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乡愁”为方法
——读梁鸿的《出梁庄记》
2015-11-14乐绍池
乐绍池
以“乡愁”为方法——读梁鸿的《出梁庄记》
乐绍池
梁鸿的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在二○一○年甫一发表即获广泛关注和喝彩,作品深沉地书写了其故乡梁庄,准确说,是一半的梁庄,扎在土地里而根部不断松动,日渐倾圮的那一半。两年后梁鸿推出了同样广受赞誉的续篇《出梁庄记》。《出梁庄记》把目光投向了走出梁庄,进入城市谋生的梁庄人,另一半的梁庄,流动、奔波而沉默的另一半。我们随着梁鸿的脚步和文字“看见”了她的,也是我们的故老乡亲;随着她含带深挚情感却节制谨慎的叙事方式和语言方式进入出梁庄者的生活,并为之忧伤、哀痛、激愤和思索。两篇非虚构作品合起来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梁庄故事”,更是一个“中国故事”。梁庄人以自己独特经历折射出了中国社会三十多年来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巨变,“中国故事”其实就是一个个“梁庄故事”。与此同时,作者梁鸿,作为观察者、倾听者、记录者、书写者的身影也在字里行间时时浮动,并逐渐清晰和显豁起来。《出梁庄记》呈现给我们的面目显示了作者的情感、视角和方法。
一、写作“野心”与微观观察术
两年多以来,梁鸿走访了全国各地十几个城市,探寻从梁庄外出谋生,散落在天南地北的故老乡亲,她以追踪、调查、访谈、观察、实录等方式记述下了自己梁庄乡亲在城市里的生活。每一位出梁庄者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长长的故事,如何以一种独特的角度观察,如何倾听,又如何讲述他们的故事,对于写作者来说是个莫大的考验。梁鸿以出色的作品作出了回答,她观察敏锐,然后又能以细腻的笔触呈现,尤为打眼。不难看出,梁鸿的观察姿态和视线是平的,她尽可能地不高于其梁庄的父老乡亲,也不低于他们,而是以“梁庄女儿”这样同根同源的身份融入他们之中。这样的姿态和视线适宜去发现生活褶皱里的微小讯息,和被遮蔽的沉默风景。她对某些不易觉察的细节保持了充分的敏感,善于捕捉到表象之下的隐秘部分,或者说,善于把凝聚在表象之中的隐秘释放出来。不妨把这样一种观察方式叫做“微观观察术”。
“日常互动依赖于我们通过言语表达的内容以及通过多种形式的非言语交流—借助面部表情,身体姿势和行为举止等而进行的信息和意义的交换—所表达的内容之间的微妙关系。”梁鸿探寻、走访的是自己相对熟悉的亲人、邻居、乡亲,因为熟悉,很容易陷入熟人互动的俗套。仰仗“微观观察术”,梁鸿避免了这样的俗套。《出梁庄记》仍然延续了《中国在梁庄》以“人物自述”作为基本的叙事方式,因而梁庄乡亲的口述实录内容是整本书极为重要的一部分。更难得的是,自述中的犹豫、重复、中断、转折以及语词的选用、语调的变化等都被梁鸿一一捕捉。梁鸿捕捉到了这些语词现象,也就抓住了出梁庄者生活的关窍。一些关键性的词语(如“劳动”)失落了,另一些则逐渐兴起(如“打工”),这些语词的起落兴衰,语义和色彩的变迁,无疑显示了使用者的心理、态度、感觉以及作为更大部分的社会历史的变动。梁鸿受到萨义德《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的影响,努力地重回“语文学”,重回人文主义。因为“重回语言和言词,意味着重新进入语言所产生的民族历史与时间之中,在对语言的探索中寻找历史。在此过程中,语言所蕴涵的深远信息慢慢浮出地表,其中包括它的氛围、流转,它的对抗、妥协,它的转喻、象征”。通过对语言溯源重新回到历史生成之初,去寻找言词背后的历史生成,情感的变迁,经验的积淀和政治制度的逻辑,等等。
除了语言交流之外,面对面互动的非语言交流同样是一种极为重要的交流,甚至是更为重要和有效的交流,它传递了一种语言难以传达的信息和意味。一个人的动作、情绪、面部表情和身体姿势往往泄露出更为隐秘的信息。梁鸿对此自然洞微察幽,娴熟地运用着微观观察术,重建了鲜活的现场感和同在感:
弟弟贤仁斜睨着算命仙儿的二哥贤义,“略带嘲讽的表情,遮掩着他内心对哥哥这一生活方式的严重不屑”,“当贤义念‘阿弥陀佛’的时候,贤仁把脸别了过去,似乎有点脸红。”
“小海个子高大,略胖,眼神有一种唯利是图的敏捷,语速很快,寒暄之时有一种夸张的热情。在他的身上,已几乎看不出农民身份的痕迹。”
《出梁庄记》涉及了不同代际、不同性别、不同职业、不同学历的梁庄外出者,其思维方式、对生活的理解、情感的表达方式等都存在着或明显或微妙的差异,梁鸿洞若观火,在作品中不遗余力地呈现了这些差异及其内在的复杂性。这可能不仅仅得益于梁鸿作为一位女性作家细腻敏感的天性,更来自于她自觉的行动和写作理念。梁鸿在《中国在梁庄》再版后记《艰难的重返》一文里表露了其个人写作上的“小小野心”,她要打捞沉默的、被遮蔽的然而丰富、细微和独我的存在:“既站在大地之中,又回到文明和生活的内部,把目光拉回到大地上那移动的小黑点,“人”——如何移动,如何弯腰、躬身,如何思量眼前山一样远的道路,如何困于劳累和幸福——是《出梁庄记》最基本的任务。它也是我一个小小的野心。”梁鸿着意写书的是“人”,具有主体性,拥有自身逻辑和性格,呈现出内在情感与生命状态的立体的人。微观观察术无疑是这个“小小的野心”派生出来的,它善于捕捉、打开隐藏着的、被遮蔽的、被曲解的、被无视和忽略的细节和幽微:“刹那间的羞涩、无知无畏的坦率、瞬间的凶猛、不肯退去的羞耻、不愿释怀的‘无身份感’和那眉间遥远的‘开阔’。”它要求观察者时刻保持敏感和自省,保持不高不低的身位,否则就不能探测到惯常里、日常中的惊心动魄。在西安,梁鸿发现了在踩三轮车的车夫中,年轻的民中,这位“新生代农民工”显示出与父辈截然不同的独异性:
“他突然看到我,我手中举着的相机,正在拍摄这群他也熟悉的没心没肺的、嘻笑的三轮车夫。他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好像突然被裸露在空旷的广场之中,被置于舞台之上。几乎是一种激愤、羞耻,他迅速扭过头,速度加快,腰弯得更低,往那一排排的货车缝隙里走。”“他对他父亲在镜头面前的热情、巴结和热衷极其愤怒,总是在远处用很严厉的眼神看着他”(53页)。
梁鸿从民中倔强的背影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坚定拒绝,民中那一瞥而来的隔膜和逼视的眼神,那孤傲敌视的表情,那剧烈而略带夸张和“表演”的反应,让她意识到他们之间难以抹除的鸿沟,并进而理解了民中难以启齿欲说还休,而不得不借助一种激烈、特异的身体表现方式释放出来的心理:“他为他的职业和劳动而羞耻。他羞耻于父辈们的自嘲与欢乐,他拒绝这样的放松、自轻自贱,因为它意味着他所坚守的某一个地方必须被摧毁,它也意味着他们的现在就必须是他的将来。他不愿意重复他们的路。”(54页)在作者简洁有力的文字间,一个新生代打工者敏感、自尊、孤独的形象呼之欲出。这一形象的发现和呈现是建基在穿透了大量微观的表情和观察入微的细节之上的。非体贴入微、见微知著不能如此具有击中人心的力量。
微观观察术所捕捉的有效信息,所发现的隐秘心理,其实并不是我们难以理解、全然陌生的,而是日常交往中不经意而让其悄然湮没掉的部分。我们对细节不够重视,我们过于匆忙,归根结底是我们理解的能力变弱了。李云雷在《我们能否理解“故乡”?》一文中,抛出了一个大问号:我们能否理解农村?这是对我们时代每一个人的叩问。对农村、农民工的谈论不可谓少,我们往往自以为了解农村,了解进城的农民,却也往往默认了这一存在,而无兴趣与勇气直视、深入其内部,甚至熟若无睹,停滞在僵化的社会成规与自己的认知惯性中,丧失了理解的能力。梁鸿却以其全部的官能“触须”探入到进城农民芜杂而复杂的感受世界中去,恰恰是他们微观的感受世界昭示了更为内在的心理和精神世界。《出梁庄记》没有用大量文字进行直接的阐述和周密的论说,也没有完整地编织出梁庄者的个人生活史,但是梁鸿穿插的笔墨,传神而精确地揭示出梁庄人的心理感受、生命状态、精神感觉,从而逼近理解的状态。
二、城市的“异质”空间
梁鸿呈现、书写出梁庄者在城市谋生的生活,但她的眼光并没有局限在政治经济学的层面。相反,对物质生活的考察仅仅只是她的一个观测点,在外讨生活的梁庄人的内心、情感与精神生活同样得到了瞩目。梁鸿极为重视他们的身份、尊严和价值感。非如此则不能达成书写活生生的“人”、关注血肉饱满的个体的写作“野心”。循此线索,我们又发现梁鸿的观察视线往往会落在出梁庄者的工作、生活的工作空间和居住空间。由出梁庄者日常存身的城市空间而至其精神空间,这一别出一格的取径可以微妙地折射出出梁庄者的生命状态和精神面影。
在急剧的城市化过程中,城市以其庞大的胃口吸纳了大量从农村奔涌而来的人口及其经济活动。他们与“城市人”头顶着同一片天空,奔波在同一座城市里,似乎分享着同样的城市空间和城市生活。然而,事实恰好相反,外来农民工虽然同样寄身在城市空间里,但具体到不同人群却“各有洞天”。“在社会层面,我们在城市中看到空间的隔离与社会的极化。今日的中国城市是分裂的城市,它不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不同阶层在空间上被隔离,社会逐渐极化,城市逐渐沦为充满敌意的城市。”梁庄人走出梁庄,却遭遇到了逐渐“充满敌意的城市”。从某种角度说,他们和“城里人”分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尘土飞扬,农民大规模地迁徙、流转、离散,哪怕‘死在半路上’,也要去寻找那‘奶与蜜的流淌之地’,确实有《出埃及记》的意味,只不过,‘出梁庄’却成为一种反讽的存在。他们没有找到‘奶与蜜’,却在大地的边缘和阴影处挣扎、流浪,被歧视、被遗忘、被驱赶,身陷困顿。”
在西安,梁鸿辞别了梁庄乡亲,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目击了与梁庄乡亲居住的两个空间近在咫尺,却肮脏与洁净,破败与崭新,黯淡与华丽,贫弱与现代交织并置,城市空间以极化、分裂的存在显示了城市自身的撕裂和异化。
亨利·列斐伏尔早就提醒过我们,空间是一种社会关系,“不过它内含于财产关系(特别是土地的拥有)之中,也关联着形塑这块土地的生产力。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西安的德仁寨、北京的河南村无不再次表明了空间的社会性。城市通过赤裸或隐性的态度、情感、话语、制度、权力等各个层面排挤、拒斥、驱赶外来务工者,这种排挤拒斥逻辑地生产出了那种分裂、隔绝和异化的城市空间形态,同时也生产出了这个空间里人的身份,并赋予他们形象。空间是权力实施的处所,也是权力实施的结果。进城的农民被塑造成肮脏、麻木、恶民、低人一等的形象,被视为没能达至“现代”和“文明”,是需要被清理、被整顿从而是被损害、被遗弃的部分。城市变得充满敌意与撕裂,而不是亲善与理解。对此有着强烈警觉,并因而批评巴西首都巴西利亚城市设计规划不合理的美国学者马歇尔·伯曼善意地提示我们,现代生活之所以值得过得下去的原因之一便是它提供给我们在一起交谈并相互理解的大量机会—有时候那甚至是加在我们身上的压力。我们需要很好地利用这些可能性,它们将塑造我们组织自己的城市与自己的生活的方式。然而西安的德仁寨,北京的河南村等“城中村”,这些被隔绝、被分裂开来的空间形态却是与伯曼所说反向而行的组织城市和生活的表征,那里匮乏相互的交流和理解。
在这种关系和处境下,进城的农民自然和城市的关系十分微弱,情感非常稀薄,甚至对城市也同样充满敌意,因为他们在城市里找不到情感归属和身份归属。梁庄的外出者尽管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城市,他们对子女教育、未来生活规划等重大筹谋部署,却决绝地以农村老家为中心,或者在城市与农村之间摇摆、犹豫、纠结。其原因不外乎他们的情感联系、人际关系都在梁庄——那个由亲属、邻里和友谊构成顽强联系纽带的礼俗社会、熟人社会,而寄生的城市并没有给予他们家园感,也缺乏相关的制度配置。梁鸿当然明白,从乡村到城市,从礼俗社会到法理社会,是现代文明的路径。但她反思的是,在此过程中,乡土文明所付出的代价,游离在城市的农民何以被时代所裹挟,何以成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
梁庄的外出者大都生存在城市的边缘地带,与城市应有的开阔、开明的生活和文明擦肩而过。部分梁庄人对自己务工的城市异常陌生,甚至有在其地打工、生活了近二十年而想不起地名的情况。只有在我们了解了这些外出务工者的打工生活以及他们所寄存的空间、他们的生活轨迹之后,我们才可能理解这样不可思议的“忘性”。进城农民或者居住在工厂提供的集体宿舍,或者在工厂附近、附近农村租一个小屋住下。除了最为基本的属于人自身必需的时间外,其余时间几乎都投入了工厂高强度、超负荷的生产之中,他们与厂房和机器打的交道远远多于与人、与城市打的交道。前者吃喝拉撒睡都在工厂里进行;后者的出租屋里是令人心悸的相似“风景”:低矮逼仄的空间、杂乱无序的物什、简陋不堪的生活用品。
鲁迅曾经对不留空白、排印紧促、满本都是密密层层黑字的书本大发牢骚,认为这种书会使人发生一种压迫和窘迫之感,不但少了读书之乐,而且觉得仿佛人生已没有什么“余裕”,“不留余地”了。“在这样‘不留余地’空气的围绕里,人的精神大抵要被挤小的。”同样的,房屋作为空间的人化形式之一,绝不仅仅是各种建筑材料按照某种空间规则的组合,逼仄狭小、光线不足、简陋不堪,人被局限在狭小一隅的居住空间无疑会挤压着生活在这个空间里人的精神生活和心灵空间。看看梁庄外出者的家居环境,想象一下他们的精神状况吧:南阳的贤生家阴沉潮湿、散发霉味,黑洞洞的房子让人倍感压抑;在北京做建筑工的青哥那极端低矮、简陋、粗糙、封闭的居住环境让人震惊;跟随着在青岛电镀厂打工父母的阳阳,放学之后只能与其他居住在另一处新楼区的幼儿园小朋友分道,然后孑然一人走向低矮破败的老屋区,阳阳孤独的身影让人痛心……
《出梁庄记》以不菲的笔墨对出梁庄者的存身空间给予了极大关注,背后有梁鸿深沉的忧思和体悟,这一点集中体现在梁鸿对青哥住屋的分析和思考中:
“青哥的房间有一种显见的匮乏。这一匮乏是属于个体生命的内向的而又舒展的东西,是作为一个人所应该拥有的悠闲、丰富。一盆花,一幅画,干净的地面,整齐的床铺桌椅,等等,都可以看作人对生活的信心和内心的某种光亮。青哥的房屋显示了他这一层面的枯燥、封闭和压抑。他被剥夺了,或者说自我剥夺了除挣钱之外人所应该拥有的一切,哪怕最微弱的那一点。完完全全的枯燥。没有一点空间和亮光。”(169页)
可以想见,在这种空间里,人的生活和心灵也是单调、不舒展、缺少丰富性的。他们很少余闲和宽裕,繁重的劳动和沉重的生活已经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生存尚且艰难,哪里来的余裕可以再被分出?被艰难的生存所挤压,自我蜷缩成干皱紧巴一团的青哥当然知道宽敞、明亮的住所带来的舒展。“他也同样地知道,就质量来说,他的住所是跟住在财富的天国中的彼岸的人的住所恰成对比的”。但青哥,他在城市的“蜗居”,恰如马克思笔下的贫民退回到穴居生活,是在一种异化的、敌对的形式下产生的。他的“蜗居”是与自己敌对的,“只有当他献出自己的血汗才让他居住的、具有异己力量的住所”,他无权把它看成自己的家,因为只要他不交房租就立即被赶出。
梁鸿对城市空间分裂和异化的感知,背后存在着一个更宏大深入的视野,勾连着她对城乡二元对立,农村(农民工)和现代化进程矛盾关系的思考,她“试图找到‘梁庄’的结构,它与城市、时代精神和当代生活的纠缠”。
三、以“乡愁”为方法
想象一下这样一种情境: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内部问题交织、矛盾重重,正在处于衰败、溃散、失落中,一部分人留在了村庄,更多的人走出了村庄,走进了陌生的城市,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足迹遍布“西到阿克苏、阿勒泰,西南到日喀则、曲靖、中越边界,南达广州、深圳,北到内蒙古锡林浩特”,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勾连着严峻的社会现实难题。作为“梁庄的女儿”,同样是“出梁庄者”的梁鸿,穿梭在全国各地探寻自己的故老乡亲,将以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感奔走、观察、倾听、记录和书写?这种情感意味着什么,又以何种方式表达出来?
不管是以一种微观观察术,打捞和理解沉默的、被遮蔽的丰富、细微和独我的存在,还是对经由城市空间而至出梁庄者精神空间的呈现,都显示出了一种内在的关联,一种情感上、叙事上、方法上的内在关联,那就是,一种作为方法的“乡愁”贯通全篇,逐渐显豁和明朗起来。那么,又何谓“作为方法的乡愁”?作为文学批评家的梁鸿对此有精深的思索和表述:“把‘乡愁’作为方法,意味着以此出发,把自己置身于民族生活之流中,去感受民族生活的种种。其实也是以‘同情之心’——‘同一之心’和‘同一之情’——回到民族生活的内部,它与人最基本的情感、道德与生命感受相联系,它是观察世界的起点和终点,尤其是,它也应该是当代社会各个制度层面发展的起点与终点。只有充满‘同情之心’,才能够正确处理‘乡’和‘乡村’的问题。”
换而言之,作为方法的“乡愁”,绝对不是回复到田园牧歌下的一种情感寄托。也不能把“乡愁”在情感、思维方式上背向现代性发展方向作二元对立化的理解。从文学史的角度看,二十世纪之初发生的乡土叙事与城市叙事是同构的,乡土叙事在城市叙事的观照下,两者为现代性叙事的一体两面。梁鸿清醒地意识到“乡愁”不仅是一种超越时空的情感存在,也是现代性的产物,处在现代性发展延伸线上。但“乡愁”在现代性进程中的确具有实在意义。“乡愁”在某种程度下挣脱了历史主义的限定,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运程外具有了一种形而上的色彩。“反现代性的情绪”、“保守主义”的“乡愁”倒有了特殊的意义。在一切美好的事物注定都要消逝或已经消逝的时代内部,梁鸿执拗地召唤“乡愁”这个还带着泥土芬芳,却容易招致误读的词语,某种温柔而有力量的东西开始弥漫其间。
以乡愁为方法,意味着回到梁庄,回到出梁庄者的日常生活中,以“同一之心”、“同一之情”对其生活世界感同身受,并以此作为起点。对此,我们可以从两个维度进行理解。首先是进入出梁庄者的世界,进入他们的世界并不是简单地与他们生活几天,浮皮潦草地查看他们的居住空间和工作空间,然后将其封闭起来,挖空心思地寻找其中所包孕的“意义”。相反,进入他们的世界,意味着自己全身心的投入,尽可能释放其被遮蔽、被压抑的部分,关注活生生的人,关注他们沾水染尘的生活、情感,洞见原本习焉不察,以及未被规训、无法妥帖地纳入到既有的话语秩序中的经验内容。只有如此方能充分实现彼此的尊重、对话和意义的“对流”。此时的“我”与他们交融在一起,“我”的经历和感受会在整个互动的过程中留下不可抹擦的痕迹。作为倾听者、记录者和书写者,在与外出乡亲互动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与自己的故老乡亲缠绕在一起。出梁庄者自然是整个过程的重中之重,而“我”的部分同样需要予以辨识、自省。“我希望能够在文本中如实呈现并探究‘我’的存在,因为,唯有通过‘我’的眼睛,才能够更加深入地展示出‘梁庄’在我们时代和历史中的存在真相,反过来,通过‘梁庄’,‘我’也看到了‘我’自己的历史形象。”
对此,梁鸿显示了自我省察、自我剖析的勇气和真诚。比如在西安,她希望能帮助梁庄老乡解决一桩麻烦事,但最后不能如愿。“放下电话,我竟也有如释重负之感。真要让我带着他们一个个去找这些‘肇事的’三轮车夫,去问各自的情况,恐怕还得羁留两天。我似乎已经有些不耐了,也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应付可以想见的一系列麻烦”(55页)。又如,原以为能够看到越来越多自己所不知道的人生,又对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充满探索和思考的兴趣,会愈战愈勇,愈跑愈带劲,但事实上见多了相同的“风景”和相同的命运,越来越失去勇气,越来越觉得迷惘和厌倦,且这种感觉如此清晰和强大,以致每次都需要用鼓足勇气再走出家门。确实足够坦诚、真实。尽管梁鸿尽可能地拒绝无力感,却往往以哀痛而忧伤的笔触和语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自己的失败感和无力感。但正如竹内好在谈论鲁迅时所说的那样,通过自觉到无力,文学才得以成为文学。梁鸿所流露出来的这种无力感和失败感并不是源于个体的感受,而是蕴藏着对现代化进程的深刻审察和批判,对自己父老乡亲的命运和遭遇刻骨的爱和痛:“当奔波于大地上各个城市和城市的阴暗角落时,当看到那一个个人时,我的心充满忧伤,不是因为个体孤独或疲惫而产生的忧伤,而是因为那数千万人共同的命运、共同的场景和共同的凝视而产生的忧伤。”
由此可见,以“乡愁”为方法,其实也就是要恢复对乡村、对土地、对生活在土地上的人的爱。梁鸿曾经表达过希望在文学中恢复一种广阔的激情,恢复一种爱的能力的强烈意愿。“不是为了狭隘的政治,而是为了寻找到与民族生活相联系时那种神圣且神秘的伟大情感。这是一种将全部的灵魂奉献给与自己相关的大地、山川及故乡时的冲动,痛苦与甜蜜的纠缠,阔大与细腻的重合,爱与恨的交织,民族与人类的呼应。”这不是一种泛滥而浅薄的爱,而是建立在对时代的深刻体察、深层思考,对“永恒和不变的那一半”的深切理解和拥抱的基础上。在《出梁庄记》这一非虚构的文本里,我们读到了梁庄人流动的物质、心灵生活甚至感受到了他们的心跳、呼吸和感觉,更深味到了作家对那片土地和人深沉而阔大的爱,找到了她与梁庄、梁庄人的“血肉联系”和“精神联系”。
(责任编辑 王晓宁)
乐绍池,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