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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思辨·伦理·技巧
——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小说解析

2015-11-14李掖平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老太太小说

李掖平 郭 帅

温情·思辨·伦理·技巧

——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小说解析

李掖平 郭 帅

举凡古今中外的评奖,大都有披沙拣金的用意和结果。然而说到文学评奖则还不尽然,我认为那该是一场灵魂冒险的壮烈之旅,是心与心的对话与碰撞,是毫厘之间迸发的电光火石。即便有遗珠之憾或者众矢之的,也不应当遭受过分的青白眼,因为是好是坏,作品正在时空里等待着前来后往的人。一切正如博尔赫斯所说,经典,并不是一部必须具有某种优点的书籍,而是一部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阅读的书。”如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引起的热议早已落潮,面对获奖的十部中短篇小说作品,我们不敢说它们全面代表了过去四年间中国中短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水准,但它们至少能够代表近年来中国小说的不同路向。现在,就让我们从具体的文本出发,围绕着几个关键语词来考辩论析其获奖的“共同的”或“不同的理由”,剩下的,就且交予永恒的时间。

一、温情

阅读品鉴第六届鲁奖获奖小说,给我带来的第一个深切感受就是“温情”。“温情”这一语词在这里,既表征着获奖小说的字里行间汩汩流出的那种热热乎乎真真切切的感情温度,又能指着读者被感动被感染被唤起的温暖柔软的心绪律动。当下正在流行一个语词叫做“正能量”,而本届获奖的很多小说,恰恰就传达了这种温情脉脉的正能量。虽然知道一篇两篇小说还远远不能达到梁启超所说的新民救国之功用,但我更相信鲁迅所说“文艺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其着力点在于针砭和疗救世道人心,哪怕是瞬间微茫的一点抚慰或者刺痛,有时候真就有效地启迪了性灵,也就定格了这一次当窗握卷的价值。

滕肖澜的小说《美丽的日子》是一篇高难度的温情小说,其一层层荡开又拧起的叙事截面,其叙述语言的平淡与节制,以及这种节制所形成的叙事节奏感和速度感,淋漓尽致地彰显出作者的叙事才华和经营苦心,只有具备深厚内功的作者,才能写出这样的作品。该小说的张力结构非常明晰,即乡下女姚虹能否最终成为上海老太婆卫老太的儿媳妇。而事实上,小说的篇名和那温吞吞的叙述语言,从一开篇就悄然拆破了这一张力结构。每一个读者只要读到篇名和开头,心里都会明了故事的必然结果,即姚虹与卫老太肯定最后结成了婆媳,于是才会拥有所谓“美丽的日子”。然而读者却依然有继续读下去的强烈欲望,因为小说中有关“婆媳”之情的表现,呈现出一种蜿蜒曲折的动态性和层次感,一个个叙事单元大大延宕了张力结构的拆解时间。一开始,小说标示出的是横面的外部叙事向度,姚虹被卫老太雇佣来作为一个类似保姆的儿媳考察对象,通过一件件平行并列的生活琐事来描写两人之间那略显生分的主仆之情;继而,小说叙事转向了对纵深感的开掘,当姚虹的表现逐渐取得卫老太和卫兴国的信任时,婆媳关系平稳升级,姚虹怀孕后,更是一跃成为准儿媳,事态在向着婆媳二人的共同期待方向发展;但作者突然又将故事推向另一个节点,即姚虹假怀孕之事东窗事发,事件发展急转直下,姚虹的诡计被揭穿,婆媳关系瞬间破裂,这是小说叙事最大最迅速的一个转折;紧接着,姚虹通过持之以恒的静坐方式来争取卫老太回心转意,这种空间停滞和时间流动的方式,有效缓解了上一个环节的折冲;然后小说向内转,最终,卫老太经过复杂的心理斗争后原谅了姚虹,姚虹终于如愿以偿;小说的结尾再次转向外部,姚虹在卫老太的大力支持下,以钉子户的身份为这个家争取拆迁福利,同时暗自计划着如何将女儿(与前夫所生)接来上海。由此看来,这篇小说的外部结构和叙事节奏虽似朴素温馨,实际机理却非常复杂,就像一把朴实无华的锁,看似可以轻易打开,但开启时却发现锁簧里面埋伏着机关重重。与许多小说喜欢顺着读者的路线走,为了贴合读者的快感而以牺牲小说的节奏来换取阅读的速度感不同,《美丽的日子》的叙述语言颇具韧劲和耐心,显示出很强的叙事独立性,小说的魔力也正是凭借着绵软的语言吸附力,牵引着读者走进小说深处的阅读感受而形成的。也就是说,只有深入而完整的阅读,这部小说的美感才能够被捕捉。

值得注意的是,《美丽的日子》没有崇高感的强调,也没有意义的张扬,小说要突出的就是“平常”二字。小说的故事行进几乎没有外力助推(除了结尾的拆迁),情节的生成和铺开始终都是贴着人物性格走,基本上没有突兀和跳脱的现象,行文逻辑清明严谨经得起推敲。小说选取的姚虹和卫老太都是太平常不过的人,二人既没有复杂的前史,也没有特殊身份与技能,就连情感都是非常粗线条的,性格中也几乎没有什么飞扬灵俏的浪漫因子,作者为了凸显二人的“平常”,甚至不惜以大篇幅描写刻画生活细节与常识来作为陪衬。按理说这样的人物是很难美丽起来的,但正是在这样的人物身上,作者却营造出了“美丽的日子”。

那么,小说中“美丽的日子”究竟是什么?就是卫老太为大龄残疾的儿子找到了会过日子会生孩子的婆娘,就是姚虹成功地变成了孩子生下来就有上海户口的上海人,就是卫老太、卫兴国、姚虹乃至周围所有的普通人各自怀有希望的生活目标——这都是显而易见的结果,也是小说张力结构所孕育的结果,俗而又俗,但对世俗之中的平常人来说,恰恰这就是能牢牢握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美丽的日子”。为此,作者有意放低了写作姿态,既无意于窥探批判当代人的精神残缺,也无意于去播撒崇高伟大人性的火星,而仅仅将平视性观照和描摹的眼光,投向了当下社会中最普通的世态人伦,投向了平民百姓最具体的生活梦想,投向了人们精神与灵魂所为之附丽的身体力行——退一步讲,假如卫老太不是上海人,假如他们没有被拆迁的“幸运”,日子的美丽程度怕是要大打折扣。从这个角度上说,这实在是一部向后看、形而下、讲实际的小说,也是一部求安稳、重真实、接地气的小说。也许读者不会去附和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是,在泥泞拥挤的世俗生活中,踉跄着前行,最终得偿所愿,即便是一份渺小的愿望,也是生活的馈赠和秘密吧,至少,要比厄运和痛苦幸福很多。而对最广大最普通的民众来说,日常生活其实不就是这样的吗?较之那些高高在上的指点和凌空蹈虚的批判,这部小说以平实具体的悲悯情怀给了我们以温暖和感动。

同样是表现平常生活之中的温情,王跃文的小说《漫水》就来得更加磅礴深厚。这两部小说都非常耐读,若说《美丽的日子》主要是依凭内在的节奏感取胜,那么,《漫水》则以语言的独特和内涵的博远而独标特色。

一直以来,王跃文留给读者和批评界的印象都是一位官场小说的优秀代表(尽管他本人曾屡次表示对这个称号的不满)。而事实上,王跃文所创作的大量乡土小说也是很有分量很有特色的,其深刻和独特的艺术个性,就是持之以恒地打捞和汇聚着乡野民间人性的光亮与温暖,以礼敬中国传统文化之美之善。他甚至说在写乡土小说时“从不写一个坏人”。在《漫水》这部小说中,我们几乎找不到善恶对峙充满矛盾的“故事”情节,小说的张力结构也几乎无迹可寻。然而,从其略显绵密细碎的叙述语言中,我们却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可能是一部近于人物传奇或地方志式的小说,它写的是一个地方、一群人和一段往事,健康、干净、浪漫、典雅而唯美,颇具沈从文湘西小说的审美风范。

《漫水》的最大看点是余公公和弟媳慧娘娘之间的情爱纠结。小说一开篇,我们就会发现这样的蛛丝马迹,随之出现在脑海的画面可能是武松与潘金莲的现代版故事新编。不可否认,在很多人的潜意识中,武松是应该和潘金莲相爱一番的,也的确有一些文学作品实现了这样的颠覆。而《漫水》在这一点上与之非常相像,余公公孔武有力多才多艺,慧娘娘美丽优雅风流多情,他们之间到底会不会发生什么?然而越往下看,我们越佩服作家叙述工力的巧妙与精湛。假如说小说的叙事张力就是余公公和慧娘娘之间爱意情事的缠绕交织,那么,小说的成功就在于这种情爱关系走钢丝似的保持了从始至终的干净优美,不偏不狎,不多不少,含蓄节制。

那么,余公公和慧娘娘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是发乎情止于礼的两情相悦?还是纯粹精神层面的心心相印?或是仅隔了一层窗纸尚未揭破、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彼此牵记?小说始终没有明示,但微妙和巧妙就在这里。作者仿佛无意之中埋设了这个悬念,或者说埋设了这个悬念之后就忘记了,又或者这根本不是一个悬念,而仅仅是读者的误读和意会而已。

在漫水村的秩序中,余公公和慧娘娘的原型特征非常突出,他们所扮演的几乎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村传统最为重要的角色。余公公是漫水村最获公认的乡村能人,“漫水只有余公公跟旁人不太像,他不光是样样在行的匠人,农活也是无所不精”。他的居所是漫水最豪华的木房子,象征着荣誉与宗族传统的龙头杠就保存在他手中,而且他主持着漫水的公平正义,不媚上不欺下,就连下派来蹲点的干部,他也一样的笑骂,丝毫不畏惧。慧娘娘也是漫水村的一个重要人物,掌管的事体主要有四大功能:接生、照顾老人、治病、入殓,即负责料理全村人的生老病死。总而言之,余公公是漫水村权力和地位的象征,是传统意识浓厚的漫水村父权宗法的话语实践者,这样的人物我们绝不陌生,《白鹿原》中的白嘉轩和余公公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慧娘娘更为我们熟悉,与莫言的《丰乳肥臀》、孙惠芬的《秉德女人》等作品共同诠释着“地母”形象。所以说,余公公承担的是漫水的乡村秩序中的“父亲”角色,而慧娘娘则是“母亲”形象。同时,这一组形象因为其具体内涵而又被纳入了传统的儒家谱系,“父亲”是严父,而“母亲”更多的是“慈母”。

这样一来,我们也就更能体会余公公和慧娘娘的暧昧关系了。从本质上说他们是同类,都是乡村之神,只是承担的角色和功能不同。他们之间的亲密和趋同,是正常的,也是合乎天理道法自然的。然而《漫水》的独特之处,却在于间隔了两者,放逐了他们的情欲,使其身上所承载的“父权”与“母爱”更加纯粹。余公公和慧娘娘谁都没有越雷池一步,各自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感收放从容不逾矩,但内心里却总能同气相求,这是一种高境界的默契,是灵魂的相通与交融,也是一种自在无为的自然。从而使小说的内在又涵蕴了一种道家的气度。

可以说是儒道互补支撑起了《漫水》巨大的思想空间,其外部却蒙着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小说结尾,强坨——大家揣度中余公公与慧娘娘的私生子——伙同外人将余公公家藏的龙头杠偷走,慧娘娘因此而死,余公公只好雕刻新的龙头杠。这个结尾是非常有意味的,围绕着“龙头杠”(传统与权力)的行踪,似乎预示了漫水和漫水人正在走向一种别样命运。

作者为了实现抽象的主题意图,在《漫水》中设置了大量具象的物象和喻体,包括地理、人物、故事、传说、语言、习俗、桥段、意象等等,堪称典型的以具象写抽象的小说。这种小说的写作难度很大,叙述语言往往如野马一般难以驯服,而一旦成功,便具有极强的可阐释性:“漫水是个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远远近近围着山。村前有栋精致的木房子,六封五间的平房,两头拖着偏厦,壁板刷过桐油,远看黑黑的,走近黑里透红。桐油隔几年刷一次,结着薄薄的壳,炸开细纹,有些像琥珀。俗话说,木匠看凳脚,瓦匠看瓦角。说的是木匠从凳脚上看手艺,瓦匠从瓦角上看手艺。外乡人从漫水过路,必经这栋大木屋,望见屋上的瓦角,里手的必要赞叹:好瓦角,定是一户好人家!”这种叙述语言细碎而简明,疏朗而黏糊——近乎于说书人的语气。从这个方面来说,《漫水》其实就是一部“说”出来的小说,其叙述语言的言说特征非常明显,就好像小说中的事情是真实发生过而且是作者亲身经历过的,现在只不过是作者在转述而已。同时,作者还加入了大量的方言俗语进行必要的润滑,更使得叙述准确生动饶有兴味。读罢《漫水》,恍惚之间那伤逝惜旧哀而不伤的美感,仿佛有《边城》一样的村落在莫名的时空中存在着并鲜活着,既令人神往又令人怅惘。

在叶弥的小说《香炉山》中,温情是以治愈心灵疾病的内容指向表现出来的。叶弥近年来创作了一系列以“白菊湾花码头镇”为题材的小说,这些小说女性性别特征非常明显,灵俏跳脱,妙笔天成,具有飘逸的抒情性和隐忍的内敛性,就像羽毛落地一样,属于“轻”写作。而《香炉山》正是这种“轻”写作的典型代表。

初看《香炉山》,读者也许会认为这是一部艳遇小说。按照习惯而言,世间一切的艳遇仿佛都发生在路上,《香炉山》也不例外。小说写大学中文系女老师“我”搬来白菊湾花码头镇不久,这里便发生了一起命案,令“我”心悸不已。然而,受“美”的驱动,“我”决定去香炉山上看一看大月亮,不料却迷了路,于是心中十分慌乱。这时,一个叫苏的美男子出现,说要给“我”带路。“我”无可奈何,只能听从于这个陌生人。一路走来,“我”对他由一开始的戒备,渐渐变成信任他,最后甚至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原来,这个苏一直仰慕“我”,今晚他终于借带路的机会实现了与“我”说说话、为“我”唱唱歌的心愿。苏这样告白说:“其实是我要谢谢你。我去年夏天第一次在蓝湖边上看到你,你穿了一件绿色的裙子,像仙女一样。昨晚,我在这条路上看你埋蝴蝶翅膀,心里想,不愧是一个仙女。人家都说有学问的女人不漂亮,你是一个例外呢……所以就想着和你说说话。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是我的幸运。”正是苏的这种隐忍而积极的爱,使“我”重获关于“爱”与“信任”的功能,有勇气直面一些东西,“我尤其感谢苏给我的一夜之爱。我知道,此夜之后,我会驱除怯懦,就像从前那样无所畏惧。”

这“一夜之爱”虽也算是艳遇,但如诗如画唯美洁雅,没有丝毫狎邪之气。苏给“我”的是暗恋的表达,“我”对苏的回应则是生命的顿悟。假如把《香炉山》放在白菊湾花码头镇系列小说中来读,则可以发现《香炉山》其实是有前史的,是一部依然指向“在路上”的小说,是一部更加复杂的关于“逃离”的小说。主人公因为某种原因逃离到一个地方,却始终无法逃离那个原因的再度或者说再次逃离。这是心灵渴望自省和涤荡的逃离,是一种未完成时态的身心状态。而该小说的可贵就在于它写出了“逃离”的一种临界状态,以及这种临界状态的终止。这是一种克服心魔的经历,虽然和风细雨,但已经在主人公的内心搅起了风浪,也使阅读这篇小说的读者心灵受到触动,进而反思和检点自己是否未受或已受心魔困扰。也许,我们平时对周围环境和周围人的戒备与怀疑,往往不过是对人性的善良真诚互帮互助缺少信心而已。在这个意义上,我更愿意将《香炉山》看做是一部相信温情可以治愈心灵自我封闭恐惧症的小说,这温情源自作者内心对爱的坚信和坚守。

二、思辨

我一直认为,思想家不一定都会写小说,但小说家尤其是一个好小说家一定都是有思想的人,因为小说的思辨性往往表征着一个小说家的胸襟与眼光,也表征着作品文本可以抵达的厚度和深度。在这一点上,《白杨木的春天》、《从正午开始的黄昏》、《我的帐篷里有平安》都有出色的表现。

吕新的小说,一直以来都维持着一种在两个层面上的高度或曰深度,一是写作追求和写作技术,一是作品思想内涵与艺术感染力。其《白杨木的春天》使我们深刻感受到这两个层面相互交叠所产生的美感和魅力。这部小说具有非常明显的先锋气息,除了主观视角的灵活转变之外,最独特的表现就是语言,小说开头部分对于一群狗的描写非常鲜明地凸显了典型的先锋性:

“用手电筒一照,看见至少有六七只附近一带的狗在疏松的白杨木栅栏外面排成十分整齐的一排,黑夜的辽阔的锋刃仿佛截去了它们的后半截的身体,只将剩下的六七个毛茸茸的正朝着院子里的半开的门窗出神的头颅安安静静地摆放在白杨木栅栏的最上面的一道横档上。”

“白杨木栅栏外面的那几只狗就是在闻到这种空气后才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聚拢在一起的。没有谁指挥,都自觉地排列在栅栏外面,那些难以抗拒的用一道又一道的锁子也锁不住的香气从那几道亮着一些微弱灯火的黑洞洞的门窗里又像暗流又像薄雾似的漫泻出来,又大步流星地朝着栅栏边的它们奔涌过来,使它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变得无比的温驯和乖顺,身上的野性也不复存在了,似乎从出生到成长以来它们一直就是这样。”

这两段文字,交织缠绕着诗性、画面感、想象力、节奏、长度、暗示、隐喻性、修辞、爆发力,还有丰沛的律动和美感。在中国当代文坛上,先锋落潮已经二十年,吕新竟然依旧倔强地保持着语言的峥嵘与闪光,再读之下令人颇为感动。这是一种艺术的固执和坚守,这恰恰说明,“先锋”之于吕新或如吕新一般的作家而言,已经从潮流与追求,演变为一种职业操守和习惯。

《白杨木的春天》的题材内容并不新鲜,写的是一名叫曾怀林的落难知识分子在农场改造的故事。这类故事其实是我们所熟悉的,即使以先锋手法来写也并不陌生,而且已有较为成功的案例如余华的《一九八六年》。在我看来,《白杨木的春天》的成功不在于手法,而在于写法;不在于内容,而在于内涵,在于小说所呈现出的一种娴熟的反宏大叙事的反讽姿态。

从情节角度来看,这部小说其实没有一以贯之的故事,即使有,也似乎已被那种天马行空的语言所冲散。我更愿意将小说的内涵概括为“体验”,因为这是一部重在写体验的小说。一般而言,伤痕反思小说多略过肤浅的身体创伤,重在发探痛苦的精神体验与坎坷的命运遭际,理性经验往往大于身体体验。而《白杨木的春天》则相反,它将已经被拔高被抽空的精神体验拉回来,拉回到朴素而切实的身体体验之中。简而言之,小说虽然时时刻刻都在追摹主人公的主观视角,但是却不轻易突入他的内心,笔触常常浮漂于事物外部,诸多关乎视觉的、听觉的、感觉的、知觉的、味觉的、无意识的具象的体验描写,要远远大于思想的乃至于动作的内容。也就是说说,作者将主要的笔力从惯常的精神经验层面移位到主人公的一些生理“体验”层面。有评论家认为这部小说深刻表现了知识分子重返精神现场对历史反思、沉思等等,但其实,这部小说恰恰是在刻意回避“反思”或“沉思”,在刻意逃离精神现场。它所表现出的实际就是一片生动凌乱的落难知识分子的“感官现场”。小说并没有详细交代曾怀林为何受难,因为他经历了妻子自杀、裸体搜查、劳动改造、衣食无着、儿女牵累等痛苦,身心都已疲惫至麻木,哪里还有时间再去“回溯”再去“思想”?吕新指使着曾怀林躲避崇高,因为崇高一不小心就会堕落为虚伪或虚空而远离真实。曾怀林只有极度的倦怠和麻木,唯求生存而已,哪里还期盼什么大团圆!且看他的妻子给他写的这封绝命书,就非常奇怪:

“老曾:对不起!两个孩子只能留给你了。你要尽力将他们抚养成人。真没想到,《小逻辑》竟是我在这个世上读的最后一本书。可惜的是,被梁丽芳给弄丢了。她曾提出以一斤食用油作为补偿,我哭笑不得。以后又说,其家中有一块只用过一次的还完全崭新的上面绣有‘桂林山水’的线毯……老曾,你日后若遇到梁,不要再提及此事。已经过去的事了……我们是怎样的一代人啊!明训绝笔。

冬冬的生日是十二月四日,多多为八月十二日。如条件和环境允许,逢这两个日子时,给他们过一个生日吧,他们还小。怎么过呢?无非是当日的午饭或晚饭比平日略好一些罢了。如条件或环境不允许,那就不要给他们过,在心里过也是一样的。忽然想起一件事:在多多的那顶咖啡色的人造草帽子的夹层里,我大约放了二十三元钱以及一些粮票,入冬之前,你要提前把它们取出来,另放一个地方。以多多的性情,那帽子去冬在他的头上戴了几个月没有丢掉,已经属于奇迹,今年万不敢再寄奇迹于他。冬冬也已能使用针线了,不过,拆开后的夹层还是再由你缝上吧,不要让她过早接触这类事。明训又及。”

这封遗书给人的感觉不像遗书,更像是随手匆匆写下放在桌上的一张便条。妻子明训是一个搞哲学研究的,自杀前的遗书,却写的如此朴素,充满了日常生活的细节,不能不令人感慨和迷惑。

这正是作者在不断地将精神体验蜕化为身体体验叙事的明证。吕新在小说叙述中取消了时间,只留下沉默的时代,却能通过一次次的肉体凝视和思绪漫游,不断地累加曾怀林的痛苦。在某种程度上,这部小说是对读者的耐心和毅力的考验。长句式和故事弱化以及较为显著的静态叙述,使小说空间弥漫着一种拖沓冗长沉闷的氛围。在这样的空间中,无年,无月,无日,一切仿佛无休无止,活着,既是惠泽又是负累,既是侥幸又是灾难,既是追求又是无奈,所有的人仿佛都被打回了原形,甚至比原形还要退后,自己都不敢看自己,幸福遥远得近乎可耻——正如北岛在《结局或开始》一诗中所说“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我做人的全部代价”。较之那种宏大的英雄救世以死殉道,这种只想活下来的小人物的悲剧才是更真实更契合当时的历史场景的,也是更让人绝望和无奈的。它唤起我们普通平民感同身受的深切同情与悲悯。

当然,小说并不全是密不透风的压抑,如林场中的树木、菌子、小溪、动物就被描写得生趣盎然,它们本来实属平凡,是因为有人的卑劣所比照,它们才显得如此可爱美丽,这是多么深藏不露的讽刺!又是多么决绝彻底的批判与否定!重要的是这讽刺与批判全然不见声嘶力竭的哭喊和控诉,也没有精辟犀利的剖析和质疑,甚至都没有直接表达愤怒和哀怨,所有的讽刺、批判、否定之意全部都经由淡然平实的描写叙述弥漫而出。但越如此反而越搅得你心悸情乱,疼痛难安。从这个意义上说,吕新的《白杨木的春天》堪称再次刷新了当代文学中“文革”叙事的深度。

在这些获奖的小说中,胡学文的《从正午开始的黄昏》可谓故事最为精彩也最能给读者带来欲罢不能的阅读快感,其跌宕起伏的戏剧性和出乎意外的情节陡转足够拍成一部电影,而且丝毫不会逊色于金基德的《空房间》。同时,这也是一部很耐读的小说,因为其思辨的锐度已穿越琐碎的现实,直接抵达人性与灵魂的幽邃与深厚之境。小说的故事形态呈哑铃形,是由两个平行故事组成,两个故事共用一个主人公作为连接点或者说是交汇点。机智的作者处理这两个故事并未采取并列式,而是让两个故事相互搅合缠绕,活生生地将一个人的生活劈成了两半,以寄寓浓郁的隐喻性。故事本文由两条线索展开两段情节的推衍,带领读者有条不紊地交叉进入主人公乔丁的两极世界:一个是常态的世俗生活世界,穿行在这一世界中的叙述语态是一种和光同尘般的安详平静——健康富裕的家庭、漂亮温柔的妻子、懂事听话的孩子、多才多艺的岳父和精明强干的岳母,这种融洽的家庭氛围,像极了周末他们家宴上那三种馅料的饺子。跻身其中的乔丁,是一个事业有成、有爱心有担当(他每周都去本市的孤儿院做义工,并经常为其捐款捐物)、心疼妻子、孝顺岳父母(岳父母待他如亲儿子,尤其是岳母的疼爱给了他很多温暖)、顾家懂生活的传统好男人;另一个是非常态的隐秘世界:乔丁不定时地会从当前的生活中消失一段时间(饶有意味的是,他的岳母也会不定时地离开家庭到外地出差或公干),奔赴某一个外地城市,随着一个心爱的女人“她”,溜门撬锁,做一对艺高人胆大的雌雄大盗。对于这个世界的叙述,小说的语气变得奔腾跳跃、生动活泼。两相对比之下我们会发现,小说似乎以语言代替主人公乔丁对这两个世界进行了选择。乔丁原来是一个中途辍学的半拉子大学生,在走投无路之际,因缘巧合遇到了专事偷窃的“她”,于是两人一起(且配合默契)干起了入室盗窃的勾当,两人的感情也一直保持着柏拉图式纯精神恋。终于有一次,他的这个世界被恰好在外地偷情的岳母撞见,在与岳母一番纠结龃龉之后,竟然也能表面上相安无事。小说最后乔丁离开了“她”,回到了世俗生活之中。两个故事也终于缝合在一起。

这是一部隐性的成长小说。在我看来,作者绝不仅仅是为了讲述这样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因为这种故事我们在一些国内外电影和小说中常常能够遭逢,作者的目的在于以此承载两个向度的主题意向。在显性层面,它以故事本文探索着中年男性的精神危机;而在隐性层面,则以思辨文本探究着一系列的哲学和社会学问题:我是谁?我和时间的关系是什么?人与人的关系是怎样的?阅读这篇作品,我们首先会疑惑的就是好端端的一个乔丁为什么要去当贼?其实,这样的表述不确切,因为在真正的贼或者乔丁的视角看来,“贼”不是身份,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与众所周知的家庭幸福平等乃至更高的生活方式。它表征了当年他和“她”作为身处社会最底层的边缘人,与外部世界进行决绝抗争的酷烈青春与少年,是底层民间追求自我价值和尊严的一种强悍的精神力量的显现,是关于反叛、激情、冒险的记忆,是匆匆流逝一去不返的时间。所以当乔丁离开家庭去和“她”到外地入室盗窃,并不是逃离,而是一种隐蔽的祭奠青春的仪式。这种仪式是一种纯粹的私人持有,充满了隐秘的狂欢和快感。而他的秘密被他的岳母撞破时,他无意中也撞破了岳母偷情的秘密,两人的秘密相互撞击,结果又是怎样?小说写道:

“乔丁不想见她。岳母。妻子的母亲。那个给他疼爱的女人。那个与他默契的女人。那个他敬重的女人。那个喂馋他胃口的女人。那个优雅大度的女人。那个普通又非凡的女人。那个坦荡的女人。那个娇惯丈夫的女人。谁想那是她一层层的面纱。她遮掩了他的眼,遮掩了所有人的眼。是的,他恨她。原来她……原来她……她碎裂了,那无数的碎片,不是落在地上而是刺在他心上。偏偏让他撞上,巧得让人怀疑。他宁愿躲开那一晚,宁愿被她欺骗着,可谁能把时间扭转?”

小说中有两个女人在深刻地影响着乔丁的生活,一个是岳母,一个是“她”,她们分别代表着两个世界的权力和诱惑。当他和岳母的秘密彼此袒露在对方面前,乔丁几乎无法承受,他无法承受的不只是岳母偷情的事实,更无法忍受自己的秘密被勘破,无法忍受别人像自己一样拥有秘密,因为如此一来,他的秘密就不再珍贵。尤其是当“她”离去时,更使乔丁的秘密岌岌可危,并最终使他重新审视自己和自己的秘密,小说的主题于此时浮出水面:“茫茫尘世,黑夜白昼,每一颗跳动的心掩藏了多少秘密啊。他想起远去的‘她’,想起岳母,李护工,杨护工,包括吴欢——也许他不知道罢了。秘密是生命的一部分。从早晨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秘密随生命生长,成为饱满结实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可总有一天,果实会干瘪坚硬,划伤碰触它的人。”在懂得这个道理之后,乔丁便开始了他的告别——告别“她”的世界,告别自己对“秘密”的定义和拥有,告别记忆和往昔,死心塌地走入他和岳母及家人的日常世俗生活,只有这种生活才能使此时此刻的他坦然接受。这是无声无息的青春之死,一个中年男人终于迟迟地可悲地成熟了。这种成长,说不上悲喜甚至无法分辨对错,虽是乔丁的自主选择,可这自主中包含了太多的不由自主,说到底也只能算作一种虚无的认命。也许,这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摆脱的宿命——命运的强悍原本就是微弱的个体所难以抗争的。伴随着故事走向结局,一种现代主义的哲理思辨意味浓浓地笼罩了作品。

叶舟的《我的帐篷里有平安》,飘荡着浓浓的宗教和历史气息。与当下那些将仓央嘉措作为一个情圣式的时髦符号在诗文和歌曲中随处传唱不同,这篇小说虽然也在讲述关于仓央嘉措的故事,但其描写诠释的却是一个关乎信仰和价值的严肃话题。作者将时空背景设置在仓央嘉措时代的古拉萨,用一种空廓、纯净、灵性十足的语调讲述了仓央嘉措和“我”两个人的故事,两条情节线开始时似乎是不搭界的,或者说是缺少紧密交集的。“我”是侍僧仁青,跟随仓央嘉措在拉萨八廓街与江湖上的奇才异士谈佛论道,以寻获人间的善知识和大智慧。“我”的身份不能亲临仓央嘉措谈佛论道的现场,而只能在帐篷外守护。仓央嘉措不惜用世代相传的金刚杵,去换取一个少年人讲述的莲花生大师的故事,因为佛爷相信善行与妙果是信仰和道的真谛,“我”虽不能理解佛爷的行为,但心里却充满了敬佩。“我”突然被一群人绑架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帐篷中,一群盛装打扮的善男信女祈求“我”满足他们一个心愿:为他们诵读佛爷仓央嘉措的诗。“我”反复追问为什么非要诵读佛爷的诗不可?却没有得到他们的答复。“我”终于被涕泪滂沱跪地祈求的朝拜者们的虔诚所感动,用一把旧三弦为他们“如梦如幻地漫唱起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一首谣曲”。直至此时,两条情节线才在信仰的节点上铐合在一起。

这个小说的故事异常简单,情节的推衍甚至像仓央嘉措的行踪一样随意,但这丝毫无妨小说温暖动人的美感,也许这种关乎众生平等、佛在内心的题材的小说,本来就不需要写得多么深奥和复杂,因为这种主题与清净简明的生命本色更为贴切。小说中所有人,无论是贵为佛爷的仓央嘉措,还是不惜绑架侍僧而渴望聆听佛诗诵读的普通部落藏民,他们对于信仰、知识、道义、诗性、善行、此在和彼岸的坚持与守望是相通的。有了这种坚持和守望,不论是一个讨饭的老者,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僧,抑或是尊贵的法王,众生都是平等的,也都是高贵圣洁的。小说由此揭示出一个真理:真正的佛不在庙堂之中,不在肉身之内,不在真经背面,也不在双手合十之间,它只在内心,安居于一种纯洁之心、安宁之心。因为佛或曰宗教,其实就是隐没于天地人世之间的大力,是一种无由的生命感觉,一种生活态度,一种思想操守。正如小说中那把旧三弦,从歌唱格萨尔王英雄传奇的卖艺老人手中,传到诵读仓央嘉措诗谣的小侍僧手中,人在变,曲子在变,而三弦的旋律永远不会变,仁爱的道德、悲悯的情怀和坚贞的信仰永远不会变。

三、伦理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当宏大叙事的激情渐渐褪去,整个社会共同体验着分享艰难和被分享艰难的阵痛,一批以家庭伦理为题材的小说突然集束式涌上文坛,迅速获取了大量读者,并引发了批评界对这种现象的重视。新世纪以来伦理小说依然广为流行,其流变主要结合着充满现代性或后现代性的“城市化”进程,内容与形式也越来越注重现代性生命体验。这一次获奖的《良宵》、《俄罗斯陆军腰带》、《漫水》、《美丽的日子》等小说,主题与人物都敞开了丰盈饱满的伦理内涵,其中《良宵》和《俄罗斯陆军腰带》尤为凸显。

简括而论,张楚的《良宵》是一篇探讨什么是“爱”的小说。它的主人公与《从正午开始的黄昏》的主人公在精神气质上有一些相似,都在自觉不自觉地省思、叩问、探索自我的生活方式。实事求是地说,仅从技术层面来看,这种小说的写作难度并不是很大,因为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带有随时反转的可能,本身就自备了一种矛盾纠结的张力结构。然而这种叙事张力的精神指向,是引领读者攀爬人性善与美的高度还是沉湎于戏剧性矛盾冲突的漩涡之中,却实在可以划开作者情怀胸襟或曰思想境界的高远阔大与低下狭隘之界限,而《良宵》无疑是一部标示出大爱无疆之高格高境的小说。围绕着主人公老太太的几次逃离性选择,作者铺设了两明一暗三条情节线,支撑起一个既辛酸苦涩又暖意荡漾的丰盈饱满的叙事空间。

一条明线写老太太为逃离不断算计自己钱财的儿子,从大都市偷偷跑到乡下投奔远房外甥。她喜欢这个叫麻湾的村子,想要在此安度晚年祥和终老。然而在她逃到乡下日子还未铺展开来,就发现自己已陷落在被强大的中国农村乡土伦理所包围的尴尬中:“村子里的妇女,如果不是农忙季节,屁股底下是安了陀螺的。尤其是此处的女人,舌头都要比别村的长两寸。就有那好事的,借串门的名义来,吃几枚老太太的坚果,喝几盏老太太泡的茉莉花茶,再打听些该问不该问的话,想传与旁人听。”村里女人们对老太太过去生活经历的好奇和访听,使老太太感觉自己已成为被众人高度关注的焦点,平静的生活和心态被搅乱。不止如此,她决心要安老于此的麻湾村也很快就要消失了,因为村子下面蕴藏的铁矿被勘探出来,这里将建成一个巨大的地下采矿场,镇上天天逼着村里人签署拆迁合同,村里人则憧憬钱到手之后成为城里人的幸福生活。

麻湾村的即将消失使老太太感到紧张和失望,然而还有更坏的消息重击于她。大儿子突然来电话说要把她接回去庆寿,原因是香港的一位富商曾是老太太的戏迷,愿意投资五十万为老太太祝寿。而大儿子却告诉老太太富商出资二十万(私底下准备侵吞其中的三十万),当他威逼利诱无效,老太太断然拒绝回去后,他暴跳如雷甚至口出恶言:“‘那你就死那儿吧!永远别回来!’儿子在电话里咆哮起来,‘反正这辈子你的命比草还贱!有福也不会享!’”既然这个“命比草贱”的老太太执意不回城市的家,麻湾村又即将消失,那么,她要去哪儿呢?她还能找到一方可以安然终老之地吗?显然,这条明线为老太太铺设了一条绝路。

另一条明线是老太太与艾滋病小孩的关系。老太太在麻湾村一个人生活,伴随着一只白鹅,虽孤独倒也闲适清净。但她经常发现家里半夜会闯进一个偷食的不速之客——一个脏兮兮的瘦弱男孩(作者以悬疑手法来处理这个叙事段落,使其成为小说最大的看点)。老太太与男孩之间产生了一种超越了普通伦理之情的特殊感情,老太太故意放纵男孩偷食,每天想方设法为男孩准备富有营养的可口饭菜,男孩也明白老太太的好意,每夜都来“赴宴”,一老一少配合十分默契。同时,小男孩非常喜欢老太太的戏,也知道感恩,老太太生病时他来探望,还给老太太做疙瘩汤。对小男孩来说,老太太带给他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满足,对老太太来讲,小男孩不仅是她一个同病相怜的知音,更让她感觉自己被需要,是一个让她好好活下去的生命支撑。老太太病好之后开始邀约男孩每晚来家里和她一起吃饭。但随着孩子的身份一步步揭开后,老太太和小男孩的交往受到了全村人的抵制。一个平时对老太太还算友善的邻居惊呼:“‘他可是个瘟神哪!你不知道,他爹妈出去打工,被人骗去卖血,得了艾滋病,去年全死了!艾滋病啊!你老人家可知道这是啥病?你还敢跟他一块吃饭!不想活了你!’”在这个谈“艾”色变的时代,村人们有这种想法是不奇怪的。老太太又面临着一次选择:她还要不要和这个艾滋病小男孩继续交往呢?若交往,老太太必被全村人抛弃,但若断绝交往,老太太还能找到可以互相需要彼此取暖的生活支撑吗?无疑,这条明线为老太太所铺设的路也是一条绝路。

第三条情节线是暗线,是通过老太太对过往的追忆与儿子及香港富商的转述呈现的。老太太曾是红极一时的戏剧名旦,其人生际遇与她较为擅长的三个曲目互为隐喻:《木兰从军》隐喻青春年少争当铁姑娘的革命年代;《春闺梦》隐喻步入家庭后饱受酗酒残暴丈夫折磨的不幸岁月;《红拂夜奔》隐喻逃离儿子一味盘剥的此时此刻。这三个生活时段,演绎的都是荒寒岁月,构成了老太太辛酸艰难的人生履历。如今儿子正租了车来乡下,想方设法要将老太太接回城,要强行阻断老太太的生活选择,老太太又如何逃离呢?她又陷进了一条绝路。

小说的主人公就这样被作者放置在三条绝路中进行选择。当然,她可以选择和儿子一起回省城,也可以选择跟随麻湾村的村民们一起搬迁到县城,这可能都是符合人伦世情常规之路,也许会从此步入安逸,但这两种选择都非老太太心之所愿。老太太最后决定到荒凉的黄土岗上,和艾滋病小男孩一起生活,因为在老太太看来,黄土岗正是温暖的人间,艾滋病小男孩正是亲人,至少,他们同命相连又彼此需要和被需要。

这个世界的温暖和幸福,就藏在人情与人性之中,关键要看人能不能正视自己和他人。《良宵》的独特性就在于它浓郁的悲悯之情,以及这种感情所触及的人群的特定属性。老太太和小男孩的身份在当今社会是很具代表性的,他们不仅仅是底层,而且还是被底层所抛弃和伤害的一类人,属于底层的底层。小说的批判力度也随着悲悯之情的深度得以彰显。

相比之下,马晓丽的短篇小说《俄罗斯陆军腰带》的色调明亮了许多。这个小说表面上是一个讲述民族国家伦理的故事,而在更深层次上探索的实际是人与人交集相处的基本伦理原则——即如何求同存异互相包容。小说以一根腰带为桥梁,截取中俄两国军队在执行边防防务和联合演习期间发生的几件小事,描写了中俄两国军人从文化、情感、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差异、碰撞到交流、理解、认同的转变。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两位既互相较劲又惺惺相惜的铁血硬汉型军人形象,即中国军人中校秦冲和俄罗斯军人上校鲍里斯。他俩在这次中俄联合军事演习之前就是老相识(或者说是老对手),曾在同一时段内担任过两国的边防连连长,无论是边防防务还是日常生活都多有交集,既建立了互相欣赏互相敬重的友情,又发生过一些摩擦与冲突。尤其是两人曾将正在交换军品的各自部下强行驱散,鲍里斯对那位俄罗斯士兵拳打脚踢,日后又不断给予体罚,导致那个士兵偷偷跑到秦冲这里寻求庇护,被秦冲送回又被鲍里斯暴打一顿,还听说后来被鲍里斯下令处死。这件事成了秦冲每每感到内疚自责的心结,对鲍里斯产生了误会。如今两人受命投入联合军事演习,从军事操练到衣食住行都相伴相随,更使他们彼此卯足了劲儿比试较量。然而随着军演的多次互相配合行动,二人的互相了解和欣赏更加深入,彼此都发现对方有很多值得自己学习的优点。演习结束时,秦冲和鲍里斯饮酒欢庆,敞开心窝子畅谈所感所受,两人坦荡、真率、雄强勇武的品性和气质尽显军人本色。秦冲问及那个士兵的情况,鲍里斯告诉他那个士兵后来已成为一名英勇善战的军人,在一次卫国战斗中牺牲并荣获了国家军功奖章。秦冲的心结终于打开。两人各自诉说了要向对方学习的心愿,并动议互相交换军品。一根俄罗斯陆军腰带,不仅成为友谊的见证和象征,更联通了双方对人与人交集相处的基本伦理原则。少见的军事题材的时效性和当代性使这篇小说脱颖而出,笔力自由洒脱娴熟老道,以简笔刻画人物却有效凸显出其性格特征,心理描写细腻而真切,人物感情的转折与变化跌宕起伏张弛有度,语言融军人的遒劲硬朗与女性的细密柔媚于一体,概括力、表现力和可读性都非常强,明证了作者的深厚艺术工力。

另外,王跃文的《漫水》中,余公公、慧娘娘、余有慧、强坨一家人所构成的那种传统纯朴的乡土伦理情感,是小说令人倍感温情的重要原因,它缓缓地击中了人们关于“世外桃源”和乌托邦的温柔想象;滕肖澜的《美丽的日子》则更是一部关于“伦理”的大戏,“婆媳”关系正是当今影视剧的大热门,如果说当今的影视剧表现的是婆媳伦理关系的独特结构和时代内涵,那么滕肖澜的处理显然更加优雅,她探索的是婆媳伦理的本质内涵,这种本质内涵,要突入当事人的心灵与精神深处才能挖掘得到。

四、技巧

上世纪八十年代先锋小说的潮起在文体学上一个极其重要的贡献,就是将小说的“技巧”突出到一个合理的地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新时期才产生了足以立于世界文学之林的作家和作品。小说家们对于“技巧”的重视,也旋高了批评家们的水平和读者的眼光,只要不过分炫技,技巧型小说还是广受欢迎的,比如格非的《隐身衣》、徐则臣的《如果大雪封门》。

对于格非《隐身衣》的解读,是一个较为艰难的审美过程,因为毋庸讳言,其瓷实密致的晦涩度使这部小说表征出一种特立独行的风格特点。但假若我们先从一个意象“胆机”入手,也许就会简易许多。做胆机是主人公“我”的职业,也是小说的重要叙事元素。胆机就是电子管,人们常说的胆机指的是电子管的放大器等。电子管有的用于放大音效,有的用于润色音效。胆机是音响业界最古老而又经久不衰的长青树,其显著的优点是声音甜美柔和、自然关切,尤其动态范围之大,线性之好,绝非其他器件所能轻易替代。一般人没有见过胆机,是因为胆机会“隐身”,它的隐身衣是音响机身,要把音响的外壳机身拿掉,胆机才会露出来。一直隐藏的胆机,其实就是所有美妙音乐的来源,是音响的内核。而且,根据小说中交代,胆机与一般晶体管相比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声音有“人情味”、“发暖”。我们平时都喜欢听音乐,以为音乐是流淌在空气中的,但在“我”看来,音乐的所有美感和魅力都是通过看不见的胆机流出来的。“我”作为一个制作胆机的人,是北京城中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草民,“在北京,靠干这个勾当为生的,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二十个人。在目前的中国,这大概要算是最微不足道的行业了。奇怪的是,我的那些同行们,虽说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老死不相来往。既不互相挖墙脚,也不彼此吹捧,对于同行的技艺从不妄加评论,各自守着有限的一点儿客户,聊以为生。这个社会上的绝大部分人,几乎意识不到我们这伙人的存在。这倒也挺好。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来蔑视这个社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过着一种自得其乐的隐身人生活。”作者告诉我们,“我”是一个制作胆机的“隐身人”,那么“我”的“隐身衣”是什么呢?是上述语句中那个“阴暗的角落”吗?然而“阴暗的角落”又是什么呢?小说如是布下了重重玄机和悬念。

《隐身衣》无疑是一部充满叙述空间感的小说,然而从表面看来,其空间是零碎的、变化的、流动的,这似乎与主人公的生活处境和生活感受密切相关。小说的主人公“我”虽然有着非常特殊的职业,但生活却相当落魄,以至于流离失所,写照了生命的卑微困窘。或许是热爱古典音乐的原因,“我”有意无意地对空间非常敏感。从“我”姐姐的裂缝漏风的公寓房子,到蒋颂平的地下室,到小时候的四合院,再到美珠的小家、想要购买的农家小院,再到丁采臣的别墅,这些空间的变换事实上成为小说不断推进的情节线索。有人评价《隐身衣》为哥特式的叙事,就是因为看到了小说叙事极大的随意性以及由此形成的突兀感。但我认为,这些空间的零散性标示,实际构成了小说内在的一种整体性空间感。这种“整体感”不难理解,即其一致的封闭感和具象感。我们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虽时常发现叙事的突然斜逸和跳脱,但依然感到整个叙事构体非常饱满和紧实。因为小说中无论是公寓、是地下室或是别墅,都呈现为一种封闭的状态,其间无论是音乐还是人,都被具体的空间所俘获所牵制。对“我”来说,则是不断地流连于各种具体的空间,无论是哪种空间,都衬托出“我”的渺小和平庸——尽管,“我”能做出最好的胆机。

小说中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感到恐怖的人物形象,就是丁采臣别墅中的女人。这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她的恐怖可怕不仅仅来自那张被钢刀毁坏的脸,而是她扑朔迷离的身世以及她和丁采臣的莫名关系。她无意中的一句话“我们都是丁采臣的人质”令人毛骨悚然。在人烟稀少黑黢黢的盘龙谷,在这个房间众多的别墅中,到底隐藏着多少鲜为人知的秘密?而丁采臣死去一年之后,欠“我”的余款竟然全部到账,又是谁之所为?对于《隐身衣》的几个谜团,已有很多读者在提出各种追问和猜测,但我认为这种追问和猜测其实已经超出了小说的叙事范畴,我们不需要像猜谜语一样去上下跳蹿寻找到底为什么的答案。小说通篇没有出现“隐身衣”这个意象,不过联想到“阴暗的角落”等词语,我们可以猜想这个阴暗的角落可能就是现实生活。隐没于充满秘密的生活之中,从容不惑地过活,不就是像穿着一件隐身衣一样吗?生活常常是携带着秘密和神秘来到我们身边的,有时候我们想超越,恰恰又被它笼罩。最神秘的,往往是最平安的。

这个脸被钢刀毁坏的女子具有一种奇特的灵性,是这一团迷局的看透之人。看透不一定就是看破。有的谜,不一定非要解开才使人畅快,不经过它或者不把它当做谜,也许它就不再那么神秘。由此,使我联想到电视剧《西游记》里关于真假美猴王那个桥段,佛祖劝真悟空说没有必要去揭穿和证明对方是假的,你只要做好真实的自己就可以了,何必“二心竞斗”呢?小说结尾时“我”在那个女人的劝阻下改变了原有的“事事求全”的毛病,开始学会隐忍、理解、同情和包容,而且还藉此奉劝一名教授说:“如果你不是特别爱吹毛求疵,凡事都要去刨根问底的话,如果你能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改掉怨天尤人的老毛病,你会突然发现,其实生活还是他妈的挺美好的。不是吗?”这种说法实际接通的是孔子关于“不惑”和“知天命”的论述,先要不惑,然后,才能知天命。这是否为我们解读这篇小说提供了另一条的路径?即原来,我们对待生活应以宽容、包容为怀,若以平常心和宽容心对待生活,生活向你敞开的就可能是美好的安稳的,反之,必是烦恼无穷的。

《隐身衣》的精湛技巧还凸显在语言方面。小说的人物和故事虽介乎雅俗之间,但语言像高级内胆一样优雅高贵。行文落墨自由洒脱疏密合度,塑造人物个性鲜活饱满,描写或远兜远转或简明了当皆跳脱自如生动传神,叙述旁征博引缜密精准,彰显出汉语小说高超的艺术境界和语言魅力。而那些关于音乐发烧器材常识的有机融入,更赋予小说一种独特的知性质地和韵味。

与格非的《隐身衣》的晦涩风格恰恰相反,徐则臣的《如果大雪封门》可以说是本届获奖小说中最为纯洁清简的一部作品,然而其艺术技巧的精湛圆融着实让人羡叹。纯洁首先就源自作品里那两个充满抒情意味的中心意象,一个是大雪,一个是鸽子,两个意象的本色都是纯洁的白,生命质地都有飞飏的特征(雪花是在天空中飘洒,鸽子是在天空中翱翔),其表意性都指向关于梦想、自由、超越和美。环绕着这两个意象的天空、空荡荡可供奔跑的街道、青年京漂一族的贫穷、宝来的傻、行健和米箩的痴情与欲望,连同那个妓女索要的嫖资,也都显得干净、纯洁、通透。而清简则主要指其不重故事的叙述方式和第一人称的叙述视点。小说既没有橫面荡开的复杂人事纠结,也没有尖锐的矛盾冲突,只有清简的三明一暗四条纵向情节线——“我”和行健、米箩,漂在京城没有正式工作,只能昼伏夜出走街串巷打小广告,日子过得贫困潦倒(明线);林慧聪高考失败,从最南方漂到京城在广场放鸽子,亦属生活饥寒交迫一族,最大的心愿是看到天降大雪天地清白(明线);行健和米箩为取悦相好的妓女,偷了聪慧的鸽子做嫖资(明线);宝来和妓女或重病或重伤生死未卜的悲惨命运(暗线)。这几条线索经由第一人称“我”的视点交织为一体。

我们说这篇小说最为纯洁清简,决非意指其简单肤浅。恰恰相反,小说敞开的是一个丰富而深刻的内在情思空间。一是寥寥几个人物可分为三个序列:“我”和放鸽人慧聪,虽生活艰辛但心中仍燃烧着理想的火花,“我”选择追着鸽子奔跑,由驱逐渐渐变成追随,表征着渴望飞翔的心愿,慧聪祈盼大雪纷飞涤荡尘埃,让世界变得干净温暖;行健和米箩已被生活飞轮甩出了轨道,以麻木和玩世不恭与窘困生活抗衡,内心深处依然残存善良和爱;没有正式出场的宝来和妓女则是被侮辱被损害一类人的代表。而三类北漂人的生活断片,经由或复面描写或单面勾勒或局部点击的不同呈现方式,交集成一个虽然充满了灵魂疼痛和创伤但心底深处任然拥有永恒的良善与追求的关于大都市底层贫民的故事构体,叙事格局立体饱满。二是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虽自始至终未变,但“我”观察世界的角度却在不断变换,时而平视(“我”看行健、米箩和慧聪),时而仰视(从地面看天空,放飞视线追踪鸽群),时而俯视(从楼顶看尘世),时而客观(“我”被流离困窘的生活和顽固性的头疼所磨难),时而主观(“我”感觉被世界禁闭在笼中,渴望从生活内部出逃),全方位敞开了小人物灰色人生生活和精神的全部痛与爱,叙事内涵丰富饱满。三是以鸽子的消失之谜为叙事动力的悬置性布局,小说中鸽子的不断失踪推动着情节一路前行,开始是捕杀鸽子为改善生活,后来是行健和米箩以鸽子为嫖资去嫖娼,最后的结局是那个妓女突然回了老家,作为嫖资的鸽子没送出去,原本他们可以将鸽子吃掉,但米箩却说“我找个地方把鸽子埋了”。这最末一笔堪称整个小说的点睛之笔,他们为什么不把死去的白鸽吃掉?因为这群挣扎在首都底层贫民区的北漂身上,虽物质匮乏谋生艰难,心中却始终留存着人性的良善。在这大雪封门的严寒时刻,在这人生的冬天,这种夹杂着无奈和悲凉的温暖,闪烁出美好而纯洁的光亮,给予我们在这多有缺憾的世界上顽强活下去的动力和继续追逐梦想的勇气。这种像“盐溶于水,体匿而性存”的技巧融化在字里行间,看不到,却无处不在,既提升了小说的境界,又洁净了读者的心灵,的确值得点赞。

且让我们怀着充足的信心期待第七届鲁奖。

(责任编辑 韩春燕)

李掖平,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郭帅,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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