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
2015-11-14河南平顶山王晓静
河南平顶山 王晓静
猎物
河南平顶山 王晓静
一
一只苍蝇绕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停在公安局灰白的墙上。肖友生盯着苍蝇,反复地搓着手,两个膝盖开始有节奏地抖动,像通了电一样快速而剧烈。许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讪讪地停了下来,但没过一分钟,就又开始剧烈地抖起来,好像肢体的忙碌才能冲淡等待的焦虑。
就在今天早上,他接到了公安局老张的电话,“刚得到信儿,江西那边抓到一批人贩子,解救下几个孩子,你快去看看有没有儿子。”电话刚挂断,肖友生便拉上妻子许蓉直奔长途客车站。他们也记不清多少次这样满怀期望地赶赴那些陌生的远方。四年里,他们从开始的互相指责、争执慢慢走向后来的互相安慰、默然,就像两条被困在玻璃缸里的金鱼,眼前一片光明,但茫然凄惶地四处乱转,撞破了头也闯不出这片困境。可是希望就像冻土里的草芽,稍有点阳光春风,便一拱一拱地顶着他们的心。时间久了,他们干脆不约而同地让这点希望破土生长,一个辞了工作,一个办了停薪留职,只要听见哪儿有风吹草动,就相携奔去,寻找儿子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主题。
楼梯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肖友生的头刷地抬起来,一个女警察慢腾腾地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说:“DNA鉴定报告出来了。”肖友生的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来不及揣摩那女警察看他的眼神,慌忙接过那张重如千钧的薄纸,快速地扫了一眼,顿时如被人兜头浇下来一桶冰水,透心彻骨地凉。虽然这些年来,他已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失望,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失望仿佛是被放大了几倍,无边无际,密不透风,重重地向他压下来。胸口像被人砸了一锤那样揪疼,他捂着心口扶住了墙。许蓉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肖友生定了定神,想起刚才见到的那个被解救的小男孩,听民警说人贩子要把他卖到山里,他寻死觅活,没办法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让他装成哑巴跪在街边乞讨,向路人要钱。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他满脸菜色,黄瘦得像根豆芽,一双大眼睛倒是很有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极了童童小时候的眼睛。虽然身高、胖瘦、肤色都跟童童不同,可这双纯澈的眼睛让肖友生的心一下子沦陷了,他那绝望得近乎干涸的心田陡然生出了一大片希望的绿芽,在等待亲子鉴定结果的这段时间内,他心里的这些绿芽正疯狂地拔节生长、葳蕤成势。现在,一张薄薄的鉴定书却如猛然砸下的冰雹,将希望斩草除根,一丝不留。
回去的车上,肖友生的神智还在清醒和混沌之间游走,那双眼睛刻在他的脑海里,赶也赶不走。他重重地将身子全部陷入松软的车座里,忽然前所未有地想要一个孩子,卸下的疲惫又幽幽地浮起来,一个念头也跟着浮了出来,牢牢地将他的心攫住。
他忽然快速而口齿清楚地说:“我不想找了,咱们领养那个孩子吧?”许蓉冷静而简短地从牙齿里迸出一个词:“不行。”这冰冷而坚硬的词语猛地砸到肖友生的心上,击碎了他微弱的希冀,也激起了他的愤怒。
“为什么?这些年,你不领养,也不再生,只是找找找,可找到了吗?!”肖友生愤怒地吼叫一通后,如同卸下了长久穿戴的盔甲,痛快无比。这些话是地雷,虽然在心里想过一千遍一万遍,但真的听着地雷轰然爆炸,还是觉得痛快淋漓。但很快,他心头又涌上一阵愧疚和难过,仿佛看到了儿子那伤心幽怨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许蓉仍然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睫毛映下来的阴影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她的眼底,好像雪山下一对深不可测的湖泊。
二
肖友生永远忘不了那个飘雪的黄昏,那个人潮汹涌的火车站。许蓉像条鱼一样大张着嘴死死盯着他,快要凸出来的眼珠里满是恐惧,这恐惧像迎面泼来了一盆水,将肖友生浇得浑身透湿,使他不禁颤抖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许蓉那样恐惧的表情,就像是被人牢牢把头捺进水里,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无从挣扎的痛楚和无助。突然,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尖厉而响亮的嚎叫,“儿子丢了!”肖友生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本色,像默片一样灰蒙蒙一片。满天撕棉扯絮的雪片都是黑色的,天上下着黑雪!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每个人都像在偷偷看着他,眼神狡黠。每个人都像人贩子!
后来的日子里,肖友生总是反复回忆起那个黄昏,像老牛反刍一样咀嚼着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奇怪的是,日复一日地咀嚼并没有让痛感变淡,反而每次都像刚撕开伤口般痛彻心扉,那淋漓的血新鲜得好像还冒着热气。
他真的悔青了肠子,后悔出差的那天下午不该告诉妻子要回去,那样许蓉就不会带着三岁的儿子去火车站接他,儿子就不会丢。
这四年,肖友生再也无心做任何事,生活的意义只剩下寻找儿子,他没事就去火车站转悠,企图找到那个把儿子抱走的人,这种企图是如此渺茫,像大雾深处的一方沙汀,连方向都辨不清楚,只是急吼吼地想要划船过去,终究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公安局成了他的第二单位,一有空他就去问民警是否有线索,几年下来,儿子仍没音信,他倒是跟局里的一帮民警成了哥们。
童童的屋子早已被锁起来,屋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孩子离开前的样子。玩具四处散落着,衣柜的门半开,一双小鞋倒是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前,仿佛床上那堆被子里随时会爬出一个孩子翻身下床穿上小鞋跑开,这个屋子像被巫婆施了魔法定格在时光的某个瞬间,处处透着怪异。他一直没敢进去,那是片令人悲伤的梦境,一旦梦醒便是更冷冽刺骨的痛苦。
有次他半夜被噩梦惊醒,去厕所的时候忽然定在了原地。儿子的小屋从门缝往外透出丝丝缕缕的光,这光在黑暗的客厅里就像浮在大海上的一粒孤舟,虚幻而又神秘。
他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许蓉把头埋在儿子最喜爱的毛毛熊身上,发出小声的压抑的呜呜痛哭。他悄悄地退回卧室,半晌才发现满脸都是冰凉的泪。肖友生这才知道,原来他梦里经常听到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是许蓉的哭泣。她的哀恸之声就是他梦境的背景音乐。就是在那一刻,他原谅了她。
肖友生贴出去的寻人启事很惹眼,“重金酬谢”四个字浓墨重彩。他骑着摩托车,许蓉坐在后面,一人提糨糊,一人拿纸,配合得越来越娴熟,动作越来越行云流水,大大的寻人启事几天时间便贴满了大街小巷。自那以后,肖友生的电话开始忙碌起来,鸟叫的铃声昼夜不停地响起,他仿佛随身携带了一个小型鸟笼。都是说有孩子的线索,都是要先付钱。开始,他带着飞蛾扑火般急切的心情来者不拒,但慢慢地,发现很多都是骗子,拉着个跟孩子长相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孩,装腔作势地嚷着找到了找到了。后来,他便存了戒心,不再轻易相信人了,可许蓉却不愿意了,埋怨他抠门、吝啬、不疼儿子。肖友生靠林业局发的那点微薄的薪水便全都如牛一样沉入到这茫茫的寻子大海中,而且,这只牛还是泥塑的。
再后来,朋友让他去看看宝贝回家寻子网,让他登记上童童的信息,他便没事就打开这个网站查看,网站里有很多失踪儿童的照片,他常常在夜里睡不着时点开那些照片,一一看过去。张雪,女,短发,圆胖脸,失踪当年8岁,头上两个旋。陈思思,男,走失时身穿红衣棉袄,深灰色的裤子,脚穿蓝色的鞋子。鹿敏,女,身高95厘米,穿一身黄色的衣服,走失时4岁……他看着那一张张天真的娃娃脸,仿佛看到了屏幕背后两双或多双悲伤无神的眼睛,一个孩子的丢失要毁掉多少大人的幸福啊!他常常想,儿子在哪里?他现在过得怎么样?童童的一切慢慢地从回忆里浮出水面,日渐清晰起来,他吃芒果会过敏,他是个安静的小男孩,他最喜欢看中央一套的动物世界,看到那些或大或小的动物们他就两眼放光。很多人都说他长得像妈妈,不像爸爸。他生气时会生闷气,从不撒泼哭闹。儿子的所有细节都在漫长的思念中被放大,也越来越使他坚定信心,不管以后还要不要孩子,一定要继续寻找童童。
回到家后,一切照旧,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这个月里,肖友生去了趟山东,参加了一个民间寻子组织举行的公益活动。日子如昔,只是家里那死水般的平静背后隐约有丝风雨欲来的气息,两个人背对着背睡在床上,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许蓉坐在阳台上,低着头看着地上那盆青葱逼人的“玻璃翠”,长发披披拂拂地垂下来盖住了脸。她使劲地撕扯着自己的袖子,末了,颤颤地伸出手去,抚了几下肥厚的叶子,便硬生生地掐断,一共掐掉了七片叶子后,她“噌”地站起来,疾疾地走向肖友生,把一张纸拍在他面前说:“离了吧,这样对谁都好。”。他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仿佛血液在一瞬间被鬼吸走了。她说完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她以为,这个脾气暴躁憨直的河南汉子会一蹦三尺高,会拿起桌上的杯子砸向她,会粗暴地问候她的祖宗八代尤其是她母亲,会撕扯着头发嚎啕大哭。但事实相反,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了。肖友生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张方方正正的纸,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吃进肚里。忽然,他飞快地拿起笔,刷刷刷地签上了他的名字,起身离去。留下许蓉大张着嘴愣在那里,她准备的应对他的话通通没派上用场,随着一团唾沫硬生生地咽进肚里。
三
肖友生躲在一棵浓荫蔽日的大树后面,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不远处那朱红色的大门。一群衣着时髦的年轻人正说笑着从里面走出来,他不动声色地盯着那群男女。许蓉出现了,熟悉的身影被他毫不费力地捕捉进眼帘。他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直到整个面孔都隐没在大树的绿荫中。几天没见,许蓉的脸色竟然有红有白,比原来多了几分滋润,他的心一时间五味杂陈。她的乳白色高跟鞋嗒嗒嗒地敲击着地面,盈盈一握的腰肢轻巧地扭动着。肖友生不得不承认,她对于他,仍然和初见时那样,有种将他吸进去的魔力。也正是这种魔力,吸引着他每天走到这里,躲在这棵树后面,去弄清心中的谜团。这个谜团沉甸甸得像个果子挂在他心里,迫使他必须快点儿摘下来剖开它,看看究竟是蜜汁还是毒液。
许蓉眼望前方,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无法形容的微笑。肖友生的心像被揉成了一团的废纸皱巴着,他看惯了许蓉的漠然表情,那温柔的笑于他而言,陌生得有些妖异了,但是他能感觉到,那是对深爱的人才会流露出的笑。她一边微笑一边快步走向远处一辆黑色宝马,熟练地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肖友生的眼珠恨不得能脱眶而出,他最终也没看清车里那人的样子,但直觉告诉他,这肯定是个男人,而且是跟许蓉关系不一般的男人。他来不及细想,赶紧坐上一辆出租紧跟着那辆绝尘而去的宝马。
他第一次见到许蓉是在朋友南磊家,那天,南磊将他拉到一边说:“兄弟,你看哥给你介绍的女朋友不错吧,虽然是我老婆的朋友的妹子,但我对这姑娘也多少有所耳闻,大学毕业,有文化有气质,最重要的是性格好。”他那时还是个见了姑娘就脸红的“愣头青”,只顾哎哎地答应着,眼睛都不敢往许蓉的身上瞄,但偏偏墙角立着一个大大的穿衣镜,许蓉的整个身子映在里面,镜里看美人,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有种不真实的美。姑娘低着头摸着指甲,天蓝的长裤映衬得那双手像瓷一样细白。他偷偷地瞄一眼,再瞄一眼,忽然,镜里的姑娘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他惊得一哆嗦差点跌到地上。从那以后,他的心里便满是她的影子。他忐忑不安地求婚,没想到许蓉很爽快地答应,连彩礼都不计较,他们飞快地领了结婚证,摆了酒席,装修房子。肖友生每天都像喝酒了一样,晕晕乎乎,像踩着云彩走路。他拉着南磊灌了一肚子黄汤,大着舌头一直说感谢党感谢人民感谢老天爷感谢各路神仙赐给他一个漂亮媳妇。
直到入洞房那晚,从许蓉那平静得有些漠然的表情还有干干净净的床单,肖友生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想,这样的姑娘能看上他这个高中毕业的粗汉子,还挑剔什么呢?
他的回忆缠在前面的宝马车上,忽远忽近,渐渐地缠成一团乱麻。眼瞅着那车拐进了一个小区,他抬头一看,愣在那儿了,裕祥苑!这是他熟悉的一个小区。肖友生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这预感渐渐铺展成一片阴翳,让他有些恐惧,也许走进去,会是一个无法承受的谜底。
许蓉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进了一栋单元楼,肖友生在楼下看着楼道的声控灯亮了三层,然后随着响亮的锁门声,7号楼5单元3楼东户的灯亮了,他的心也直直地坠进了无底深渊。这个房子他曾来过。
肖友生呆呆地在夜幕下的芭蕉树后站到深夜,一幕幕回想着婚后生活的细节,就像往事里伸出了锃亮的钩子,将那些露出端倪的琐屑、线头统统挑了出来。线头理清了,心里的那个谜团也解开了。他一直看着那窗户后的灯光熄灭,才不得不接受事实:这两人怕是早就好上了。他失魂落魄地转身欲走,却发现腿早已麻木,深夜的露水打湿了衣裳,冰冷沁骨,天上积着厚厚的乌云,阴沉沉地悬在头顶,仿佛随时会压下来。他僵硬地挪动着酸麻的腿,看着路灯下那个鬼一样伶仃细瘦的影子,不禁悲从中来。
四
肖友生一夜未睡,身子翻来覆去得像烙饼一样,终于按捺不住在凌晨的时候敲响了3楼东户的房门。敲门声响了很久,他贴在门上,能听到屋里一阵响动,接着便陷入一片死寂,他盯着那个猫眼,直觉告诉他猫眼后有双眼睛也在盯着他,空气开始变得粘稠混沌,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像被人掐住脖子提到半空中的感觉。铁门发出黯哑的嘶叫被慢慢拉开了,明亮的光争先恐后汹涌着流淌出来,涌到肖友生身上。南磊高大的身躯挡在门口,像尊门神一样。他的脸背着光,显现出一种怪异的肃穆和模糊,也许是睡意未褪,他的眼睛眯缝着,暗暗地打量着不速之客的表情,脸上却挂着客气得有些生硬的微笑,两个男人一时无言。
肖友生突然迅速将身子塞进门去,站在雪白的吊灯下大声喊:“许蓉,你出来!”这一声尖利高亢,不像他平时的声音,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微微地愣了下。从他一踏进屋,这房间里就好像悬着一根隐形的弦,而他的这声叫喊,陡然将弦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弦上的箭悬而欲发。
这时,客厅旁边的一扇屋门打开了,一个女人趿着拖鞋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脸上是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只不过这冷漠里还掺杂了些许惶恐。以前,肖友生恨透了这水火不侵、波澜不惊的面容,可今天再重逢,心里竟莫名地一阵悲怆。可是她看他的眼神很陌生,像在看一个可怕蛮横的入侵者。
许蓉看看南磊,又看看肖友生,微微低下了头,使劲揪着袖口,拽一下,又一下,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肖友生张了张嘴,感到有什么拽着自己在迅速下坠,他明白,不用问了,事实如一根鱼刺梗在他的咽喉,他生生把它咽了下去,连同那划破的疼痛和咸咸的血腥味。
许蓉有个习惯,一旦她心中不安的时候,便会使劲撕扯袖口,这是她无意识的动作,但对于肖友生来说,这么多年的耳鬓厮磨、同床共枕,每个动作下掩藏的心思,他都谙熟于心。头顶的吊灯把炽热的白光兜头兜脑地向他倾泻下来,他忽然有种错觉,像躺在手术床上,无影灯正热烘烘地烤着他,让他的所有羞耻、愤怒都无所遁形。
“妈妈”,最里面的屋子里走出一个穿着睡衣的小男孩,揉着眼睛过来拉住许蓉的手。南磊和许蓉异口同声地说:“回去!”急促紧张的断喝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肖友生骤然一惊,直直地盯着这个欲被他们捂住的秘密。当他的眼睛和那双眸子相对时,他的身子晃了晃。是那个被拐的小男孩!
肖友生忽然有种错觉,他是误闯进来的陌生人,他不该踏进这扇门,不安的空气里,暗流涌动。他直直地盯着小男孩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忽然冲上去一把掀开男孩的睡衣,一条长长的疤痕赫然在目。“童童”,肖友生发出梦呓般的轻唤,声音里像融进了棉花糖,有种不真实的甜腻和温柔,身子却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南磊忽然冲过去一把将男孩搂进怀里,像头护崽的雄狮一样,浑身戒备,发须皆张。
肖友生的头一阵眩晕,南磊的脸和许蓉的脸飞速旋转起来,慢慢地重合在一起,竟然幻化成了童童的脸!他只觉得头轰然一声仿佛炸成了千万片,四面墙在炽亮的灯光中在蒸腾融化,他坐在灯光下,却觉得像是坐在黑暗冰冷的深渊里。原来,他以为妻子是他捡到的大便宜,却不知自己才是猎物。他和她精心编织了一张网,等着他乖乖撞上来,然后默不作声地旁观,看着他度日如年痛苦地在网中挣扎。
过度的激愤使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觉得自己像个舞台上的傀儡,忽然失去了背后的操控,一时不知道该先举手还是先抬脚。忽然一个念头在心头劈开一道闪电,豁然撕开了眼前的平静,露出底下的波涛翻腾。他还来不及细想,手里已鬼使神差地举起了一把刀子,那是许蓉曾经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她在藏饰店买的,小巧而锋利,可以削果皮,也可以防身。曾经,他爱屋及乌,把刀穿在钥匙串上,到哪儿都带着,离婚了也未曾取下。如今,他只想冲上去,把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刺进南磊的心脏。
南磊僵直着腿站在那儿,脸上浮起一层薄而脆的苍白,一碰就会碎。童童的哭声像把锥子一样尖利,顷刻间打破了房间里的压抑。忽然,许蓉冲上前去,挡在了南磊身前,她眼睛里的恐惧还没完全褪去,便涌上了更多义无反顾的坚定,那坚定让她全身生出了一层硬硬的壳,她像只处于防御状态的母鸡张着翅膀,护住了南磊。
许蓉直直地盯着肖友生,他和她的眼睛就这样对接了一分钟,短暂的一分钟骤然像被拉扯成了一条时间的直线,漫长无比。他和她在这条直线上狭路相逢,兵戎相见。
肖友生率先挪开了目光,合起刀颓然走出门去,是许蓉眼底的那点义无反顾的决绝击败了他。他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痛苦,一下一下挫着他的心脏,他甚至能听到那钝钝的声响。
他艰难而缓慢地挪下楼,昨晚的乌云已经化成了雨,漫天飘着雨丝,天地一片迷蒙。小区里冷冷清清,偶尔路过的几个人吃惊地看着一个眼神涣散、浑身湿透的男人拖着步子走在雨中。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胸中憋着的怨恨、悲伤、愤懑好像只有通过这眼中涌出的液体才能排出来。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他身后的三楼窗户后面,正贴着一张小小的脸,看着他那因哭泣而不停耸动的肩膀慢慢地消失在漫天雨雾中。
五
肖友生坐在屋里,看着墙上黄昏的光线一寸一寸往下移,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沙漏,时间像沙子一样从他身上流淌过去。他想着逝去的那四年,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努力克制想要杀人的冲动。他想,忍吧,只能忍了,闹腾起来只会是更深的耻辱。
可他清楚地感觉到,从他鼻子呼出的气息里,从他散发的气息里,从他的每个举手抬足里,都是浓得散不开的怨气,这无形无色的怨气很快塞满了这个家徒四壁、萧索冷清的房子。他努力想着以后的日子,越想越心如死灰,现在他没有钱、又离过婚,想找个女人重新开始该有多难啊。不!肖友生打了个冷战,他再也不想结婚。女人,太可怕了!
他吃饭的时候心痛,睡觉的时候心也痛,走路的时候心还在痛,他想忍下一切重新开始,可他发现,忍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他由衷地佩服那个发明忍字的人,这是个多么睿智的人啊!心上架着一把刀。可不是吗,这把刀日日夜夜凌迟着他,他怎能不心痛呢?他甚至怀疑,也许自己有天就这样痛死了。而她呢,不爱自己,却要勉强跟自己生活在一起,怀揣着暗无天日的秘密,一忍就是这么多年,难道她的心已经被这刀磨出了茧子?钝了才会失去痛感吧,才会有那张终年漠然的脸吧。太阳下的每个人都在努力认真地活着,每个躯体曾被生活之刃砍过几下,割过几刀,除了自己,又有谁知晓?那么多貌似光鲜貌似平静的躯体下曾经历过怎样的遍体鳞伤又有谁看到?
肖友生忽然想起那些暗夜里,他梦中的背景乐——那隐忍压抑的哭泣,心里莫名就生出了一丝疼惜,这丝疼惜将他和她连在了一起,他们都是受害者。想到这儿,他的脑子里马上浮现出那个笑得红光满面的人——南磊。
他想起有一天黄昏,也是这样暗暗的天光里,儿子在看动物世界,赵忠祥四平八稳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客厅,“狼蛛,腿部之间的跨度为20厘米,体内毒液足以杀死老鼠、蜥蜴、小型鸟类和蛇……”他抬头看了一眼电视,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悄悄靠近一只小白鼠,而白鼠浑然不觉,也只是刹那的时间,白鼠便沦为了巨型狼蛛的猎物。儿子兴奋地对他们喊道:“快看那只小老鼠,傻不傻?”那时,许蓉正在收拾屋子,瞥了一眼电视没有说话,他学着儿子皱鼻头的样子用夸张的声音说:“真傻,傻透了。”
如今,这话穿透层层岁月的烟尘像把匕首插入他的心脏,是啊,他真傻,傻到一直被当做猎物而不觉醒。这世上,有多少人以为自己是捕猎者,猎取利益、财富甚至他人的心,却料不到早已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他人眼中的猎物,而不知有多少人却心甘情愿做一只猎物。其实,他何尝没有察觉到她多年不变的冷漠、夫妻生活的敷衍,当他一次又一次看到她偷偷跑出去打电话时,何尝没有起过疑心,只是他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不去理会太多。他自己给自己捏造了一个快乐安稳、固若金汤的幸福小家,直到,他们无情地一棒将它击碎。
他猛地睁大布满血丝的眼,他要做一件疯狂的事,要完成一个许过的承诺,一个尘封在往事里的约定!这个念头在辗转难眠的夜里疯狂地生长,蓊郁成荫。
六
许蓉像堆散沙一样靠着墙坐在地毯上,她死死地盯着大门上的钟表,眼珠跟着指针一圈一圈地转动,恍惚感觉像是时间的巨轮在心上一圈一圈地碾过。
就在十五分钟前,她给南磊打了电话,告诉他童童又失踪了。已经问过老师和同学,确认孩子已经失踪了。她看着那门,知道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猛地推开,然后闯进心急如焚的南磊,他会是什么表情呢?会和肖友生当年的表情一样吗?她像堆没有形状、没有灵魂、没有生气的肉一样瘫在那里,仿佛随时会坍塌,会四散淌开,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只有大脑和眼珠能转动。
四面都是惨白的墙,牢牢地将她罩在这里,她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蝈蝈,翠绿可爱。她爱极了它,所以特别怕它跑掉,就把它随手用一个白瓷盆扣在桌子上,等放学回来一看,蝈蝈已经死了,就像风干了一样轻飘飘地躺在那儿。
有时候,她觉得她也快窒息而死了,死在这四面白墙的冷冰冰的屋子里。南磊每天都要回他的家去陪他的胖夫人,所以来这里的次数不多。童童送到学校后,她就开始一遍一遍地拖地,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光滑的大理石地砖被拖得像湖面一样,甚至可以照出倒影,她站在上面杵着拖把,摆了个扭腰扶胯的姿势,竟有了些许临水照花、顾影自怜的意味。
田秋元等[11]对洋葱核型进行了探索,结果发现,洋葱根尖较好的预处理时间为30 h,染液为碱性品红染液,在此基础上,对洋葱根尖细胞染色体核型分析,发现试验洋葱的染色体数为2n=2x=16。在洋葱的16条染色体上没有发现具有随体的染色体,却发现有端部着丝点染色体。该结果对洋葱品种资源的鉴定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她曾对南磊撒娇着试探说,想在这四面雪墙上挂上他们的合影,否则看着太清冷。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虚虚地笑着,这一点薄薄的笑意挂在脸上,好像随时都能换作横眉怒目,他的目光像磷火一样闪烁不定地说:“多俗啊,挂些油画什么的才高雅。”她在心里冷笑,多么谨慎的人啊,真是片叶不沾身,一丝痕迹不留啊。怕哪天原配找到这儿吗?她咬着牙冷笑,直笑得浑身冰冷。
其实,她早就明白,他是不会离婚去娶她的。但可恶的一点就是,他总是给她希望,就像捉狗的总是给狗一点吃的,又不让它吃饱,跟着跟着,绳索就套在狗脖子上了。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什么都不在意,只眼巴巴盯着前方这点鬼火般微弱的希望,跟的时间久了,反而成了一种自虐的习惯了。即使她早就知道,他不会为了她离婚,可还是像只飞蛾一样朝着那点渺茫的火光靠近、再靠近。童童丢了之后的那几年是她最难熬的几年,她眼睁睁看着那点微弱的希望消逝在无边的黑暗里,那么多难眠的夜,她走进儿子的小屋,抱着那些小玩具小被子痛哭,不只为儿子,也为自己。
这次童童被找到后,许蓉仿佛一夜间心里生了刺,长了牙,由防守者变成了进攻者。她决定将自己逼到绝路,这样才能把南磊逼到绝路,这也算破釜沉舟吧。
她找到他说:“我不想再和不爱的人过下去了,我已经和肖友生离婚了。如果你再不跟我结婚,我就把孩子送给肖家,这是我欠他的。”
南磊急得直跳脚,没过几天,他就带她去买了个戒指,并一脸郑重地说:“我的生意最近出了些事,必须用到老岳丈的关系网,等这些事摆平了,我一定跟那个胖子离婚,风风光光地把你们娘俩接进门,你先别冲动,再等等。”许蓉又鬼使神差地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走了,她跟一切亲戚朋友都断了联系,带着童童住在这里。
许蓉低着头看着手指上的那个戒指,小小的一点碎钻闪着晶亮的光,就像一滴盈盈欲坠的泪珠。她的心忽然痛得想抽搐,她为他流了那么多眼泪,而他用这一滴小小的泪珠就又让她乖乖地俯首称臣了。
想起年轻时第一次见到他,她就愣了,她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眼梢长长的微微上挑,深深得像要一直望到人心里去,那眼睛能勾魂,让她一瞬间迷了心智。过了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这叫做桃花眼,男人女人有双这样的眼,必定风流。他们相识后,他便对她展开了猛烈的追求。涉世未深的她哪是他的对手,几番回合下来,她便彻底沦陷了。
而那时的他刚结婚一年,妻子是市组织部部长的千金,他常常开玩笑说这个千金真的是千斤。结婚那天还闹了个笑话,当地风俗是新郎把新娘抱进轿车,他累得满头大汗也抱不动她,勉强抱起来跌跌撞撞走到车门处,脚下一滑不小心把新娘重重地扔在座位上,他头探进车窗里,还没来得及道歉,就“啪”地挨了一耳光。从此,这一耳光也奠定了“千金”在家中岿然不动的一家之主的地位。那时,许蓉对南磊真是心疼可怜啊,她心底深埋的那点母性被这个可怜兮兮的男人勾了出来,恨不得把那满溢的关爱都给他,慢慢地,疼惜就变成疼爱,关爱就变成深爱,南磊像找到庇护所一样拱在她怀里哼哼唧唧地倾诉着他婚姻的不幸,然后钻进了她的心。
可是他怎么都不肯跟老婆离婚,他皱着眉撇着嘴苦哈哈地说:“我的公司是老岳丈赞助开的,客户都是岳丈的朋友拉的,我现在还不能跟他们断了关系,等我翅膀硬了……”这样的承诺,他从她二十四岁一直说到现在,说到最后,她都懒得再分辨誓言的真假,心甘情愿地跌进这一片浓稠甜蜜的誓言里,慢慢被淹没,被凝成琥珀,连同那被浪费的哗哗流过的青春一起被凝固。
二十九岁那年,她在父母的压力下不得不考虑嫁人的事,而南磊的生意也做大了,可翅膀硬了的他还是不敢承诺娶她。那晚,她偷偷地在避孕套上扎了个小洞,她算好了,这两天是排卵期,欢爱过后,一定会撒下种子,她为了迎接这颗种子,做足了功课,准备了很久,只为怀个男胎。因为她知道,农村出身的南磊极其重视男嗣,偏偏那个“千金”生了两个丫头后死活不愿再生了,这让南磊一提起来便唉声叹气、一筹莫展。如今,许蓉决定拿这个未知的孩子做筹码,她真的奋不顾身、孤注一掷了。她要拿自己的婚姻和后半生的幸福跟这场不见光的爱情赌上一局。
还好,她如愿以偿地怀上了个男胎,可这一局她还是输了。南磊仍然不答应和她结婚,却温声软语地哄着她不要打掉孩子,然后,肖友生这只傻乎乎的兔子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跌进了一个精心铺就的陷阱。
想起肖友生,她的心不由地揪成了一团,从嫁给他那天,她就开始感到身上背负上一层沉重的东西,每当她拒绝跟他亲昵,每当她看着他为了儿子喝得酩酊大醉,每当她听到他深夜梦呓时喊着儿子的名字,每当……每当这些时候,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就一层一层加重,直到那天,他什么都知道的那天,当她看到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时,她身上背负的东西重到将她压得快要弯下腰去。这一生,她逃不过良心的债,这一生,她欠他太多。
门砰地被猛然推开,巨大的声响硬生生地割断了许蓉纠缠的回忆,南磊心急如焚地赶回来了。
“儿子丢了。”许蓉直直地仰着脖子盯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眼睛一瞬不瞬,仿佛要看穿他的眼睛直望到心底去。
“我知道!你他妈别提了!”南磊脖子上的青筋像愤怒的小蛇在皮肤下暴凸出来,许蓉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她想起四年前的火车站,她也这样对肖友生说,肖友生抱着她哭了,一边哭一边还不忘给她擦着泪。
“你没去学校接吗?怎么丢的?!”
“我睡过了头,去晚了,去的时候已经放学半小时了。”许蓉平静地回答,脖子仍然直直地仰着。
“你他妈的是猪啊!看个孩子你都看不住,你这样的女人我敢娶吗?我敢吗?敢吗?”南磊显然被她的回答激怒了,愤怒地蹦着喊着,像只被踩了一脚的青蛙。
许蓉心底最脆弱的软肋被深深地刺激到了,就像她一直不敢面对的东西被人强行扯出来,亮在光天化日下,摆在她面前,硬逼着她直视。愤怒使她这堆瘫软无力的肉瞬间像被注射了能量剂,她刷地站起来,指着南磊道,“你这样的混蛋就不配有儿子,就该断子绝孙!”她是拼尽全力咬碎银牙从嘴里迸出这句话,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字字都如飞镖闪着寒光狠狠地射向南磊。
“啪”一声脆响后,两个人都愣在了死样的沉寂中,怔怔地互相看着对方愤怒到扭曲的表情,忽然觉得恍若隔世。中间有多年积攒堆砌起来的温情和爱意都纷纷破碎坍塌、狼藉满地。一切都回不去了,两个人在心里同时叹道。
许蓉的半边脸像火烧了般滚烫,奇怪的是,她竟然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她想,也许心里的痛太深,以至于这点皮肉之痛就感觉不到了吧。人生第一次挨耳光,竟然是最爱的人赐予的。她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慢慢地,这笑波及到了全身,她笑得像被通了电一样浑身颤抖,南磊厌恶地瞪了她一眼,黑着脸摔门而出。
她又贴着墙慢慢跌坐在地上,心里那冷冽的疼痛反而让头脑一片清明,他最在乎的原来是她当初机关算尽种下的那颗种子,而她,年轻时是他在婚姻之外获得满足和快乐的一具肉体,如今,容颜衰败,就成了他抚养儿子的免费奶妈,她的意义仅此而已。她还为了那点微弱的希望一直执着至今,多么傻!说到底,这场爱情不过是自己的一出独角戏,演员是自己,观众也是自己,自己演给自己,自己感动自己。
她又看了下挂钟,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了,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想,儿子和他应该已经坐开往婺源的火车了吧,他说过,如果有天找到儿子,一定要实现许过的承诺,带他去看中国最美的油菜花。
她一直在利用他,利用他对她的真心,他一直是她布的局中,最无辜的棋子。直到这最后一刻,她又利用了他,利用他对儿子的真感情。
南磊的家里除了那个母夜叉,还有两个骄横跋扈的胖女儿,她要为儿子以后的生活考虑周全,要给他最安稳幸福的生活。而南磊,两年前就被“千金”逼着做了结扎手术,这辈子他都不能有自己的儿子了。
许蓉站起身,忽然觉得身上那种沉重的东西,开始悄然坍塌流逝,她迎着晨光展开胳膊,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在全身肆意流淌。她迅速收拾好行李,将冰冷的铁门重重地关上。
可就在她转过墙角下楼时,却忽然定住了。墙角结着一张细细密密的蛛网,银亮的细丝在阳光里反射出熠熠的光彩,这么精致完美的网中却缠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飞蛾,不远处,一只瘦小丑陋的蜘蛛悄无声息地爬过来,飞蛾做着最后徒劳无功的挣扎,然后快速地被蜘蛛吃掉。许蓉仰着脸,捂着嘴,在天窗里漏下的刺眼日光里泪流满面。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只精心布局、稳踞网中的蜘蛛。其实,不过是只奋不顾身的飞蛾。
王晓静
河南作家协会会员。在《青年文学》、《岁月》、《短篇小说原创版》、《微型小说选刊》、《椰城》、《读者》等报刊发表作品90多万字。出版《时光成全,遇见更好的自己》一书。文章入选《2014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全球华语诗歌大赛获奖作品选》等各类丛书,曾获“全球华语诗歌征文大赛”创作奖、“中华颂”全国文学艺术大赛二等奖等多项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