氮肥厂
2015-11-14⊙文/田耳
⊙ 文/田 耳
⊙ 文/田 耳
氮肥厂
⊙ 文/田 耳
田 耳:一九七六年出生,湖南凤凰县人。迄今已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六十余篇,文章多次被各种选刊、年选转载,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
【作品】
现在,但凡小丁回忆起住在氮肥厂的日子,首先脑袋里会蹦出那个姓苏的守门人,以及他在空旷、灰暗并且嘈杂的厂区内来回走动的样子。大家说老苏是个倒霉鬼,但老苏脸上一天到晚都挂着笑,比别的所有职工的笑脸堆起来还要多,还要欣欣向荣。倒霉的老苏以前在县政府当守门人,难得有笑的时候,一到氮肥厂,他就开心起来,仿佛这氮肥厂是他一个人的天堂。
老苏的左腿虽然比右腿短了十几公分,但能够凑合着用;右腿看上去显得完整,其实是条累赘。于是,他走路的姿势就成了这样:左腿永远摆在前头,右腿作为一个支撑点,只在左腿腾空时勉为其难地撑几秒钟;左腿往前挪了几公分远,我们的老苏身体借势往前倾,就把右腿顺带着拖动几公分。其实还可以讲得形象一些:就好比男人单膝跪地向女人求婚,女人却掉头走了,男人则保持着这一跪姿向前追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当老苏行经眼前,小丁好几次听见岳父老陈说,我看着眼睛都蛮累。小丁揣摩到,老陈往下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话:他老苏缘何能活得这么快乐,这般滋润?
这也是氮肥厂几十号职工共同的疑问。一九七七年的氮肥厂厂区,触目是一片暗灰的颜色,围墙、厂房、烟囱、蓄水池……造气车间开工时,蓄水池里那圆柱状的气柜就会上下夯动,收集气体并将气体泵入压缩车间。建厂那年,圆柱体的气柜分明是涂着赭石色,这才两三年时间,就灰得和蓄水池池壁毫无差别,在氮肥厂,这种死灰仿佛可以传染、渗透、蔓延……小丁记得,住在氮肥厂的日子里,顶头上那片天穹大多数时候也成了这种颜色。但天色毕竟灰得轻淡一些,犹如氮肥厂在一方水面上的镜像。
在这号环境中,老苏脸上的笑容就尤其显得突兀了。他独特的走姿进一步加重了这种突兀之感。职工们歇气的时候会走到厂坪里,抽一支没装过滤嘴的纸烟,看看老苏一脸喜色,不晓得应不应该羡慕这个人。老苏时不时会哼哼曲调,用心去听能听出来,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小丁有次就说,还《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哪,毛主席写头稿时有一条“大便下茅坑”,这老苏可从来没把大便对准了茅坑里拉。
小丁这么说,就有些强人所难了。老苏大便的时候,屁股免不了是要往左边倾斜。小丁这么说,是因为他看不惯老苏怎么一天到晚笑呵呵的。一九七七年的时候,在氮肥厂,似乎谁都没有理由成天到晚地傻乐。
老陈刚调到氮肥厂当厂长不久,通过调研认识,氮肥厂作为临时政策的产物,投产以来一直都在亏损。——用不着什么调研也能晓得这厂在亏损,其生产成本高于生资公司的牌价。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就犹如老苏两腿都瘸一样,是明摆着的事实。
老陈把小女儿和女婿小丁安插进氮肥厂以后,就着手写文章打报告,摆事实讲道理,请求上级部门酌情关闭氮肥厂,并转产上其他的项目。
如果老陈不是那么急于搞垮氮肥厂,就不会把老苏这个废人弄到厂里来。
老苏原本不是个废人,自从他落成现在这个样,谋生就全搭帮向副县长照应了。向副县长从前娶了老苏的姐姐,作为姐夫,他有义务给老苏弄碗饭吃。老苏被安排在县政府大院看门。看门就只能看门,扫地的人还得另请。他有一只胳膊也残了,像煮熟的挂面一样成天耷拉在肩膀上,只有一只手能用。其实他看门也看不好,他以半跪的姿势走过去,要拖沓几分钟才能移到门边,用仅有的一只手拉开一扇门,然后再移动着拉开另一扇门。幸好那时车不多,只有上面领导检查工作时才会坐吉普车来到政府大院。佴城的几位正副县长出入大院,一色的二八锰钢单车。
有几次,上面的领导来到门边,左等右等等不及了,烦躁了,就跳下车来帮着老苏打开那两扇门。
老苏很内疚。虽然那些领导回头就被随从们写了一篇亲民啊随和啊关爱残疾人啊之类的文章发在地市党报上,老苏还是很内疚。他是个蛮有上进心的人,遇到困难,就会发挥主观能动性,去排除困难。他脑袋挺灵便。那两天,他始终在纸上画来画去,鬼画桃符,别的人看不出个所以。两天后,他买了几股麻绳、几只定滑轮和一个绞绳的轴把子,用时两个多小时,就把县政府两扇沉重的木门改造成了自动门。摇那轴把子的时候,人感觉不是很费劲,老苏可以一边抽着烟一边把门摇开。当他要关门的时候,就反向摇动那轴把子。
门一旦弄好,各个机关的守门人都跑来睨几眼。不看不晓得,一看都恍然明白过来,嘿,原来是这样的啊。他们回去折腾一番,把门都折腾得自动起来。
但向副县长一直盘算着要把老苏调走。老陈拿着一沓关于请求关闭氮肥厂的报告去找向副县长时,向副县长就把这层意思讲给老陈。办公室里当然不便说,向副县长拉着老陈去招待所吃饭,碰了两杯,向副县长就说想拿老苏和氮肥长的门卫对调一下。
……其实,老苏是个蛮好用的人,脑袋里拽得出一把一把鬼主意,人又蛮听话,像给你当崽当孙一样听话。向副县长一派推销员的口气,然后又说,他的情况你晓得,摆开了说,虽然我一个党员不好讲鬼信神,但我这妻弟确实有点霉,有点衰。老陈你晓得的,早几年一帮副县长里头,仿佛我是势头最好的,眼看着……自从把老苏带到身边以后……
我晓得我晓得。老陈看着向副县长有些伤心了,赶紧举杯过去和他再碰两碰,然后知冷知暖地说,我都晓得。
向副县长追着老陈问,帮不帮我这个忙?要是我能扶正,我肯定投桃报李,帮你关掉那个衰厂。他敲了敲桌子上老陈写的那沓报告。
换就换好了,卵大个事。老陈往自己口里抹一杯酒,有些解嘲地说,老向你是要运气,我啊,倒正需要点衰气咧。就不晓得老苏这个人到底有多衰。
向副县长说,各取所需,各取所需,呵呵哈哈。两人干掉了剩下的酒。
就这样,老苏从县政府来到氮肥厂。
到氮肥厂没两个月,老苏就彻底变成了一个快活的人。当氮肥厂的职工们头一次看见老苏一张苦瓜脸挤出笑来的时候,都觉得很稀罕,就像看见了昙花一样。老苏的笑容是很打动人的,试想,老苏这样的人都能对他惨淡的人生报以一笑,那别的人,再垂头丧气的话是不是奢侈了些呢?氮肥厂的职工都从老苏的笑容里得来些感悟。那年头,人们还是蛮愿意在生活里有所感、有所悟的,先进人物报告会时常有的开。但从老苏那里,得来的感悟还更多一些。
再过去几个月,大家看见老苏每天都没完没了地面带微笑,感觉又不一样了。他们想,老苏凭什么笑得这样起劲?老苏的笑,把整个氮肥厂的氛围都改变了。这似乎不太正常。运动时期虽然结束了,人们的警惕性还是蛮高的,觉察到不正常的气味,就免不了去追本溯源。
小丁有时候也会琢磨着老苏的笑容。他对老苏的笑容没有太大热情,也不是漠不关心。有时闲着无聊,比如说骑单车行在一条空旷路上的时候,他偶尔地想,老苏何事这样开心呢,而我何事总也快活不起来?
有时候阳光照在眼前黑油油的沥青路面上,路面泛着幽微的光,映在小丁的眼底。小丁时快时慢地踩着单车,把老苏的笑容回忆得多了,就会得来一阵烦躁。他在心里嘀咕说,先人哎,我四肢健全,老婆蛮漂亮算得上氮肥厂的厂花,孩子长得蓬松白净跟洋娃娃似的,何事还快活不起来?
有一天一个朋友骑在另一辆单车上从后面追来,和小丁打招呼。他们以前是同学。他的同学问,小丁想什么呢,骑车还走神。小丁一想那同学是在政府工作,就问,老苏你记得不?就是以前在你们政府守门的那个。同学就说,当然认得。怎么啦?小丁说,这个人真是心态奇好,都那个样了,每天有说有笑,开心得不得了。那同学也奇怪了,他说,你说老苏现在有说有笑是吧?他以前在我们那里,可从不这样。我都不晓得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小丁说,那就更奇怪了。他一转到我们氮肥厂,就像是跨进了共产主义一样,有享不尽的福一样。
那真是怪事。那同学说,改天我去你那里串串,看看老苏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他说些什么呢?
小丁说,他什么都说,你问他怎么弄瘸的,怎么成了个残废,他也脸上挂笑,一五一十地摆给你听。他讲得蛮生动,像英模做报告一样。
那同学翻翻白眼,说,是吗?以前他可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呀。你说说,他怎么搞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老苏确实是面带微笑地告诉每一个前来关心他的人,他怎么搞成了现在这样。早几年他还是个健全的人,身体板实,做起活来样样拿手。一九七三年的时候他谈了一个女朋友。那女的是城郊筌湾村的人……
筌湾村?是不是现在被叫作寡妇村了?老苏刚说起这个名字,别的职工就大概明白了,会是怎么一件事情。前几年发生在筌湾村的事,还是尽人皆知的。没想到老苏也掺和进去了。
……对,就是那年秋后的事。老苏舔了舔嘴皮,抽起别人递上来的烟,还用嘴唇把烟杆子濡湿一些。
那年秋后,老苏去找他的未婚妻,正碰上筌湾村的男人们庆丰收,一起去河湾里炸鱼,闹一闹气氛。
筌湾是个特别小的村落,十几户人家,男人加起来二十几个。那天,几乎所有的成年男人都去了河湾。他们从乡供销社拉关系搞得两坛炸药,拿去炸鱼。第一坛炸药被点燃导火索后放进河湾,等得一刻钟,没有响动。于是他们把第二坛炸药扔进河湾。很快,这一坛炸药在水底下开花了,水汩汩地翻涌上来,很多鱼漂在了河面上。筌湾村的男人们乐开了花,他们一个个脱得精赤,像一条条大白鱼一样钻进水里,捞起炸死或炸昏的鱼,用柳条穿着。
当他们全都潜进水里的时候,刚才哑巴了的那坛炸药,这时突然也开了花。
老苏喷着特别地道的烟圈,说,那天我去晚了些,刚走到她屋里,她就把我推出来,要我去河湾捡鱼。她说她家里就她一个老爹,水性又不蛮好,捡起鱼来肯定要吃亏的。我到地方的时候,别人已经捡了不少。我脱光衣服,刚一入水,那坛炸药就炸了。算好,我还没潜进水底。要是早入水十秒钟,我肯定也死在那里了。
别的职工就说,啧啧,不幸中的大幸,老苏,你还是一个蛮有运气的人。
老苏苦着脸说,这还叫有运气?我入水的地方正好是爆炸的正上方,一股水柱把我掀起来老高,可能有丈把高,搞得我整个人像是飞起来一样,腾云驾雾……
那蛮爽的嘛。有人说,老苏那么大的一堆,竟然能够飞起来。啊哈,老苏两只脚一长一短地飞了起来。
老苏辩解说,不是的。那时候,我的两条腿还一样长。掉下去以后就昏死了,醒来的时候,人躺在医院里头,手脚都不能动弹了。喏,出院就成了现在这样。
别的职工拍拍老苏的肩头,安慰地说,老苏呵,往好处想,能捡得一条命在,就不错了。
我晓得我晓得。老苏说,我这人,经过这事情特别想得开。李小莲一脚把我蹬了,我眼都不眨一下。老苏吧唧了一大口烟,那烟没有滤嘴,一下子燃到了手指捏着的地方。老苏把手指拿开,还争分夺秒地吸进去两口烟子。
别的职工说,老苏你是个角色。我们是不是叫厂长老陈开个英模报告会,抓老苏上去把这些事摆一摆?老苏可是保尔·柯察金式的人物呵。
老苏就憨厚地说,哪里哪里,别灌我米汤了,我这人哪蛮有自知之明,哪敢跟那个保尔比呢?我比他一根卵毛都比不上。
小丁记得那一年老是停电。前几年停电不是这样频繁,一九七三年氮肥厂建成以后,停电才变成了隔三岔五的事。佴城的人都把停电怪罪到氮肥厂头上,说是氮肥厂设备起动时耗电量太大,常常把变压器烧坏。
有一次,刚一停电,一帮子人汹涌着往小丁家走来,说是要抓老陈去坐班房。他们有个家属正在做手术,突然停电,导致了病人死亡。
老陈走出来拦在门口,说,你们放屁,医院是一号线的电,跟氮肥厂没关系。
这样,老陈就挨了一顿饱揍,那些人不由分说冲上前来揍了老陈。公安局人员来了以后,老陈也指认不出是谁。他说,同志,不是一个,是他们一堆。
结果那一堆人都被放走了。
老陈很窝火,他更加坚定了决心要让氮肥厂关张。氮肥厂是当年的政策产物,全凭某个领导一句话。那领导在某个会上学着毛主席的范儿,大手一挥,跟台底下的人说,每个县都得有小氮肥!这句话一直刷在氮肥厂厂房的一面墙上,用鲜红的油漆写上去,还用黄油漆勾边。但佴城是个缺煤少电的县份,根本不适合搞氮肥。
老陈甚至把转产项目都找好了,他觉得把氮肥厂关闭了以后,可以在原址上办一家烟厂。佴城特产的白肋烟在全国都有名,这就是优势。要搞氮肥,佴城就只有一把把的劣势可言。
但上面管工业的副县长很不同意。这个副县长认为,要是搞氮肥,大家不会偷这东西放屋里去。要是搞卷烟,氮肥厂这帮子烟鬼一边搞生产一边抽不要钱的纸烟,一天抽到晚,那还得了?
氮肥厂的职工几乎都同意老陈的意见,倒并非想抽不要钱的纸烟。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看得出来,老陈的意见是符合现实情况的,也肯定能扭亏为盈。反对老陈的人,可能只有老苏一个。但他不会表露出来。
老苏知道,如果氮肥厂关闭,烟厂办起来的话,他肯定得卷铺盖走人。老陈把他弄来的用意,他已经听别人说了,是要借他身上的一股衰气尽早地搞垮氮肥厂。一旦烟厂建起来,老陈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比如说,加强保卫工作严防偷盗啊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他踢出去。
老苏现在很留恋氮肥厂,他甚至想如果能老死在这个地方,也蛮不错。
别的职工从老苏脸上永恒的笑容里,逐渐看出些明堂。因为氮肥厂里,近期还有一个人也容光焕发了起来。人们免不了把另一个容光焕发的人和老苏联系起来,顺着思路理一理,把两人摆在一起做些比对,仿佛就有一些端倪显露了出来。
另一个人是个女人。当然,要是也是个男人,那和老苏摆在一起就没什么戏了。必须是个女人,她就恰好是个女人。小丁记得那女人滚圆滚圆,像是墙上挂画里的苏联女康拜因手那样壮硕。那年以后,氮肥厂的人们给女人取了个名字,就叫“容光焕发”。这听上去实在不像一个人的绰号。但要知道,当时老苏已经获得了一个绰号叫“防风涂的蜡”。这听上去也不像绰号,两个不像绰号的绰号摆在一起,就全明白了。
容光焕发的脸确实很红,像是永远处在经期一样。老苏的那张脸也是整个氮肥厂里最最黄的,蜡黄蜡黄。
容光焕发本名洪照玉,是管蓄水池和气柜的工人。她那工作在氮肥厂里是最轻松不过的,就是每一个钟头看一眼气压表,时不时拧一拧气压阀。她作为一个因公死亡的职工家属招进厂里,找来找去,除了当守门人,也就只能做一做这最简单的活计了。说白了,看在她那个死鬼男人的面上,国家供养着她。她这人有点“抗美援”——这又是佴城独有的说法了。佴城方言里面把痴、呆、傻一律不加分辨地叫作“朝”,但直截了当说出个朝字似乎有些伤人,于是大家就说,这人有点“抗美援”。
她在男人死后没几个月,生下一个遗腹子。据说这个遗腹子葱头蒜脑白白胖胖蓬松得很,看上去没有一点“抗美援”的迹象。但是孩子长到三个月的时候,洪照玉一天晚上翻个身,把孩子压死了都不知道。所以,她不但“抗美援”,还很衰。
佴城人的观念里头,“抗美援”不是你的错,爹妈得负主要责任。但你要是很衰,给别的人招来灾殃,那就很不是个东西了。
洪照玉就是在孩子死后发胖的,不可扼抑,每天都会胖上一圈。她的食量也不大,但人硬是胖了起来,像是一团老面遭遇适宜的湿度温度,最大限度地发酵了。那时候难得有几个人胖起来,都认为胖是福相。但搁在洪照玉身上,就显得矛盾。
她能算是有福相的吗?
现在,洪照玉不晓得为何事,容光焕发了。氮肥厂的职工这才发现洪照玉其实长得还不错,笑起来,两个酒窝幽深得就像是被谁剜了两刀。她的笑容提醒别人想到,这个女人,已经守寡好几年了。这几年里她总是很阴郁,想找个人说话,别人总是拿她当祥林嫂看,勉强地听一听,一脸厌弃。现在,她这个人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彻底的改观,背后肯定藏着什么事。
氮肥厂的职工很快把老苏联系上了。于是,这两人,一个是防风涂的蜡,一个是容光焕发。职工们都能很熟悉地模仿《智取威虎山》里的腔调,“防风”两个字一字一咬很是清晰,而“涂的蜡”三字像冰糖葫芦一样串起来念,又快又含糊,听着像只有一个“踏”的音。
老苏再往厂坪里走过的时候,站在厂房阴影里的男人们就会跟他嘬口哨,打招呼。老苏不敢逆了他们的意思,要不然他们会提起他的双手双腿玩打油棰的游戏。他拢过去,那些人就拍拍他的肩,暧昧地说,防风踏,脸色越来越好了呀,采阴补阳吧?
老苏一脸无辜地说,你们说谁?
别跟我们装一脸“抗美援”的样,你其实蛮狡猾。那些人说,躺在容光焕发身上,是不是像躺在正宗的美国沙发上面?
老苏从人家兜里掏烟,嘴上仍说,你们说什么,一点都听不懂。
别人就在他后脑壳上敲一下,说,得了便宜还装乖。老苏一脸傻笑,吸着烟,移动着步子离开那伙子人。
这些都是大家口头上讲起来的,就算讲疯了,凑在一起全讲的是这回事,也查无实据。但说得多了,大家就越来越相信有这回事,仿佛既成事实了一样。于是,氮肥厂里的一帮子老光棍还有些艳羡老苏。容光焕发在容光焕发以后,打扮上了,涂脂抹粉。本来厂长老陈最看不得这个,一个职工,上班时间,擦什么脂抹什么粉哪?把氮肥厂当成文工团了是不?老陈是个很严肃的人,严肃得都有些拧巴了。
一帮子老光棍不眼馋洪照玉整个人,只眼馋她胸前那几斤几两油水。七几年的时候,所有的书里面但凡画到女人,胸前都是一马平川的;除了《妇女保健手册》等仅有的几本书,画女人的胸部多少还有些起伏。而佴城的女人们,也印证着书上的插图,一个两个干瘪平板,一枚像章是她们胸前唯一的亮点。
洪照玉是个例外,也可能正因为她这个人比较“抗美援”,所以发育起来才不受革命形势的干扰,不和别的妇女整齐划一。氮肥厂的光棍都认为,谁弄了她,就像是躺在正宗的美国沙发上,就是享受苏联老大哥的待遇。
但光棍们只是说说,没有谁就真的打起她的主意来。
这种传言早晚落到了老陈的耳朵里。有一天,他趁女儿不在,把女婿小丁叫了来,问他,最近,都听见别人说什么没有?我是说,关于老苏,都听见什么说法?
呃。小丁舔舔嘴唇,欲言又止。他其实蛮喜欢过嘴巴子瘾,成天拿老苏和洪照玉打哈哈,见到洪照玉,也免不了往她胸前狠狠地杵两眼。但现在面对的是岳老子,他得把这些话憋着。他说,好像是有些说法,我也不很清楚。
老陈就循循善诱地说,现在小莲不在,没关系,听到什么就跟我说说。
既然老陈这样坦诚相待,小丁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而且,他发现跟岳老头摆这些苟且之事,格外得来一种惬意,大是过了回嘴瘾。
哦,原来是这样。我把他照顾进来守一下门,借他身上的衰气。搞来搞去,整个厂就数他一个人活得滋润。这真是咄咄怪事。老陈听完之后,身体往后一仰,依然是一派深思熟虑状。在他面前,桌子上,摆着一摞摞的材料,都是请求关闭氮肥厂的。老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事我看纯属造谣。你想哪……
老陈看见外孙站在门边,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小丁就说,爸,没事,这崽子什么也听不懂。小丁拿手在儿子背后掀了一把,要儿子站远一点。
于是,老陈就讲,你想哪,这两个人,老苏和洪照玉,他俩即使要搞事,怎么个搞法嘛?
小丁照岳父的思路一想,就呵呵哈哈地笑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老苏要跟洪照玉搞那种事的话,他们应该采用哪种姿势以及哪种体位呢?要知道,老苏只有一只手一只脚能够勉强用用,这一手一脚都位于身体同一侧,还不能很用力。他身上再也找不到第三个支撑点。这样,当他伏在上面,想干坏事都干不出来。小丁拿出自己的两只手,左手看成是老苏,而右手就成了洪照玉。小丁把两只手掌挨在一起摆来摆去,摆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要是,洪照玉在上面呢?小丁只消这么一想,浑身就激灵打战。洪照玉起码也有一百大几十斤了吧,而老苏因为前几年大失血,一直都干瘦枯萎,一张面皮好几年都抻不开,皱巴巴的样子。要是洪照玉压着他,一不留神,还不得,把老苏像捂她儿子一样捂死了呀?
小丁想,这可太危险了。他跟老陈说,爹哎,你讲得在理。他们两个即使要搞事,有挺大的技术难度,可不比你要弄垮这氮肥厂更容易。
老陈点了点头说,是这样的。
蓄水池和气柜这两样东西,在氮肥厂的职工嘴里,也衍生出了性的意味。气柜是圆柱体的,顶部有二三十平方米;蓄水池套着气柜,也是圆形的。蓄水池池壁和气柜之间,只有半米的距离。造气车间开工的时候,气柜就不停地在蓄水池里上下夯动。这样的情形,哪能不在氮肥厂一帮光棍嘴里繁衍出性的意味?这着实太形象了。
氮肥厂的职工们,有时候喜欢把男人叫作气柜,把女人叫蓄水池。某些早上一上班,彼此看着对方憔悴的脸色,就会问,你这气柜,昨晚在你家蓄水池里夯了多久?
有好多词汇往往都在小范围内流行,就像菜票一样,在一个单位里能当钱使,出了这家单位,用去擦屁股都嫌小。气柜和蓄水池只在氮肥厂的职工嘴巴里才活络起来。他们每天都看着这两样东西。蓄水池高达五米,气柜升起来,最多可以升到九米高,再上去,就会脱离蓄水池。
每当看见气柜在蓄水池里有节律地、底气十足地夯动的样子,氮肥厂的那一堆光棍难免会心生一些烦躁情绪。
守蓄水池和气柜是整个厂最轻松的活,全由上些年纪的妇女干,洪照玉算是最年轻的一个。她们分成三班倒,每班八个小时。而检查、维护、保修是由小丁去干。基本上是五天一检,检查之前,要先抽干蓄水池里的水,再放个绳梯下到底部,这里敲敲那里敲敲。气柜是笨重耐磨的物件,从来都没出过问题。
那天有人跟小丁说,听见气柜夯动时的声音不对劲。小丁说,怎么个不对劲?那人说,响声没有以往那样匀称,结结巴巴的,隔一两秒钟,就会咔地响一声。你晓得的,以前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小丁回忆了一下,觉得以前似乎没有这样的情况。
造气车间生产的时候,小丁顺着蓄水池池壁梯级爬到池顶,看到气柜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铿铿锵锵地起伏着。当天,气柜最高可以升到三米多,造气还是蛮足的。升到最高点,气柜又会回落下来,每个回合大概有半分多钟的时间。他听到了那人所说的那种声响,但用眼睛看不出什么异常。当气柜落到最低点,和蓄水池池壁顶端在一个平面的时候,小丁就跳到了气柜上去。然后,气柜顶端那二十多平方米的平台,升了起来,把小丁托了起来。他觉得他像一个领导,环顾了整个厂区。那是造气车间。更远一点,是压缩车间,最远的那间,是合成车间。合成车间的墙上写着:每个县都得有小氮肥!那个惊叹号,被厂里某个绘画爱好者添了寥寥几笔,就呈现出男性阳具的模样,雄赳赳气昂昂,仿佛也想跨过鸭绿江去。
没有办法,谁叫氮肥厂有这么多的光棍呢?工会又不能一一解决掉他们。
在气柜上稍稍站着看一会儿,小丁就发现确实出了状况。气柜升降得并不平稳,西侧总是升得快些,使整个气柜发生倾斜。倾斜到一定程度,就卡住了,迫使东侧有个跳跃性的上升。两侧升到一个平面之后,西侧又开始抢跑似的上升。而下降的时候,也是西侧降得快一些,东侧老处在一种被动的局面。气柜过于巨大,若不是站在顶端,不可能发现这种微小的状况。
小丁叫造气车间在换班时停工一个小时。他放干了蓄水池的水,下到底端,很快查出故障的原因。
东西各有两根定轴,轴套子焊在气柜上。当气柜上下夯动时,轴套子也就沿着定轴上下滑动。小丁发现问题出在轴套上。西侧轴套和定轴之间的垫胶调得挺松弛,而东侧的垫胶则和定轴挨得很紧。小丁三下五除二地排除了这一故障。
但过不了一个星期,又有一个职工找到他反映,那种咔咔的异响又出现了。小丁再次下到蓄水池顶部检查,发现故障和上回一样,只不过上回是左松右紧,这回反了过来,像是要找回平衡一样。小丁看得出来,这是人为制造的故障。
小丁爬出来以后,那个职工问他怎么样了。
没事,一点点异常的响动,没事。小丁说,我说没事就没事。
其实,他发现了这个故障,什么也没做。当时,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接着想到了另一个人。他恍惚间把这些事串起来,又联想到了别的什么事。
当天晚上,小丁有些不安神。他爬到离蓄水池几十米远的一只烟囱上去,潜伏在月光照不见的一侧,看向气柜顶端。小丁晓得,他的等待不会落空。他忍受了两个多小时的蚊叮虫咬,还按捺着不去抽烟,怕暴露自己的所在。终于,有两个人爬上了气柜的顶端。他们把一张席子摊开,然后就在月光下脱去了衣服,露出两副极不和谐的身躯。然后他们做爱,夯来夯去。
小丁一点也不奇怪。当那两人做起来,他也就抽起了烟。他晓得,那两人现在心无旁骛,不可能看向自己这个方位。
当小丁彻底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就不得不佩服老苏这家伙真是有头脑。现在,困扰过小丁的那个问题很轻易地解决了。老苏和洪照玉即使要搞事,又怎么个搞法嘛?
回答很简单:让气柜的轴套松紧不协调,使整个气柜颠簸起来。借助这颠簸的力量,老苏自己不要花费力气,就能把偌大的一个洪照玉夯得死去活来。
啧啧,真聪明。小丁仍然待在烟囱上面,赞叹不已。他看了看天色,月亮亮得一塌糊涂。整个厂区,都是平房。除了小丁,没人能看得见,没人能想得到,气柜上面有这样的事情正在发生。
然后,小丁又为自己的聪明而暗自得意起来。通过一些蛛丝马迹,他就洞穿了那两个人的秘密。但他一个人待在烟囱上,很寂寞,还有些无聊。他想,我得把这事情告诉谁,让他和我一起爬上来看这西洋镜。随即,小丁又想,我可不能轻易就便宜了谁,他起码要请我吃一顿饭,或者请我去看两场外国电影,才能把这事告诉他。
但小丁没把这事告诉别人,他独自守着这一秘密,一有空,就爬到烟囱上,看着那两人如痴如醉地夯动。过得不久,小丁听得出来,那咔咔的声响愈来愈大,气柜也颠簸得愈来愈厉害了。他晓得,一定是老苏把轴套上的垫胶又做了一定的调整。看样子,两人就像吸鸦片烟一样,瘾头在不断地增大,而剂量,也不得不随之加大。
小丁发现了问题,只是会心地一笑。那时候厂里的职工都还残留了一点主人翁精神,听见响声不对,会反映给小丁。小丁不断地跟那些人解释,我晓得,这没关系,我心里有数。
那一晚下着暴雨,小丁又看见老苏和洪照玉相约着往蓄水池上爬去。老苏穿着一身黑衣走在雨中,当时小丁已经下了班,在自家外面的走廊上。他抽着烟,眼睛并没有看见什么,但分明感觉到夜色中有老苏的迹象。小丁折转回房里,问老陈借了身雨衣,往蓄水池的方向走去。他跟老陈说,爹,我还得去查查蓄水池,最近那里老有些响动。
你去吧。老陈对女婿以厂为家,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态度蛮赞赏。
这次,小丁没有去爬烟囱,而是直接爬上蓄水池,爬到头平行于池顶的位置。那两人果然又开工了。两人在大雨里喘着大气,互相调动着情绪。黑色的雨衣很好地隐藏了小丁,当气柜落到最低位,他可以看见两人。但转眼间,气柜又升起来了,把两人隐没掉。
小丁还听见那两人说话。他们开始动起来的时候,洪照玉就说,苏哥,我想叫几声,我很憋啊。
老苏就说,玉妹子哎,想叫就叫吧,趁着下雨,想叫就叫出声来。我喜欢听你的声音,比广播里的声音还要好。
是吗?洪照玉肯定是甜美地笑了一下,小丁无法看见。然后,洪照玉像一只鸟一样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来,无比快活。听到这样的声音,气柜仿佛都颤动得更为有力了。小丁听见那种咔咔咔的声音,在耳朵里面串联起来,余味悠长。
大雨把洪照玉的声音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或者说,像一块海绵一样,把洪照玉的声音全部吸收了。
小丁趴在那里又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很多余,就爬了下去。这时候,他忽然很想念自己的老婆。
有一天,小丁莫名其妙地梦见了老苏和洪照玉。这两人,在小丁的梦境里交臂叠颈合抱太极图,还讲起了情话。
前一天小丁上的是晚班,早八点下了班,就在家里补瞌睡。梦见两个人讲话的情况,还不多见,奇怪的是,他梦得很清晰,两人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那样清晰。
他梦见老苏说,玉妹子哎,他们都说你“抗美援”,其实,在我看来,你是最聪明的人。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其实一个两个都很“抗美援”……
老苏又说,玉妹子哎,我晓得,他们表面上对我好,经常发我烟抽,其实骨子里是喜欢看我笑话。我跟你说,他们越是想看我的笑话,越是想看我们的笑话,我们就越要过得很快活,比谁都更快活……
老苏还说,你其实比谁都漂亮。我不骗你,你确实很漂亮。每个人看法都不一样,在我的眼里,没有谁比你更漂亮……
洪照玉什么也不说,她像一张美国沙发一样躺在老苏的身子底下,一长一短,一短一长地呻吟着。
再次梦见老苏张开口的时候,小丁听见一声巨响。小丁就醒了,醒来以后小丁万分的奇怪,他想,老苏的嗓门有这么大吗?
外面很热闹。他听见很吵闹的声音,所有的职工都聚在厂坪上。小丁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赶紧爬起来往外面去。怎么啦?他逢人就问。走几步,小丁看见了岳父一脸的喜色。小丁问,怎么啦?
这两个衰人,给我带来的却是福气。老陈把手中的笔狠狠一扔,兴奋地说,我不要再去写什么狗屁报告了,氮肥厂这下是彻底完了。
小丁又问,怎么啦?
很多职工都围过来,争先恐后地告诉他怎么回事。他们说,小丁,你这个猪真划不来,错过了一场好戏……
接下来他们就说起了这场好戏。
气柜突然爆炸了,往天上笔直地冲去。他们初步估计,是气柜卡住了,但造气车间还把气源源不断地送进来,下面的调压阀,没有得到及时的调整。气浪把气柜整个掀了起来,一掀十几丈高,像火箭一样被发射了出去。
当气柜被掀到最高的点,往下回落时,底下的人们就得以看到,气柜顶上还有人。
——按照自由落体的原理,要是空气阻力忽略不计的话,人应该和气柜同步往下掉才对啊。但事实上,气柜顶上的人像是被空气托了起来,浮在半空中,以很慢的速度往下坠落。
厂坪上的人们都看见了这一幕。那是个很胖的人,胖得像一只氢气球,所以才飘得起。
有人眼神好,看清楚了,就尖叫起来,哎哟,是容光焕发。
接着,洪照玉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人们又看见了另一个人原来和洪照玉粘在一块儿。现在,那个人翻到了下面,洪照玉在上面。那个人可能比重大一点,两人抱在一起,在飘浮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就发生了翻转。
哎哟,那苏什么……眼神好的人一口叫不出老苏的名字,没几个人晓得老苏的名字,只能说,防风踏哟。
两人都光溜溜的。他们的衣裤,就像一面面风筝一样在半空抻开了,被风吹到了厂坪以外的地界。两人的腿大幅度踢蹬着,以游泳的姿势浮在气流当中,减缓了下坠的速度。再往下落一点,人们得以看清那两人的表情。洪照玉的眼神是惊惶的、无助的。老苏则很镇定,半空中,他把嘴巴嗅到洪照玉的耳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话。
他们告诉小丁,当时半空中的老苏脸上堆满了微笑,像是在吹枕头风,亲昵得都有些淫秽了。他无疑在安慰那个女人。
两人各自的重力加速度不一样,再往下落,就无可奈何地分离了。老苏坠落得快一些,洪照玉落得慢些。人们非常惊奇,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会相信这样的事呢?
人们齐刷刷地仰头望天,并惊叫着,哎哟,扯脱了,扯脱了……
现在,人们都走向那两人的残骸,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小丁走在所有人的后面,燃起了一支烟。他想,刚才的梦,说不定是真的。他又猜测,在半空中,老苏定然是说,玉妹子哎,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害怕,他们越是想看我们的笑话,我们就越是显得无所谓,显得快活,非常非常快活……
小丁这么想的时候,耳边真真切切地响起了老苏说话的嗓音,伴之以洪照玉汗涔涔的喘息、呻吟。
随着这样的声音,小丁忍不住抬起头往天上看去。天上是一团团的云。不需细看,小丁就知道,在所有的云里头,肯定有一团云像洪照玉,在离那团云不远的地方肯定还有另一团云,活脱脱就是老苏。
作家自述
循着记忆长出故事
⊙ 文/田 耳
选择《氮肥厂》再次刊出,是它比较准确地体现出我对短篇小说的追求:质地轻盈,向虚而实,幽默中有冷风袭人,喜与悲笑与泪缠杂不清……以及一个只属于我的结尾。
起初篇名《飞翔》。那一年我没写出什么东西,在笔记本上记录短篇小说构思,每一页记录一个,短则一两句话,长则两三百字,大都并未成型,只有十几个已经首尾俱全。如此记录完一本,计有七十多个,反复地比较,仍是一个都下不了笔。正好几个作家班同学来家里小住,让他们看我的记录,一个个地聊。他们似乎觉得大都有味,不妨写出来再看。我脑袋热了几天,提起笔,依然是没写。这是我的一个态度,其实,看了杂志上很多短篇我都有一个感觉:这个构思根本不值得写,一写就完蛋。不断地阅读,也就不断加强这种意识。一挥而就笔头一泻数千字的那种畅快固然美好,但我也认为,好多天写不出一字的经历,往往是最深刻。我害怕这种空白,但一旦缓过神来,写的劲头更足。
这个小说源头来自于小时候的经历。我外公原是县氮肥厂的厂长,该厂在他手里倒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气柜爆炸,一间房子大的东西冲上几十米的空中又落下来,搞得整个县城像经历一场地震。我没在现场,但外公反复讲起这件事,讲得多了,我仿佛亲眼看到。
气柜爆炸,在我脑袋里的确是有画面感,放在美国电影里只是常规的一个镜头,但放在我脑袋里是挥之不去的一个阴影,有时候会变成某种情绪低回。我感到心情不对,不知何故,顺藤摸瓜地捋一捋,头脑中再次出现气柜爆炸的场景。我相信这东西会是个小说的题材,但不完整,只是个契机。光爆炸还不行,这爆炸和什么有关,又导致什么后果?写不出东西的那一年,接近年尾,我反复地玩味气柜爆炸这个回忆,觉得能写,但就差那么一点,直到想起我的复读班同学老牛。
这个老牛现在不知去向,但我对他印象深刻。一九九五年时三级片大行其道,我们看得很猖獗。这东西,上课时老想着看,多看两个也淡味。这老牛经常旷课去看,看完回来就给我们讲。他的讲述经常让人如临其境,大伙拾起兴趣又去包场看毛片,但是有一次总结出个道理:毛片这东西,自己看还不如听老牛说起来有意思。老牛说起过一个情节,哪部片子已经记不得名字,说是老嫖客上妓院,自己动弹不行了,就再花一份钱雇个伙计摇床板。那床板是活动的,伙计一转摇把子,床就有如跷跷板,两头上下起伏,老头自己不必费力就能弄得妓女鬼喊鬼叫。老牛讲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一会儿是老头一会儿是伙计,一会儿又能变成妓女,让我们听得大饱耳福。以后自己有了经验,才觉得老牛说的那个情节完全是编剧杜撰,床再怎么摇晃,老头不行了就是不行。复读班散了以后,再无老牛消息,我一直怀疑他是去了某个妓院(发廊、酒店、夜总会、洗浴中心)当了小伙计。
气柜爆炸和摇床板子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在我头脑中拼接起来,成为这个小说。我想,气柜爆炸跟人做爱有关,这不就生动了?两个健康的人去气柜上做爱当然就是淫秽,但若是两个残障,正常情况下做不了爱的人呢?顺着这思路,我知道写出来肯定有它不一样的意味,我不必明确,只需下笔。写小说和做理论的不同也在这里,它既是无中生有,就可以任性而为。
小说写出来,寄给一些曾给我发过稿的编辑,大都认为这小说除了性事描写,看不到更多的东西。后来发在省内一个杂志上,几乎排在末条,估计除了责编和我,不会有人看。二○○七年省作协给我们一票年轻作家开作品讨论会的时候,每个人自己推荐篇目供请来的评论家阅读。我挑了几个短篇,因坚信《氮肥厂》是自己拿得出手的作品,我把这个也打印出来。李敬泽先生很喜欢这篇,后面也将它编入几个选本,更多的文友得以看到这篇小说,表示喜欢。后来他在评论里写到“同时他大概从‘低级小说’和庸俗电影中获益良多”,我隐隐觉得这一评价大概和《氮肥厂》关系甚微。
短篇小说难为,这是写小说的朋友一个共识。以前写短篇其实挺煎熬,每一篇的开头都大费周折,甚至写了十来个开头才找到感觉。我总认为中篇可以无限地写下去,但短篇,在脑袋里就那几个贮量,写完了就完了。写《衣钵》时,我以为这样的东西我可以写一百个,过几年写《氮肥厂》时,心里想,这样的东西再写十个,就可以不写短篇了。现在又过了若干年,我对再写十个这样的小说已经没了信心。毕竟,我的人生经历太过苍白,大专毕业后进入社会仅仅四年,就退回书房以写小说为生。但在这苍白中,我也找得出几段回忆,写成《衣钵》,写出《氮肥厂》,对我来说,这样的构思是不会轻易获取的。自己的经历不够,我就觉得每个人的脑袋,每个人的回忆都是宝藏。我真想把每个人的记忆都捋一捋,每个成年人的记忆里或多或少都会有适合写成短篇的成分,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对我充满诱惑。但我找不到任何一种方法去筛选这巨大的“金矿”。写小说后,我很想开个酒吧,请人给我讲故事,要有适合的题材——也许就是一个情节,甚或一句话,给了我灵感,我愿意付钱。但现实的经历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有几个熟人曾找到我聊天,一坐下来就跟我说“我的经历就是一本长篇小说”,但说上几个小时,往往连一个能写短篇的思路也找不出来。守着巨大的“金矿”而无处下手,这是我作为小说写作者的巨大悲哀。当然,如果这“金矿”有了“开采”的方法,说不定,人人都可以成为短篇小说家,从自己所有的记忆里捋出一两个最“短篇”的构思,细斟慢酌写成一两万字……或者,到那时我不再是个作家,而成了一名匠人,甚至开有门店,帮每位顾客找出、写出这样的短篇,赚取微薄的酬劳……版权归谁呢?
赏析:弋 舟
这个栏目在去年收尾的时候,屈指数算,默默清点自己喜欢的青年小说家,我发现果然遗漏颇多。这本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即便抽出些时间重新梳理自己的少作,看起来并不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但是大家都忙,并且“年轻”,此时的精力似乎更应该用在展望而不是回顾上。所以,在原定为期一年的栏目容量里,我便没有过多地去叨扰同辈。我想,计划总归都是有限的,有所遗漏,在所难免。但是,此番清点,却让我又有了遗珠之憾。当我的盘点一旦在心里具有了总结的意味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还有一支别动队,像奇兵一样潜伏在我偏颇的审美里。不让这支奇兵亮相,于我,则是堪称巨大的遗憾。
田耳,就是我心目中这支奇兵中的一员。甚至,我还愿意这样来表述:因为田耳,我才勉为其难,决定将“少作·自珍”这个栏目再主持一段时间。
和田耳落实了交稿的日期,他在电话里如是承诺:放心,我是靠谱的。
田耳果然靠谱。稿子交到我眼前,我由衷地感到,即便是为了田耳,“少作·自珍”也值得再延续一年。
在这个短篇里,田耳充分证明了他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靠谱”,而这篇“自述”,也非常到位地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小说家的生产流程——它几乎说尽了短篇小说应当葆有的美学方向,同时,也几乎画出了如何实现这种美学方向的操作蓝图。
“质地轻盈,向虚而实,幽默中有冷风袭人,喜与悲笑与泪缠杂不清……”在这样的定义之下,我的赏析都不免难以下笔。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对于短篇小说,该说的,田耳大致都说了。那么,认真读读这个短篇吧,在这里,你会看到一个优秀的小说家该有多么“灵光”。
在写作中,他几乎有着一种近似“奇技淫巧”的能力,当“老苏”用几股麻绳、几只滑轮和一个绞绳的轴把子,实现了县政府两扇沉重木门的改造时,田耳已经暴露了如何摇动短篇小说轴把子的奥秘。于是,沉重的木门成了自动门,沉重的现实质地轻盈,向虚而实,成了“小说中的现实”;于是,田耳也可以像“老苏”一样,一边抽着烟,一边把小说的门摇开。
我甚至想,这个田耳,在生活中,也该是个心灵手巧的“灵光”人。他有办法启动坚硬的一切,以一种近乎“顽皮”和“恶作剧”的态度,给世界装上整套的绞绳和滑轮。这种能力,对于一个有志于小说写作的人,该是何等重要。由此,世界于他,就像一台永动的、充满了关系与隐喻的玩具。而我要喟叹的则是,又有多少的小说写作者,实在是,嗯,太不“灵光”了。
最后,我想说的是,从这个短篇里,我还读出了王小波与朱文。小丁啊小丁,就像王二一般,真的是太适合成为短篇小说中那个符号化了的、趣味盎然的主角。
一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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