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柏树林(外一篇)
2015-11-14吕海龙
吕海龙
那片柏树林(外一篇)
吕海龙
村子南头的那片柏树林紧靠大公路。未修大公路前,柏树林的东、南两面是两条沟壑,翻过深沟就是另一个村子。
以前,那片柏树林是茂盛的,如今更茂盛了。往西可视处,还有一片柏树林,规模和这片相当,也都应该姓“吕”——当然还有吕*氏或少许“外姓”——除非,往东、往南,那大小不一的柏树林可能就姓“张王李赵”,等等。各位听着可能有些找不着北了。其实,那片柏树林就是一片公墓,有我的爷埋在那。一抔黄土堆,没有墓碑,坟前头只有两棵苍柏守护着——一棵是我逃学从荒芜的窑背上拔回移裁的,一棵大概是熟落的松杍生下的。已说不清楚。总之,每年的正月“挂灯”、清明扫墓、“十一”烧纸,想从那年年新添的高碑群墓中找到祖父那方荒草萋萋的坟茔,直寻两棵大柏树就行了。
老辈人常说:“谁家坟地里还没个弯弯柏树”虽说是借树喻人,但放眼环视坟地,确如斯言。至于我的曾祖父、曾祖母,或再往前的祖先是否安埋在这里,问及父亲都已无从知晓,更何况我呢?想想也是。在那个兵荒马乱、饥馑、讨生活的年月,似乎能安埋在这里都是一种奢望。更何况在这片土地上被人为平整掉,或自然湮没的坟冢估计不计其实吧。要不,乡人在灌溉庄稼时,怎么老会碰到水进地中腰大半天淌不到地头的怪事,在拉土平方中还能抛出朽棺木、陪葬的瓦罐、麻钱之事呢?
小时候,走过那片并不茂盛的柏树林,心中总是莫名的害怕,害怕碰上鬼。但大人们似乎并不在乎,在墓地边劳作时,往往将盛水的瓦罐就搁到离近的碑座上。割麦子累了、乏了,就撂倒一捆麦秸坐在坟茔旁吸支烟顺气。现在想来,其实有啥可怕呢,那里安息的还不是多年前的邻里,对门管叫爷、叫婆的老人。真要说害怕,其实害怕的倒是那些我们叫叔、叫姨的竟也安歇在了这里,而他(她)们的儿女却和我一般大小,或许还小些。
这里有无疾而终的了,有被病魔掳走的,有寻无常的,有在外为官、经商谋生大半辈子,毕了却仍想回到这里的人。即使只有一个“木匣匣”,他们依然向往回到这里。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就已经沾上了这里的黄土。无论生前多么显赫,多么卑微,或为官,或为民,或大富,或贫穷……在这里都只是一个黄土堆。
那一个个如此相似的土堆,不是叫婆、叫爷,就是叫叔、叫姨,甚至叫嫂、叫哥。让外人看来,唯一能显示出他们“身份”的,无非就是那一个比一个高大、雕饰精美的墓碑了。孝子贤孙们都想竭力的彰显他(她)们生前的尊贵和家族的显赫,却用了一方最俗的顽石去铺张的承载这一哀思。似乎要将生前对他(她)们精神上、物质上的吝啬、亏欠全用这张扬、排场的丧宴,高大的碑石去弥补,去作给乡人、儿孙去看。
在这片土地上,似乎鲜有人知道自己的脚下就是周公制礼之地,周公老人家早就划定:天子修陵,诸候修墓,士大夫修坟,老百姓埋个冢。要不咋说“荒冢一堆草没了”呢?对平头老百姓来说,其实很多人的先祖都是这样被“草没了”吧?!还有,对坟头植树,《春秋纬》中就说:“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候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楝;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在周礼滥觞之地,作为一个平头百姓,能留一个黄土堆,并树以柏,想来应该是很超“规格”了吧!?如此,难道还需将那顽石修盖的那么高吗?何况这片柏树林里的“主人”们,谁的生性脾气、谁的“不赢人”事,彼此心知肚明,谁该称呼谁啥,那辈分都不会因“下去”的早晚而改变。
柏树林,这对祖祖辈辈讲究入土为安的乡人,真是即忌讳又亲近。平日里柏树林是寂寞的,寂寞的没有一人愿意去走近,只有觅食的鸦雀、鼠狐给那里增添了一些聒噪和生命的迹象。坟头,那已被风吹、日晒、雨淋的只剩个竹骨架的花圈上、那出奇吐新的柳木孝棍上,雀儿们不惊不诧的翘望着从阡陌走近的祭奠者。比起城市陵园的整齐化一、肃穆庄严,这片柏树林显得有些凌乱,有着永远拔不完的“鬼爪爪”、“咪咪猫”,新旧坟头始终交错着,找不出一条出入的“正路”。但在这里,似乎每一个坟头都是风水先生勾出的“美穴”。
从坟头走过,你都会看到雕龙附凤的威武碑石,无一例外的雕刻着“先考*老大人”、“先妣*孺老大人”云云。当你一时思量不起这究竟是那位尊长的“阴宅”时,瞅瞅碑下方镌刻的墓主儿孙的名儿,就会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那个爱“抬杠”的“*爷”和剪了一手好窗花的“*婆”的坟头,只是呼称了几十年的“*婆”、“*爷”,倒让人淡忘了这爷、这婆的“官名”竟然这么靓、这么文绉。
寂静了一个夏、一个秋,腊月、“打春”前后,这柏树林似乎又该“喧闹”了:一把鼻涕圪蹴在墙角的老汉,被人问及“*爷,啥时吸你的臊子面啊?”老汉豁达的笑骂道:“你个碎怂,吃我臊子面早着哩!”引来众人没高没低的一阵戏谑,老人还真活过了“八十四”无疾而终;而有些后晌还在端着老碗咥干面,和乡邻抬杠、“掀花花”的,当夜倒头睡下就再也未能起来……还有,还有很多没能迈过这“七十三”、“八十四”“槛”的。在声嘶力竭的锁呐声中,在掷地声狠的“破盆”声中,被身强体壮的后生八人一“换班”抬往这片柏树林——生前常叹没有坐八抬大轿的命,死后却坐了回八抬柏木棺——在儿孙、媳妇、外甥、女儿及亲戚族人一片撕心挖肺的啼哭、唏嘘中,从此阴阳两界。
那片柏树林越来越茂盛了,那个古老的村庄越来越冷清了。年轻的后生都到外面“闯世事”去了,年老的在街头也一年比一年更少了,寂静的比那片柏树林还寂静,实在难见当年一到冬日太阳天,避风的墙角挤满老汉“掀牛”、“嗮暖暖”的情景。老辈们不禁感叹:“连个抬棺材、打墓的后生都没有了!”
那就将棺木搁到拖拉机铁架上,那就雇台挖掘机去挖出墓道。反正乡人有的是办法。至于灵柩在出殡的路上遭受了怎样的颠簸,至于机械的轰隆声惊动了多少坟地的亡灵,想必走了的人会适应的,一定会适应的。不适应有啥办法呢?活着时不是啥也都适应了么?
据说,在自然界,动物们快不行时,都会找个僻静的地方悄然离去,即便死于非命,同类都会将其尸骸藏匿到隐秘之处,踪影难觅。那片柏树林,却不知不觉的添了一棵又一棵寄托后人哀思的柏树。但不知从那一天起,一些村庄的柏树林却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不久,便神话般的矗立起了庞大的厂房、设备。按说,以前既盼儿孙出去“闯荡”,又怕儿孙“走西口”的老人们,再也不用熬煎了,更不用愁苦殁了没人抬了,但是老人们却似乎更恐慌了。
想当初,当我踩着雪后泥泞的土路走进那片柏树林,给我的祖父“挂灯”照亮时,我还为村人将祖坟地选在这旮旯之地,将先人们安埋在这沟壑崖畔而忿忿。若干年后,当我从新修的平坦大公路上,不用经过街道径直几步就能到那片柏树林,给祖父坟头压上“新纸”时,我却莫名的害怕,害怕有朝一日那片柏树林真的不复存在。因为,除了一把铁将军看守的破败老屋,那片柏树林可能就是我亲近故乡不多的念想了。谁敢保证,有朝一日那片柏树林不会消失呢?
哎,消失了就消失了吧!还是抓紧时间让未曾回过老屋的儿子也去看看那片柏树林,在那两棵大柏树下的黄土堆前去叩三个头。记住,我们的先人就安埋在这,这才是我们的根。
鼠夜小记
寒冬之夜与友酣饮,沉醉难觅归途,便和衣同宿其在乡间卧房兼储藏室的一方陋室。百无聊奈中,就借着醉意东扯西聊起熟人的掌故、坊间逸事或社会时弊,替他人长吁短叹,无端生发出讥笑、悲悯、怜惜、憎恶,还有感喟之情,入梦已至午夜。梦境中却也是乱七八糟的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在酒精的作用下,加之空气渗冷,铺有电褥子的床铺炙烤难耐,便辗转反侧。
乡间的后半夜静极了,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便又静寂如初。半睡半醒间,屋内传来“嗵嗵嗵”的急促奔跑声,而后是“吱叽”、“吱叽”的叫声。瞬间,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噢,这不是久违的鼠叫声吗?对,一定是的,且不会少于三两只,似在警觉地、滋滋有味地偷吃着酒后的残羹冷炙。此刻,朋友不知是习以为常、懒得搭理,还是酣睡正香,竟纹丝未动。而我竟也屏住呼吸竖耳细听,无半点掷物驱赶或惊扰其美食的念头,还徒生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动。头脑中并闪电般想到自己大约二十多年未夜听鼠窜“进行曲”了。当年住进钢筋混凝土楼房,摆托鼠扰的喜悦、兴奋,在这晚竟变得莫名的失落。
那时,尚居住在老家祖父手中建筑的“半边盖”土坯房中,天花板则是席棚搭成。每到秋收毕入冬后的夜静之际,席棚上便会如约传来老鼠“嗵嗵嗵”顺席棚墙角哧溜过的声音,且几乎夜夜上演伴人入眠。“嘘”!往往疾声吆之,或随手拾起什物捅撞席棚、拍打坑沿、拾炕而起惊扰之后,老鼠们便会迅及入洞收敛一阵子。不久,就又群体出洞“猖狂”开了。这时,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已困乏至及,鼠辈们只要不是太过分,便相安“作”、“息”,一夜无事。直到次日,见粮袋被噬咬,“席包”被打洞,女人们便是怨天恨鼠地胡乱咒骂一通。骂老鼠可恶、可剐、可杀,骂“死掌柜”的不赶紧买个“铁皮包”气死“贼鼠”。当然,也有让人笑颜逐开之时,那就是——惬意地围观花猫在墙角叼着魂飞魄散的老鼠戏耍一番后再饱餐掉,残忍的瞧着中了“铁猫”行将毙命的老鼠垂死挣扎的狰狞,解恨地将食了“药饵”一命呜呼,已僵硬在院落的鼠尸抛入臭水沟。
有老鼠的夜晚,煤油青灯一盏,烫人热坑一滚,尽管住在公路畔边,后半夜却鲜有车声,静寂的透过纸糊的窗棂、翘裂的门扇缝都能闻到春之细雨、夏之蛙呜、秋之虫唱、冬之雪落,黎明之鸡晨,深夜之犬吠。“群鼠乱舞”让乡间死一般寂静的夜似乎有了活意,让劳累的庄稼人梦想更加酣畅淋漓。想到此,忽然忆起乡间一个被当作茶余饭后谈资的真事:说是某叔“三夏”麦收一天困乏不堪,夜间倒头酣睡,一觉醒时却见坑席上一撮肉屑,再看脚茧有被咬噬的印痕,方知是熟睡中有老鼠误将裸足当做食物噬咬一番。想来庄稼人脚茧太厚,亦非鼠辈的美味佳肴,老鼠才忿忿弃之而去。当时听了觉得甚是滑稽。今忆来,那种干乏活后大睡、酣睡、忘我的睡眠,那种解乏、痛快、无纷杂干搅的睡眠,令住在水泥从林中,每天起早贪黑奔波着、劳碌着、算计着、欲望着的人是多么的渴望?没有老鼠的夜晚,人们费尽心思将自己囚进“森严”、林立的钢筋混凝土大厦中,让耳膜无休止的充盈在车声、塔吊声、音响声、聒噪声、谎言声、是非声重重包围中,让黑色的眼睛找不到一片真正“私属”的黑暗。大脑的高速“进化”,饱暖思淫欲的龌龊,欲壑难填的罪恶、蝇营狗苟的卑劣,都在这喧嚣、浮躁,弥漫着欲望的夜色遮羞布下肆无忌惮的谗笑着、谋算着、交易着。自套枷锁的人做着同床异梦、噩梦不断,这是何等的累,何等的可笑。
在人们追名逐利,向所谓“幸福”奔波的路上,鸡晨、犬吠、蛙呜、虫唱、鼠窜,还有与相爱之人相拥而眠的酣声,那些天然的、久违的声音,竟让人成为一种奢望。当你怀念它、捕捉它,回到哪地、那坑头苦苦找寻它时,根本已找不到了。当然,不是它们隐遁了、灭迹了,而是人们心头的杂念占据的太多、太多罢了。
有老鼠的夜晚,生命的温暖驱走了心头的寒意和迷惘,让迷失的心回归对暂短生命的理性思考,特撰小文以记之,权作对那段贫困却不失美好的夜晚,或者岁月的一丝念想吧。
◎吕海龙,男,陕西岐山人,民盟盟员,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陕西省交通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