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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玉笛远飞声
——侯孝琼教授词读后感

2015-11-14刘庆云

心潮诗词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临江仙鹧鸪天

刘庆云

江城玉笛远飞声

——侯孝琼教授词读后感

刘庆云

孝琼的诗词创作,于诗用力尤勤,其人灵心慧性,于词亦多有会心。以数量言,诗多于词。而文学之成就,往往不能仅依数量之多寡判其高下。故读其词,亦觉卓荦可观,往往“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

词对于历史的沉思、时代的反映,多半不以直观的形式、判断性的语言加以表达,而是通过幽微的感受、细美的情思加以折射。读孝琼词,我首先从那字里行间感受到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对人生价值追求的某种失落感。其《临江仙》云:“斜阳容易又黄昏,流光难自惜,谁教去来频。”令人仿佛听到一种遥远的历史回响。“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诗十九首》)、“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晏殊《破阵子》)遗憾于人生的短促,但面对生命的有限,所持人生态度各不相同。有的憾恨于不能尽享人生之乐;有的则珍惜时光,希望在有限生命中,充分展其才性,实现人生的价值。孝琼属于后者,但无疑又有许多遗憾。她在《弄孙》诗中有“外婆半世亦崎岖,北辙南辕信不虚”的感喟,《六十有怀》诗亦有“塞上飞沙秋易老,江城微雨我归迟”的叹息。而在词中则云:“人生苦短路行难”(《踏莎行·大冶雷山石浪》),“而今教授初称副,已放浓霜人鬓边”(《鹧鸪天·感怀》),“灿烂华年谁与共?运动。文章事业转头空。姑借黄粱圆此梦,亦应高唱夕阳红”(《定风波·我辈》)。实际上,相对来说,侯君仍是事业有成者,伊于边陲、内地执掌教鞭数十载,自称:“绛帐生涯不计年,成阴桃李岂三千?”(《鹧鸪天·感怀》)这真是值得自豪的业绩!又有《少陵律法通论》、《流萤集》等著作面世,获得学界、诗界的如潮好评,似亦差可慰藉平生矣!而从女性的角度看,更是“蛾眉浑不让须眉”(《临江仙》)。如从表面观之,确乎如此。但是对于有理想、有追求的知识人来说,又还有许多的憾恨、许多的纠结,深感环境的压抑、时代的悲凉。在极“左”路线横行之时,在“阶级斗争”连年不断地狠抓之际,在“高贵者最愚蠢”、“知识愈多愈反动”的舆论压迫下,个人的性情、才能、憧憬、追求,不仅是被压制,很多时候是被扼杀,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无法一展自己的襟抱与才华。由此令人想到宋代苏轼在《临江仙》词中所云:“长恨此身非我有”,黄庭坚在贬谪途中于衡阳写的《蓦山溪》所抒发:“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真有异代同悲之感。故孝琼词中之牢骚,非一人之牢骚,乃“我辈”之共同心声,映射出时代某一个方面的侧影。

更难得的是,侯君不仅在回眸往昔,还将目光投向现实。一方面对近30年来出现的新气象有深切的感受,如《临江仙》写重来深圳:“卅载风霜飞絮远,重来正是春浓。荒湾野坂杳无踪。笙歌城不夜,朱紫炫霓虹。大厦摩云惊玉立,车流似水如龙。……”今昔对比,正是地覆天翻!又如《水龙吟》之歌颂中枢定策、五丁调水,对大自然进行改造:“喝令一脉西来,穿峰度谷如人意”、“锦绣秦川此日,似鹰雏,飞腾初试。……脊野春回,荆榛狐兔,漫随流水。为先贤洗尽,百年憾恨,忧民清泪”,描绘出引远水变荒原为沃野良田、大力疏解民困的情景。另一方面,对社会存在的不公与丑恶现象,又毫不留情地加以揭露与鞭挞。如衣食住行,人人生活之不可或缺,而当今社会极为突出的“住”的问题,尤易引发人的深思。有特权者,庭院深深,善敛财者,豪宅处处;而贫困者,蜗居蚁穴,无家者,露宿街头,差距何其大也!唐代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曾以博大的胸怀表达自己的理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但是,经过了1200多年的岁月,杜甫的这一愿望仍未得到实现。孝琼在《临江仙·咏杜甫》词中不禁感慨道:“秋风茅屋恨,千古恨犹存。”社会虽然总体来说在不断进步,但民生之多艰,仍是突出的问题,“住”的问题,只不过是冰山之一角。而这些问题的存在,又与不受监督的权力导致的腐败密切相关。孝琼在登岳阳楼时想起先贤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对照现实中许多权力掌控者的先天下之乐而乐、不忧“天下”而忧既得利益集团前途的狭隘眼光,既感愤慨,尤感忧虑。其《鹧鸪天·访洞庭》词云:“先忧后乐凭谁问,已隔秋山十二重。”面对封建时代先贤的阔大襟怀如今已是杳然难觅了,心情极为沉重。而种种的社会丑恶又是如此的积重难返,故在其《南歌子》咏啄木鸟时有所隐喻:“岂知虫蠹道行深,任你钢喙利舌也难禁。”此等佳作,充满忧患意识,正可谓是“民生国计总关情”(《读李曙初〈锦葵集〉》)。不仅如此,对长期以来的道德滑坡,亦深感忧虑。比如对权力的崇拜,当今社会几乎无处不在,不仅在官场弥漫,且已渗透至教育、学术界。在公共场合,当权官员往往可以压倒学界泰斗。孝琼在《清平乐》词中曾以调侃的笔调,写大学者大诗人霍松林先生的尴尬处境:“上头请坐,谁令名声大?学者专家官几个,凛凛寡言自可。那厢笑语喧天,这边兀坐瞠然。空对金尊美酒,相思不到唇边。”此非松林先生一人之遭遇,实乃生活中常见之景观。

“君诗妙处吾能识,尽在山程水驿中。”此系陆游《题庐陵萧彦毓秀才诗卷后》一诗中所云读诗感受,今用于读孝琼词之感受,亦宜。行吟山水,拥抱大自然,或表敬畏之感、爱赏之情,或触物兴感,寄寓幽思,是孝琼词作的一个重要方面。正如其在《鹧鸪天》词中所云:“百感中年爱自然,不辞车马驻江干。江山信美皆吾土,短啸长吟一倚栏。”其种种佳妙之处,如行山阴道上,使人“应接不暇”。如:“卷沫飞湍奔地陷,轰然跌落鸿沟。悬流高矗白云楼。龙门三级浪,壶口十分秋。怪底淋漓元气壮,乘鳌上下冥搜。滔滔长泻几时休?银潢来玉宇,星汉是源头。”(《临江仙》)写壶口瀑布,喧腾高泻,何等壮浪淋漓!而谓其源自霄汉银河,虽则用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诗意,而能以“乘鳌上下冥搜”等语铺垫,则更添几分神异。又如《浣溪沙》写长沙至脱甲镇沿途景物:“巧画田塍横曲竖,三星两点是农夫。新秧泛绿近看无。”有点、有线、有面、有色,构图精巧,充满优美画意,而远观近看,又显示出色泽的变化,洋溢勃勃生机,与写壶口瀑布之豪壮相比,呈现的是另一番明丽的江南景象。

在其他许多登临山水、探访古迹的词中,不仅摹山范水,令人历历如见,尤善曲终奏雅,极富意趣,而又启人深思。如《鹧鸪天》写南环湾看弄潮小舟:“最是南环湾畔行,波涛如线玉痕生。来如素练千层白,旋作雷霆万马惊。舟窈窕,意娉婷,彩帆斜矗映霞明。”而结云:“升沉瞬息浑闲事,笑指云天一发青。”“升沉”句,既像弄潮小舟,又喻人事变化,一语双关,人既悟透此层道理,便也心境开阔,笑对人间万事变化。又如《望海潮》写山海关怀古,在极力铺陈其高危之势、沧桑之变后,又指责当年统治者耗费无穷民力,才成就此奇迹,而结以“愿战争长已矣,留此壮河山”。所谓的天下第一关,不过是因为权力的争斗、战争的需要而建立起来的。征战、杀伐、流血、牺牲,数千年往事,不免涌上心头。词人希望这座雄关永远告别战争,不再染上斑斑血迹,只作为历史的见证、壮美的古迹,长留于人间。这是何等美好的祝愿!

孝琼词作以小令为多。小令如诗中绝句,只要“收拾光芒入小诗”(查慎行语)即可。一缕幽思,一点感悟,一角场景,一个生活之片断,都可融化、摄取入词,虽小却好,虽纸短而情长。翻读《流萤集》,此类词作,俯拾皆是。如《西江月》写盆梅:“瘦骨嶙峋三尺,轻红几朵伶仃。暗香时度小窗楹,月下偏宜疏影。”可谓小巧有致。《临江仙》之抒写退休:“兀坐虚而待物,山青水绿潮平。不劳莺燕报新晴。百年钻故纸,今日一身轻。”那种劳碌一生暂得休憩之后的感受,极为真实。而《鹧鸪天》之写海滨浴场:“渤獬沧波远接天,银滩花伞竞光妍。如云女着新三点,戏水儿浮五彩圈。风色好,笑声喧,谁家翁媪兴犹酣。和鞋踏浪轻如燕,不要人扶学少年。”可谓绘声绘影,色彩斑斓,一派欢愉场景,尽呈眼底。特别要提到的是她把人们习见的市井百态摄入毫端,而又能尽显世态人情。如《南歌子·街头小景》五首之二、之五:“摊贩如春笋,能于雨后陈。何妨交警往来巡。尔去我回游击,学来真。”“何事人如堵,围观鸭项长。不平路见任强梁。但作今朝好戏,看连场。”前者写巡警极欲尽责,而小贩为谋生存,则以游击方式周旋,真是你有政策,我有对策,其奈我何!后者写市民阶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路见不平,并不援手,只伸长脖子当热闹来看。虽为小景,所反映的却是国人的生存状态、道德水准。

读孝琼之词,深感其有自己独特的艺术追求。此处仅略述二端。

一是追求“趣”。诗词中呈现的“趣”,是一种思想高度的达成,是一种睿智的体现,是一种语言技巧的显示。趣,有理趣、情趣、谐趣、禅趣、童趣等等。有“趣”才能有味,或耐人咀嚼,齿颊生香;或令人发噱,会心一笑。孝琼性诙谐幽默,言谈之间往往闪烁智慧的光芒,在公共场合,有时会形成一种特别的“气场”。这种情性,发而为词,往往趣味横生。前面涉及到的许多作品,或富有意趣,如《鹧鸪天·访洞庭》;或富有谐趣,如《清平乐·赠松林师》。

其《南歌子·画眉、鸦鹊》云:“鸦鹊何凶吉?人心自短长。嘈嘈切切两相当,报喜报忧宠辱异炎凉。”鸦啼鹊噪,本为人们生活中习闻习见之物事,其初并无忧喜之分。在唐代以前,乌鸦是吉祥之物,而后成了报忧之鸟;而喜鹊,不同地域有不同的感受,宋代彭乘的《墨客挥犀》载:“北人喜鸦声而恶鹊声,南人喜鹊声而恶鸦声。”后来渐被人认为系报吉祥之鸟。故鸦鹊之忧喜乃是赋予了人的心绪感受。词人由自然之物的“人心自短长”的议论,再对“喜”、“忧”加以生发,引申到人事的荣辱、世态的炎凉。此非泛泛咏物,而是能于咏物中蕴含引人深思的理趣。其《西江月·偶成》之二:“通货由他膨胀,工资我有‘空调’。粗茶淡饭一枝巢,何事自寻烦恼。苦辣酸甜尝尽,而今姑且逍遥。满庭风雨读庄骚,形势从来大好。”乃以自嘲的口吻,运用两相对照的方式,对“形势大好”的华丽宣传,进行反讽,便觉富含妙趣。其《鹧鸪天·美尼尔氏症发》云:“混沌何曾感索居,‘美尼’频访意何如?新停浊酒何尝醉,桌动床移要我扶?蝌蚪字,短长书,篇章狼藉乱飞符。桥流水静浑闲事(傅大士偈子“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会得禅机病亦疏。”写美尼尔氏症发时之天旋地转,极为真切、形象,而结尾以“桥流水静”的错觉,引发出禅趣,令人莞尔。其《定风波·读辛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云:“要写行藏入笑林,中原北望气凌云。看了吴钩还倚槛,拍遍。更无人会负初心。歌舞湖山宜放马,潇洒。朝廷不要返徽钦。空忆扬州烽火路,虚度。小窗风雨送残春。”以调侃的口吻,写出南宋爱国英雄辛弃疾请缨无路、虚度光阴的无奈,而以“朝廷不要返徽钦”一句貌似轻巧的话语,揭示出历史的奥秘,全词似乎轻松,而实则沉重。如此严肃的主题,却以不严肃的口吻出之,令人在诙谐中领略到历史的悲剧感和英雄的失志感。

二是追求雅俗相和。其词不故作高深之态,无诘诎聱牙之语,能雅不远俗,俗不离雅,从而达到雅俗共赏。既有在口语基础上提炼的天然好句,又善于活用古代典籍中能表今情的故实与成语,多半带有词人之词的轻倩与灵动,亦有诗人之词的庄雅与典重。庄雅典重者如《鹧鸪天》:“八百平湖九派通,鹤汀凫渚叹朦胧。湘灵鼓瑟千峰碧,楚佩魂归一笛风。赊月色,叹兵戎,诗仙诗圣两心同。先忧后乐凭谁问,已隔秋山十二重。”此词除景观阔大(由已见推想未见,以“朦胧”衬渺远)外,用了湘灵鼓瑟、屈原沉江、李白、杜甫、范仲淹等一系列相关人事,真可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最后落脚到“先忧后乐凭谁问”的怀古伤今之意,思致何等深远、沉着!其它很多词作往往是口语与古语融合无痕,恰到好处,如《临江仙》写途经浙西,见地多荒芜,感慨云:“打工城里去,草盛豆苗稀。”后句用陶渊明《归田园居》诗中语,极为贴切。《朝中措》写苏轼爱妾朝云:“冰姿玉骨(苏轼《洞仙歌》“冰肌玉骨”),柔情似水(秦观《鹊桥仙》语),解语如花(用唐玄宗形容杨贵妃语)。十二楼台路远(十二楼,相传为仙人之所居),相思拍断红牙(《吹剑录》载,柳永词宜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此词下片句句用典,而又明晓畅达。词人广泛涉猎古籍,于唐诗宋词尤为熟悉,对其中佳言美句,往往信手拈来,皆成妙谛。如“茂林修竹”、“江山信美”、“目送征鸿”、“江东渭北”、“天地沙鸥”、“红衰翠减”、“利锁名缰”、“嘉树清圆”、“远目遥岑”等等,点缀入词,均能自然而然,浑然一体。至于摄取寻常语、新词语入词,亦为侯君所擅长,如:“蛙鼓闹,鸟喧呼,录音不与自然殊。”(《鹧鸪天·深圳西丽湖度假村》)“中巴飞似簇,公路真高速。江汉至天涯,天涯日未斜。”(《菩萨蛮·飞海口》)“万绿丛中一角红,新开小镇忒兴隆。”(《鹧鸪天》)“雅号称麻木(一种载人的三轮篷车),玲珑掠地过。隆隆振耳黑云拖。小巷大街游弋,任穿梭。”(《南歌子·街头小景》)其所闻见、感受,无不贴近生活,且又形象。观其词作之语言艺术,既体现出一种高超的表现技巧,也流露出学殖的丰富。

我辈处于一个新的时代,在词的创作方面无疑会提供某些新的东西展示于世人之前,如新的思想、新的境界、新的意象、新的语汇等等。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很多方面,我们还难以逾越前贤。所以进一步把握词的不同体式,拓展词的容量,提升词的意境与艺术水准,仍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作者系首届聂绀弩诗词创作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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