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民族国家文学的嬗变及发展*
——以郭沫若现代诗歌话语空间为考察中心
2015-11-14冯清贵绵阳师范学院新闻与传媒学院四川绵阳621006
冯清贵(绵阳师范学院 新闻与传媒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6)
论现代民族国家文学的嬗变及发展——以郭沫若现代诗歌话语空间为考察中心
冯清贵
(绵阳师范学院 新闻与传媒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6)
现代民族国家文学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形态,在“大叙述”下形成了全新的话语体系与表达范式,它自觉地践行着第三世界的“民族寓言”。对于郭沫若诗歌而言,从五四启蒙话语到革命话语,从革命话语到民族话语,无论是诗歌艺术上的不懈追求,还是投身革命的主体实践,都体现出在建构和扩散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与实践上的付出。郭沫若的诗歌可为民族史诗,寓言着“新中国”、“新民族”的到来。
郭沫若诗歌;现代民族国家;启蒙话语;革命话语;民族话语
一、启蒙话语:现代民族国家文学的诗意想象
自晚清以来,由于帝国主义殖民侵略,民生凋敝、国势衰微,建立一个独立、自由、民主、富强的现代民族国家,成为众多知识分子的梦想,因此,有关现代民族国家的叙述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中心。哈佛大学教授李欧梵指出:“现代民族国家的产生,不是先有大地、人民和政府,而是先有想象。”李欧梵借用Benedick Anderson的观点,进一步指出:“任何一个新的民族国家想象出来之后,势必要为自己造出一套神话,这套神话就称为‘大叙述’(grand narrative),这种‘大叙述’是建立在记忆和遗忘的基础之上的。任何一个民族国家的立国都要有一套‘大叙述’,然后才会在想象的空间中使得国民对自己的国家有所认同。”在这里,李欧梵以新颖的视角建立起文学叙事与现代民族国家之间的时空联系。清华大学学者旷新年指出:“中国现代文学所隐含的一个最基本的想象,就是对于民族国家的想象,以及对于中华民族未来历史——建立一个富强的现代化的、‘新中国’的梦想。也正是因为中国现代的民族主义是由于西方列强的侵略而发生的,也因此中国现代的民族主义是针对西方殖民主义而建构的‘中华民族’。”在这篇《民族国家想象与中国现代文学》的论文中,作者从民族主义视角多维度探讨了现代民族国家文学的发生与发展,无疑具有很强的理论价值。
对于中国现代文学而言,现代民族国家文学“大叙述”形成了全新的话语体系与表达范式,既受到外部政治、历史、文化的他律性规劝与制约,又有内在的文学自律性发展逻辑。在现代民族国家文学“大叙述”框架下,启蒙文学、革命文学、抗战文学交替演绎,构建出一曲华丽、激昂、悲壮的交响乐。鲁迅小说致力于国民精神的改造,何尝不是想摆脱被看者的屈辱与痛苦,这正是现代民族国家“大叙述”下的寓言表达。殷夫告别他出身的阶级,投身到革命的洪流,站在底层民众的立场上,诉说《我们》的不幸与觉醒,祈求建立公正、平等、理想的家园。这种逃离与反叛旧家庭人生道路,“是为了建立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建立一个新中国。从家族中把个人解放出来,最终是为了把个人组织到国家之中去。”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面对沦陷的国土,思索着民族的命运,但是由于土地的坚韧,最终它会复活,“在它温热的胸膛里,重新旋流着的,将是战斗的血液!”
对于郭沫若而言,从五四启蒙文学到革命文学,从革命文学到抗战文学,从启蒙话语空间到革命话语空间,从革命话语空间到民族抗战诗歌,无论是诗歌艺术上的不懈追求,还是投身革命的主体实践,都体现出在建构和扩散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与实践上的付出。从《女神》《星空》到《前茅》《恢复》《战声集》,众多诗歌证明,郭沫若总是站在时代的最前列,做艺术的殉教者与人类社会的改造者。
郭沫若在1923年出版的诗集《星空》中有诗篇《天上的市街》,此诗写于1921年10月24日,“我想那飘渺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诗风自然、清新、流畅,诗人描绘出一幅乌托邦式的天国图画,寄托了对自由、光明、和平世界的想象。这似乎验证了李欧梵的判断,现代民族国家先有想象。郭沫若1921年出版的《女神》开辟了五四时期觉醒的中华民族的形象,他的《凤凰涅槃》是一首时代的颂歌,在新时代面前,古老的中华民族正经历着从死灰中再生的过程。“我们飞向西方,/西方同样是一座屠场。/我们飞向东方,/东方同样是一座囚牢。/我们飞向南方,/南方同样是一座坟墓。/我们飞向北方,/北方同样是一座地狱。”诗中“凤歌”与“凰歌”以低沉、悲壮的歌声结束了中华民族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一切的一,更生了。/一的一切,更生了。”“凤凰更生歌”以热切的欢歌预示了自由、民主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到来。郭沫若说:“五四以后的中国,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位很葱俊的有进取气的姑娘,她简直就和我的爱人一样。我那篇《凤凰涅槃》便是象征着中国的再生。”《女神之再生》形象地表达了中华民族的新生,“姊妹们,新造的葡萄酒浆/不能盛在那旧了的皮囊。/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我们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何其芳认为:“《女神》的时代精神就主要在这里:它写出了对于旧中国的现实的诅咒和不满,然而更突出的是对于未来的新中国的梦想、预言和歌颂。”对于自由、民主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郭沫若在《女神》中寄予了热烈的想象,在《晨安》、《光海》、《胜利的死》等篇中,将“更生”的对象为现代民族国家,“晨安!我年轻的祖国呀!/晨安!我新生的同胞呀!/晨安!我浩荡荡的南方的扬子江呀!/晨安!我冻结着的北方的黄河呀!”祖国、大地、人民焕然一新,“到处都是生命的光波,/到处都是新鲜的情调,/到处都是诗,/到处都是笑。”这种欢快的极乐世界,不正是自晚清以来众多知识分子所追求的民族梦想吗?
郭沫若在日本留学期间饱受了异邦人的种种虐待,“支那人”的民族身份给他带来的耻辱体验,时常展现在郭沫若的眼前,这些无法愈合的精神创伤使郭沫若梦想着民族的兴盛和国家的强大,这一理想便寄托在《女神》中那气吞日月、创造无穷的“大我”民族国家形象。同时,在五四时期,郭沫若充分认识到文艺对于社会的改造作用,认为“艺术有统一群众的感情使趋向于同一目标能力”,希望艺术家“发生一种救国救民的自觉”,而艺术的功效“对于中国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在这里可以看到郭沫若对于国之“再生”与强大的现代民族国家出现的热烈期望。国的“再生”关键是对人的启蒙,即“统一群众的感情使趋向于同一目标”,“发生一种救国救民的自觉”,郭沫若在《女神》的《序诗》中写道:“你去,去寻那与我的震动数相同的人;/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同的人。/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把他们的心弦拨动,/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显然,郭沫若的文学启蒙意识是非常明显的,这“同一目标”便是建立具有独立、自主意识的现代国人与具有强大、自由、民主的现代民族国家。“近代以来,由于面临亡国亡种的危机,为争取民族解放、国家独立,建立现代的民族国家以抵抗西方的殖民侵略是中国最根本问题,这决定了民族国家话语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为强势的话语。”
郭沫若的民族梦、大同梦、国家梦通过诗意的想象,使之融汇在那气吞山河的诗歌里,可以说是新中国的预言。批判旧世界、建立新世界,从现代民族国家文学发生的角度讲,郭沫若的五四启蒙诗歌话语在同时代的作家中具有极强的代表意义。
诗集《女神》文本中,不仅有以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为中心的人的启蒙与国的启蒙话语,同时也孕育了革命文学话语的胚胎。如1919年年末作《匪徒颂》:“鼓动阶级斗争的谬论,饿不死的马克思呀!/不能克绍箕裘,甘心附逆的恩格斯呀!/亘古的大道,实行共产主义的列宁呀!/西北南东去来今,/一切社会的匪徒们呀!//万岁!万岁!万岁!”。1920年4月初作《巨炮之教训》:“‘同胞!同胞!同胞!’/列宁先生却只在一旁喊叫,‘为阶级消灭而战哟!/为民族解放而战哟!/至高的理想只在农劳!/最终的胜利总在吾曹!/同胞!同胞!同胞!’”。在《女神》中,文学启蒙话语与革命文学话语构成了复杂的合声,它们看似对立实则统一,人之再生、国之再生、民族之再生毕竟是想象中的共同体,还需要在革命的风暴中经过血与火的洗礼。从世界文学的角度看,自马克思主义诞生后,革命文学与人类文明的现代化有着强烈的联系。人民要自由,民族要解放,国家要独立,于是文学与革命之间结合得非常紧密。
二、革命话语:现代民族国家文学的革命实践
1923年,郭沫若在日本毕业后回国,回国前的1921年12月8日作《洪水时代》,雄浑的声音,广阔的历史画卷,诗人“思慕着古代的英雄”,那刚毅的精神,似开拓未来的劳工,并预言“第二次的洪水时代”的到来。1922年11月12日作《黄河与扬子江对话》诗,诗中徜徉着革命的风暴“那澎湃的歌声传遍了中国”,“你们非如法兰西大革命一样,/男女老幼各取直接行动,/把一大群的路易十六弄到断头台上;/你们非如俄罗斯无产专政一样,/把一切的陈根旧蒂和盘推翻,/另外在人类史上吐放一片新光;/人们哟,中华大陆的人们哟!/你们是永远没有翻身的希望!”此时的郭沫若环顾人类时代的发展,认识到唯有革命才能打破这牢笼的世界,建立自由、民主的现代民族国家,激情的想象只是诗曲的前奏,还需要众人投入实践。在1923年4月1日作《留别日本》中,郭沫若把十年的日本留学生涯比作“十年的有期徒刑”,眷恋故土的诗人终于要“故国飞还”,郭沫若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进行了饶有情理的倾诉:“你们岛国的风光诚然鲜明,/你们岛国的女儿诚然诚恳,/你们物质的进步诚然惊人,/你们日常的生涯诚然平稳;/但是呀,你们,无产者的你们!/你们是受着了永远的监禁!”诗人联系中国的革命态势,预言:“我的故乡虽然也是一座监牢,但我们有五百万的铁槌,/有三亿两千万的镰刀。/我们有一朝爆发了起来,/不难把这座世界的铁牢打倒。”
从郭沫若1919年到1923年的创作可以看出,诗人的诗歌话语空间发生了明显的语义转换,这一时期,郭沫若紧跟时代发展的脉搏,逐渐向马克思主义靠拢,积极从事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提出:“我们反抗资本主义的毒龙。我们反抗不以个性为根底的既成道德。我们反抗否定人生的一切既成宗教。我们反抗藩篱人生的一切不合理的既成宗教。我们反抗由以上种种所产生出的文学上的情趣。我们反抗盛容那种情趣的奴隶性的文学。”“我们的运动要在文学之中爆发出无产阶级的精神,精赤裸裸的人性。”1923年所写的诗集《前茅》就是这一时期郭沫若思想的写照,诗人逐渐摆脱纯粹的想象、孤寂、彷徨,积极投身现实社会的反抗、创造。诗人要用这时代之光的茅打破这黑暗的盾,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呼唤与追求成为诗人诗歌的主旋律。
我们要追问的是,郭沫若诗歌话语空间的转换,有着怎样的精神思路,是什么促使了郭沫若发生了转变,重新回归历史现场,文学启蒙与革命文学之间又有何种联系与叛逆。五四文学启蒙在于“人的发现”,试图以理性的批判精神将中国从传统的伦理与被西方殖民化的序列中拯救出来,注重将文学作为改造社会与人生的工具,希望发生一种救国救民的自觉。郭沫若的《女神》成为五四时代精神的最大契合者,它喷发着个人的郁结,民族的郁结,以昂扬向上、反抗、革新的时代精神,表达了五四一代青年的心声。然而,五四文学启蒙高潮过后,国内依然是黑暗的现实:“国家到了民穷财困的时候”,“年年高举外债,抵押又抵押,割让复割让,在当事者亦何尝不是以作生产事业为名,但其实只养肥了一些以国家为商品的民贼,以人民为牛马的匪兵。”诗人理想中的现代民族国家未能实现,五四以来的启蒙话语在中国场域中失效。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郭沫若认识到“唯物史观的见解”是“解决世局的唯一道路”。诗人积极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以革命话语对启蒙话语进行合理承接与转换。
诗集《前茅》实现了启蒙话语向革命话语的合理承接与转化。诗人站在社会最底层的无产阶级立场上,对不公的社会进行控诉,相信只有进行无产阶级革命才能建立最理想的世界。作为无产阶级的反抗文学,郭沫若自觉地接受了马克思的革命学说,以阶级意识来描写工农大众的解放,以阶级立场分析中国社会的境况,认为我们的革命是以无产阶级为主体的力量对于有产阶级的斗争,要求从经济的压迫之下解放,要求人类的生存权,要求分配的均等。在郭沫若的革命文学话语中,诗人以阶级立场预设自由平等的乌托邦社会,并且只有通过反抗才能获得。如在《前进曲》中,诗人写道:“前进!前进!前进!/点起我们的火炬,/鸣起我们的金钲,/举起我们的铁锤,/撑起我们的红旌。”“前进!前进!前进!/世上一切的工农,/我们有戈矛相赠”“前进!前进!前进!/缩短我们的痛苦,/使新的世界诞生。”对美好未来世界的想象构成了无产阶级革命的潜动力。郭沫若认为“凡是同情于无产阶级”的“便是革命文学”,“无产阶级的苦闷要望革命文学家实写出来”。诗人在进行革命诗歌的写作中,注重对底层民众现实苦难的描绘,并直接指向不公的社会制度,从而揭示出革命反抗的合理性与必然性。如《黑魆魆的文字窟中》:“一群苍白的黑影蠕动,/都是些十二三四的年轻兄弟!/他们的脸色就像那黑铅印在纸上。/这儿的确是没有诗,/的确是没有值得诗人留恋的美,/有的是—的确是‘死’!/的确是中铅毒而死的未来的新鬼!”《励失业的友人》中写道:“朋友哟,我们不用悲哀!不用悲哀!/从今后振作精神誓把这万恶的魔宫打坏!”郭沫若最早反映了底层民众的悲惨生活,并明确指出前进的道路,只有通过革命才能建立自由、理想、公正的世界。
《前茅》是从想象的诗学到实践诗学的开始,是郭沫若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开始,其源动力在于对最理想世界、最完美世界的不断追寻。1924年,郭沫若系统地接触了马克思主义,“认识了资本主义之内在的矛盾和它必然的历史的蝉变”,“深信社会生活向共产制度之进行,如百川之朝宗于海,这是必然的路径”。此时的郭沫若深入接触了中国社会的状况,对社会现实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也由先前的“昂头天外”转向“水平线下”。思想的转变带来了文艺观的转变,“今日的文艺,是我们现在走上革命途上的文艺,是我们被压迫者的呼号,是生命穷促的喊叫,是斗士的咒文,是革命预期的欢喜。”1926年,郭沫若紧跟新文学发展的走向,提出革命文学的口号,认为文学是革命的前驱,在革命的时代必然有一个文学上的黄金时代。反映这一革命文学思想的诗集《恢复》1928年出版,诗人虽然身处大革命失败后的白色恐怖中,但以昂扬向上的战斗激情,对新社会的到来充满坚定的信念。
与《前茅》相比,《恢复》的革命理想主义精神更加强烈。如《战取》:“朋友,你以为目前过于沉闷了吗?/这是暴雨快要来时的先兆。/朋友,你以为目前过于混沌了吗?/这是新社会快要诞生的前宵。”“我已准备下一杯鲜红的寿酒,/朋友,这是我的热血充满心头。/要酿出一片的腥风血雨在这夜间,/战取那新生的太阳,新生的宇宙!”对于无产阶级囚徒生活来说,怎样才能发生颠覆性的转换,郭沫若把它安置在暴力革命这一历史场域中。显然,诗人的革命文学话语非常强烈地表现出一种阶级反抗的空间力学,站在未来理想社会的图景上反朔,底层民众只有经过血雨腥风的主体实践,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1926年7月,郭沫若参加北伐。南昌起义后,追随起义军南下广东,并加入中国共产党。经过革命斗争实践的磨砺,郭沫若对以工农为主体的无产阶级革命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革命是通往理想社会的唯一道路。在《黄河与扬子江对话(第二)》中充分表明郭沫若坚定的革命信念:“到底有甚么方法可以挽回命运?/有甚么方法可以幸福中国的人群?”难道“他们是永远当着猪狗,永远不能翻身?”“他们有三万两千以上的贫苦农夫,/他们有五百万众的新兴的产业工人,/这是一个最猛烈、最危险、最庞大的炸弹,/它的爆发会使整个的世界平地分崩!”郭沫若的无产阶级革命诗歌,作为反抗腐朽黑暗的旧社会,作为拯救底层民众生存困苦,作为争取大众自由的方式,体现出革命文学话语试图超越五四以后社会制度的局限,而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与实践,这是一种为民族未来思考的焦虑,更是一种基于中国现状的责任承担。
此时的郭沫若,在无产阶级革命的召唤下,更加强调文学的现实性与战斗性。他号召文学家“到兵间去,民间去,工厂间去,革命的旋涡中去”。紧跟时代脉搏,书写“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的文学”。如《我想起了陈涉吴广》,在诗的第一节,诗人追溯陈胜吴广暴动的起因、经过,以及最终颠覆秦朝江山的过程。诗的第二节描摹出二十年代底层民众的悲惨生活:“他们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有时候整村整落的逃荒。他们的住居是些败瓦颓墙,/他们的儿女就和猪狗一样;/他们吃的呢是草根和树皮,他们穿的呢是褴褛的衣裳。”诗人满怀悲悯之心对底层民众现实苦难进行全景式实录。诗的第三节揭示苦难的原因:军阀、买办、地主、官僚的压迫,“这是我们中国出了无数的始皇!/还有那外来的帝国主义者的压迫/比秦时的匈奴还要有五百万倍的嚣张!”因此,只有建立工人与农民之间的联盟,才能取得社会革命的胜利:“我们还有五百万的产业工人,/他们会给我们以战斗的方法,利炮,飞枪。/在工人领导下的农民暴动哟,朋友,/这是我们的救星,改造全世界的力量!”诗人对历史经验与现实境遇进行诗化,展现出中国社会的整体风貌,揭示出中国历史的发展走向,喷发出铿锵有力的呐喊,演绎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宏大叙事的序幕。
郭沫若的《前茅》、《恢复》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最初尝试,其话语模式为革命文学的理论倡导与写作实践提供了重要的参照体系。首先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改造社会的工具,把个人与集体合而为一,描绘出无产阶级团体按照自己的尺度创造历史的宏大意图。对于被奴役中的无产阶级而言,只有通过集体的战斗才能获得属于人类共同的自由,这种对人的主体性的张扬与对未来理想社会的憧憬,体现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所特有的价值追求。其次是以鲜明的阶级立场、民族立场批判旧的社会制度,以暴力革命作为通向解放牢笼困境的唯一出路,以寻求公平、正义的理性逻辑为革命文学的合理性提供了合法性的叙述。第三是底层叙事经验。郭沫若的无产阶级革命诗歌是底层人民的话语,反映出底层人民物质与精神痛苦,表达出他们对专制现实的不满,以及要求改变现实处境,祈求建立理想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强烈愿望。因此,郭沫若诗歌的语言实践是民族国家自主性的体现,是现代民族国家想象与实践的重要部分,并把这一目标预设在工农大众这一底层人民的理想、实践中,这样就改变了五四以来底层文学中感伤、愚昧等精神标记,以悲壮情怀、英雄气概建构起新的平民诗歌美学形态。
三、民族话语:现代民族国家文学的身份认同
“创造民族成员对国家的认同,凝聚全体国民的政治向心力,强化表现于共同文化特点之上的共同心里素质,使之成为具有共同身份特征的命运共同体”,构成了民族国家认同的基本内容。个体身份与民族国家的认同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因时代不同而呈现出若即若离的状态,民族国家认同不仅仅是政治上的属性,也包含了群体的社会心理与价值取向。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提出“想象的共同体”,他认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大可能认识他们的大多数的同胞,和他们相遇,或者甚至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们相互联接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位成员的心中。”抗日战争期间,救亡图存的历史现实,使众多作家把自己纳入到中华民族这一群体意象中,在身份上与国家、民族获得了高度的认同,成为民族精神的文化符号。郭沫若创作了六部历史剧,歌颂仁人志士,杀身成仁,借古喻今,激励抗战热忱。诗歌方面更有《战声集》《蜩螗集》《汐集》,可为民族史诗,以昂扬、悲怆的基调书写民族情怀与战时的呐喊。
在《母爱》中,郭沫若描绘了日机轰炸后的悲惨画面:两位防护团员扛着一架成了焦炭的女人尸首。那不只一个人,而是母子三人焦结在一道的。胸前抱着的是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腹前拳伏着的又是一个,怕有三岁光景。母子三人都成了骸炭,完全焦结在一道。这是抗战期间郭沫若在重庆看到的真实一幕,面对民族灾难、家庭灾难,郭沫若寰宇满目疮痍的祖国与灾难深重的人民,发出了历史的最强音。此时的郭沫若,投笔请缨,别妇抛雏。在国家存亡时刻,整个中华民族的每一个个体与国家之间获得了高度的身份认同,萌发出强烈的救亡意识。此时他们“共同受苦,共同欢乐和共同希望”,成为“相互联接的意象”,情感的共同体。
郭沫若的抗战诗歌,通过直接描摹的形式,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屠戮民众的暴行。在《轰炸后》,作者以悲悯的情怀叙写了日机轰炸后残垣断壁的家园,以及战争图景下的人们。“黄昏将近的时分,从墓坑中复活了转来,怀着新生的喜悦。/成了半裸体的楼房,四壁都剥去了粉衣,还在喘息未定。/人们忙碌着在收拾废墟,大家都没有怨言,大家又超过了一条死线。”在《“铁的处女”》中,则控诉了侵略者残害民众的行径。“日本人在满洲又有种新的发明,在一个圆箱的内壁全锭有尖钉,把人赤身地装进箱封闭两端,放在路头让行路者任意推转。”这些诗歌虽然没有郭沫若五四时代气吞山河的壮丽,却有着震撼人心的真实现场感染力。一些作品表现了人民大众共赴国难、收复家园的决心。郭沫若的一首《们》吹起了战声中的号角,“我亲爱的们!你是何等坚实的集体力量的象征,你的宏朗的声音之收鼻而又闭唇。/你鼓荡着无限的潜沉的力量,象灼热的熔岩在我的胸中将要爆喷。”在民族灾难的召唤下,在抗日精神的洗礼下,《们》以雷电般的节奏、慷慨激昂的情感,书写全民族的齐声抗战。《中国妇女抗敌歌》则以歌词的形式,回环往复、直抒胸臆,具有很强的战时鼓动性。“上前线,上前线,带上我们的针,带上我们的线,为前敌将士,缝衣千万件。/使他们无劳后顾,把战后化成乐园。/站起来,站起来,战到最后一天,守到最后一天!”《血肉的长城》则以昂扬的斗志鼓舞人们“以血以肉新筑一座万里长城”,《抗战颂》等诗篇歌颂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再生”。在这些诗歌中可以看到,作者把个“我”的情感有效地缝合在“我们”这一集体群像中,个体与集体视域融合,建构出民族共同体的意象连接与国家的认同。一些作品表现了与投降卖国者的斗争。如《诗歌国防》中写道,“帝国主义在这儿运用它的阴谋,他于化学兵器之外还使用着内攻,他由民族中造出汉奸来发生出鱼烂作用。”“我们要鼓动起民族解放的怒潮,我们要吹奏起诛锄汉奸的军号。”
抗日战争期间,在以“国家”为中心的框架下,郭沫若由“我”到“我们”的书写,折射出中国民族共同体认同的精神脉动。抗战文学作为民族成员心灵投射的文化符号,代表了一个自觉的现代民族国家的觉醒,浓缩了民族成员对光明、正义的价值追求,反映了民族群体向心力建构的巨大潜能。由“我”到“我们”是个体到群体的视域融合,在两者之间的游离、滑动、前行中,不仅个体超越了自我的限度,而且提升了现代民族国家确认的力度。以郭沫若抗战诗歌为代表的抗战文学虽然饱受争议,但是,我们站在新世纪的时空点上重新观察,承认文学性不足的同时,更应该看到,它是一种在场叙事、战时叙事、国家叙事、救亡叙事的交融,为抗战以后战争文学的不断书写,提供了情感基调与文本雏形,作为新文学的重要一页,具有无法替代的作用。
郭沫若的抗战诗歌吹起了战斗的号角,字里行间跳动着对正义与光明的追求,是爱国精神的表现,是国家命运的真实档案,是民族情绪的鲜活记录,是民族灾难的血泪书写。在抗战文学中,救亡的历史意识使大多数作家自觉地把自己纳入到民族国家这一范畴中,“民族国家成为一个集中表达的核心的、甚至唯一的主题。国家成为了意义的来源,成为了几乎唯一的叙述与抒情的对象。”郭沫若把抗战直接比作“炼狱”,直面严酷的历史现实,诉说民族的不幸与新生。在民族灾难时刻,这段悲情的历史记忆重塑了坚韧、爱国的民族性格,“经过这场战争,中国文化的优越性会得以保留,而那些劣根性则将在战争的洪流中被清洗干净。”“而抗战文学正是通过对‘救亡’的叙述,最终完成对于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形象的重构和确认,也体现了在中华民族认同问题上,中华民族从‘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到‘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的转变。”虽然民族集体记忆掩盖了个性化表达,但是却为民族精神的张扬与民族群体的认同提供了最广泛的基础,从这一角度讲,抗战文学的精神洗礼寓言着“新中国”、“新民族”的到来。
“现代文学的语言实践是民族国家自主性的体现,或者反过来说,现代文学的语言实践,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部分。”现代民族国家叙事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形态,它自觉地践行着第三世界的“民族寓言”,承担着为现代民族国家塑形的历史使命。契合时代而歌,从启蒙话语、革命话语到民族话语,郭沫若的大量诗歌创作实践了民族共同体的想象与书写,是以“国家、民族、人民”为主体的“大叙述”,开创了新文学的表达范式,拓展了诗歌的精神空间。作为一种新的文化诗学,虽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为我们考察现代民族国家文学的嬗变与发展提供了鲜活的文本资料。
(责任编辑:廖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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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2文献标识符:A
1003-7225(2015)02-0019-05
*本文为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资助项目,项目编号:GY2014C04。
2015-03-23
冯清贵(1975—),男,河南辉县人,绵阳师范学院新闻与传媒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