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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虺》里的技术、精神与情怀

2015-11-14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曾侯乙知识分子小说

马 兵

《蟠虺》里的技术、精神与情怀

马 兵

对于熟悉刘醒龙的读者而言,《蟠虺》应当会为他们提供陌生而又别致的阅读体验,因为这是一部让读者惯性的期待视野落空的小说,是一部充分解放故事的美学势能的非典型性的刘氏小说,甚至可以说是对评论界关于刘醒龙小说的固化理解真正提出挑战的小说。如果说《弥天》、《圣天门口》、《天行者》和《政治课》等名作仿佛连绵而起的宏毅慎重的高地,《蟠虺》则兔起鹘落,更像一座兀自而立的绝壁,与前者隐然呼应,气相却决然不同。也难怪刘醒龙自言“这也是迄今为止在我的写作历程中,最具写作愉悦的一部”,他同时还对写作此书的动机做了如下的阐释:“小说的使命之一便是为思想与技术都不能解决的困顿引领一条情怀之路。”那么,吸引我们的是,在《蟠虺》中情怀到底是如何为思想与技术纾困的,小说里的技术、思想与情怀对于作家的自我挑战性到底又在哪里?

“曾侯乙尊盘”密码与叙述性诡计

作为一个惯常被批评界指认为具有典范意义的现实主义作家,刘醒龙曾经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不习惯写那种异峰突起的东西。我在写作中比较喜欢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徐徐进入。看似随意为之,其实精心布局。”其实此言未必,他的小说固然精心布局,但并不少异峰突起。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威风凛凛》中,甫一开头便宣布了赵长子的死讯,让接下来的整部小说成为一桩对往事抽丝剥茧的盘查;又如《往事温柔》中开篇那一封迟来的信件所酿成的情感波澜和制造的疑问同样巨大,而后者也成为小说叙事的重要推力。这些刘醒龙小说里偶尔为之、相对异质的元素让我们约略看出他对悬念设置的偏好。

此偏好多年来隐而不彰,但制造悬念的冲动在积累和沉淀之下势必期待集束喷涌,而《蟠虺》便是这个等待多年的机会,是这个悬念爱好者热烈的找补——相比于前面提到的杀戮疑案与爱情谜团,《蟠虺》里围绕着国宝“曾侯乙尊盘”构设的悬念要庞大而繁密得多,上则关乎历史与科技,下则系于野心与阴谋,旁及楚学与玄学,市井与俚俗,加上学识淹博的考古宗师、情比金坚的痴情女子、技艺精湛的青铜大盗、雄心勃勃的政治狂人,兼之龟甲卜卦、墓室陷阱、死人传书、山歌留信,等等这些都被冶于一炉时,小说想“自然而然,徐徐进入”已然不可,而刘醒龙采用推理的笔法才是“水到渠成”。悬疑对小说意味着什么?博尔赫斯在一篇演讲里说过,富有悬念的推理小说是应该得到捍卫的文体,因为无论如何变化,它仍然默默地保持着一种“美德”。在博尔赫斯看来,这种美德包括智性、对人物塑造的重视和情节完整性的强调,其意义是“在一个杂乱无章的时代里拯救秩序”。而众所周知,无论多么形而上学、多么玄妙不可解的东西,博尔赫斯总能借助迷宫般的叙事和推理的手腕讲得风声水起。可见,如果不硁硁自守于通俗与纯文学的所谓分界,推理确实是丰富小说 “美德”、建立小说迷离又诱人的叙事暗道的好手段。也许正因借重了这个“美德”,《蟠虺》被读者誉为“中国版的《达·芬奇密码》” 。

说到《达·芬奇密码》,巴黎神学院的神学家贝尔纳·塞布埃教授写过一本《给读者讲解“达·芬奇密码”》的小册子,认为《达·芬奇密码》能在全球掀起风潮的原因不止是因为它是一部精彩的知识悬疑小说,类似的小说并不鲜见,更重要的是它能水乳交融地融会虚实,“用媒体的话来说就是‘合成’之物,它非常巧妙地把虚构的故事和精确的史实融合在一起……因此某些虚构的情景似乎倒更像是史实”。小说中涉及到的画作、宗教派别、地名、物名无不有据可查,也因此,小说那些虚构的悬疑因为有了现实的指征和附着而开始具有建构“现实”的力量,真幻的边界就此瓦解,惊悚被渡引到读者熟悉的现实艺术场景中,自然也就引动读者别一种的审美化的战栗。不知道刘醒龙是否具体受到《达·芬奇密码》的启发,《蟠虺》给予读者的阅读体验与之非常相似,它以实带虚,又以虚击实,并十分大胆且巧妙地建立起小说与刚刚过去未久的现实政治热点新闻的关联,让虚构的故事陡然具有了切入现实的纵深。

现藏于湖北省博物馆的曾侯乙尊盘,一九七八年出土于湖北随州擂鼓墩,素来被视为春秋战国时期最精美细致的青铜重器。依据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六日中国机械工程学会传统精铸工艺鉴定会的《曾侯乙墓青铜尊盘铸造工艺的鉴定》报告,一般认为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的工艺制作的,但近些年来考古学界质疑失蜡法的呼声也很高,不少重量级的学者撰文认为曾侯乙尊盘是用范铸法而非失蜡法制成。必须承认,上述专业知识是笔者在阅读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止不住好奇而查询相关资料的所得。我还按图索骥,用百度地图一一搜索过小说中那些重要的地点:东湖公园老鼠尾、江北监狱、九峰山公墓、黄鹂路、白鹭街、水果湖、中北路等等,它们现实中确凿可寻。当这些实际的地点与小说人物的活动空间建立起越来越紧密的对应关系,围绕着曾侯乙尊盘的那些隐秘和虚实,也就越发撩拨着读者的探知欲。

《蟠虺》在情节设置上的“大胆假设”和“小心推理”让人叹服。小说的主人公曾本之是考古界青铜重器方面的权威,他提出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铸造的观点,并在弟子兼女婿郑雄的支持下称霸学界多年,但内心深处却始终自我怀疑。一封“去世”多年的老友来信终于让他冒着令自己学术声誉毁于一旦的风险,去揭开尘封心底二十余年的一段往事。敢于把考古学界未有定论的争鸣作为构设“曾侯乙尊盘密码”的重要引子,显现了刘醒龙的敏锐和对青铜器知识的厚实储备。小说在层层推进中,借人物之口用了很多的篇幅来探讨曾侯乙尊盘铸造法研究争议的焦点和各自的学术理据,具有相当的学术含量。但因为这些学术争议密切关联着人物命运的走向,更引出现藏于湖北省博物馆的曾侯乙尊盘乃是被人偷梁换柱的赝品的惊天秘密,所以它们在小说中的频繁出现,不但不显得繁琐和枯燥,反而成为读者解码时的重要倚赖。于是我们看到,一方面,作家想象力的锋芒赋予小说越轨的笔致,不断挑战甚至是挑衅读者基于常识的判断;另一方面,富有学术深度的征引和穿插,既构成对前者的自圆其说,也如在虚实间造桥,让狂放的虚构落到尽皆合理的实处。

学术争辩引起的悬念之外,刘醒龙亦体现出对推理小说叙事套路的谙熟,他对“叙述性诡计”的巧妙运用所营造的悬疑即是明证。所谓叙述性诡计,是指推理小说中作者通过叙事人称、叙事口吻、结构安排、文字技巧等读者习焉不察的手段,有意制造假象来误导读者,延迟真相大白的时间点,以保持悬念足够的张力——叙述性轨迹曝光的那一刻往往也是读者的错愕达到高峰的一刻。《蟠虺》中,曾本之先后收到两封用甲骨文写成的信,一封信写的是“拯之承启”,另一封写的是“天问二五”,信纸所用是二十年前发黄的旧宣纸,落款是死去二十多年的旧友郝嘉,印章也确是郝嘉当年用过的。两封信究竟出自谁手?又该各作何解?这是小说中的重要悬念之一。曾本之得信后,百思不得其解,便请同事也是知己的马跃之帮忙参详。在第一次看信时,小说写道:“马跃之十分怀疑,一九八九年夏天去世的郝嘉过真能够变成鬼魂,二十年后将重新介入人间事务,要‘拯之承启’什么?用现代汉语来说,他要‘开始拯救’什么?”共看第二封信时,小说又写道:“与第一封信相比,马跃之对第二封的好奇心,比先前增加了好几倍。如此强烈的好奇心,足以支持他用发现高古丝绸的热情与精细,来看透这张薄薄的信笺里隐藏着二十年来,从生到死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马跃之明白,曾本之找上他,除了彼此之间的信任之外,也是因为整个楚学院,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分析研究这甲骨文书信。”

这两段话便是小说中一处典型的“诡计”,因为仅从这段话中所能获知的信息是马跃之与曾本之惺惺相惜,前者非常关切后者收到的“死人”来信。而事实是,两封信恰恰出自马跃之之手——他深恐多年老友陷入为名声所困和小人所用的僵局,便以死人郝嘉的名义发信提醒!两段话中马跃之的“十分怀疑”和“强烈的好奇心”云云,显然便是作家有意制造的障眼法,因为按读者的阅读常识判断,小说对马跃之看信反应的叙述已经充分撇清了他的嫌疑,这无疑给读者试图破解甲骨书信悬疑的努力带来额外的难度,自然也会在真相揭晓的那刻让读者发出呀的惊呼!

由上面的分析,我们大约可以知晓为什么刘醒龙会说《蟠虺》是其几十年写作生涯中最令他愉悦的一部了,这愉悦来自兴趣和尊重——他对曾侯乙尊盘和楚学历史有多年的修为和喜好,来自智性——他可以在专家和读者最熟悉他的现实品格之外开出一条生路,也来自一点自得——他终于能借由一个特别的题材炫技一把,飞扬一把,证明他并非只会“用灵魂和血肉来面对文学”,虽然,“灵魂和血肉”依然构成这部小说的骨骼。

精英知识分子的精神自救

《蟠虺》推重悬疑,但本并不止于揭秘,借曾侯乙尊盘密码,小说真正想探求的乃是精英知识分子的人格密码。刘醒龙多年秉持民间立场,亦曾表态“从不写大人物,只写小人物”。但《蟠虺》既写了大人物,立场也从民间位移到精英,这恐非素材的调整那么简单,彰显的更是刘醒龙对世风之下精英知识分子尊严扫地的怪现状的正面强攻,是他从基层知识分子(《凤凰琴》《天行者》)到青年知识分子(《痛失》《政治课》)一路写来关怀视点由民间而庙堂逐渐上移聚焦的必然。

小说刻画了三代精英知识分子形象,包括老一辈的曾本之、马跃之、郝嘉,中年一辈的郑雄、郝文章,还有青年后生万乙。其中老一辈的郝嘉着墨虽少,寄托遥深。他自杀的一九八九年是中国当代思想界和知识界的分水岭,他的自杀也因此就带有了利奥塔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之死”的隐喻味道:从一九九○年代起,中国知识分子开始告别全能主义的公共平台,回到学院和研究机构,日趋细化的知识分工让他们的身份逐渐从齐格蒙·鲍曼所谓的“立法者”过渡为专业知识的“阐释者”;再加上市场经济冲击下知识阶层的再度边缘,以及后现代社会因为公共信仰元话语的解构而导致的知识分子存在的合法性与自明性的丧失,这些都加重了精英知识阶层的危机意识。反映在小说中,便是那些甘心与青铜重器为伴的君子究竟如何“固本”(本之,不识时务者),守住良知和知识的底线的困惑,以及该如何在世风的逼迫下“飞跃”(跃之,识时务者),完成知识结构和人格境界的更新完善的困惑。

曾本之是作家着力刻写并带有明显偏爱的人物,他的形象具有相当的典型性,其作为德性主体和知性主体的焦虑,在小说中是通过三件事情体现的:其一,身为青铜考古界的泰斗和“曾侯乙尊盘是失蜡法铸造”的学术观点的奠基者,他的权威地位遭到了学界内部越来越强烈的质疑,自己也开始学术观念的根本调整。其二,他追慕院士的头衔和荣耀,但当发现女婿郑雄和老省长以院士为饵企图收买他时,断然拒绝了晋升的诱惑。第三,他苦心孤诣、想方设法寻回曾侯乙尊盘的真品,还历史与人民一个清白。

在我看来,这三件事情所欲投射的是体制内努力保持公共品格的知识分子在现实中的境遇。曾本之的身份是湖北楚学院的前任院长、专家,这意味着他应当是按照严格的学科分工建制的学院派的一分子,在学科专业标准的规训下,进行高度专业化的知识生产,并按照学术的等级评价制度,以学术成果博取更高的权威,而院士便是体制内最有吸引力的象征性文化资本。这种知识生产的结果是容易形成知识分子内部与外部的双重断裂,即“在其内部,原先统一的知识场域被分割成一个个细微的蜂窝状专业领地,不同学科之间的知识者不再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论域和共同的旨趣。在其外部,由于专业知识分子改变了写作姿态,面向学院,背对公众,他们与公共读者的有机联系因此也断裂了,重新成为一个封闭的、孤芳自赏的阶层”。曾本之对此有着清醒的警惕,他并没有切断自己对公共关怀发言的通道,一再强调对“历史的负责”,并在体制内高张着独立的学术品格。而能做到这一切即源自他的“本之”,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楚地的青铜重器只能与君子相伴!”这句为曾本之念兹在兹的话,仔细咂摸,不正是以德性统领知性、以价值理性制约工具理性的明证?或有人谓,中国的知识分子传统素来不缺德性,曾本之将道德凌驾于学术之上的意义又何在?要者,曾本之的德性并非是以一套话语,而是切实的生命实践。他以及郝嘉、马跃之等友辈为曾侯乙尊盘所做的一切,学术的考量还在其次,去伪存真、慕古怀远、传承道义的基本良知才是第一位的。换言之,曾本之对自己提出的曾侯乙尊盘失蜡法铸造观所进行的理性的、试错的质疑,不妨视之为知识分子的一种技术化的自我批判,他并未止于此,而是借由这种技术化的批判自觉递进到更深一层的道德批判,让自己从一个学术的“阐释者”再次回到了为世间“留一点大义忠魂”的“立法者”的岗位上,找回了一名精英知识分子被压抑的尊严。

与曾本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弟子兼女婿郑雄。这个人物与《政治课》里的孔太顺有几分相似,本性并不坏,但在权力的进阶之路上被权势所惑而迷失本心。郑雄的特点是风流倜傥,口才出众。小说写到楚学院的楚学研究之所以能蜚声全国,第一凭靠的是曾本之扎实的学问与学说,第二便是郑雄的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如果不是曾本之拦着,他早就去中央电视台开讲楚国兴衰了。郑雄身上这种很强的类似媒体知识分子的印记再次显现了刘醒龙对当下精英知识分子分化的洞察。一九九○年代以来的中国“一方面是严肃的、批评的公共空间的真实消亡,另一方面却是虚假的公共生活的空前繁荣:遵循商业逻辑的媒体知识分子活跃其间的公众消费文化的膨胀和以技术专家面貌出现的专业知识分子为主宰的媒体盛况”,媒体知识分子即便讨论的是公共话题,所遵循的多半是隐蔽的市场逻辑;即使有文化生产,满足的也往往是大众或媚俗或附庸风雅的消费欲望。郑雄本可以继承老师衣钵在专业上有所成就,他偏要跃出学术之外,紧贴政治,虽然在媒体抛头露面的机会被导师拦阻,他依然能长袖善舞地利用学识的光环营造自己在公众心目中文化官员的魅力。他对历史和青铜重器,全无乃师的敬畏之心,所以才能信口恭维新省长是“当代楚庄王”,又与老省长和熊达式等人沆瀣一气,图谋用曾侯乙尊盘做个人宦海驰游的献祭。他对曾侯乙尊盘失蜡法铸造观点的坚持,表面看是尊师重道,内里则是借学术霸权铲除异己的官场算计,最终落得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可怜下场。

“知识水平的整体提高,能否使人天然具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质?如果现实状况是否定的,青年知识分子们又将如何抗拒那口名叫腐败的大染缸?”这个触动刘醒龙写作《政治课》的问题又一次幽灵般浮现出来,虽然小说中也用傲骨铮铮的郝文章和万乙两个相对脸谱化的人物来证明青年知识分子内部的邪不压正,但是郑雄困陷于政治和学术歧路中的“痛失”,还是让他的岳丈曾本之的精神自救有了一抹悲壮的意味,也赋予小说更尖锐的批判性。

接通历史的另一种方式

一般而言,文学创作处理的历史题材有三种样态:原生态、遗留态和叙述态。原生态历史是指真实存在过、无法还原的历史真实或历史本体,遗留态历史指保留下来的器物、典章史料等,叙述态度历史则指文学对历史的叙述,也即海登·怀特所谓的“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文本”。作为一位对文学的历史感兴格外看重的作家,如何使现实接通历史,又如何让历史照进现实,这些之于刘醒龙,不只是一种创作理念,更是一种庄严的使命和写作伦理,是为自己作品赋予合法意义的基本和必须的前提。

《蟠虺》之前,刘醒龙对历史的处理绝大多数是用叙述态的,以最具史诗气相的《圣天门口》为例,小说中的两条历史线索——天门口晚清以来的近现代历程与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的《黑暗传》——形成一种相互对应又互相解构的关系,后者的终结是前者的开始,而前者正在进行中的那些新鲜事实在后者的掩映下被证明不过是不断搬演的旧事,这种异时同构最终让两条叙述态的历史线扭结在一起,并对官修的所谓正史形成了压迫性的张力。在关于《圣天门口》的访谈中,刘醒龙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向来坚信,民间那些口口相传的历史才是那个时代人文精神的体现。如果你说的历史是指这样一种历史,我就回答说:‘是。’如果所指的是某种印刷成文的范本,我就要回答:‘不是。’一部好小说,理所当然是那个时代民间的心灵史。做到这一点,才是有灵魂的作家。”这里,刘醒龙对“印刷成文的范本”的否弃清晰地表达了对庙堂式的叙述态历史的不信。

在《蟠虺》里,刘醒龙找到了另一种让历史照进现实的方式,即通过对遗留态历史的阐释及青铜重器真伪的分辨重建对大历史中那些清明价值的敬畏。这是刘醒龙在“大别山”系列小说之后,为楚文化的发扬提供的内蕴着强烈历史情怀的又一样本。

尊,《说文解字》解作:“酒器也。从酋、廾以奉之。《周礼》六尊:牺尊、象尊、著尊、壶尊、太尊、山尊,以待祭祀宾客之礼。”这是一个象形字,双手捧着酒坛,献礼祭拜。故可引申为尊严、敬重、尊贵之意,如《大戴礼记·本命》篇云:“贵贵尊尊,义之大者也。”曾侯乙墓尊盘的设计思想体现了春秋时期讲究“尊严”的礼治和文化精神,以及楚地的审美风尚和铸造技艺。小说里,曾本之给郝文章写第二封信时,讲了一段史:春秋时期楚国多次征伐随国,后两国结盟。公元前五百零六年,吴国伐楚,楚昭王逃到随国避难,吴国兵临城下,要挟随国交出昭王,岂知随对楚说:“以随之辟小,而密迩于楚,楚实存之。世有盟誓,至于今未改。若难而弃之,何以事君?”吴国引兵而退。这则出自《左传》的本事,随国的信义反证了大国的不义。多年后,曾侯乙尊盘在随地出土,在曾本之看来,这尊盘不仅是春秋时期青铜工艺妙到巅毫的见证,更是德性与信义历千年而不衰的见证。在笔者看来,这处征引和这个细节的意义还在于,它再一次反思并回答了几年前刘醒龙在《圣天门口》开头提出的那个问题:谁最先被历史所杀?《左传》和曾侯乙尊盘都可视为遗留态的历史,它们潜藏着中国文化诡奇而壮美的基因,在小说中形成了互为支援的阐释。随国弱小,然能在几千年后凭借曾侯乙尊盘为世人所知,并在史书留下信义的一笔。相较之下,强霸的楚国倒是先被历史所杀!小说中如此借尊盘说历史还有多处,如比较秦楚两国的青铜重器:秦国的凝重霸道,楚地的奇美浪漫;楚人多以青铜为艺术的原料,而秦人则以青铜做兵器的铸材,结果是“大老秦得到江山,却存活得很短。大老楚失去了威权,却在文化中得到永生”。随之于楚,楚之于秦,大小、强弱的国力之判,被转化为武力与文化软实力的辩证反思。在《圣天门口》对暴力血写的历史给予深切拷问之后,《蟠虺》里又一次直指了历史也是现实的症结。

小说中,马跃之给曾本之用甲骨文写的信,开启了小说里人格与精神救赎的大幕。这固然是小说里的悬念,后面又借曾小安之口道,这种救赎是“要用甲骨文作底气才可能”,实在地点出了正义的历史对于现实人心和人性的烛照之用。刘醒龙说过,“历史的品质几乎就是心灵的品质”。在一个神圣、尊严和优雅的意义日渐消散的时代里,与时光“歃血会盟”的青铜重器的君子品质是曾本之们艰难固守的道德愿景,也是刘醒龙挥之不去的历史的乡愁。

(责任编辑 韩春燕)

马兵,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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