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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客相融,意为我见
——解读乔治·布莱的批评意识

2015-11-14张方方

世界文学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雷蒙现象学学派

张方方

主客相融,意为我见

——解读乔治·布莱的批评意识

张方方

内容提要:乔治·布莱用“意识批评”为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实践正名释义。布莱把批评看作是从主体到客体再到主体的阶段性过程,是作者与批评者主体意识的遇合。批评意识是在阅读过程中产生的主客体关联,是由自我达至世界的自我意识;批评意识同时也是一个由直觉与感受主导的过程性认知。批评意识具有意向性与超验性,带着鲜明的现象学印记。

日内瓦学派 批评意识 乔治·布莱 现象学

活跃于20世纪中叶的一批法语批评家,如加斯东·巴什拉尔、马塞尔·雷蒙、莫里斯·布朗休、让·鲁塞、让-皮埃尔·里夏尔或者让·斯塔罗宾斯基,因其一致的、有别于之前实证派和历史主义的文学批评,被乔治·布莱看作是一个“新”批评团体。这个团体并没有任何组织形式,或者宣言教义,却在其文学批评实践中超越文本,展现出对于意识现象的共同兴趣,布莱称他们的批评是“关于文学的文学,关于意识的意识”(布莱 192)。这一团体中雷蒙、鲁塞和斯塔罗宾斯基都是日内瓦大学的教授,雷蒙还指导过两位后生的博士论文,有师承关系,此外,加上雷蒙的朋友阿尔贝·贝甘,和理论上的集大成者比利时人乔治·布莱,以及布莱的学生,早期的希里斯·米勒,这便是日后为人熟知的“日内瓦学派。”尽管“日内瓦学派”的称谓并没有得到学界的一致认同,然而,他们的批评主张在20世纪批评理论的风潮中独树一帜,不容小觑。

“日内瓦学派”也常常被称作现象学批评、主题批评、意识批评、主体意识批评、深层精神分析批评等,诸多名目指示了该学派对于主题意识的一致关心,乔治·布莱在该学派“全景及宣言”式的杰作——《批评意识》一书中指出:“一切批评都首先是,从根本上也是一种对意识的批评。”(287) 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家继承了浪漫主义的文学传统,认为文学作品是作者思想的结晶,是其人格的外化。文学作品的文本如同花瓶一样有一个客观存在的形式,然而,文本又同时是超越其客观形式的精神存在。文本在阅读过程中,超脱了词语符号的自在,向读者敞开了一个观念与精神的世界。这个精神的世界就是作者的意识,任何作品都是作者意识的承载,而批评就是要揭示并阐释这个意识的存在。布莱把文学作品看成作者的精神历险,它在本质上并非作者实际生活经历的再现,而是纯粹的意识创造,因而,传记式的批评并不能通达文本的实质,真正的批评应该是对作者意识的深入与披露。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家一致承认文学是意识的一种形式, 然而他们对于意识的设想却并不一致。米勒认为,他们在这里(意识)的分歧超出了一个批评传统内部的细微的意见差别。布莱在《批评意识》一书中梳理总结了16位批评家的批评思想和实践,在各具性情的批评思想中,提炼出了批评意识的一般现象学本质和意义。

随着20世纪90年代郭宏安先生对于布莱作品的译介,国内学界对于批评意识的解读日渐深入,从其特性内涵到审美意义都有诸多阐释。撷英采华,引灯而行,笔者试图从过程的角度来考察批评意识的特性。意识是阅读活动中产生的一种主客体关联,是由自我达至世界的自我意识;意识是一个由直觉与感受主导的过程性认知,意识因而具有意向性、超验性,带着鲜明的现象学印记。

一、意识即“我思”

1927年D·H·劳伦斯在《论高斯华绥》的文章中指出批评是个性化的主观感受,是“感受之理性道白”,“批评的试金石是情感而绝非理性”。批评家必须去“感受”一部作品,并真诚地传达自己的感受。劳伦斯对于感性、主体化批评的推崇似乎与日内瓦学派的批评主张不谋而合。然而,让人疑惑的是,依此主观化标准,被劳伦斯盛赞的19世纪法国批评家圣伯夫,却成为乔治·布莱在《批评意识》中攻击的头号靶子。圣伯夫,这位强调批评是作家的“心灵评传”的印象主义批评巨擘,被布莱指责为虚伪的利己主义者。布莱把圣伯夫对作品情感的附丽,看成是一种类似通奸的投机主义,指责他缺少对于作品充满热情的同情,而这种深切的同情正是一切批评的出发点。布莱认为圣伯夫的批评意识更像是入侵,是取代,而不是参与,不是认同,而这种要取而代之的批评并没有建立起作者和批评者意识之间的真正的关联。批评意识作为主客体的关联首先是一种平等的意识。虽然布莱把作者与批评家的意识解释为“原生”和“次生”的关系,但两者之间是趋同与等值的,在本质上是同质且平等的。布莱解释道:“作者和批评家在一首诗中的全部真实的关系应该被看成是一种主体间的现象,其中一个传达给另一个的东西不是一种同一,而是一种等值。”(29) 批评是批评者和创作者主体与意识的遇合,两者的意识同质且等值,这是因为,两者的意识都是一种自我意识,即“我思”。

布莱借用笛卡尔“我思故我在”之“我思”强调意识的主体性。“我思”是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对于存在的关照。“我思”即作者在作品中流露出的自我意识。“任何文学作品都是意味着写它的人做出的一种自我意识行为。写并不单纯是让思想之流畅通无阻,而是构成这些思想的主体。”(282) 同时,自我意识意味着意向性,即意识不是纯粹的精神的自身活动,意识总是意识到什么,是意识主体与客体的同在。乔治·布莱认为,“自我意识,它同时就是通过自我意识对世界的意识,这就是说,它进行的方式本身,它认识其对象的特殊角度,都影响着它立刻或最后拥抱宇宙的方式。因为,谁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感知到自己,就同时感知到一个独特的宇宙。”(283) 简言之,“我思考着我自己”不仅是一种主体存在的表达,也是一种主体存在方式的表达,即我怎样认识自己,我便怎样认识宇宙。

布莱认为批评的任务即揭示作家的“我思”,并确认“我思乃是一种只能从内部感知的行为。除非精神能够认同于那种可以自我感知的感知力,否则就抓不住我思”(284)。批评的过程是批评者对于作者自我意识的感知。作者的意识在批评者的意识里是一种他者意识,而这种他者意识被认识到的时候,也就是批评者的自我意识觉醒的时刻。批评者在文本中发掘出隐匿其中的有意识的主体,并借此建构出自己的主体,即批评主体与作者主体的遇合。布莱坚信,“谁想‘重新发现’他人的我思,谁就只能碰到一个思想者的主体,它在它借以思考着自己的那种行为中被把握着。” (284)同时,发现意味着再体验,批评者进入被批评思想的内部,重现作者的我思,并在认识主体的位置上安然处之。批评活动实现了从主体经由客体到主体的过程,布莱把这个过程看作是任何阐释活动必经的三个阶段。这个过程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它在本质上是一个意识的过程,这也正是布莱一再强调的批评乃是对意识的批评。

布莱用“我思”的概念强调意识的主客体双向关联,意识的这种特性是日内瓦学派的一种批评共识,而他们的批评活动正是这种意识活动的践行。斯塔罗宾斯基用“凝视”来描述意识的关联性:“意识不是存在之物,乃是对存在之物的观看。一句话,它是一种纯粹的凝视。”(218)凝视的主体正是在凝视中与对象区分开来,同时,又经由这一活动建立了关联。他在《活的眼》中写道:“只有在与外在世界的抵抗相接触中,人的内在性才得以形成并且开始意识到自身。”(230) 批评是一种纯粹的“俯瞰的凝视”,在批评过程中可以实现思想的渗透,意识间的通透。日内瓦学派的另一位批评家阿尔贝·贝甘则用“在场”的概念解释诗与批评中主体与物的关系。物之在场不仅是在(das Sein),而且是一种此在(das Dasein),即一种被感知的在。贝甘同他的好友,日内瓦学派的元老马塞尔·雷蒙一样,认为“诗发生于精神和物的结合部”(117)。诗不仅呈现物之在场,并能唤起读者对物的感知。物之在场使得诗与批评成为可能,同时物之在场,成就了精神的一种类比和象征,向读者敞开了通往绝对精神的大门。不难看出,意识的关联性体现了从存在到感知的倾斜,它把批评活动从客观考据拉回到主观体验,即最基本的阅读活动。

二、意识达于体悟

此时,让我们重新回到劳伦斯与布莱对于圣伯夫的不同看法,劳伦斯看重圣伯夫批评的主观性,而布莱则对于圣伯夫的批评立场和态度锱铢必较。布莱认为,真正的批评始于对文本的虔诚和热情,主观的偏见与投机只会遮蔽批评者的双眼,使他们还没有出发便丢失了方向。布莱把斯达尔夫人和波德莱尔的批评奉作典范,是因为他们的批评都始于对于文本的感情性委身:在斯达尔夫人那里表现为“钦佩”,在波德莱尔表现为“忘我”或者“弃我”。布莱把这种钦佩的、热情的对于文本的参与看作是善意的阅读和对文学真正理解的基础。布莱评论说:“批评行为不是一道转瞬即逝的光亮。它是一种再度燃烧的热情,是一种因反复而更易理解的钦佩。”批评者面对文本时,需要消除自我偏见,澄怀静虚,出让自己的思想,以便更好地容纳作者的意识。夏尔·杜波斯把这种虚怀忘我的情境看成是自我对于外部启示的完全的顺从,一种“绝对被动的状态”(61)。 顺从与被动使批评者的意识成为容纳精神之流的场所,这使得对于他人意识的接近成为可能。这种近乎自我泯灭的静虚之境在马塞尔·雷蒙看来则无异于“苦行”。批评意识始于“钦佩”、“赞赏”、“弃我”,最终达成于认同和“同情”。布莱把批评看作是一个从主体到客体再到主体的过程,这个过程由参与、容纳作者的主体开始,经由接受和认同,而最终达成于批评者的主体意识。这个过程性的认知在马塞尔·雷蒙的批评中得到了典范性的诠释。

马塞尔·雷蒙1933年发表《从波德莱尔到超现实主义》,这部反实证主义的批评通常被看作意识批评的开山之作。乔治·布莱认为雷蒙的批评“应该首先界定为对于意识的意识,其含义是,就其角度和方法而言,此种批评首先捕获到一种意识,并且重复一种自身意识行为,而这种自身意识行为乃是从内部被认知的一切人类存在之不变的出发点,在此之前是一片虚无”(94)。布莱盛赞雷蒙的批评为他的那个时代做出了本质性的贡献。雷蒙在《从波德莱尔到超现实主义》中开创了一种新的批评方式,即认同批评。这种批评根植于阅读体验,是经由苦行、接受、同情而达至认同的活动,正是乔治·布莱提倡的意识批评理念的参照。

雷蒙对自己的批评做了如下解释:“通过一种苦行,先是进入一种深层接受的状态,在此状态中,本质对极端很敏感,然后渐渐趋向一种有穿透力的同情。”(91) 所谓苦行,乃是一个忘我去障,复归本心的过程。苦行是为了还原意识的初始空白,破除弊习陋见,以便对作者的意识容纳、接受。“接受”是顺从、退让,也是开放和宽容,是内心的敏感和积极反应。布莱认为批评者的接受性并不是一种纯粹消极的品质,而是一种警觉的静观,是一种具有张力的思想状态。在雷蒙看来,接受作者的意识尚未到达真正的主客相融,主客体遇合还要借助于“同情”。同情是借助直觉感受与客体对象的特质产生共鸣,进而达到主客体的认同。布莱认为,批评意识的认同并不满足于理解和接纳,而是伴随着精神等价物的创造活动。认同是完全内在的认识,精神借由客体意识达成了对于精神自我的认识。认同最终实现了主体间的一致。雷蒙并不完全赞同布莱对于认同的解读,他更倾向于把认同看作主客体,批评者与作品间的渐进性的接近。尽管布莱后来修正了自己对于雷蒙“认同”的解读,倾向于主体间、主客间的双重认同,但他在批评理念上还是坚持了主体间的一致性认同,这也正是他对意识批评的一贯坚持。

布莱认为批评不是旁观,而是参与,是一个主体通过直觉与感性体验参与意识的过程。雷蒙认为“同情”即直觉,一种深刻的、非理性的直观感受。唯有借助同情,批评者才能在内心深处与作者的意识贴近。诗人借以在想象世界时与世界相适应的那种同情来意识自我,批评家则通过他对诗人怀有的同情在内心深处唤醒这个想象世界,并依靠一个个形象实现自己的我思。巴什拉尔说:“我们与作家交流,因为这是我们与深藏在我们内心中的形象进行交流。”(191) 布莱认为阅读过程中的理解就是对于作品的直觉把握。“当我像应该的那样阅读的时候,也就是说,没有精神上的保留,不想随时保留我的判断的独立性,怀着那种任何阅读都要求的赞同,我的理解就变成直觉的,暗示给我的感情也立即被接受。换句话说,这里所说的理解不是一种从不知到知、从陌生到熟悉、从外到内的运动。毋宁说这是一种与回忆相似的现象,精神的物通过这种现象直接从意识的昏暗的深处上升,大白于天下。”(259)批评者借助于直觉进入到作品内部,体验潜藏于中的作者的意识,这种感觉如同复活自己的一种感受经验,正像回忆一般。斯达尔夫人认为艺术的感染力正是这种能够唤起主观感受的能力。她用音乐的共鸣来类比这种感觉,称:“这是回想,但更是感受。” 在打动自己的文字中,她能触摸到其中的泪痕,通过类似的感受经验,她便与那些同样深怀怜悯的心灵彼此相连。布莱认为,批评正是一种次生意识对原生意识所经历的感性经验的把握,正因如此:“没有回忆的具有恢复作用的参与,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批评思维。” (14—15)批评意识依赖感情的回忆,并可以不断重复,意识过程的重复,就是批评主体自我感受的强化与更新,正是在反复的意识过程中,批评主体与创作主体之间更为亲近、更加透明。

三、意识具有意向性与超验性

意识过程是由作者的我思到批评者的我思,批评者在体验作者的意识的同时,也认出了那个思想者的主体,即自我。批评主体在意识的精神世界里完成了自我意识主体与客体的构建,自我显露出来,世界也通过自我显露出来。布莱说,批评不仅是要认识作者,同时也是认识自己或者在作者身上认出自己。主客体意识的认同展现出某种精神世界的抽象与一般。阿尔贝·贝甘认为在物之在场中可以把握不在场之在场,即上帝之在场。他在在场的批评意识里感知到对于宇宙的类比的理解,即在具体中触摸不可见之物的在场。这种泛灵论和神秘主义倾向同样出现在雷蒙的认同批评中。意识的认同最终归于自我的消融与超越,自我意识在意识到自身存在的同时,也在自己身上意识到更为广袤的、一般的一切之存在。雷蒙写道,“或者有一个‘普遍的灵魂’,或者我不知道我们的精神参与什么‘精神’;在‘主体’的最深处可能有这个无限的‘客体’;自然对我们可能不是陌生的;我和非我可能不是势不两立的;通过我们的感觉和我们自身中心的那种‘亲密感’来与这些形式和这些所谓外在的本质进行交流不是不可能的,对它们来说,‘一切事物都有肚脐连在一起。’”(112)布莱把雷蒙的神秘主义解读为主客二元性的消解,“对于雷蒙来说,问题在于使事物不再是事物,对象不再是对象,使融为一体的意识和事物成为一种普遍的非二元性,神圣的内在性在其中四下里炸开”(113)。布莱认为这种类似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想就是一种批评思想,而他在批评意识中发现的意识的融合无疑是这种思想最好的例证。

主客二元对立在批评意识中的消解体现了布莱思想的现象学本质,而意识对于普遍本质的把握则无疑是一幅现象学的愿景。日内瓦学派通常被看作现象学批评的子嗣,却不像英伽登和伽达默尔那样,被看作是现象学的嫡传。日内瓦学派的思想渊源纷杂多样,他们的批评既受到现象学的影响,又有对直觉主义、体验论和心理分析的综合,尽管把他们的批评冠之现象学的标签有简单化的倾向,然而不可否认现象学是这些个性化、多彩批评的底色,尤其对于乔治·布莱。综合早前的分析不难看出,意识作为布莱批评思想的核心概念,是完全意义上的现象学主张,即意识是意向性、超验性,趋向纯然的精神存在。

批评意识是对作者意识的批评,客观世界存而不论,它只是作为意识的反映进入批评话语,即客观总是在批评中表现为印象、感受或者经验。这里的意识指的就是经过“归入括弧”、“中止判断”等现象还原后的意识之固有存在。胡塞尔把主体性上升到本体论的高度,认为哲学研究的对象是意识的内容,而不是实在的客体。布莱认为批评的对象是文本中的作者,而不是生活中的作者,批评要面对的是创作文本的那个主体,而不是历史性存在的那个个人。批评意识指向作者的意识,而不是他的物理存在。批评意识的这一意向性决定了文本高于考据,阅读产生意义,同时,意识批评必定是一种主体性批评。意识批评也像新批评一样置文本的外部世界于不顾,而专注于文本内容, 他们也提倡细读与反复阅读。然而不同于新批评对于语言本身的关注,意识批评更关注语言的效果。他们的批评不像新批评那样聚焦于语言样本,而多是对于一个作家多部作品的品头论足。阅读产生意义。布莱认为,书本若不是遇到读者,只是一个像花瓶一样的物理性存在,读者的参与开启了书本的精神性存在,作品只有遇到批评家才算圆满。同时,阅读体验的主观性决定了批评的主观性,正是千面的哈姆雷特,和道不尽的莎士比亚。

布莱一方面强调意识的意向性,即作品首先是对它所呈现的东西的一种意识,一方面又强调意识的超验性。超验性在胡塞尔看来是一种原初的存在范畴,其他一切的存在都根植于其中,它指向一个通过现象学还原,有确定意义的“绝对”的意识的王国。超验是种超越性的存在,它既在存在之中,又在存在之上。超验是种纯意识的存在,它能被主体意识到,具有绝对的内在性和非实在性。布莱在夸赞雷蒙的批评时,曾经表达过其批评意识的超验性:“总之,在雷蒙那里,有一种关于原初的神圣统一体的普罗提诺式的古老神话再现,这种原初的神圣统一体有一天丢失了,跌落在分裂和隔离中,在这流亡之后,又在其初始的不确定性中重现。” (113)布莱的描述正是胡塞尔对于超验的解释,这个“原初神圣统一体”也就是雷蒙所说的“普遍的灵魂”。布莱后来把意识的超验性称作“作品固有的意识”,它既有别于作者的意识也有别于读者的意识,是纯粹的范畴实体,是在任何精神活动中作为精神表现出来的那个自我意识。它是一种十足的精神因素,是对意识对象的超越,“意识抛弃了它的形式,通过它对反映在它身上的那一切所具有的超验性而向它自己、向我们显露出来。最后还有一个层面,它在那里不再反映什么,只满足于存在,总是在作品之中,却又在作品之上。” (113)布莱对意识超验性的描述近似于神秘主义,它不可言说,不可名状,却无处不在。在康德哲学中,超验是先验经验,是认识之必要条件,而现象学秉着“回到事物中”的信条,摒弃了超验作为先在及先决条件的想法。然而,在布莱的描述中,不难看出意识的超验性正是意识批评所以可能的根据,是主体遇合的认识论基础,作者与读者的意识正是在其超验性上是同一的,相通的。布莱认为意识的超验性会对批评活动造成困扰,因此,理想的批评,最终要忘掉作品的客观面,直接把握一种没有对象的主体性。

伊格尔顿把日内瓦学派的批评看作一种“唯心主义的、本质主义的、反历史的、形式主义的和有机主义的批评,是整个现代文学理论的种种盲点、偏见和局限的纯净蒸馏”。伊格尔顿认为日内瓦学派的意识批评割裂了文本和世界的关联,仅把文本看作是作者个人的经验方式和意识活动的浓缩,同时又试图通过作者的意识通达一种深层的先验结构,其根本上是胡塞尔现象学哲学方法论的体现。

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出了艺术批评的坐标系,这个坐标系包含有四个要素,即艺术家、作品、世界和欣赏者。不同的批评流派往往会在这四个要素中有不同的倚重。如若用这个坐标系来评价布莱的批评意识,我们会发现,意识并不在这四要素中,意识实际上标示的是这四要素的关系。意识说到底是主观对客观的反映,作品是作者对世界的反映,批评是读者对作品的反映,或者说,作品是作者意识的承载,批评是读者对作者意识的能动反映。在意识批评中,作品依然处于中心位置,是意识交流的凭借,读者和作品的交流是其焦点。布莱的批评意识虚化了世界和作者,对焦于读者的阅读体验,在读者的主体层面实现了对这四个要素巧妙的兼顾。意识批评把批评看作与作品一样有灵魂的创作,肯定了读者的参与和创造性劳动,郭宏安先生称之为“具有创造力的、想象力的、充满文学性的批评”。然而,正如郭先生《从阅读到批评——“日内瓦学派”的批评方法论初探》这部专著的书名所示,日内瓦学派的批评更像是一种“方法论”而非“理论”,意识批评树立起一种批评的典范,展现了伟大心灵的对话,具有方向性的指导意义,但意识过程的玄妙,很难使这种批评在具体实践中成为具有普适意义的垂范。同时,批评主体的虚心之境太过理想,对于作品思想性的要求近乎苛刻,主体差别又使得批评的尺度无处安身,意识批评如现象学一样总有陷入主观与玄秘之阱的风险,唯心至上,失于绳尺,圣伯夫的自私与投机怕也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注解【Notes】

①引文来自[比利时]乔治·布莱的《批评意识》,郭宏安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下文仅标注页码,不再一一注释。

②学界对于“日内瓦学派”的称谓尚有争议,详情参见郭宏安先生的文章《“日内瓦学派”:学派的困惑》,载《欧美文学论丛》2004 年第3期,第97—139页。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希里斯·米勒:《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家》,刘亚东译, 载《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90年第10期,第46—47页。

[2][英]D·H·劳伦斯:《劳伦斯文艺随笔》, 黑马译,漓江出版社2004年版,第249页。

[3][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8页。

[4]郭宏安:《从阅读到批评——“日内瓦学派”的批评方法论初探》,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96页。

Georges Poulet labels the critical practice of the Geneva School as "criticism of consciousness". Literary criticism is viewed as a merging process of the author's mind and the critic's,as the consciousness of another consciousness. Consciousness is the interface and interfusion of the mind and the matter; it's self-consciousness, the cogito. Consciousness reflects the cognition through intuition and sense perception, featuring intentionality and transcendence. It's intrinsically a phenomenological conception.

Geneva School Critical Consciousness Georges Poulet Phenomenology

Zhang Fangfang is from Graduate School of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Research area is British and American Modern Literature.

张方方,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研究方向为英美现当代文学。

Title: Convergence of Consciousness: On Georges Poulet's Critical Conscious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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