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高密东北乡”的方志体叙事策略
2015-11-14宋学清张丽军
宋学清 张丽军
论莫言“高密东北乡”的方志体叙事策略
宋学清 张丽军
中国很多作家都曾建构起属于自己的文学故乡,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湘西凤凰城”;老舍的“老北京城”;巴金的“四川成都”;王安忆的“旧上海”;史铁生的“地坛”等,当然也包括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莫言曾说过:“作家写故乡这就是一种命定的东西,每一个写作者都无法回避的。”因为故乡是你的“血地”,“这地方有母亲生你时流出的血,这地方埋葬着你的祖先。”这一绝对化、宿命论的文学认知虽然有待商榷,但是却强调了作家的个体生命体验之于创作的影响,看到了地理故乡精神羁绊的物化方式。文学故乡与地理故乡是一种镜像关系,它可以是地理故乡的文学位移,也可以是故乡精神文化气质的文学映射。大部分作家建构的文学空间或多或少都隐现着故乡的影子,因此我们可以说故乡对作家的影响只存在深浅,不存在争议。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莫言对于文学故乡的书写是最为执著、最为完整的,他对高密东北乡全景式的文学书写建构出长河似的历史序列,形成一部文学的地方史。这其中隐含着乡土中国的开拓史、成长史、发展史,在地理形态上历经了荒原—村庄—乡镇—都市百年间的地方变迁,采用了典型的来自民间的想象中国乡土的方法,构成一部关于乡土中国的发展隐喻。
一、莫言的历史观与历史叙事策略
历史的前置是大部分作家叙事的前提,尤其在现实主义作家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故事的展开需要特定的历史背景,只有在历史中,人物的行动才具有合理合法性,才能生成时代的价值与意义,实现返回历史现场的价值考量。同时正如克罗齐著名的历史观: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在克罗齐看来,“当代性不是某一类历史的特征,而是一切历史的内在特征”。克罗齐肯定了对所有历史当下思考的合理性,而每一个历史阶段都有自己特定的“当下”,因此无论是对历史的陈述,还是对历史的描述,都会融入当代的思想、认知与情感,实现一种所谓的“诗性的历史”与“隐喻性的真理”。虽然这一带有唯心主义色彩的历史观在史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但是在文学界却被广泛接受。文学的历史叙事往往是站在当下的立场观察过往的历史,最终的作品不仅仅呈现出当下的历史观、价值观与美学观,往往也是作家个体观念的私人化传达。因此文学的历史叙事是对历史的一种阐释,甚至是一种建构,而历史的建构模式与叙事形态的文学呈现往往取决于作家的历史观与文学立场。
莫言的历史观整体上表现出民间性特征,即以民间视角与民间立场去认知、思考、钩沉与建构历史。莫言民间历史观的一个核心概念是民间传奇,在他看来“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堆传奇故事,越是久远的历史,距离真相越远,距离文学愈加近”。对于历史事件的记载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增强了文学想象的空间,历史事实逐渐转化成传奇故事,这些传奇故事在民间的历史认知过程中成为一种真实的存在,即成为了民间信以为真的历史。莫言认为这也是历史学家与文学家关于历史认知的一个重要区别,“历史学家是根据历史事件来思想,小说家是用思想来选择和改造历史事件,如果没有这样的历史事件,他就会虚构出这样的历史事件”。事件与思想的双向关系区别出历史学家的事件真实与文学家的思想真实,同时这也是历史建构之于文学家合法性问题的一次宣言。而对于所谓历史真实与虚构的问题,在莫言看来文学家笔下的传奇历史更具真实性,虽然“小说家笔下的历史是来自民间的传奇化了的历史,这是象征的历史而不是真实的历史,这是打上了我的个性烙印的历史而不是教科书中的历史。但我认为这样的历史才更加逼近历史的真实。因为我站在了超越阶级的高度,用同情和悲悯的眼光来关注历史进程中的人和人的命运”。莫言对历史真实性的认识基于个人色彩与民间情感,即以情感与思想的真实超越了事件的真实,以文学性取代历史性。传奇化的历史正是在这一点上表现出民间建构的合法性与建构民间的合理性,重新整合了历史与民间的互构关系。
在民间历史观的操控下莫言的创作立场整体上表现出民间性色彩,且在二○○一年苏州大学的一次讲座中,莫言在对自己的创作进行阶段性总结与前瞻时提出自己的民间立场问题,声称抛弃“为老百姓写作”的准庙堂式写作姿态,倡导“作为老百姓写作”的民间写作态度。彻底放弃知识分子的启蒙立场,重置立场于底层,由底层代言人身份退到更为基础的底层发言人,使其与老百姓的关系由俯视转向平视。但是这种民间立场时常遭到质疑,学者孔建平认为作家们的“民间立场”是不可能纯粹的,所谓的“民间立场”不过是他们对待民间的立场,即使不属于站在官方立场的庙堂式写作,也很难超越站在知识分子立场的精英启蒙式写作。因此所谓民间立场只是一种理想化、自我表征的存在,人文精神与精英意识并置的知识分子必然在站在民间与对待民间立场间徘徊游移。
就作品而言,当小说涉猎故乡传说、家族故事、个人生活等方面时,莫言写作的民间立场则较为清晰,比如《秋水》、《马驹横穿沼泽》、《红高粱家族》、《透明的红萝卜》、《枯河》等。但是当小说现实感较强,尤其是涉及政治伦理、社会伦理、乡村伦理等问题时,则表现出知识分子的启蒙立场与批判意识,比如《天堂蒜薹之歌》、《月光斩》、《火烧花篮阁》、《倒立》等,尤其是《十三步》中中学物理教师方富贵与张赤球的换脸,充满压抑、愤懑、无奈与无助;《幽默与趣味》中大学中文教师王三变成猴子的情节,则明显带有卡夫卡《变形记》色彩,充满了对于现实“物化”生活的反思。甚至有时在一部作品中出现了立场的游移,比如《丰乳肥臀》这部只用了不到九十天完成的感谢母亲的书,莫言以母爱超越阶级、以情感透视历史,在涉猎上官鲁氏、司马库等祖辈、父辈故事情节时,表现出强烈的民间历史观与民间立场,但是在处理司马粮、鲁胜利等当下问题时,则返回知识分子对现代性的怀疑与批判立场。这种情况在《四十一炮》、《蛙》等作品中都曾出现过。可以说莫言具有明显的对于现代性内在悖论的警惕与批判意识,甚至可以说他的作品中已经带有了反现代性色彩。
当莫言的民间历史观与游移的文学立场进入“高密东北乡”的文学景观,且日渐形成地方的文学序列,文学地方史的形态亦愈加完善,这时莫言才真正达成了观念、历史、启蒙与民间的互构,实现了真实与虚构的审美嫁接。从而使关于高密东北乡的文学创作具备了“地方志”的基本雏形,这种所谓方志体式文学书写是指以高密东北乡作为特定的审美对象呈现出完整的社会地理、人文地貌,及其在历史线性发展过程中从起源学延伸出来的关于地域的整体发展变化。抑或集中描述某一特定历史阶段内发生的引起当地地理地貌、政治、经济、文化等发生重大变化的历史事件,以及在当地影响深远的历史人物等,从而使关于高密东北乡的文学创作呈现出带有方志体体例色彩的历史叙事。可以说这是进入文学地方史的一种历史维度。
二、建构/解构维度下的起源学式历史书写
一九八五年莫言先后发表了《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秋水》等事关高密东北乡的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引起极大反响甚至成为莫言的成名作,《白狗秋千架》被改编成电影《暖》,获东京国际电影节金麒麟奖,而《秋水》则是一部被低估的作品。今天看来《秋水》是莫言创作的一个重要节点,它直接体现出莫言对于“源”的迫切关注,对于地方与家族发生史的追本溯源意图。
对《秋水》的阅读需要同《红高粱》相结合,甚至可以说《秋水》是《红高粱》的前传。它们同样采用了“我爷爷”、“我奶奶”的叙事方式,这是纯粹的民间讲故事方式。祖先的源起与高密东北乡的开拓在《秋水》中得以同体出现,“我爷爷”、“我奶奶”杀人放火逃到这里,成为高密东北乡最早的开拓者,他们的到来吸引了一批“匪种寇族”,在这蛮荒之地上设庄立屯开辟出高密东北乡的地理景观与人文气质。爷爷、奶奶杀人放火、敢爱敢恨、同甘共苦;黑衣人、老七、紫衣女人身怀绝技、敢作敢当,透出一股快意恩仇、狂放不羁、英雄豪杰的土匪气质;白衣盲女身上则若隐若现着一种神秘古怪、超凡脱俗的淡雅之气。高密东北乡这群“匪种寇族”的开拓者们散发出勃勃生机与旺盛的生命力,正如爷爷的“仙死”一般令后人荣耀、敬仰。这种地理起源学上“匪种寇族”的开拓者身份也最终奠定了高密东北乡的土匪式地域豪杰气质。
这种地域气质在《红高粱家族》中得以延续,余占鳌与戴凤莲继承了《秋水》中的祖先气质,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从《秋水》中走出来的“我爷爷”、“我奶奶”。余占鳌是土匪更是英雄,是高密东北乡的精神领袖。他们这些英雄豪杰搅乱了整个高密东北乡,在血与火中重塑了高密东北乡的英雄气质。这种英雄气质是莫言对高密东北乡最初的历史建构,家族荣耀与地方气质在彼此互构中显出不凡。但是正如《红高粱》中莫言的感慨,高密东北乡是一个“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作为地域精神不可能是单向度的,因此这里既有英雄好汉也要有王八蛋,于是我们看到了高密东北乡的另一个家族——“食草家族”。
《食草家族》与《红高粱家族》在主题与体例上十分接近,它们同样讲述着高密东北乡与地方家族的起源史,同样是由系列中篇组合而成,只是《食草家族》在结构上显得更为松散,故事彼此间独立性更强。如果说《红高梁家族》是在建构高密东北乡强悍的精神气质,那么《食草家族》则是在解构高密东北乡的地方历史,从人类学角度消解高密东北乡与家族存在的合理合法性。
在《食草家族》中莫言以神话传说的方式认识地方起源与家族历史。因为“神话是先民描述和解释世界起源、自然现象、社会生活和人生奥秘的故事或传说”。因此神话传说通常用来讲述“源头”的故事,解释“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创造过程”,比如世界的起源、人类的起源、事物的起源等,它们大都发生时间久远,但是现代生活与整个社会结构的源头和基础。神话传说虽然充满了虚构,但却往往包孕着历史的真实,暗含着历史的精神,因此我们可以借助神话追溯历史、发现原点,寻找当下生活的精神轨迹。所以说神话传说是民间的一种历史形态。
据此我们可以从《食草家族》中的《马驹横穿沼泽》去发现高密东北乡的另一种历史、另一种气质。同样在高密东北乡的蛮荒时代,一群具有冒险精神的祖先出于后人无法理解的原因横穿沼泽,死亡追随着他们。当只剩下最后一个小男孩的时候,红马驹坚定地陪伴着他,一路艰辛共同见证了传说中的“龙香木”与“苍狼”,并变成美丽的女孩“草香”嫁给他。最后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这块蛮荒之地,开荒种地,生儿育女,开辟出高密东北乡。但是好景不长,“背叛”在这片遭受诅咒的土地上滋生,先是两对双胞胎兄妹背叛父母的乱伦,其后当年的小男孩因激愤背叛了誓言,导致草香被红色的烟雾卷跑。最终他们为高密东北乡留下了食草家族、生蹼的祖先与世代流传的家族神话,以及“背叛”与“乱伦”的家族诅咒。屠杀与复仇成为这片土地永恒的主题,人们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避免生蹼族人的出现,更无法建立良性的家族传统,乱臣逆子辈出。《二姑随后就到》中的二姑是家族乱伦的牺牲品,因为生蹼被家族遗弃,长大后杀死父亲又要报复整个家族,儿子天与地先行回家,纠结起表兄弟哑巴德高、瞎子德重、痴子德强与“我”的父亲德健,这群生理、心理、伦理残缺的后人诛灭了家族几乎所有的祖辈与父辈,并试图对所有家族女性成员施以酷刑。这里的土匪彻底堕落,同样的复仇却消退了余占鳌们的英雄气概,充满了闹剧般的混乱与乱伦。可以说这支祖先构成了高密东北乡最丑陋、最世俗、最龌龊、最王八蛋的地域精神与人文气质。
《红高粱家族》重塑了地方精神,重建了乡村秩序,建构起英雄式的地方历史,而《食草家族》则消解了精神,瓦解了秩序,颠覆了高密东北乡带有祖先崇拜色彩的英雄谱系,使其重返蛮荒时代的混沌,正如《生蹼的祖先们》中的皮团长以火刑、阉割等极端手段尚不能重建地方秩序。《红高梁家族》与《食草家族》成为高密东北乡的地方与家族隐喻,代表了乡村伦理的两面性。在精神形态上,《红高梁家族》是乡土中国原始生命力的象征,是改变今天“种的退化”的标志性精神。《食草家族》则是乡土中国堕落与萎靡的象征,是一种边际化的传统。在建构方式上,这是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在高密东北乡的一次嫁接式对话,就现实需求而言,“红高粱家族”的建构无疑是方向性的重要存在;而就文学精神而言,“食草家族”的解构无疑更具有颠覆性与思想性,具有更为深远的文学价值与影响。
三、乡村传奇的历史化:高密东北乡的人物志与怪异志
莫言关于高密东北乡的历史记忆主要来自祖辈、父辈们的口传故事,这些故事带有明显的代际特征,用莫言的话说:“爷爷奶奶一辈的老人讲述的故事基本上是鬼怪和妖精,父亲一辈的人讲述的故事大部分是历史,当然他们讲述的历史是传奇化了的历史,与教科书上的历史大相径庭。”高密东北乡没有自己的村志,关于乡村历史的记录与流传完全依靠代际口传,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记录者、创造者与传递者,他们历经数代编织出反官方甚至反历史的乡村信以为真的历史。它祛除了官方意识形态,充满了民间伦理观念、道德秩序与价值判断,呈现出强烈的传奇色彩。因此莫言说:“在民间口述的历史中,没有阶级观念,也没有阶级斗争,但充满了英雄崇拜和命运感,只有那些有非凡意志和非凡体力的人才能进入民间口述历史并被不断地传诵,而且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提高。”民间历史的建构性与阐释性特征被莫言的历史观合法化,尤其是民间的英雄崇拜情结被莫言扩大化,并据此创造出特定价值体系下的地方英雄谱系。
民间英雄往往是那些在意志与体力上超越他人具备“人间首领”气质的人,这些“主人公在程度上虽比其他人优越,但并不超越他所处的自然环境……他所具有的权威、激情及表达力量都远远超过我们,但是他的一切作为既受社会批评制约,又得服从自然规律”。这些作为首领的主人公能力超群,但由于自身受限经常会遭受毁灭,因此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认为他们往往会成为史诗、悲剧的主角。
《红高粱家族》中的余占鳌、《檀香刑》中的孙丙、《丰乳肥臀》中的上官斗、司马大牙、司马库等,他们构成了高密东北乡绵延百年的英雄谱系。这些勇武过人的英雄或各具奇才或智勇双全,比如余占鳌的“七点梅花枪”,孙丙作为猫腔祖师无与伦比的技能等。同时他们又深受小农意识影响,小富即安、迷信落后,余占鳌的铁板会刚有所作为便要给死去的戴凤莲重出大殡,无端招来了江小脚的游击队、国民党的冷支队以及日军伪军,风光背后是灭顶之灾。同样,司马库刚刚夺回大栏镇站稳高密东北乡,便开始一系列的宴请、悬崖跳伞、婚礼、放电影,张扬无度的“穿新衣岂可夜行”的心理成为他们的一个败因。至于孙丙、上官斗、司马大牙等人或装神弄鬼、设坛做法,或情报虚假、弄巧成拙,乡村的迷信、落后与信息不畅成为了他们的追命符。这些民间英雄具有超强的意志与能力但又充满局限,在不可逆的历史面前失败的悲剧在所难免,虽然功败身死,但是他们带有原始气息的英雄气质却令高密东北乡变得血气方刚,充满英雄色彩。
“人物志”与“怪异志”是莫言乡村传奇的主要建构方式,“人物志”主要表现为英雄谱系,“怪异志”主要记载奇人异事、鬼怪故事。《良医》中的陈抱缺仙风道骨,医术神乎其神,令人叹为观止,用“父亲”的话说,他是“参透了天地万物变化的道理,读遍了古今圣贤文章,几百年间也出不了几个”的圣人。《神嫖》中的季范先生潇洒怪异、为人豪放、有求必应,时常被乞丐讨走周身衣冠而裸身春游槐树林,更以赤脚踩过二十八个婊子的神嫖名动乡里,极具魏晋名士风度。乡土民间遗落的这些奇人异事为“匪种寇族”的高密东北乡植入了文明的种子,开启了另类的地方精神与人文气息。
莫言对于鬼怪故事的热情几近于蒲松龄,甚至写过一篇《学习蒲松龄》的小文向大师致敬。对此莫言曾坦言:“我必须承认少时听过的鬼怪故事对我产生的深刻影响,它培养了我对大自然的敬畏,它影响了我感受世界的方式。”童年的鬼怪故事令莫言生成一种鬼神崇拜与自然崇拜的思想,这一思想对于莫言感受世界方式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对于“真实”的理解。作家阿城在《闲话闲说》中曾提及,一九八六年夏天他与莫言在辽宁大连开会时莫言讲过一次亲身经历:一次晚归准备涉水芦苇荡,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只嚷吵死了,反复数次后只好等天明回家。此事真伪莫言在散文《阿城》中亦未做澄清。同时莫言又是一位“用耳朵阅读”的作家,童年与自然相伴与自然对话,对于“物”的认知暗含着万物有灵的思想,在作品中则时常含糊现实与鬼神、真实与虚构,将鬼神往往视为真实的存在。因此莫言在作品中时常表现得更像是一位民间说书艺人,关注故事与情感,不对历史与现实负责。
于是他的故事中出现了二奶奶被黄鼠狼精与黑猫精附体(《红高粱》);鳖湾与鳖成仙的传说(《罪过》);村头偶遇死去三天的赵三大爷(《奇遇》);逃婚的燕燕化为飞鸟飞上枝头(《翱翔》);儿时夜里捉螃蟹遇到的神秘女子,二十五年后在新加坡再次相遇(《夜渔》);饥饿的孩子以铁为食(《铁孩》);藏于地下以嗅闻食物香气为生的奇特种族(《嗅味族》);《草鞋窨子》里度过漫漫长夜的鬼故事;与肉类通灵对话的罗小通(《四十一炮》);变成鸟仙的上官领弟的各类神迹(《丰乳肥臀》)等等之类。莫言带有“怪异志”色彩的文学景观在其作品中占有极高比例,它们严重颠覆了高密东北乡文学地方史的真实性,在“神话的历史化和历史的传奇化(人格神话)”的民间思维逻辑支配下,将中国乡村封建迷信、鬼神崇拜思想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有机结合,形成一种独特的莫言式的历史叙事策略。此类历史叙事呈现出狂欢化的民间姿态,表现出强烈的传奇性、神秘性、民间性、颠覆性的审美特征,建构出一个英雄的、鬼神的、传奇的地方历史景观。
四、个人生命体验与私人情感的历史移植
一九八四年年底莫言第一次接触到福克纳的《喧哗和骚动》,小说中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令他突然明白,“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于是我就把他的书扔到了一边,拿起笔来写自己的小说了。受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启示,我大着胆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这部最早出现“高密东北乡”字样的小说便是《白狗秋千架》,小说的故事原型最早出现在一九八五年三月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关于《你怎样走上文学之路》的问卷调查中,莫言的答卷名为《也许是因为当过“财神爷”》。在这篇自省式的课堂作业中,莫言讲述了一个几乎与《白狗秋千架》同样的故事,莫言以自己的真实身份介入其中,讲述了一个带有自叙传色彩的还乡经历。同一个桥头、同样粗鲁暴躁的哑丈夫、类似的故事情节,只是没有了白狗、没有了瞎眼、没有高粱地里的借种,健康乐观的王冬妹取代了阴冷忧郁的暖,并将城里人莫言带回了二十年前那个扮演“财神爷”的夜晚。两部作品同时表现出乡村之于城市,民间之于知识分子的颠覆关系,令进入高密东北乡的莫言立刻摆脱了知识分子乡村拯救角色,退居民间回归本色,带有强烈个体经验色彩。
在《白狗秋千架》发表之后莫言曾感慨:“这简直就像打开了一道记忆的闸门,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被激活的童年生活是一种饥饿、孤独与恐惧纠结的记忆,在莫言多次访谈、演讲中可见一斑。这些创伤记忆伴随着莫言的整个童年,正如弗洛伊德认为的那样,“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那些无法摆脱的创伤记忆具有刺激、固着、重复、再现等基本特征,在弗洛伊德看来,一个人如果想将创伤体验排除出意识,经常会无意识地采用反复再现相关创伤记忆的方式,重复体验、重复伤害。这种带有执著病态的“重复强迫”使创伤记忆的每一次再现都变得更加清晰,使主体伤害更加深刻。普通人的“重复强迫”表现为“白日梦”等方式,而作为特殊群体的作家则通过创作去发泄各种焦虑、紧张以及无法满足的欲望。
莫言的童年创伤记忆作为一种精神困扰反复出现在作品中,莫言亲承:“我的小说中,直接利用了故乡经历的,是短篇小说《枯河》和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这两部作品直接取材于莫言童年的一次亲身经历,这段经历莫言在《神秘的日本与我的文学历程》、《超越故乡》以及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讲故事的人》等演讲对话中多次提及。这是莫言孩童时期一次真实的偷萝卜被批斗、被毒打的经历,小说中的黑孩与小虎同现实中的莫言极为相似,丑陋、孤独、被遗弃、被虐待、被毒打,唯有莫言的饶舌与黑孩、小虎的沉默形成反差,这也恰恰是作家现实困扰的一次文学变形。小说采用的童年视角尤为引人注意,它既增强了莫言童年创伤记忆的体验深度,同时弱者形象无助无力感的“重复强迫”式文学呈现也不断增强了作者对自我伤害的认知程度。同期另一篇作品《爆炸》中也有一段被父亲打耳光的描写,不足一秒钟的行为被以千字细化,强化创伤成为了莫言无法克制的文学诉求。而《透明的红萝卜》、《枯河》、《爆炸》同《白狗秋千架》、《秋水》都是莫言一九八五年发表的作品,由此可见进入故乡的莫言对的童年创伤经验的记忆程度、反应速度与表现力度。
在所有创伤记忆中饥饿体验应该是莫言感受最为深刻的,这也是他的作品重复最多的主题之一。比如《五个饽饽》、《铁孩》、《牛》、《粮食》、《飞艇》、《嗅味族》、《丰乳肥臀》、《梦境与杂种》、《生死疲劳》、《蛙》等,在这些作品中莫言对于饥饿的现实记忆与生理感觉不断介入,比如母亲为了养活家人用胃囊夹带食物的真实故事被反复提及,最后成为一个稳定的故事情节反复而又完整地出现在《粮食》《丰乳肥臀》《梦境与杂种》中,由此可见莫言对于食物的渴求、对于母亲的愧疚。尤其是每次涉猎这一情节莫言都会自觉收起狂欢的、油滑的文字变得严肃而认真,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莫言自我精神的一次洗礼,是真正献给母亲与灵魂的文字。同样莫言一九六一年春天吃煤块的真实经历也出现在了《蛙》中,小说中带有狂欢化色彩的饕餮盛宴,由儿童发起并迅速带动起老师与村民……没有饥饿经验的人很难理解它的真实性与可能性,而真实性越是被质疑这种真实就越痛苦。因此莫言自认为饥饿“这问题也许是解读我的作品的一把钥匙”。
这些童年创伤记忆几乎都与食物、暴力、遗弃、恐惧等体验相关,它们在莫言作品中强迫性地重复出现,不禁令读者对于莫言当时的心理状态表示忧虑。同时它们采用的几乎都是童年视角,将读者不自觉地引回莫言童年的乡村与记忆,童年的各种体验通过文学言说的方式不断被升华,作者也试图以这种文学言说的方式弥合曾经的伤痛。但是当反复的文学言说重新变成一种新的创伤体验之时,曾经的伤痛已成过往,新的文学创伤却日渐成为记忆,正如祥林嫂关于“阿毛故事”的反复叙述一般。这也许是以文学叙事的方式弥合童年创伤记忆的一个最大悖论。
发现故乡是莫言创作的一次文学寻根,缠绕于故乡的记忆与体验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逻辑起点,但不能成为永恒停留的终点。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能够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学的一道重要文学景观,是因为莫言能够走进故乡亦能走出故乡,在“重复强迫”的文学故乡里不断发掘新的资源与给养。因此走出故乡、超越故乡,成为莫言历史叙事面临的全新挑战。
五、城镇化历史叙事:反现代性的批判现实主义立场
随着改革开放的日渐深入,乡村终于被纳入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它也终于迎来了漫长发展历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一方面是城镇化之路带来的经济发展,另一方面是财富追求造成的精神失落与秩序崩塌。这是莫言直面乡土中国现实问题的一次文学介入,面对乡村无可选择的经济发展,莫言表现出了自己特有的文化保守主义,他在《四十一炮》、《生死疲劳》、《丰乳肥臀》、《蛙》等作品中直接谴责了乡村经济发展带来的堕落与恶果,表达了对乡村伦理秩序破坏的哀悼,表现出强烈的知识分子批判与启蒙立场。在批判现代性滋生出物欲横流的同时,莫言也在努力探索乡村伦理与经济发展的一条共存之路,逃避(《幽默与趣味》中的王三被异化成猴子)与愤怒(《天堂蒜薹之歌》)之后需要冷静深思,中国乡村究竟应该向何处去?如何去?成为了我们当下的一个重要命题。
如同大多数中国乡村一般,在经济发展的感召下高密东北乡首先进入了自己的初级发展阶段,即由乡村进入乡镇,由农业进入服务业,英雄的子孙由土匪转变成商人,杀人越货、快意恩仇被发家致富、金钱至上取代,英雄崇拜让位于金钱崇拜,拜物教在乡村肆虐。
对此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莫言就凭借敏锐的知觉超越自身乃至社会整体经验的不足,具有前瞻性地把握住了乡土中国的发展轨迹,看到了乡村的城镇化趋势创造出作为城镇的高密东北乡,塑造出一系列中国现代“镇民”形象。莫言以文学的方式跟踪报道了乡村未来发展之路,冷静地洞察到经济发展繁荣了乡村也荒芜了乡村,致富的喜悦与秩序的断裂互为交错,乡村转型的阵痛令莫言能够冷静地反思中国乡村城镇化之路的得与失。
在《球状闪电》中高考失利的蝈蝈回乡务农,但是他放弃农业发展起畜牧业,饲养奶牛贩卖牛奶发家致富。这本是乡村发展的一个良好趋势,但是在这一事件中蝈蝈与父母、妻子发生激烈的矛盾冲突,破坏了家庭伦理秩序。同样《流水》中积极发展乡镇第三产业的牛青也与父亲产生矛盾冲突。可以说关于乡村经济发展莫言看到了它的不可逆趋势,同时也清楚地发现了经济发展与乡村家庭伦理之间的第一波矛盾冲突。
《四十一炮》将乡村经济发展及其衍生的矛盾冲突进一步扩展深化。轰轰烈烈的乡村改革在屠宰村被演绎成造假比赛,发家致富的速度与造假的技术成正比。家庭小作坊时期采取的是猪肉注水甚至用福尔马林浸泡,当家庭屠宰被取缔,村长老兰这位新时代的冒险家极具预见性地走到了时代的前列,率先组建集体屠宰工厂,使乡村经济形式由家庭式分散经营走向集体规模生产,乡村经济终于进入产业化时代。但是经济产业化并没有保证行业秩序与经济伦理,成为厂长的老兰将造假同样产业化,他大胆启用孩童罗小通,采取给活牲畜“洗胃”式注水,效率提高效果更好。牲畜收购不分来路,政府质检部门更是形同虚设、沆瀣一气。其结果最终导致乡村堕落成食与色的名利场,财富崇拜的狂欢化心理泛滥成灾,“肉神”罗小通与大和尚兰老大则成为了乡村堕落的牺牲品与象征物。而罗通这位不合时宜的文化坚守者成为了莫言的心理慰藉,这位坚持原则坚守乡村文化传统的能人在原始的乡村令人尊敬,甚至赢得爱情,在与老兰的多次较量中无论是吃辣椒还是野骡子都能最终获胜。但是进入经济乡村时代,罗通开始处处碰壁,最终走向绝路,正如《枣木凳子摩托车》中张小三的父亲,明知枣木凳子已经退出历史舞台还要坚守祖业,失败是他们注定的结局。在此,莫言清醒地看到了乡村经济与乡村伦理的错位发展与无力调节。
在带有明显狂欢化色彩的乡村经济大发展的热潮中,莫言表现出乡村人的保守与知识分子的清醒,在狂热中反思,在讴歌中批判,令莫言在参与历史的同时保持了能够客观观察历史的有效距离。《生死疲劳》中蓝金龙乡村大开发骗局的最终瓦解,《丰乳肥臀》中鹦鹉韩“东方鸟类中心”闹剧的终结,甚至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深切反思了政府与乡村在经济发展中产生的新的矛盾,经济发展与人的尊重需要等问题。可以说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是此类小说秉承的核心理念。
高密东北乡经过城镇化的过渡最终走向了真正的都市,它终于超越了莫言带有生命体验的故乡世界,突破了私人情感的局限,由真实的地理概念转变成纯粹的文学概念,完成了观念上的自我超越与蜕变。正如莫言所说:“我想我的‘高密东北乡’应该是一个开放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封闭的概念;应该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而不是个地理的概念……它是没有围墙甚至没有国界的。”高密东北乡地域界限与文学疆域的打破首先表现在《丰乳肥臀》中,莫言在“大栏镇”周围凭空增添了高山、沙梁子、沼泽、森林与湖泊,并最终建成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高密东北乡真正走出了狭小的地域/文学空间,开辟出更为广阔的天地。
只是对于高密东北乡作为都市的转变在莫言作品中显得简单而突兀。《丰乳肥臀》中以个体手工业为主的大栏镇变成以机器大工业生产为主的大栏市,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被上官金童劳改农场十五年改造轻描淡写地遮蔽了;《蛙》也以万跑多年后北京返乡,跨越了家乡都市化建设的丰功伟绩,直接指向都市化结果。高密东北乡在方志体式的地方谱系中,无论是作为荒原、乡村还是乡镇,都被表现得丰盈生动,唯有进入城市的高密东北乡显得简单乏味。《丰乳肥臀》与《蛙》无论从篇幅比例还是文字表现上,作为城市的高密东北乡明显表现不足,即使《生死疲劳》中副县长蓝解放的县城生活也是着墨不多、表现不足。个中原由从莫言的一次演讲中可见端倪,莫言表示:“人们对城市出身的作家写乡村比较容易认同,但对乡村出身的作家写城市,则多半持一种敌视的轻蔑的态度……我对这些批评持否定态度,我认为应该允许出身农家的作家去写自己心中的城市……即使他们的感受是高度主观的、是违背了事物真相的,也是允许的,因为文学不是地图、不是科学论文,不要求精确和客观……但批评界并不愿意像我这样来认识问题,对于我这样的出身乡村后来混迹城市的作家来说,如果要写城市,那就是扒着眼睛照镜子自找难看。”作为一名出身乡村的作家,莫言对于批评界这种出身论极为反感,但是他的作品很少涉猎城市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里也许有莫言不想“自找难看”的有意规避,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作为乡村人的莫言一直很难融入城市,从散文《吃事三篇》可见端倪。对于城市的排斥、隔阂,没有情感依托使莫言关于城市的写作很难投入真诚的情感,因此明智的作家不会刻意为之。
总之,就莫言方志体式书写的整体性而言,作为城市的高密东北乡是地方发展一个无法回避的历史阶段,从荒原、乡村、乡镇到城市,这是高密东北乡也是乡土中国发展的一个基本历程。只是进入城市的高密东北乡才能完全脱离莫言的故乡记忆,完成从生命体验到文学经验全面自我超越的要求。莫言曾在《超越故乡》中提出文学对故乡的超越首先是思想的超越、哲学的超越,这是大多数当代作家渴望与争取的对象,同样在《我的〈丰乳肥臀〉》中莫言认为自己已经在历史观、文学观等方面超越了“高密东北乡”,完成了对于地域与个人情感的超越。就方志体系列小说整体建构而言,《丰乳肥臀》之于高密东北乡确乎具有不凡的价值,它在结构上完整了方志体的文学序列与文学地方史的历史叙事。如果说《丰乳肥臀》与《蛙》是对于城市写作的一次牛刀小试,那么作为城市的高密东北乡也许将是莫言文学创作的下一个主题。同样世界背景下的作为国际大都市的高密东北乡也将会成为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这是一流作家的文学使命。
(责任编辑 李桂玲)
宋学清,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张丽军,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