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钟
2015-11-14张亚宁
张亚宁
晨 钟
张亚宁
夜的安静,总是让大红公鸡的一声长鸣打破,给沉静的村长披上了一件五彩斑斓的嫁衣,喜气盈盈,活力十足。
鸡叫是没人骂的。我家小院里的鸡跑到别人家院子里叫过,一直没有惹来纠纷,猪狗倒惹来几件刺手的事。公鸡清晨叫的多,母鸡白天叫的多,这似乎是千年不变的规律。二者的鸣叫次数比较起来,真没有人测量过,但它们的叫声用意截然不同。
大白天,母鸡咯咯哒地叫,干活男人的耳朵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从来不顾问母鸡鸣叫的地方,鸣叫声音的大小,因何而鸣叫。小孩子和女人总是乐呵呵地跑去看个究竟,顺便把母鸡悄悄地送下的礼物捻在手中。鸡屁股不是轻易能被人看到的,母鸡咯咯哒地叫时蛋已经从鸡屁股里掉下来,母鸡扇着膀子跳出下蛋的地方。收蛋的人摸着热乎乎的鸡蛋,对鸡的叫声一点都不烦,有几份感谢。这是母鸡叫的最敞亮的时刻,似乎把自己最光荣的事情宣传给全村人。母鸡的叫声也有人不喜欢的时候,偶尔传来叽叽咕咕的叫,让鸡的主人或多或少有些胆怯。母鸡平时叽叽咕咕开叫,定是遇到刺手或者可怕的事,它们才不约而同地叫起来,发出求救信号。
公鸡的叫与母鸡不同。除过早晨按时按点的鸣叫以外,它们悠闲的时候仰长脖子,尖尖的嘴巴张的老大,眼睛瞪得如明珠,骄傲地欢叫,自以为是。遇到危险的事甚至危及到它们的生命的时候,弱小的公鸡像一直只发怒的狮子,威武的很,双翅展开,尾巴高翘,眼睛大瞪,脚步紧促,猛虎下山般藐视着对方。公鸡只有踏住母鸡并做那快乐之事时,公鸡像做了变性手术,不像一只坦坦正正的公鸡,有几份母鸡般的温柔。这时的母鸡也是最真实最温柔的,有了女性的那种小鸟依人的可爱与迷人,幸福地被公鸡踏着。
我们的村子是一个大村子,虽然只有四种姓氏,但人口有好几百。家家户户养家禽和牲口,可以说每户人家至少养四五个。它们饿了,兴奋了,悲伤了,都会不约而同的发出形式多样的叫声。我常常把它们的嘶叫当成它们互相之间最真诚的交流或者鄙视的交锋,也是对人类的呼唤。这些对村里人都似乎有一种不成规则的规定,就是牛叫也罢,猪叫也罢,猫叫也罢,村里人都不怎么关注,但是早晨的公鸡叫是人们最关心的。公鸡一旦叫起来,寂静的小山村顿时沸腾。
村里鸡多,家禽算总重量的话,鸡排不在最前面,两头大公牛与一头大母牛的重量就能超过全村所有公鸡与母鸡的总重量。但鸡的数量却遥遥领先,村里大大小小的家禽数加起来都没鸡的个数多。我没算出全村鸡的数量,我敢肯定鸡的数量最多。白天,我把鸡忘得一干二净,包括母鸡的叫我都忘了。母鸡叫出声,我就知道往下蛋的地方跑,公鸡叫,我就当没听见。晚上睡不着觉,我就想鸡,一家一家挨着往过想。想他们的鸡窝,想鸡窝的样子,想鸡窝里卧几只鸡,想鸡的样子。小卖部老板家有几只,村长家有几只,我家有几只。一晚上能想很多人家的鸡,好像每次就剩那么几家的鸡,就可以算出总数来了,鬼使神差,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如果把全村的鸡带到队部集中起来,平均分配,我估计村里人平均一人拥有五只鸡绰绰有余。
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喂鸡,一只必须具备的公鸡以外,大多数是母鸡。母鸡下得蛋带到集市上卖到的钱置办过年的年货,给孩子添件衣服,交学费,买家庭生活用品。很少人独享鸡蛋的美味,平时家里来客人或者过重要的节令,主人才会拿出平时一颗接一颗积攒起来的鸡蛋,或者煮或者炒或者点荷包蛋,都是用来招待贵客和过节的一道丰盛的大菜。一两户人家喂公鸡多,一个是过年不割肉宰了吃鸡肉,另一个便是把公鸡带到集市上像鸡蛋一样卖给城里来乡下收土鸡的人,卖来的钱置办其他物品。
有人满头大汗地捉公鸡,我就害怕,担心他们把公鸡打鸣的权利剥夺了,谁来叫醒村里的人?我一直在担心,每年冬天都有人捉鸡卖鸡,似乎是一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机械在那里马不停蹄地工作。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村里的公鸡还是默默无闻地鸣叫服务。公鸡叫第一次的时候,天很黑,走出院子,伸手不见五指。这个时候,轻易没有人起来,半睡半醒的等鸡叫第二次。村里的鸡叫是有规律的,不是随便乱叫。在我的记忆当中,谁家的公鸡叫了第一声,永远是第一个叫,从未改变。在鸡族里,可能有什么语言暗号,还是他们开会商定一样,推选出一只公鸡作为代表,每天早晨,它会准时准点第一个发出信号。只有它们选出来的公鸡开叫了,第二只鸡、第三只鸡、第四只鸡便跟随其它公鸡叫:“哥哥明”,“哥哥明”。一个比一个叫得厉害叫得动听,比赛一样,谁都不愿意落后。大约叫十几分钟左右,村里立刻安静了,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其它动物一句都不叫。鸡叫第二次的时候,村里所有的鸡断断续续叫开了,把熟睡的人全部叫醒,唤醒沉睡的大地。狗了牛了驴了也叫,稀里哗啦地随着鸡鸣叫几声,然后安安静静地与鸡一块停下来听村里人的动静。村里人陆陆续续起来,女的生火做饭,男的出山劳动。村里的路上人来人往,虽然远距离看不到什么人,但是根据走路的声音或者喘气的声音能判断出前面或者后面是谁。
公鸡叫三次,天就大亮了。太阳像个害羞的姑娘,半遮着脸悄悄地偷窥村里的人。村里的狗啊牛啊猪啊都断断续续地叫着转悠着。似乎鸡是家禽里的老大哥,鸡不叫第一声,村里所有的家禽没一个敢张开口叫。鸡叫了,它们似乎又不敢不随鸡叫,只有村里的大多数鸡叫开了,接着狗叫几声以后,村子里的一天又开始了。
鸡叫的很准时,没人催它从梦中醒来叫。一年四季,鸡不会出错,给我的感觉鸡的时间观特准,一天与一天之间,似乎差不了几分钟。即使某天夜里,有黄鼠狼来叼鸡吃,鸡也不会鸣叫,只会咯咯哒地乱叫一顿,求助熟睡的人来救援。要是谁家的公鸡在人们没睡觉之前打鸣,按村里老人流传说是不祥之兆。谁家的公鸡莫名其妙的叫,第一次让主人听到就吓得毛骨悚然,心里实在不舒服。三天之内,这只鸡的生命就结束了,或者杀死吃肉,或者扔在阴森的地窖里。村里人不约而同地议论鸡的主人,要是这家人不出什么意外,人们的议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化,要是这家人出点芝麻大的事情,村里人立刻改口:“看看,前段时间他们家的大公鸡在夜里就乱叫了!”
大公鸡不认识月亮,熟悉太阳。月亮照亮了全村,鸡窝里的鸡乱动,它们能听见夜里走动的人的声音,能看清走路人的脚步,但它们从来不张口叫。鸡在漆黑的夜里很乖巧,只有人惊吓它们,它们从来不轻易发声惊吓人。院子的噪声再大,它们都安安静静地休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太阳好像与鸡商量,鸡叫开的时候,太阳也就慢慢地露头了。鸡把父亲从梦中催醒。父亲蹑手蹑脚地开始起床,我知道鸡叫了。父亲从来不看表上的时间,只要鸡叫了,他肯定起来做活。我想要是村里没有了鸡,村里人一定乱套了,时间差就乱了,估计要误很多事情。有时候,家里的女人失眠了,催促男人早点起来,到地里干活。男人懒洋洋地翻个身说:“催什么催啊,早着了,鸡还没有叫了。”
公鸡就是村里的流动闹钟,它们无怨无悔地在几平方米的小屋里,几十只鸡挤在一起,默默无闻地为村里人掐着时间表。很多时候,当我听到父亲在地下走动的声音,我知道鸡叫第三次了。父亲已经从地里干了一次活回家了。太阳金灿灿地照着村口的石碾子,鸡在碾道里寻食吃,咕咕地叫,不那么卖命的鸣叫。村里的人都一样,在鸡叫第二次和第三次的中间段起来。屋里的灯光能照得半个院子亮,院畔以外的地方漆黑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村里人熟悉村子里的路,拿着农具在小路上走着。哒,哒,哒的走路声很熟悉,每一个人能根据对方声音的大小,落地的轻重,前进的速度能断定前面走的是谁,后面走的是什么人。他们在田地里干着活,鸡也叫着,直到天大亮了,他们陆陆续续回家吃饭。
公鸡的鸣叫是公众的,不属于一个人一家人的。张家的鸡叫了,李家的鸡能听见,王的鸡叫了,张家的鸡照样能听见。全村的公鸡叫了,全村的人就都起来了。只要是计划在鸡叫后干的事,公鸡不会给人误事,准时会张开它那灵巧的嘴巴,在漆黑的早晨,把最美的声音回荡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张亚宁,1983年12月生,子长县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于《北方文学》《延河》《陕西日报》等报刊。著有《命根》《一地花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