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笔成悟,自成一体——论刘再复的“悟语体”散文创作
2015-11-14古大勇
古大勇
﹝本文系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刘再复学术思想整体研究(1976-2013年)”(项目批准号14YJA751004)的阶段性成果﹞
刘再复曾经说:“我把四十八岁之前(一九八九年之前)的人生,视为第一人生,把这之后到海外的人生视为第二人生。”如果说刘再复“第一人生”主要从事散文诗创作,“第二人生”则把创作中心转向散文创作,共创作《漂流手记》十卷本散文,其中有两卷系“悟语”组成,一卷是《独语天涯》,共写了一千零一则;一卷是《面壁沉思录》,共写了五百则。而《红楼四书》中的第一卷《红楼梦悟》和第四卷《红楼梦哲学笔记》各有三百则“悟语”。《双典批判》末尾也附录有一百则“悟语”。这些言简意赅的“悟语”加起来共有二千二百多则。这些看似繁复杂乱、互不关联的“悟语”,实际如悬挂空中的万千繁星,共同组成了晶莹璀璨、深邃壮阔的景观,闪烁着耀眼的思想光芒。
刘再复的“悟语体”散文内容和主题多样化,其中有对存在的追问、自我的叩思、死亡的认知、文化的感悟、哲学的思考、情感的体验、人性的观察、人生的描画、历史的反思、社会的剖析、经典的解读,林林总总,包罗万象。而所“悟”之内容往往贴近作家独特生命体验和主体知识结构,或明心见性,切入灵魂,如佛陀拈花,会心一笑;或以小见大,言近旨远,读来令人思索万千,回味无穷;或不落俗套,另辟蹊径,读来如醍醐灌顶,令人豁然领悟。总之,所“悟”之内容莫不以独特的感悟而给读者带来情感的震撼或思想的启迪。
一、“悟语体”散文创作与作者的灵魂“自救”
刘再复的“悟语体”散文与他的生命历程特别是“第二人生”的生命体验息息相关。以一九八九年为界,刘再复的生命产生一次巨大裂变。一九八九年之前,刘再复人生一帆风顺,他曾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学术委员会主任、《文学评论》主编等要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计划经济时代,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一定程度上充当党在文学研究领域的喉舌,执行党的文艺政策,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同时,刘再复也是八十年代文艺理论界的精神“盟主”,他提出的理论改变了中国文艺理论的基本模式,产生了时代性的影响。此时的刘再复处于人生巅峰,位高权重,一呼百应,雄姿英发,风光无限。然而随着一九八九年那场无法预料的变故,这一切荣华顷刻间风流云散,由色而空,化为虚无。七宝楼台似的神话世界如雪崩一样突然坍塌,职位、名誉、鲜花、故国、故人皆离他而去,他无奈奔赴另一陌生国度。一切又要像婴儿般重新开始,刘再复谓之“转世投胎”,但却何其艰难,“总是投不进去”,“难以进入另一母体的语言世界和文化心理世界”。为了生存下来,他不得不学英语,学开车,经过漫长时间的适应、调整和更生,他才逐渐适应另一文化生态的生活,这几乎是一个焚烧旧我、诞生新我的“凤凰涅槃”之痛苦再生过程,刘再复谓之“第二人生”。两次人生,具有霄壤之别,给他心灵带来巨大的震撼和影响,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发生根本性裂变,他的多数“悟语体”散文的创作灵感或思想源头就来自这些独特生命体验,质言之,如果刘再复没有“第二人生”经历,如果刘再复的人生没有在一九八九年产生断裂,继续保持着“第一人生”的荣耀光芒和同质的生命体验,那么,他就很难创作出如此丰富的“悟语体”散文。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是他创作的“源头活水”。另外,刘再复横跨中西、博览古今的深厚知识学养也是他创作“悟语体”散文的一个客观条件。
刘再复“悟语体”散文创作一个最基本的目的就是为了拯救自我的灵魂,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对于一个世俗的人来说,当实实在在拥有的官位权力、荣华富贵、掌声鲜花在瞬间化为乌有时,任何人都会无法坦然接受,都会产生心理危机,刘再复也不例外。面对危机,他必须拯救自己。于是,写作成为拯救自己的一种可靠方式。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创作《漂流手记》散文十卷本。刘再复的好友王强曾经道破刘再复散文写作的“奥秘”——“讲述只是拯救生命的前提和延续生命的必要条件”,这更明显体现在他的“悟语体”散文创作中。
刘再复说,“荷尔德林提出‘诗意栖居’的理想,曹雪芹做的也是‘诗意栖居’的大梦。两者不约而同。而曹雪芹还提供了‘诗意栖居’的具体形式,这就是大观园形式。……《红楼梦》的荒诞剧意义,则是‘诗意栖居’被视为‘痴人说梦’、愚人犯傻,做梦者全是无知的蠢物与孽障,而聪明人则全部去追逐黄金的好世界,最后剩下的也只是灰烬与废墟,还有骷髅与‘土馒头’(坟)。”这句“悟语”表面上说的是《红楼梦》,但何尝不是刘再复对自身生命价值和意义的重新领悟,以及对自己当下生命状态的一种抉择?陷入名利泥沼、“追逐黄金的好世界”正是普通人的人生目标,或许也正是刘再复“第一人生”的价值目标,但是骷髅与“土馒头”结局提示这种一个价值颠倒的荒诞选择,正确的生命存在形式应该是荷尔德林式和曹雪芹式的“诗意栖居”方式,刘再复乃是在曹雪芹和贾宝玉的生命方式选择中产生精神共鸣,获得安身立命的参照方式。事实上,“第二人生”的刘再复正是生活在这种“诗意栖居”状态中,远离名利樊笼和世俗干扰,回到单纯明净的生命状态,安静地读书写作和思考,从而获得生命的自由,绽放出生命的诗意光彩。再如他的“悟语”:“贾环为赌输了钱而哭,作为兄长的宝玉如此教训他:‘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到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也糊涂了!譬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舍了这件取那件,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会儿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乐玩的,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禅讲自性、自救,要紧的是自明,即不要陷入无谓的烦恼中。宝玉开导贾环,一席平常话,却是至深的佛理禅理:世界那么大,那么广阔,任你行走,任你选择,条条大路通罗马,这路不通那路通,东方不亮西方亮,南方不明北方明,没有什么力量能堵死你的前行。天地的宽窄,道路的有无,完全取决于自己,人生的苦乐也取决于自己,烦恼都是自寻的。”这句悟语何尝没有作者自己的生命体验?何尝不是作者自己在劝慰自己?想想他自己,不也是在一个偶然的瞬间把地位、权力、荣华、名声等全盘赌输了?他不也像贾环那样伤心而哭?最后不也是循着贾宝玉指点的道路而幡然醒悟,而走出心灵困境的?他对禅宗情有独钟,无非禅宗也告诉他拯救灵魂的奥秘:禅宗的本质特征是自性本体论,其重心便是自救,一切仰仗自性,仰仗自己的本真之心,从自己身上寻找光明。我即佛,佛即我,菩萨在我心中。刘再复正是借着禅宗而拯救自己。“禅宗要打破的我执,是假我之执,并非真我之执。倘若让慧能来解《红楼梦》,他要打破的是甄宝玉的世俗妄念之执,而不是贾宝玉的本真之执,贾宝玉的本真状态,愈执愈好,愈执愈明心见性。”这个“假我之执”,对于刘再复来说,更多地体现在其“第一人生”中,是那个“跳忠字舞”、“充当了红卫兵的尾巴”、“对着那些人造的敌人——那些在泥巴里滚爬一生的兄弟喊叫、咆哮,勒令他们‘坦白交代’”、“把受苦的母亲看得无足轻重,把大慈大悲的亲娘扔到九霄云外”、“被人们视为‘启蒙者’”、想当“英雄”和“受难者”的刘再复。直到“第二人生”,刘再复才逐渐打破“旧我”的束缚,向贾宝玉的真我之路回归。“贾宝玉之所以是贾宝玉,就因为他不被众人的习常观念所纠缠,包括不被众人以为是天大的功德荣耀所纠缠,众人关于世界、关于价值的一切认识都在他心中瓦解”;“他的特别之处正是看穿‘世人’所追求的一切(金银、娇妻、功名等)并不高贵”。当作者还为自己丢失“第一人生”的权力地位、荣华名声而患得患失、痛苦不堪时,看到贾宝玉视功名如草芥的态度时,岂不会产生一种醍醐灌顶般的释然和顿悟之感,以及视贾宝玉为灵魂知音的惺惺相惜之感?所以他说贾宝玉“是我的救星,他帮助我从仕途经济的路上拯救出来,从知识酸果的重压下拯救出来,从人间恩怨输输赢赢计计较较的纠缠中拯救出来”。
二、“悟语体”散文创作的多维主题
(一)存在追问
对存在的追问是刘再复“悟语体”散文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刘再复所推崇的《红楼梦》和禅宗哲学基础是“色空”和“虚无本体论”,那么,看透人必死、席必散、色必空、好必了之后,人类的出路将在何方?倘若世界真是以虚无为本体,诸般色相都是幻象,那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美好生命也是不存在的吗?看空了以后怎么办?人生到底有没有存在的意义?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在刘再复看来,《红楼梦》的“空空”、“无无”是禅境的“第三境界”: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已经不是第一境界的山和水,不是肉眼俗眼里的山和水,而是天眼道眼里的山和水,“是经过空洗礼后的‘有’”,“是高度充盈的空”。曹雪芹虽高度蔑视传统的“立德立言”,但自己却为人类立下一部不朽的《红楼梦》之大言。正如刘再复一样,虽也相信色空观念,相信虚无乃世界本质,但也如曹雪芹一样,创作数十部著作,企图如曹雪芹那样为人类“立言”。另一方面,刘再复认为,可以通过有价值的东西来抗拒或填补虚无,“人终有一了、一散、一死、死后难再寻觅,难再相逢,所以相逢的瞬间才宝贵”。“如果说,‘空’是终极存在,那么,情则是通向终极存在的并非虚幻的唯一真实”。看来,刘再复是把“诗意的栖居”、美好的瞬间、纯真的情感等作为对抗“空空”的可能性要素。其次,刘再复还通过对死亡的感悟来追问存在的价值。他认为有了死亡的假设,“可赢得许多自由”,“还追求世间虚幻的名声、地位、荣耀吗?还管人们的飞短流长,还为他人的讨伐、批判、污蔑忧烦吗?”一切都会消失。海德格尔说:“未知死,焉知生”,刘再复从海德格尔的哲学中获取精神力量,因为一旦领悟死亡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限定,就要抓住此在,珍惜当下,在限定的时空里实现生命的价值,绽放生命的光彩。在死亡的先行观照下,作者领悟道:“只有此时的情感、情怀和好奇的眼睛是真实的”,“把握住此时此刻的美与快乐”,“这一刻,我与你相逢……这一刻意味着我们已经战胜许多死亡。”
(二)童心呼唤
刘再复在散文中不断呼唤“童心”。他说,“到处寻找天才,却常常忘记身边有一群天才,这就是孩子。……不错,天才是永远不知世故和拒绝世故的孩子。孩子的眼睛不被权力所遮蔽,也不被功名、财富所遮蔽,一眼就能看穿人间厚重的假面,所以是天才。”“童心并不只属于童年。形而上意义的童心属于一切年龄。我喜欢老顽童,他们至死还布满着生命的原始气息。”“与动物相比,人类有一伟大处常被忽略:它不像动物那样注定要走向腐朽——即使是狮子,也难逃愈老愈腐朽的宿命。人类可以在走向腐朽与走向再生的歧路上进行选择。当飘忽的白发在头上预告生命衰老的时候,他们可能转向新生,即以孩子为导师,重新赢得孩提王国的心灵状态,再次让布满早晨气息的天真像旭日从自己的身体地平面上第二次升起,从而远离动物式的溃败。”刘再复为什么如此苦心孤诣地呼唤“童心”?童心代表一个没有虚伪、没有心机、没有权术、没有阴谋、没有欺骗的真诚世界,永远保持着质朴自然、表里如一、拒绝世故、返璞归真、纯真无邪、混沌无分的本性特征,“童心”世界是一个理想的世界。中国儒家文化扼制个性发展,对人的外部要求太多,太多而做不到,就会伪装,假言假行,假事假文,成为李贽所谓的“假人国”,所以李贽提出“童心”说,向假人国挑战。而刘再复在中国和美国生活多年,同时周游世界四十多个国家,亲身经历世风日下、唯利是图、道德沦丧、人文不在的社会现实,亲身感受投机、欺诈、世故、算计充斥的世俗世界,所以他才竭力呼唤童心世界。同时,刘再复也耳闻目睹美国的现代科学技术对孩子童心世界的侵蚀,“人类的童年正在缩短。不仅枪械、毒品入侵了孩提王国,而且堂皇的‘科技’也在吞没人生的黎明,孩子已变成电脑的附件和电视屏幕的随从。二十世纪的孩子们,赢得了机器,却失去了星辰、月亮、山脉、河流和整个大自然。”从而对现代科技文明作出深刻反思:科技文明一方面固然推动社会迅猛发展,但如果不把科技文明的目的转向人自身和人的精神世界,人类将毁灭于自己所创造的文明世界。值得注意的是,刘再复对“童心”虽然十分推崇,但也并非完全乐观,他对“童心”在特定背景下会产生扭曲或走向丧失怀抱警惕,认为童心也会变质:“孩子正在变坏,孩子也布满杀气,鲁迅在《孤独者》中写道:‘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苇指着我道:杀!’鲁迅不幸言中了。他所写的‘一个很小的小孩’在四十年之后,变成千百万个嗜杀的小孩,这些红孩儿被命名为红卫兵。……到了美国之后,则看到孩子不仅在喊‘杀’,而且真的开枪杀了自己的老师与同学。”这首“童心”哀曲同样连接刘再复“第一人生”的痛苦记忆和“第二人生”的真实见闻。
(三)人性观察
刘再复目光如炬,对人性观察烛幽洞微,剔骨见肌。“人群固然有热气,但也有毒气。人群相聚,总爱褒此抑彼,对他人评头品脚。……处于大自然之中或孤独状态之中,其好处正是可以回避人群功名利禄毒气的熏染。”“人群相聚”中的那种相互攀比、评头论足、打探隐私、炫示升官、夸耀发财、飞短流长的场面人们应该不会陌生,然而它散发的人性“毒气”却常为人不觉。所以,作者愿意摆脱人群的羁绊,卸掉人际关系的重荷,回到孤独的生存状态,这何尝不是他“第二人生”的生存状态?他说,海外后,“我与松鼠、太阳、月亮的关系完全大于社会人际关系。”“我是谁?暴虐的命名者告诉提问者:你是‘国民公敌’,你是‘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提问者说‘不’。可是提问者的同事、朋友包围着他,手指顶着他的额角:‘你就是国民公敌’!接着是兄弟、儿女、妻子加入了包围圈,也用手指点着他的额角:‘你就是国民公敌!’提问者迷惘了,不知道自己是谁,终于接受了‘国民公敌’的命名,背叛了自己。最后的犹太,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个规矩好人被确认为“右派分子”和“国民公敌”,但其中最可悲的不是他的兄弟、儿女、妻子也加入背叛他的队伍,而是这个好人最后也自觉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和“国民公敌”。自己对自己进行残酷的精神自食、自我奴役、自我虐欺和自我作践。此句“悟语”一方面表达了作者对那个荒诞的异化时代的深刻批判,另一方面也残酷揭示了人性的奴化、蒙昧、卑微、和脆弱,以及“法西斯主义群众心理”和专制权力的巨大杀戮力和同化力。没有经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种独特的生活体验,是不可能有如此直面人性残酷真相的感悟之语。
刘再复尤为天才的不公遭遇而感到不平,他说:“人类往往可以宽容罪犯,但不能宽待天才。因为宽容罪犯时可以居高临下,赐与悲悯,心理上有优越感。对天才则必须投以敬重的目光,而且天才总是令人嫉妒。一个天才突然出现,总是要把庸才抛得更远。于是,痞子、骗子、教授和庸才们就不约而同地联合起来,要求天才十全十美,不承认天才具有弱点的合理性。攻击天才,不是天才有问题,而是人类的品性有问题。”刘再复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人类的嫉妒本能,人类可以宽容庸才,但却每每设置道德法庭或以圣人标准来苛求天才,无视天才也有常人的一面。纵使是鲁迅这样的伟人也在生前和死后遭到辱骂、贬损和否定,纵使是当代杰出的作家高行健和莫言也遭受过这样那样的攻击,刘再复在不同场合力挺高行健和莫言,其中都是提醒国人:要善待和爱护天才,宽容天才的弱点。其他的悟语如:“中国人的聪明,包括中国知识分子的聪明是少做实事。做实事总是吃力不讨好,最讨好的是让别人去做实事,自己等着瞧。不做事的人不仅永远正确,而且还可以享受‘事后诸葛’评头品足的快乐和自我沉醉”;“人的脆弱,不仅在于易受权力、金钱所左右,还在于易受风气、潮流、多数、组织、团伙所左右”。等莫不是切中肯綮、发人深省的睿智之论。事实上,刘再复针砭的多数属于中国人的国民性。人性与国民性是两个既交叉也有不同内涵的概念。人性指人的本性和天性,具有普遍性和共同性的特征,而国民性却带上民族性和地域性的标志。事实上,刘再复所提及的“人群毒气”、“少做实事”、“不宽容天才的弱点”、“易受风气、潮流等左右”等特征在中国人身上表现更为明显,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国民性特色。
(四)文化感悟
古今中外的众多文化典籍等都进入刘再复感悟的范围,但作者感悟最为集中的是《红楼梦》《山海经》和“双典”(《三国演义》《水浒传》)。他对《山海经》《红楼梦》和“双典”采取褒贬分明的文化立场,高度评价前两者,贬抑后者:认为《山海经》中远古英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造福人类的精神体现的是中国的“原形文化”,而《红楼梦》连接的是《山海经》精神,《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则远离《山海经》的原形精神,它们之间有天壤之别,“《红楼梦》系生命之作,而后两者(《三国演义》《水浒传》)是反生命之作”;“《红楼梦》让人走向婴儿状态即生命的本真状态。《三国演义》让人走向狼虎状态即人心的黑暗状态。”刘再复以李贽的“童心说”和《山海经》所体现的精神为价值总纲,写了数百则悟语,对《红楼梦》《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进行集中的评论,这是刘再复散文“文化感悟”部分比较精彩的内容,关于这个问题,笔者曾撰写过一篇专文,此处不赘述。
除此之外,一些零散的文化感悟片段也不乏令人击节赞赏之处:“中国人形而下的恐惧感几乎充斥每个日子,怕没饭吃,怕没前途,怕丢乌纱帽,怕得罪长官与同事,怕‘犯错误’和吃官司等等,然而,形而上的恐惧感却几乎没有。”此语点出了中国文化的一大特征:正如李泽厚先生曾经说,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最大的区别在于,中国是一个世界的文化(只有人的世界和现世世界),而西方是两个世界的文化(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在西方文化世界中,正是由于相信神的存在,所以人存在一种对神的敬畏之心和形而上恐惧感。“制度的黑暗与人心的黑暗是互动互补的。”因为专制制度使人不敢说真话,丧失诚实,人人自危,失去善良。而人的自私、虚伪、冷漠、残忍又加剧专制的黑暗,专制建立在人心的黑暗之上,后者是前者产生的土壤,两者之间形成一种互动促进的关系。“学庄子固然快乐,但也很危险。学其‘大道’,则可能会领悟到人生乃是一场悲剧,并会警惕知识与技术对人性的伤害,从而获得自由。学其‘小道’,则会变得十分自私,冰冷,圆滑,厌倦一切人间关怀。这正如学老子,学其大道会返回童心,学其小道则可能落入术数的泥潭。”这反映了作者对庄子和老子哲学的辩证性理解:一方面是对庄子那种“不为物役”、安时处顺、豁达超脱、无任何约束的大逍遥精神和保持本真本然的“浑沌”生命状态、以及自然无为的“真人”人格的一种认可,同时也对庄子“齐生死”的“鼓盆而歌”、“齐物论”中的“美恶相类”等之类的行为或思想持保留态度。对于老子,作者既肯定其“复归于朴”、“复归于婴儿”等大道观念,同时也警惕老子战争论、战略论、战术论的兵家思想所产生的可能性负面意义,诸如“以奇用兵”、“欲擒故纵”、不争善胜”、“守柔曰强”等战略,如果在日常生活中过分运用,则不利于人心的健康发展。
(五)其他主题
除上述主题外,刘再复散文还有社会批判和历史反思等之类的主题。如社会批判主题,刘再复或担忧“象牙之塔的消失”:“以往革命大潮再加上当今的商业大潮,把中国的象牙之塔冲击得荡然无存。总是听到嘲笑、批判象牙之塔的声音。实际上在喧嚣的大社会中有象牙之塔的存在并不坏。有一些知识分子躲在象牙之塔里面壁思索,抵抗俗气潮流,保持自身的尊严”;或针砭走向异化的“二十世纪的新种族”:“二十世纪是个特别的庞大的工厂,它制造了以往几个世纪少有的下列几种特殊人类﹕只有肉没有灵的‘肉人’;只有躯壳没有良知的‘空心人’;只有技术没有性情的‘单面人’(马尔库塞的概念);只有工具性没有人性的‘机器人’;只有权术心术而不学无术的‘政治人’”;或对所谓“自由”的负面意义敲响警钟:“专制会压迫人,可是自由却会宠坏人。在美国就可以看到许多被自由宠坏的青年男女。当年所谓‘垮掉的一代’,其实是被宠坏的一代。……(他们)无所憧憬,生命失去光泽,灵魂失去了方向。自由给人欢乐,也带给人苍白”。刘再复犀利痛陈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的种种“时代病”,对人类物质进化、精神退化、走向异化的现状忧心如焚,从而表现了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和终极关怀意识。另外,对故乡的多义言说也是刘再复“悟语体”散文的一个重要内容,本人有专文研究,可以参看,此处不赘述。
三、“试验”的文体及其文学史价值
刘再复说:“作为一种试验,我自然是想看看它能否作为一种文体而自立于散文之林,即在议论文、抒情文、记叙文三种基本类型中是否可以再派生出一种融缩三者的新样式。文章是人创造的,它可以有千种万种写法。但愿我的不拘一格的尝试,能让生活节奏愈来愈快的读者认同。”可见刘再复有一种自觉的文体试验和文体创新意识,这种文体有以下几个鲜明的特色。
第一,“悟”是“悟语体”散文的灵魂。刘再复说:“在我心目中,‘悟语’类似‘随想录’与‘散文诗’,有些‘悟语’其实就是散文诗和随想录,但多数‘悟语’还是不同于这两者,随想录写的是随感,‘悟语’写的是‘悟感’。所以每则悟语,一定会有所悟,有‘明心见性’之‘觉’。随想录更接近《传习录》(王阳明),悟语更近《六组坛经》(慧能)。”刘再复的“悟语”受到禅宗“顿悟说”的影响,禅宗主张打破传统的形式逻辑,另立以心传心、明心见性的方法。刘再复曾说:“‘悟’,作为一种成佛的方法,扬弃‘学’,特别是扬弃概念、范畴、逻辑的介入与参与,而直接把握生命的当下存在,这给我极大的启发。”表现在散文创作中,就是刘再复放弃疏离散文或杂文创作中通常运用的种种技巧章法和修辞手法,以“悟”为沟通形式和内容的主要方式,省略形式和技巧的中介,以心传心,以心明理,以心悟道,直接由语言进入思想和精神的核心。事实上,“悟”不但是刘再复散文创作的方法,同时也是他的《红楼梦》研究的方法,他称之为“悟证”法。
第二,“反常规”的逆向性思维方式。刘再复采取一种反常规的“多疑”思维,打破人们习以为常或习焉不察的“常识性”认知,敏锐发现其背后的不合理甚至荒诞性的部分内容,这实际上是对真理和真相的一种深刻认知。从大的方面来说,刘再复敢于打破中国文化的“常识”,最典型的就是他对《双典》(《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反常规”批判。从小的方面来说,他的不少片段性“悟语”同样具有“反常规”的逆向性思维方式。例如,他认为,“中国人历来只为胜利者鼓掌,不为失败者鼓掌,所以鲁迅才赞赏那些在竞技场上跑在最后但坚持跑到终点的运动员,为这些坚韧的失败者鼓掌。可惜鲁迅没有提醒,在精神运动场里,有许多人不仅不为失败者鼓掌,也不为成功者鼓掌。他们的一双被嫉妒所刺激的双脚,一脚踢开失败者,一脚则把成功者踩在脚下。”刘再复此处观点表面上和鲁迅相左,实乃洞察出鲁迅所忽略的人性痼疾——中国人并不为成功者鼓掌,一是出于“枪打出头鸟”、不为戎先、甘居中庸的心理,二是因为成功者的光环掩盖了自己,不鼓掌是缘于个人的自私和嫉妒心理。我们常常认为知识越多越好。但刘再复却偏偏说“知识太多也可能危害身心”;我们很多人提倡“作家学者化”,但刘再复却“反其道”提出“作家非学者化”。事实上,刘再复并非是具有“民粹”倾向的“反智主义者”,但他警惕知识和学问给人们带来的“知识障”,认为“知识固然会充实人的头脑,但也会膨胀人的头脑,以致使人产生幻觉,以为自己真的乃是洞察一切的大师”;认为作家“非学者化即非头脑化,用头脑创作而不用生命创作绝不是一流作家……卖弄知识的人,常常被观念带到‘不知去向’的地方”。诸如此类“反常规”的逆向性思维的“悟语”在刘再复的散文中俯拾皆是,这无疑大大增强其散文的思想性。
第三,在艺术形式上,“悟语体”散文不“以文取质”,简单明澈,没有华丽的藻饰文采和多样的艺术手法,以小见大,言近旨远,短则一两句话,长则不过数百字,但往往三言两语就直抵思想的核心。以下把“悟语体”散文与几种类似的文体进行比较,来甄别“悟语体”散文的文体独特性。
典型的“悟语体”散文与散文诗是有区别的。散文诗的开创者波德莱尔称散文诗是“一种诗意的散文,没有节奏和韵脚的音乐”。散文诗是“散文”和“诗”的有机融合。“悟语体”散文与散文诗相比,篇幅略段或部分相等,但主要以思想之“悟”为主要特征,并不追求“诗”的特点,正如刘再复说:“与散文诗相比,‘悟语’并不刻意追求文采和内在情韵,只追求思想见识,但某种情思较浓的“悟语”也有些文采,只是必须严格地掌握分寸,不可‘以文取质’,只剩下漂亮的空壳。”
典型的“悟语体”散文有异于五四时期的“随想录”。五四时期以《新青年》为代表的“随感录”作家群创作的“随感录”,其实就是中国现代文坛上影响很大的文体——杂感或杂文。一般形式短小精悍,易于出手,充当“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武器,社会功利性较明显,但在存在叩问和本体思考方面则不及“悟语体”散文。艺术形式较“悟语体”散文丰富,或婉而多讽,寓庄于谐,或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悟语体”与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所呈现出“尼采体”也是有区别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对五四时期的“随想录”文体有比较明显的影响。“尼采体”结构巧妙讲究,语言华美形象生动,具有音乐的节奏和美感;没有抽象的论述和直白的教条,哲思多融入可感的形象之中,并借象征、隐喻和暗示等方式表现出来,构成了一种意在言外式的“隐微修辞”。而这些艺术特征是在“悟语体”散文中表现不明显。
“悟语体”散文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随笔也面貌有异。随笔的特征是“兴之所致,任性闲话”、“个性精神,人格色彩”、“信笔涂鸦与雕心刻骨”,在艺术上多用“闲笔、隐喻、反讽、机智、诙谐、幽默”。“悟语体”散文在篇幅上较随笔短,也不大运用随笔那种以“曲笔”为主要特征的艺术手法。
在文学史家看来,中国现代散文有两个创作潮流和散文传统,即“闲话风”散文和“独语体”散文。很显然,“悟语体”散文不属于“闲话风”散文家族,“闲话风”散文如同作者和老朋友“谈些闲天”,任心闲谈,兴之所至,漫无边际,具有一种悠闲余裕的格调。而“悟语体”散文以灵魂自救以及存在、人性和文化的多维感悟为特色,其节奏和格调是相对紧张而缺少悠闲特征的。从这点上来说,它和鲁迅及何其芳的“独语体”散文有些类似,“‘独语’是不需要读者的,甚至是以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紧张和抗拒为其存在的前提,唯有排除了他人的干扰,才能径直逼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悟语体”散文在抗拒读者的“独语”性特征方面和“独语体”散文有些类似,但是,从哲学层面进行全方位的生命和存在思考是后者所不具备的。何其芳的“独语体”散文《画梦录》完全是作者青春情绪的抒写,绝少形而上的哲学之“悟”;鲁迅《野草》中的《过客》《死火》等篇有对存在的思考,但只是部分的内容。另外,“独语体”散文追求艺术的精致华美,与“悟语体”散文返璞归真、简单质朴的文体风格是有差别的。
综上而言,“悟语体”散文虽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其他散文文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绝不完全等同于任何一种文体,而具有自身质的规定性和独特标志,这种具有自觉“试验”性质的创新性文体无疑丰富了现代散文文体的家园,具有独特的文学史价值,必将在中国现当代散文发展史上留下它的一席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