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故园(外一篇)
2015-11-14杨爱魁
杨爱魁
念念故园(外一篇)
杨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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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北方的山村,在暮色中静默;底色苍黄,油画般透着庄严。没有袅袅炊烟,也没有晚归的农夫。
很难瞧见耕牛、山羊,以及猪——这些充满着温情的牲畜。倒是随处可见散养的狗,三三两两,惬意,随意。
连鸡鸣声也很少听见;村庄安静极了,正如沉默的土塬。
新鲜或不新鲜的自来水,取代了甘甜的井水。没有了挑水时洒下的一路水痕,也没了井台边粗声大气的问候。
车轱辘碾压的痕迹不会再有了,柏油路像黑色的血管,延伸到每一条村路。架子车早已过时,喷吐着黑烟的三轮或者四轮农运车,在乡村道路上亢奋的不可一世的奔跑。
一切都在变好;一切旧的记忆正在消失。
故园的安静与隐忍,藏着许多欲语还休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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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正午的阳光很温暖,也很安静。仿佛一场梦境,一声叹息,一个毫无预兆的哈欠,慵懒极了,却又溢满祥和之气。
一排排红砖青瓦的民居,像金色的音符,在马路边错落开起伏的韵脚。院落干净,不养鸡,也不养牛、养羊。男人大都在外做事,守家的是老人、女人,小屁孩、小丫头片子。
很少看到老人靠着墙根晒太阳,那是七八十年代常见的光景。如今,家家都生了大炭火炉子,热腾腾的,水壶里的沸水嘟嘟的叫。
女人下厨做饭,也不生柴草炉子,用的是电磁炉、煤气灶。蔬菜有自种的,也有向串村小贩现买的,价格公道,老少不欺。
上学的孩子是越来越少了,很少见到成群结队、打打闹闹的景象。每过半小时,就有通村班车开过,大声放着秦腔或流行歌曲,排气管吐出一股股黑烟,给乡村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偶有小轿车疾驰而去,像一尾鱼,在乡村的道路上划不出一丝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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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土房子还在,远离马路,远离聚落,藏在浓密的树荫里,矮小而败落。红色的油漆过的木窗子,早已斑驳不堪。
门楣上“耕读传家”四个字,虽然遭了岁月风尘的侵袭,却依然不减当年的笔力。门墩掉了一个,另一个显得孤单。
没有院墙。推开门,秦岭在南,巍峨在望。晴朗的日子,可以数得清群峦的衣褶。天那么蓝,仿佛漂染过一般。
院口的一株椿树,已过不惑之年,黝黑、挺拔,威武,老成持重。不是那种可以食用的香椿,不然恐怕早已夭折。这株树百虫不害,百毒不侵,默守着故园的春夏秋冬。
那一排白杨,是母亲亲手栽植,如列队整齐的士兵,俊俏而帅气。夜里,起风时,便一齐哗哗的鼓掌,又仿佛齐声欢唱。
那一株核桃树,已经有了老态龙钟的架势。树冠最大限度的撑开,仿佛要接住每一缕宝贵的阳光。
而那两株柿子树,则文文静静,十分秀气的样子。秋天来临,黄叶落尽,一树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照亮故园暗哑的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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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住在老式的红砖房子里,一个人守着日渐衰败的家园。她不愿进城,怕迷路,怕城里的吵,怕“鸟笼”里的孤单。
在故园,母亲是畅快的,呼吸自由,行走健朗,一个人打理衣食住行。这里那里,都清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深秋时节,母亲攒扫起很多很多的落叶;冬天,就用干透了的落叶烧炕,一屋子的暖和。
屋子的墙面上挂着一面方镜子,上面镂刻着两只红色的报喜鸟,古香古色。镜子上有一道裂痕,母亲却舍不得换掉,说是所剩不多的嫁妆。
院门口开辟出一方菜地,四时菜蔬此起彼伏。春天的菠菜、韭菜,夏天的豆角、黄瓜,秋天的蚕豆、向日葵。到了冬天,在菜地边的地窑里,埋藏着白萝卜、胡萝卜、大葱……
母亲一日日劳作,陪故园一起衰老。当我携妻带女回家探望,她总是异常高兴,非得亲手做一顿搅团、面皮或臊子面。
白发悄悄爬上母亲的鬓角,而我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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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恋故乡,怕回故乡。乡音虽未改,却已不那么纯正;房还是那座房,路还是那条路,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陌生。
老人们的笑脸,添了些苍老、沉静;孩童们却已经长高了,规规矩矩地问好,规规矩矩地告别。细想想,却少了随意或者亲切。
老房子已经显出了颓势,风雨和着时光的流响,将山墙剥蚀得斑驳不堪。燕子似乎已经不在房梁上做窝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毫无生机的巢。
只有门前那棵核桃树,兼风兼雨,愈见繁茂。那些留在往日窗棂上的笑声,听听,还在;要想掬走,却难。
思恋家园,却无法再添砖添瓦;那爬上老房子额角的牵牛花,还年年开着,独自灿烂。
秋
柿子红了的时候,秋,真的就来了。
在这以前,都是一种有限的过渡。先是知了的叫声渐渐隐去,再是掉下几片微黄的叶子,空气中弥漫着瓜果的清香,不知不觉间,身上的衣饰也失去了清爽与飘逸。然而,这并不算得上是真正的秋。真正的秋是成熟的、老竦的、清矍的,充满着沧桑感,左看右看,都像一幅出色的油画。
秋天,注定是厚重而内敛的。光是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那带着浓浓药味的苦香,一下子就给秋天定好了基调。花是那种暗黄,一点儿也不张扬,一点儿也不夺目,一团团锦簇在一起,就像凭空织就的一席地毯。说不上巧夺天工吧,但绝对是自然天成。花香,就像陈年的老酒,愈酝愈浓,以至于挥都挥不开了。即使在这样清冷的秋里,蜂儿却不曾有一点点的畏惧。它们从从容容地忙碌着,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又从那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去了。秋天的蜂,亦不像夏天的蜂那样喧嚣,在灰黄的天空的背景下,它们如睿智的哲学家,心静如水,气态平和,闲庭散步般,在花的海洋里遨游。它们一满儿是灰黄的衣裳,正是僧人们陈旧的布衣,难道,它们正从秋天的余韵里参悟着什么?
在秋天的这幅画里,如果作为一种点缀,最好的莫过于满枝的酸枣了。是那种小小的、其貌不扬的、挤挤挨挨的枣,一溜儿都是红色的。悬在那断崖上,可望而不可即。倘捡起一粒石子甩上去,就会落一阵儿红色的雨。捡最大最红的尝一颗,准定儿是甜的;小一些的,却是酸的。这小小的秋天的精灵,最喜欢的,就是玩一些诱人的把戏,让你欲罢不能,却更加地无可奈何。当然,如果它们生长在了危崖险壁处,就只好寂寞的任西北风把它们拂落在深深的峡谷里。也有不服输的农人,拿一根长长的竹竿,将它们统统敲落下来,捡进竹篮里,褪去它们红色的外衣,只留下硬硬的枣核,卖到药材收购铺里,换一些过冬的零用钱。这就更有些意思了——不知那些红色的枣,是不是借了农人的竹竿,来战胜无际无涯的寂寞?
那时,已经起了秋天的霜。我一直以为,霜,是类乎于酒的,大自然的酒。借助了这酒的陶醉,树的叶子各各变得“有了颜色”,有金黄、金红、金紫,统统是酒至半酣的模样。“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种醉红,从牛车布帽的古代,一直红到了灯红酒绿的今天,一点儿也没有走了模样。枫叶自不待说了,那是世间最为美丽的女人,纤纤瘦瘦的,一杯酒下肚,就自里而外掩不住的绯红。有多少凄迷惝恍的爱情故事,因了枫叶的陪衬而显得分外的迷人和婉转。还有一种红叶,属于男子汉的红,却是北方最常见的柿叶。柿叶在经了霜的一次次浸淫,始一点点变红,先从叶尖红起,渐渐地涸染到叶掌、叶脉,最后连叶柄也变红了。这种红,是那么的厚,那么的硬,那么的韧,似乎不用一把锋利的砍刀,就难以斩断那经脉相连的红。一片一片红了的柿叶搅和在一起,整株树就像着了火,一树的火苗,一树的热烈,一树的奔放与骄傲。
再等些时日吧。仿佛在一夜之间,柿叶如纷飞的蝶,在秋天的浓雾还没有把它们逮住之前,忽啦一下飞走了。这时,藏在枝头的秋的宝贝,就一下子展现在人们眼前了。那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啊——满树累累的红色的灯笼,把枝头压得弯弯的;却又纹丝不动,像一尊鬼斧神工的雕塑,在略显褐色的背景里,静默。偶有轻风袭来,也只是微微地摆动几下,稍顷,又归于宁静。这是怎样的沉着,怎样的修炼,全不似烈日炙烤下的麦田,借一点点风,就会掀起滚滚不绝的波浪。这不正是继承了秋的本色、依托了秋的灵魂、点化着秋的魅力和气度风范吗?然而却有秋的使者并不那么老成持重,它们叽叽喳喳,蹦蹦跳跳,一点儿也不在乎秋的格调和氛围。它们跃上枝头,欢天喜地的啄食着鲜美的柿子——这秋天赐予它们的礼物。它们飞得不快,但很轻盈,有一条长长的、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尾巴。它们总是聚在一起,从不轻易单独行动,它们的吵闹声,总是惊醒在枝头打盹的松鼠。它们,是秋天最活跃的音符,我们把它们唤作“花喜鹊”。
当北风越来越硬,像皮鞭一样扫过大地的时候,秋天就悄没声息地离开了。枝头上固然还挂着一颗瘪瘪的柿子,那也仅仅只能算秋天的一个影子了。赶在雪花降落以前,秋天像尊贵的骑士那样,隐没在了山山卯卯之间。那色彩斑斓的卷轴,在雪花温柔的手心里,一点点地卷起来,直到了无踪迹。
这就是秋啊,我心目中永远的图景。
◎杨爱魁,笔名木又白,陕西宝鸡人,1977年出生。宝鸡市职工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