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私自决定
2015-11-14⊙文/陈原
⊙ 文/陈 原
身体的私自决定
⊙ 文/陈 原
陈 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作品百万字。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四部,其中散文集《祖父是一粒粮食》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大地的语言》入选“文学鲁军文丛”。
我是一个有着极度恐高症的人。
我可以大体讲一讲我的恐高经历。找些典型的,让我刻骨铭心的吧!
在十三岁之前,我没有发现我有恐高症,因为我的老家鲁西是一片大平原,可以登高的地方很少,登高主要是爬树。但我爬树实在笨拙,所以很少爬。我能爬的是枣树,枣树枝杈多骨节多树身粗糙,爬起来容易些,在上面也很有安全感。
十三岁到了父亲的工厂游玩,有一次去爬山,在快到山顶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很陡,虽然最后爬上去了,但我吓得面如土色。由于同伴中还有人和我有差不多的反应,所以我还没想到这是恐高的问题。——谁爬那么高不害怕啊!我当时想。最后我们在山顶上走了很远,在一个不那么陡的地方下山了。二十多年后我又去试着爬过那座山,只爬了一半,不顾别人的劝阻和鼓励,执意一个人回来了。
随后去炼铁厂玩,我们一群伙伴去爬烧结的送料塔。那是来回折返的露在外面的悬梯,什么也没想,一群伙伴追逐着就上去了。我也傻乎乎地跟上去了。那个送料塔应该有接近十层楼高。快到塔顶的时候一回头就吓住了。那时候像失去了所有的依赖和援助,绝望在半空中罩住了我。那上面有一个一间屋子大的地方,我龟缩在里面,任谁鼓励我也不敢下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那是一个上料塔,有一条上料用的传送带在一个长廊里,是密封的。但里面黑洞洞的像一个深渊。别无选择,我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去,在接近地面的时候从一个小窗口里爬出来。
虽然从此不再去高处,但我们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平地上。几年后去泰安上学,爬泰山是不可避免的。再者,想想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也许不会和以前一样害怕了。第一次是学校里的集体活动,也是什么也没想,随着人群糊里糊涂爬上去了。到了南天门一回头,又一次被吓住了。好在山上是平坦的,但游览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整个心思就是琢磨怎么下去。后来是我的同桌,也是好同学李民远架着我,我倒着从泰山上退下来的。窘迫之相至今令我尴尬。但后来我多次爬过泰山,大约有二十次,应该说是它把我锻炼得不像以前那么恐高了。但这是一种假象。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吧,有一次我站在济南的十二马路上抽烟,当时华联商厦主体刚刚建成,我一扭头就看见远远的空中,两个建筑工人坐在大厦的最高处,腿耷拉在外面聊天。瞬间的晕眩,让我一屁股就坐在了十二马路上。现在想动那两个工人,我的腿都在哆嗦了。
还有一次在南戴河,有一个滑草项目,那是门票里包括在内的。我在大堤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在内心深处和那个恐高的怪兽搏斗着。但最后五岁的儿子滑下去了,我却灰溜溜地绕了二里地走了下去。
在年轻的时候,我是一个疯狂地追求生命高度的人,所以我的内心也充满了强烈的征服高度的欲望。在有些时候我不可能不把空间上的高度和生命的高度、追求的高度混合在一起。但在这方面,恐高成了一个巨大的阻碍或者暗示。我也因此认为我在精神上是有疾病的。我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我这样的状况,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克服它,否则它将影响我的生命力度。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中国特别时髦的一个项目就是拓展训练。我想在有安全系数保证的情况下,也许我可以借此克服我的恐高症,实现对自己的超越。我参加了拓展训练。很积极,很主动,以别人想不到的决心和信心。没有想到的是,我再次败下阵来,一个项目也没完成。
那次拓展不但没有克服我的恐高症,似乎更加剧了我的恐高症。那次拓展好像是对我不可克服恐高做了一次彻底的证明,让我完全丧失了信心。我由此自嘲并诗意地留下了这样的话:“我们可以仰望高度,却不能在一个高度上回首。”“升上一个高度,我就是懦夫;回到大地,我就强大无比。我只能是一个大地之子。”强悍的话语里藏着我懦弱的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是有这一极,必定有另一极。从那以后有很长时间我渴望跳伞和蹦极。对此简直是神往,我只能在自己的精神向度里驰骋。但在我的理智里那个恐高的黑洞却在增大。所以我一直回避坐飞机,当然那时候坐飞机的机会也不是很多,但即便有机会我也放弃。
索道也一直是我回避的。第一次在泰山上坐的时候,坐在一个斗室里,我用两只手抓住抓手,我敢说我抓我心爱的女人也没那么用力过。但心里一直担心自己会从斗室里掉下去。
虽然那次拓展对我的恐高做了一次反向的证明,但我内心其实一直没有放弃,希望出现奇迹。想想自己上学的时候和女同学说话都哆嗦,但最后不是已经很练达了吗?特别到了现在,哪里还会再哆嗦,谁怕谁啊?
对奇迹的渴望,使得我在黄山、祁连山、峨眉山,一次次地,一边恐惧一边坐上了索道。
但前年在海南一座并不高的山上,因为乘坐的是小索道,我再次面对并放大了自己对高度的恐惧。所以我去年应邀去河北的驼梁山的时候,不管别人把山上的风景渲染得多么美,我还是理智地放弃了上去的想法,害得一个陪同我的经理陪我在索道工作人员潮湿的宿舍里睡了一觉。
现在,我的恐高症已经成了我和朋友们之间的一个经常性的话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早听烦了,或者认为我做作和矫情。当有朋友感叹我恐高的时候,我现在经常用“天才都这熊样”来调侃解嘲。
我该说到云南的经历了。应该说在此之前都还是恐高,不管这恐惧多么巨大多么令人难以承受。
去年十一月在云南的玉龙雪山乘坐索道,使我经历了此生最惊骇的恐惧。岂止是惊骇,完全是崩溃。当时我心里对是不是上去当然是一直犹豫的,也考虑过自己在山下等待。但雪山对我的吸引力太大了,我终于决定冒险。心想,也许这次没那么严重。那是一条大约五华里的索道,上去的时候我还坚持下来了,一直仰头看天,或者闭眼。到了顶上的时候,我还想,这次幸亏上来了。但下来的时候完全变了,我和上去一样如法炮制,看天或者闭眼。但只过了几个桥墩就不行了,所有的恐惧都在半空中向我靠拢包围。世界变成了透明的魔鬼。
那是我从没有过的感受。我的肌肉和骨头突然有了思考,有了被惊吓之后独自的欲望;在我的理智还能坚持着提醒我的时候,我的身体私自做出了它自己的决定,那就是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我第一次发现了不仅仅是大脑才有意识和思维,身体也有。当然到今天我还在感激我的理智,是它在那时候仍然没有休克,还能告诉我:不能跳下去。
我至今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和冲动,怎么会绕过大脑直接从身体上生发出来。那时候我恨透了自己的身体,我不怕死,但我不能这样死。——奇怪,不怕死却怕高。一路上我是完全瘫在缆车里的。我的手已经不能掌心朝下抓住栏杆,那样离跳下去的距离太近;我反转掌心抓住栏杆,并给身体一个向下的力量,让自己在缆车里沉得更完整一些,更绝对一些,更接近“求生”的本能一些。
我身边的同伴对我的所作所为极不理解,他一边和我开玩笑,一边欣赏风景,甚至认为我是和他开玩笑。但他最终意识到我是真实的。我问他还有多远,他说还有几个桥墩,我的心多少缓解松弛了一些。我太感谢他这次欺骗。不然我当时立即就会绝望。但走了一会儿还是不到终点,我便再问他,他仍然说快到了快到了。过一段再问还是快到了快到了。我终于知道他是在骗我,我不再信他也就不再问他,便再次陷入崩溃。于是,身体再次命令我: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我不知道,我经历了怎样一段让我至今不敢回忆、让我一生心惊肉跳的路程。当我终于到达地面的时候,我疯了一样地大喊,喊了足足十多分钟。只一个音:啊——啊——
所有人都笑着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我怎么会“发疯”,那时候我在他们眼里肯定是个怪物。我声色俱厉地责问他们:很可笑吗?
随后我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货摊上买了一大碗煮花生,一直不停地吃带壳的花生,我并不饥饿,我要有事情可做,我要听到剥花生壳的声音。那时候我无法停止我剥花生的动作。
后来,坐在我前面那辆缆车上的一对度蜜月的情侣告诉我,他们缆车的门在半空中自己开了,他们把它关上了。我大骇。不敢往下想。
你看他们说得那个轻松:我们把它关上了。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们把它关上了!
所以我决定,今后我的生命将放弃所有的高度,而去追求深度、广度、厚度和浓度。我想从此做一个智慧的懦夫。
专栏
⊙文珍的本事就在于,她把宏大的东西和个人结合得如此之好,如此通透。
——丛治辰
⊙文珍敢于把一切都直接亮出来,与现实发生剧烈摩擦,一时间火花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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