。除了性别不同,婷确乎在方方面面都像孙少安。
总而言之,孙少安也罢,婷也罢,是完全不同于高家林和于连们的人。高家林和于连们迫切想要拯救的只不过是自己,他们很像中国某些普通人家的“八〇后”“九〇后”儿女。不是由于人生真的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痛苦,是由于自己竟没降生在中国的新富贵之家而痛苦;并且很轻蔑自己那种“草根”父母,心存大怨。
孙少安是敬爱且体恤他那一辈子辛辛苦苦地劳作不息却从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的父母的。他很心疼父母。
婷与孙少安有一样的父母。
婷也敬爱父母体恤父母,一想到父母辛辛苦苦地劳作了一生却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经常心疼得落泪。
婷降生于西南某省大山腹地一个至今还没怎么脱贫的村里的一个多子女家庭,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婷的父母是中国最早一批进城打工的农民。那时村里的人们还都不敢背井离乡地讨生活,怕不但没能心想事成地挣到钱,反而流落于城市的街头回不成家乡了。这使婷家的穷日子最早地得到了改善,也使父母有能力周济一下穷亲戚们的生活了;而那是父母都乐意的,甚至能带给他们某种欢喜。
婷上小学二年级时,险些没命了。
一日她正在家里洗菜,为的是使姐姐回家做饭时省点儿时间。不知怎么,她鼻孔中滴下血来。鲜血一滴又一滴落在洗菜盆里,她居然没怎么在乎,只不过用纸团塞住了两个鼻孔而已。像所有的农村孩子一样,婷身上毫无娇气,不认为那是值得大呼小叫赶紧使别人闻声而来的事。但纸团并没能止住血,鼻血湿透了纸团仍往下滴。她便将一只碗摆在桌上,坐在桌旁,用碗接住血滴。她那么做,仅仅是为了不使自己的鼻血滴得到处都是。并且她以为,血滴总有自行停止不滴的时候。她想错了,大碗已接了多半碗血,鼻血却还滴个不停。她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开始害怕了,哭了。也不是放声大哭,更没哭喊起来,只不过看着碗里的血默默流泪。至今,不论遇到了多么伤心难过的事,婷从没放声大哭过。对于她,哭似乎便是默默流泪。
幸而有两个堂哥那时来到了她家,他们是借农具来的。两个堂哥见状大惊失色,一个坐在她家的独轮斗车里,怀抱着她,使她的脸尽量朝后仰着,另一个推起独轮车便往乡医院跑。独轮车并不是她家的,是队上的。父亲带领人们修水渠的时期推回家里的,后来一直说要还给队上一直没顾得还。幸而有独轮车在,否则婷生死难料了,也算是天佑婷吧。从她家到乡医院大约五六里地,两个少年的堂哥哥一路轮番推着车猛跑。跑到医院时,都已累得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剧喘不止直不起腰了。
对于自己当年为什么会流鼻血,婷至今也不清楚。因为医生们就没说清楚。总之,为她打了什么针输了葡萄糖后,鼻血渐渐地就不流了。她只记得,天黑后大姐背她离开医院时,她在病房外看见了几乎所有的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们。那些少男少女男青年女青年中,有人袖子挽得高高的,随时准备为她献血。至今,当年之事仍会经常从婷记忆的底层翻浮上来,或由于耳闻目睹的什么人间现象,或由于自己的某种情绪,于是内心里便暖了一阵。而那暖,一直是她的人生所需要的。并且,也使父母周济穷亲戚那种责任感“遗传”给了她。
小时候经历了那件危及生命的事后,大姐宣布,她在干活儿方面应受到照顾,有些活儿可以少干,有些活儿可以完全不干。但婷并不认为受到照顾是理所当然的,还是一如既往地参与种种劳动。父母在城里打工,又分田到户了,不使土地荒芜,不使家不像个家样,每一个儿女都要是勤劳的儿女才行。那些父母不在家的年头,婷与哥哥姐姐妹妹之间的手足情不是淡泊了而是加深了。——这使她至今仍密切关注着他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了,于是她成了手足之间的拯救者。
婷的双手、脚踝、膝部,留下了多处割伤、砍伤所致的疤痕。就女性的身体而言,婷的发育期开始得较晚。二十岁以后,她的身体不但长高了许多,变得亭亭玉立了,丰腴了,而且肤色也变白了;二十岁以后的她,在省城打工了。有一次洗澡时,女友们惊讶地发现了她身上的多处疤痕。在她绸子般光滑的皮肤上,那些疤痕给她们以触目惊心的印象。那一天她们才相信,她绝不是她们一向因她的文静气质而断定的什么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真的是她一再声明的农家女儿。同时相信的一件事是,使她的眼形异常美丽的黑眼边也真的不是化妆的效果,那是不论怎么洗都特别清楚的黑眼边,是高中毕业后她在县城一家化工厂当临时工时,一次就发生在她跟前的化学爆炸造成的。幸亏是一次试验性的不太严重的爆炸,否则那么近距离的爆炸,即使不太严重,她的脸也肯定毁容无疑了……
三
据说,曲老板是位经济实力挺雄厚的私企老板。他的家族名下的集团公司从房地产业到餐饮业、文化娱乐业都有涉足,还都红红火火的。不过,这也是据说。
曲老板当前心急火燎紧锣密鼓所要做成的一件事——使他的集团公司早日上市。
他的顾问们向他建议:要将上市的愿望变成现实,尚须做出几件有新闻响动的事,使公司的知名度再扩大一番;而能使公司形象快速地获得良好声誉的事,莫过于慈善捐款。
他是明白人,接受了建议。
他小姨子在另一个省的省城开一家珠宝店,于是曲氏家族公司所做的第一件慈善之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完了。——由他小姨子的珠宝店将一块上等的和田玉送交一家拍卖公司进行公开拍卖,由他的公司派出人员以他的名义参与竞拍。他买下和田玉的钱转到他小姨子的珠宝店的账上,他小姨子再将钱从账上转给某慈善机构。
比之于直接捐款,此种做法颇费周折是不言而喻的,但对于他和他小姨子的好处却是令他们皆大欢喜的。他的想法是,第一,毕竟有一百万实打实地转给了某慈善机构,将被用来为西部农村免费修建储水窖;第二,曲老板和他的公司因而获得了热心于慈善的美名;第三,那一块和田玉在拍卖的过程中被有步骤地提升了价值,最后落槌时已是三百万了;第四,曲老板他捐出了一百万,可同时获得一块有拍卖证书的价值三百万的好玉;第五,因为是慈善性质的义拍,拍卖公司免收了经费;第六,他小姨子的珠宝店也在新闻报道中被提及,等于做了免费广告,似乎还多少沾了慈善的美名……
然而,曲老板和他小姨子皆大欢喜之后不久,居然闹到互相翻脸的地步。
先是,拍卖结束,曲老板将二百万打到了他小姨子的账上,他小姨子也确实将其中的一百万转给了某慈善机构,他却并没接着便得到那块玉。
他亲自与拍卖公司方面通话,有不悦之意。人家告诉他,那块玉根本就没经拍卖公司保管过。拍卖当时,他小姨子始终稳坐于现场,拍卖一结束便将那块玉带走了。她说没人家拍卖公司什么事了,说玉是自家的玉,钱是自家的钱,姐夫和小姨子之间的商业关系,完全是自家人和自家人的关系,不需要再麻烦第三方了。而他也知道,拍卖公司是他小姨子联系的,是帮忙的性质。拍卖公司的解释,他听了以后是挑不出理的。
他接着与小姨子通话,质问她为什么不将玉快递给他?
小姨子说:“姐夫,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你只不过是我姐夫。你还少给我打来一百万呢!你不接着给我打来一百万,我这块玉是不会快递给你的。”
“别跟我来这套!你说清楚,我怎么就应该再给你打过去一百万?”他生气了。
“姐夫你别急嘛!你耐心听听我的道理啊。你的想法肯定是,你已经打过来二百万了,我已替你转给慈善机构一百万,另一百万是你买下我那块玉的钱,似乎你谁的钱都不欠了。咱们按下你捐给慈善机构那一百万不谈,你要图美名,你当然得捐的。咱们单说那块玉的价值,它现在值多少钱了?值三百多万了是不是?我的,你小姨子店里的一块玉,值三百多万的一块玉,你家大业大,想仅仅出二百万,就让我心甘情愿地把它给你快递过去吗?别忘了你是正争取上市的集团公司的老板,而我只不过经营一家不足四百平方米的珠宝店,店面还是租的。你又是我亲姐夫,占我一百万的便宜有意思吗?忍心吗?”小姨子一大番话说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滴水不漏。
他对着手机嚷嚷起来:“你胡搅蛮缠!现在值三百万是个虚价,是拍卖过程按既定方针成心往高了拍出的价,这一点你是心知肚明的!”
小姨子的话语听来仍那么平和:“姐夫,你刚才的话不太能摆到桌面上说吧?拍卖当然就是为的把什么东西的价格拍高了,否则还大做文章地搞一场拍卖干什么呢?实价也罢,虚价也罢,反正不管谁的东西,如果刚刚拍出的价格是三百多万,任谁都不会以二百万出手的,是不是?傻呀?……”
“那你把我捐款后那剩余的一百万退给我,我不买你那块破玉了!”
“你别说有眼无珠的话!我那块玉是块上等好玉。”
“我命令你,今天必须把钱退给我!”
“休想!那一百万在我看来是预订金,你如果不买了等于你违约,那我只得当违约金扣下了。”
小姨子那端竟先将通话中断了。
在商场上,曲老板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与他打交道的,也大抵是有头有脸的人。他还从没被谁威胁过,不料那日明明是受到了自己小姨子的威胁。
“讹诈!纯粹讹诈!”他怒不可遏了。
其实,他说不买那块玉了是气话,那块玉他非买不可。——为了使公司顺利上市,他答应送给某关键人物一块玉,对方有收藏好玉的雅兴,尤喜和田玉。他已将小姨子店中那块玉的手机图片发到对方手机上了,对方回的短信是:“如睹佳人,期待早近芳泽。”如果送的不是那一块人家一眼就相中了的玉,怎么解释呢?怎么解释都会显得言不由衷啊。事关面子,所以他势在必得。而如果小姨子是一位漂亮小姨子,不说漂亮不漂亮吧,即使是一位好看的小姨子,那也另当别论。不过就是希望从姐夫手中多讹走一百万嘛!不算个事儿。他很乐意。但偏偏他的小姨子是个丑小姨子,不但脸丑,身材也令人无法恭维。而且呢,性格刁钻狡诈,反正给他这位姐夫的感觉是那样。她没少从他的公司里骗过钱,并给他惹过不少麻烦。他此次的捐款之事又与她发生了联系,完全是他夫人一再撮合的。夫人也不是好看的女人,只不过不丑而已。他能有今日的发达,夫人的功劳很大。夫人的面子他是没法不给的。使他怒不可遏的深层原因或主要原因乃是,公司的资金链出现了严峻问题。若及时上市,圈到一笔钱,还会峰回路转,有惊无险。若上市不成功,资金链果然断了,那么他就会陷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这真相,他连夫人都隐瞒着。他在夫人跟前也是特要面子的,一向报喜不报忧。
曲老板接连吸了几支烟,觉得自己能够装出轻描淡写的语气了以后,这才在机场与夫人通话;他要去往外地处理一件业务上的麻烦事,而他的夫人正在一家美容店做面部保养。他好言好语地请夫人劝劝她那自私自利的妹妹,让她懂事点儿,别太任性。夫人的立场竟完全站在自己妹妹一边,还因他说了“自私自利”四个字而光火。
“怎么,咱们的家业是你自己创下的吗?如果你承认也有我一半,那么以后你少用‘自私自利’这种话贬损我妹妹!她是我亲妹妹,别说一百万她要的还在理,就是要得矫情,那也得给,你不给连我都不答应!我可告诉你啊,今天都二十七号了,赶在元旦前,你趁早把一百万给我妹妹打过去,否则我可亲自办了!”夫人话中的威胁意味听起来比他小姨子话中的威胁意味还十足。
那时已快登机了,曲老板呆坐片刻,赶紧向他的一位“贤弟”的手机发了条短信。想了想,又赶紧给自己公司的财会主管发了条短信。
话说曲老板的“贤弟”与曲老板的小姨子在同一座城市,也是位小老板,因为对曲老板“哈”得很艺术,一向获得到曲老板在生意方面的某些关照。以前曲老板对他从未以“贤弟”相称过,这是第一次;那时是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三点来钟。他看到曲老板以“贤弟”相称的短信,受宠若惊,不敢拖延,立刻驱车前往曲老板小姨子的珠宝店。
曲老板的小姨子是认得他的,互相的关系又虚又实;彼此都有用得着的时候,用不着的时候彼此都挺腻歪对方的。明明腻歪还要尽量掩饰着,万一哪天又用得着了呢?二人打情骂俏了几句,她便问他为何而来,他呢,就让她看她姐夫发给他的短信。
她不看则已,一看生气了,沉下脸说:“他还拖欠着我一百万呢,你若替他将那块玉取走也不是不可以,先替他将一百万打到我的账上来!”
曲老板那“贤弟”赔笑道:“你再认真看一下短信嘛。你看,你姐夫这不是通过发给我的短信保证了,那一百万如果今天不到你账上,明天准到。”
油盐难进的小姨子却说:“能那样最好。我这手机连接了银行的短信系统,到账了会自动通知我,我也保证第一时间通知你将玉取走。”
身负重要使命的那位“贤弟”犯了难,却又不甘心被那么打发了,尴尬地吸烟,饮茶,装模作样地看报看杂志,希望她忽然能改变想法。
她则聚精会神地玩手机游戏,绝不会改变想法的态度再明显不过。
十几分钟后,她头也不抬地问:“今天怎么这么闲在?”
他说:“今天没什么非办不可的事,除了你姐夫委托的这件事。”
他说时也没看她,但他那话的意味怪可怜的。
她几乎想下逐客令了,只不过因为他终究是自己姐夫的委托人,对他太不客气了不好,在以很大的耐性忍着。
她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他心情为之一奋,急说:“快看一下,也许是银行发来的通知!”
她仍头也不抬地说:“不可能!”
他请求道:“看一下嘛!就算替我看一下行不?”
她这才调出短信来看,果然是银行发的通知—— 一百万到她账上了。
接下来的事就变得顺利无比了。她立刻要到银行去划一下卡,看一百万是否真的到了她的卡上。他开车将她送至银行,见证了那一铁的事实。自然,他也从她那里取走了那块和田玉。
要说曲老板的这一位“贤弟”,真的是具有一种不负重托的精神。虽然他取走的只不过是一块由包装纸包了几层的玉,一回到家里,还是慎重地将它锁入了保险柜。那玉本是装在一个美观的盒子里的,曲老板的小姨子没舍得搭上盒子。
世上之事,每每一波三折。曲老板那位“贤弟”是打算第二天也就是马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亲自办理快递的,但晚上他与“至爱亲朋”们聚餐了一顿,喝高了。可能还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夜里上吐下泻,胃肠绞疼,结果不得不去看急诊。那一去,需要洗胃,需要输液,需要观察;又结果,住院了。第二天医院给出的病情报告——暴饮暴食引发胃溃疡,若不继续住院医治,有胃出血的危险——令他始料不及。即使自己落到了这种地步,他也还是心系着“贤兄”的重托,将妻子和妻弟召到了病房,交代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当日须将那块玉快递出去。他的想法是:就那么将那块玉用包装纸包着快递了不好;“贤兄”收到时,那块玉是在一个上档次的盒子里才好。日后谈起,足可表明自己是多么的重视“贤兄”的重托。
他妻弟说:“咱们替他买个盒子不难,但买个上档次的盒子就不太容易了。市面上的珠宝盒,好看倒都挺好看,但却都是一般材质做的样子货。”
他妻子问:“金丝楠木做的盒子,算不算是上档次呢?”
他说:“当然上档次啰!”
他妻子说:“那这事就不难了。”
她说罢就打手机,而对方正是婷。
如果她的丈夫并没产生出那么一种讨好曲老板的想法,那么那一块玉根本就不会与婷有任何关系。如果曲老板那位“贤弟”的妻子杜娟与婷并不是中学时期的好同学,那么那块玉也不会与婷有任何关系。偏偏,她俩不但是中学时期的好同学,后来还一直保持着亲近的关系。在她马年的生日,婷曾寄给她一串金丝楠木的手串。她收到后发短信表示了不安,而婷回短信说,自己认识一位专做金丝楠木生意的老板,囤积了不少上等的金丝楠木,手串虽是货真价实的金丝楠木的,但却只不过是用边角料做的,又是熟人的关系,并没花自己多少钱。
杜娟问婷:“婷啊,你能先垫上钱,替我选一个能装一个拳头那么大的和田玉的金丝楠木的盒子吗?”
婷那头说:“没问题。”
杜娟又问:“如果最迟元旦前一天就需要呢?”
婷想了想,还说:“没问题。”
杜娟接着问:“如果我通过快递公司,直接将那块玉寄给你,你能在省城那边赶在元旦前把玉装在盒子里,送给也在省城的一位朋友吗?”
婷说:“只要我及时收到,保证替你及时送到。”
如果婷只是这么说了,那么那块玉虽然与她发生关系了,却也不过就是代收代送的关系罢了。自己并没收到,是任何责任也没有的。
偏偏,婷多说了番话。
她说:“玉是贵重之物,快递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为了以防丢失,应该由可靠的快递员上门取玉才放心。正巧,我一位乡亲的儿子在你们那座城市当快递员,我让他一会儿就主动与你联系吧。”
如果事情是按照婷所说的那样进行了,虽然婷的乡亲的儿子也被扯进来了,其实不论是婷或是她的乡亲的儿子,仍对玉的丢失并不负什么责任。毕竟,玉已经由省城这边的一家快递公司登记接收了;玉是那家快递公司的快递员在二十九日下午送物上门时一度丢失的。
二十九日下午两点左右,婷看到那年轻的快递员发给她的短信,要求她在家等候,他将即刻送件上门。她左等右等,直等到快三点了,他并没来,忍不住拨他的手机询问。他说:“对不起,你的快递件丢了。”声音异常淡定,仿佛“丢了”的只不过是毛巾袜子之类的东西,而且也不是他弄丢的。
婷当时的感觉像自己的头一下子炸开了似的。
她急问:“怎么就丢了呢?”
他说:“下午我送的东西多,送完这家送那家的,不知怎么就丢了。”
“你此刻在哪儿?”
“在一个地方。”
“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吗?”
“不想告诉你。”
“可……你作为快递员,将我的收件弄丢了,而那物品对我很重要,所以我想当面和你谈谈,了解一下究竟怎么丢的……”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送完这家送那家的,不知怎么就丢了。”
“还是请你告诉我你具体在哪儿,我可以开车把你接到我家,咱们好好谈谈,也许你能回忆起某些丢失的线索……”
“我干吗去你家啊,不去。”
“那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根本就不想跟你谈,有什么可谈的啊?你告我们公司吧,直接告我也行。”
他挂断了手机。
婷再拨他的手机,他关机了。
婷发了片刻呆,又用手机问她的小老乡负责寄出时保价了没有?她小老乡一听她说那块玉丢了,顿时哭起来,承认自己对保价做了手脚。——人家付了他一万元保价费,他私吞了,给人家的是假单据。快过元旦了,他想给爸妈一份惊喜,已将一万元寄回家中了。
那一万元保价费对于那块已经丢失了的玉也简直可以说毫无意义,但婷的头又仿佛炸开了一次,从法律上讲,她的小老乡即使错,那也不能判他对那块玉的丢失负什么直接责任。但小老乡,可是她介绍给自己女友的啊,她和女友往后还怎么来往呢?而一旦从法律上也连带追究起他的错来,小老乡还怎么做人呢?肯定失去了现在这份工作不论,再找工作也大成问题啊。婷当机立断,开车去了快递公司。她没先找负责人,怕事情一旦传开去,那块玉更难找回了;只说是那快递员的亲戚,他家有急事要她转告他。快递员的一名同事见她很急,好心带她去到了一处网吧。她没想到自己是认识他的,与他多次发生过或寄或收的业务关系。她每次对那位快递员都以礼相待,他还叫过她“姐”。
“你这个小弟!怎么竟有心思玩游戏?”婷不禁以“姐”的语气训了他一句。
“谁是你小弟?认错人了吧?我今天下午的件提前送完了,你管得着我吗?”他不但态度蛮横,并且用脏话骂了他同事一句。那小伙子脸红了,张张嘴没说出什么来,一转身走了。
“可你把我的快递丢了呀!我问你,你向你们领导汇报了没有?”婷强忍着气,却怎么也没法不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那又怎么样?我向领导汇报没有,什么时候汇报,完全是我的事,谁也管不着!”他居然向她瞪起了双眼,一副浑不讲理、浑不在乎的样子。
“可我有权利……”
“我说你没权利了吗?现在是我的自由时间明白不?你再有权利也得明天到公司去申诉!滚滚滚,别在这儿烦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了啊!”仿佛,他那会儿对她的态度还算客气的。
网吧里那些个半大不小的人的目光全都望向了他和婷。
婷感到,再说什么都完全多余了,便也无奈而去。
晚上,婷服了片安眠药仍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婷又去了快递公司,等到上班时间,见着了负责人。那名负责人挺好,让人找来那快递员,当着婷的面,命令他配合她,尽量回忆起他负责递送的快件有可能丢在哪里了。
于是才有在她家里,他坐在她对面,心安理得地饮着茶,不停嘴地吃着水果,敷衍地回答问话的情形。
如果说昨天在网吧里婷只不过觉得他不知何故犯起浑来,那么通过面对面坐着、一问一答的问话过程,婷终于看出来了。——所谓“丢失”,完全是他的蓄意。分明,前几次他为她送件还口口声声尊称她“姐”时随口一问似的,已将她的个人“资料”套得八九不离十了:未婚;和他一样是从偏僻的农村走出来的;做珠宝首饰生意的;不愿在交际方面浪费时间,所以在省城既无亲戚,朋友也少。
将她作为坑害对象无疑是他心中早有的打算。
然而她仍希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他回心转意。
她向他明说了“丢失”的邮件里装的是什么,价值多少钱;如果找不到的话,对自己那丈夫做小本生意的女友一家将是一场经济灾难。
她也向他明说了,自己那小老乡在保价问题上做了手脚;如果找不到的话,对自己那小老乡也将多么的不利。
她表示如果能找到,她愿为自己的女友和小老乡给予他一笔钱表示感谢。快元旦了呀,都是老百姓,过去的一年里谁不是为了生活而日日辛苦呢?
然而他重复得最多的始终是这么几句话:“你说什么都白费了,我肯定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年底件多,哪名快递员丢了一件很正常。找不回来了,你死心吧,告我本人或告公司随你的便。”
婷终究看透了他;那快件保价太低,使他做起坑害别人的事来有恃无恐。
就是在看透了他之后,她起身走入卧室流泪了。
那时她不再怀疑——某些中国老人确确实实是坏人老了;眼前也确确实实有一个青年心计多端,冷酷无情,得着个机会坑害起别人来没商量,是个很坏的青年……
四
婷放下那块玉,才发现那个很坏的青年的手机放在桌角。
这使婷因为自己方才的“不再怀疑”而深感惭愧。那块玉的出现不是又确确实实地证明,那青年并不“很坏”,而人心也都可以感化的吗?她又认为“坏人老了”的说法是偏激的说法了。
婷怀着惭愧的心情带上那块玉去找自己做金丝楠木生意的朋友,在对方的厂里选中了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将玉放入里面,紧接着驱车去到了曲老板的公司,将玉当面交给了曲老板。
不论对那块美玉还是对金丝楠木的美观的盒子,曲老板都并没表现出多么喜欢的样子。这也难怪的,为了送给别人才势在必得的东西嘛,没人会搭上三百万反而喜欢得不得了。当然,他也是有几分高兴的。因为他一心想要在元旦之前做了的一件事,是可以如愿的了。
但他内心里确确实实地产生了另一种大高兴——一心想要送给别人的东西,居然为他引来了他自己更想要的“东西”!他简直是喜出望外了。
曲老板惊讶于像婷那么美的女子,自己以前竟没见过。婷的美使他暗自惊艳。仅就此点而言,比之于那“很坏的青年”,五旬开外的曲老板反而可以说更是男人;他在美女面前起码还因好色而显出几分男人的“温良”客气和“彬彬”有礼,尽管七分是虚伪。那名使婷哭过的快递员却相反,他在丢失了送件后,不论与婷通话时还是与婷面对面对话时,语调都冷得像是从身体里带出股寒气。而说到表情,特别是他的目光,如同美国电影中那些年轻的雄性的狼人锁定一个人一心想要吃掉似的。——意念坚定不移,任什么外界条件也不足以改变,不管被锁定的是不是美女子。那时的狼人,人的外表是一张皮,狼性是百分百的本性。
确实,婷那种女子,在中国的美女中早已少见。具体点儿说,如果她穿上戏装,稍施脂粉,扮《红楼梦》中的史湘云再合适不过了。她的身材比林黛玉要大一号,比薛宝钗要小一号。容貌像林黛玉,却从无林妹妹郁郁不得志的表情,也没有宝姐姐那种优越感十足的表情。她脸上经常呈现的是史湘云式的阳光表情,即因为内心天生敞亮才会形成的真善合一的表情。进一步说,如果女友们约她一起去逛商场而她说自己有事去不了,那么她便肯定是有事;而反过来,她也丝毫都不会怀疑某女友的话只不过是托词。所以,女友们不但从不猜度她的话的真假,也从不以假话应付于她。林黛玉那类使别人费思量的话婷是从来不说的,天生不会,薛宝钗那类明明言不由衷却又能说得极真诚的话,婷更是半句也说不来。在所谓“金陵十二钗”中,只有史湘云是那样的。但我们都知道的,史湘云并不傻,她只不过活得真。活到了因真而诚实进而简单自在的层次。婷也活在那么一种层次里。她不主动交际,不是单位人更不是机关人,便无须具有某些单位人或机关人钩心斗角的本领。她几乎没受过欺负,因为她没事时更喜欢待在家里看书。她虽然不需要做学问,却连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以及《朱子家训》也看的,并且对自己喜欢的文字还用红笔画出道道。令女友们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一次她们在她家里还见到一本厚厚的书是《世界争议文学作品大观》,一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出版后从没再版过的书。
一位女友问:“你居然看这种书吗?”
婷点头道:“是呀。”
另一位女友问:“买的?”
婷承认她是在旧书摊上买的,花了高出原价几倍的钱。
于是女友们“友邦惊诧”了:“那你也买?”
“现在的书店里是买不到的,当然要买喽。”
“有意思吗?”
“反正我挺喜欢看的。”
“哎,我说婷宝贝,看这种书对你有什么用处呢?”
婷说:“没什么实际用处,无非就是了解了一些以前不了解的知识。”
于是她的女友们更觉得她是可爱的了。
是的,她们既是她的女友,当然也都起码是好女人。她们也确乎是都将她视为共有的“婷宝贝”来加以关心和爱护的。如果有人欺负她,她们会像男人之间的“把兄弟”那样全都挺身而出为她讨公道。怎么会不宝贝她呢?美女并不全都真和善,又真又善的女子也并不全是美女。知道中国人不但将一年分为四季二十四节气的同胞许许多多,不知道的是傻瓜、白痴。但也知道二十四节气又分为七十二候象的中国人又有几个呢?婷知道。婷还知道“几”“小”“殳”等汉字是象形字,知道“臣”也是象形字,知道在古代的中国,男奴为“臣”、女奴为“妾”。这使她们与婷在一起时,有孩子的并不一味只聊孩子了,未婚的并不仅仅热衷于怎样嫁入豪门,如何钓到金龟婿的话题了。渐渐地,她们更喜欢向她发问,听她娓娓道来地谈她对什么人、什么事、什么社会现象的看法了。总而言之,男人成堆的地方是见不到婷那种女子的身影的,而在为数不多的女友们之间,她似乎永远是阳光少女。这对她不啻为一种幸运,她们也有同感。
曲老板怎么会接过那玉道过谢后便任由婷告辞而去呢?
斯时,金丝楠木的美观的盒子引不起他的兴趣了,装在盒子里的那块和田玉也无足轻重了;他眼中仅有婷这个模样特古典的美人儿的存在了,目光直勾勾地盯在她身上,口中不停地说着“幸会幸会”,非挽留婷“聊一会儿”不可。当他知道婷是做首饰行业的,更加刮目相看,想当然地说:“那是高尚行业,审美元素一流的行业!请问您的店开在何处?”
婷诚实地回答,她并没有自己的店,只不过在一家商场租了一处“岛”。“岛”是行业内的说法,一般指五张柜台围成的营业单元。
“那儿呀!那家商场以前还有些名气,现在早过气了!您怎么可以还在那种地方经营业务呢?换个地方,趁早换个地方!那种地方也太辱没您了啊!”
婷就微笑了,说自己在那家商场经营十几年了,与商场负责人与销售员们都处得很好,也在较稳定的购买群体中建立起了信誉,从没有过换地方的念头。再说,换往更大更新的商场,自己眼下还没那种经济实力。
“换、换,一定要换地方!信誉那是靠广告就可以造出来的!钱更不是问题了!你说吧,缺多少?我给!无偿地给!……”
一谈到钱,曲老板不那么因为其貌不扬而低姿态了。他的话声一下子高了,仿佛自己也随之高大上了。他离座站起,在婷面前踱来踱去的,扳着手指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的金钱身价。
他的接待室里只他和婷二人,婷立刻明白了他是哪一路“成功男士”,恐一会儿他失控了,使她陷于迫不得已的失礼之境,借由匆匆而去,如同逃之夭夭。史湘云生活在大观园,毫无被侵犯的危险可言,所以对谁都无戒备之心。婷却毕竟生活在人心叵测的中国当下社会,不言而喻,戒备之心特别是对某类男人的戒备之心她也是常有的。该当机立断之时,她是从不允许自己犹犹豫豫的。
按下曲老板的失落心态不表,连她的手机号都没要到,又怎么能不失落呢?
单说婷离开后,紧接着去到了快递公司。那名使她哭过的快递员不在,她将他的手机留下,委托别的快递员交给他。起初没人愿意受她之托,后来才有人答应了她的请求。对方说不愿意是因为他做人实在太差劲,对着手机多次当众骂自己父母“老浑蛋”“老不死的”,这样的人的事谁爱管呢?从对方口中婷才知道他姓关,与自己还是同姓。
离开快递公司婷直接回家了,一路都在想,姓关的人与关羽是同姓之人啊,虽说姓什么只不过是巧合,但与大多数中国人全都膜拜的历史人物同姓,这种巧合想一想也挺愉快的呀。做人做到令别人反感的地步,不但愧与关羽同姓,对自己也是多么的不幸呀!她甚至有几分同情起小关来,打算以后找机会谢他将玉还给她了,并请他吃饭,教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
三十一日上午,婷忙着往商场添了不少货,下午分别给哥哥姐姐妹妹家及生活有困难的亲戚家一笔又一笔寄钱。父母都已故去了,他们那份责任感她继承下来了,否则她的生意规模会做得较大。有时那份责任感使她吃力,却从没抱怨过。幸亏她的尽力周济,亲人们亲戚们的日子渐渐都好了起来,而这是使她比自己变成大老板了还高兴的事。她谈了两次恋爱都以失败告终,失败的原因不仅相同还都只有一条——都难以接受她自愿继承的那种责任感。按其中一位男士的说法那是“典型的道德自虐”,“应该当成一种心理疾病来治疗”。那以后她抱定了独身主义,渐觉独身生活才是适合自己的生活,并且挺好的。
从新年的第一天到第三天,她在家里从容不迫地为自己做了几顿爱吃的饭菜,练毛笔字,读书,睡觉,清清静静地过完了足不出户的元旦假。
五
四日上午,婷去医院看望一位生病的女友。中午商场传来好消息,元旦假日里她那小“岛”的销售业绩不错,这使她高兴地在家里唱起了歌。
下午三点左右,两名穿警服的男人敲开了婷的家门。来人不是派出所的,是区公安局的。
他们说,自从快递员小关跟随婷离开公司,公司任何一个人再就没见过他。他的手机频频响个不停,没谁替他接听一下,所以今天上午公司报了案,并将他的手机交到了公安局。而他们,有必要了解一下三十日那天上午,婷与小关谈了些什么,小关是在什么情绪之下离开她家的,那时是几点钟,婷说:“那,到今天可是第五天下午了呀。”
姓张的警官说:“是啊,你看这是不是他的手机?”
婷看一眼张警官放在桌上的手机,点点头。
李警官已在记录。他说:“只点头不行,希望你能用语言回答问题。别介意我对你提出这种要求啊,我是例行公事。”
婷只得这么回答:“是不是他的手机我没法肯定。我比较能肯定的是,这个手机确实是他忘在我家的那个手机,贴膜在左下角脱胶了,卷起来了,我对这一点印象很深。”
于是,婷如实讲起了当时的情况。正讲到她进入卧室被气哭了,又有人敲门,婷开了门,站在门外的是婷所认识的杜娟的弟弟杜诚。他见屋里坐着两位警官,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不该进门。
张警官说:“进来无妨,我们只不过向主人例行公事地了解点儿情况,片刻就走。”
杜诚这才进入,从布袋中取出一个纸盒放在桌上。他说,快递那块和田玉时,他姐姐误将保险柜里的另一个盒子交给了快递员,而那盒子里装的是姐自家的一块赌石,他姐夫花二十万元买的,赌的成败还两说着。他姐夫发现错了,命他亲自将那块和田玉送来,再将自家的赌石取走。
婷一时间发呆了,说不出话了。
张警官替她对杜诚说:“你姐夫家那块赌石你是带不走了,因为那单快递件被快递员在送交的过程中搞丢了,我们要向主人了解的正是这一情况。”
杜诚一时间也发呆了,说不出话了。
张警官看出他因为面对意外而心有不安,急欲脱身,便主动说:“你要是想走,是可以走的。想留下听听的话,我们也不反对。”
他这才连说:“想走,想走。”一转身便走掉了。
张警官又问婷:“你可以打开,让我们也见识见识那块和田玉吗?”
婷就默默打开了盒子,一见里边的和田玉,跌坐在椅上。
李警官说:“你很困惑是吧?老实说,我们也同样困惑。现在情况成了这样—— 一块和田玉由你代送给了曲老板,另一块和田玉又出现了,而快递员小关却失联了,这事还真有点儿扑朔迷离了呢。”
张警官对婷说:“你再仔细看看,两块玉一模一样吗?”
婷将玉从纸盒里取出,仔细看了会儿说:“我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区别。”
张警官自言自语:“两块玉石居然一模一样,这匪夷所思啊。”
李警官附和道:“是啊。”
这时张警官的手机响了一下,他看了看手机短信,示意李警官应该离去了。
两位警官走到门口,张警官问婷:“你家就你一个人住?”
婷点头。她不但困惑,而且开始不安了。
张警官说:“这样吧,你准备一下,两小时后我来接你,得将你转移到一处我们认为安全的地方去住。在我来接你之前,如果有陌生人敲门,别轻易开门。”
婷又发呆了,说不出话。
张警官微笑道:“你放心,完全是为了你的安全才要将你转移到别处去住几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肯定地认为你是好人,对你没有任何怀疑,所以得对你采取保护措施。”
隔着家门,婷听到两位警官边走边说:
“有那种必要吗?”
“当然有。”
“你怎么能肯定她是好人?”
“相由心生,她的样子告诉我的。”
婷的手机也响了,是她一位女友打给她的,让她快上网,看某省某市的民间新闻,那里发生了一件诡异之事。
婷从网上看到了另一块和田玉——她代交给曲老板那块和田玉的彩图,其上贴了一条创可贴。
民间新闻说:那块玉被不愿透露自己姓名的人送到了玉雕厂,不雕观音,不雕如来,坚持要雕关云长。而玉雕师傅刚一下电刀,那块玉竟流血不止。玉雕师傅大骇,不知所措之下,用创可贴封住了它的“伤口”。检验报告证明,它流出的可不是什么像血的红色液体,千真万确是B型人血。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从不迷信的婷又哭了。她不但觉得那块自己的手抚摸过的玉太邪性了,也觉得杜诚刚刚送来的那块玉同样是不祥之物,以至于不敢走向桌边去了。——纸盒仍在桌上,敞着盖。
张警官驾车来接婷时,她一句话也没问,乖乖地就随他而去了。她被安排住在了他家里,他家里只有一位老母亲。他老母亲告诉婷,她儿子地位平常,眼光颇高,还是单身汉……
六
张警官在婷家中接到的短信是局里发给他的,有一个小伙子投案自首,承认是小关的同谋。据他交代,是与小关在街头吃烤串时认识的。小关说从一本运象书上知道了,自己羊年伊始将会发财,问他想不想沾光,他说当然想啊!小关告诉他,一会儿只要跟着小关的送件车就行。小关故意掉下一个快件盒,他要将快件盒捡去,保留一个月,最迟保留到春节前,那么,他将得到至少两万元钱。他问盒子里是什么,小关说是块好玉。当他与小关失去了联系,特别是,当他从网上看到了那则玉石流血的民间新闻后,敏锐地感到他和小关所做的事可能与那块邪性的玉石有关,十分害怕,夜不能寐,于是自首。
共同办案的张警官和李警官打开盒子,见是一块赌石。二人看法一致,都认为在此点上,杜诚的话是比较可信的。
李警官主张,干脆将“血玉”之事告诉了婷,也许她也一害怕,便交代出了什么隐瞒情况。张警官坚决反对,依然认为婷是完全无辜的,她的话是应该相信的。
“人家一位单身女性,纯粹因为帮朋友的忙才与小关的失踪有了点儿关系,咱们不可以让好人也由于一件邪性的事心理受到不良影响。”
张警官态度明确,李警官也就不再固执。
五日,由那则邪性的民间新闻,引出了异地一则官方新闻:又一名贪官在异地落马,正是该贪官要将那块和田玉雕成关云长;关公是“义神”,并是佑安之神。贪官原以为,若项悬玉关羽,不但可保佑自己平安无事,也可保一干利益之人“义”字当头,互不揭发,共渡反腐难关。不成想,那邪性之玉出了半杯血,反而使他事发于意料之外。纪委的同志找他谈话,问他玉从哪儿来的,曲老板为什么送他一块拍卖价值三百万的玉,他就难以自圆其说了。结果他自己便没想到“义”字当头,竹筒倒豆子,一下子揭发了一窝子。
六日,曲老板在省城也被有关方面带走了。他百思不解,不停地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马上就到春节了,有大师预测我羊年大吉大利的!……”
两天后,异地赃物库里又出了一件怪事:那块“血玉”不见了,地上睡着小关。他的衣袖被什么锋利之器割破了,胳膊上留下了一处伤疤,将愈而未痊愈。
小关一问三不知,只一味地说:“我要向婷姐赔罪,我要向婷姐赔罪。”
人家问他“婷姐”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向她赔罪,他就又说不明白了。
异地公安局的人觉得他精神不太正常,好吃好喝招待了他几天,观察了他几天,又推翻了对他的最初印象。——不但判定他的精神其实没什么毛病,而且认为他实在是一个心存正念的好青年。
他说他想父母了,特别特别地想。说时几乎落泪。
异地公安局的同志征求省城公安局的意见,张、李二位警官商议了一下,觉得:拍卖价值三百万的和田玉移交给纪委了,杜诚错寄的那块赌石找到了,对“同谋”者教育了一番已释放了;小关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大可不必再对他追究罪名了。
于是异地公安局那边替小关买了一张回家的票,任其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