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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沙恭达罗》译本的演进及其影响因素研究

2015-11-14刘建树

世界文学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译本季羡林舞台

刘建树

季羡林《沙恭达罗》译本的演进及其影响因素研究

刘建树

内容提要:季羡林20世纪50年代从梵文直译的印度梵剧《沙恭达罗》初译本负载了沉重的政治使命,并在《沙恭达罗》作为联接、象征20世纪50年代中印友好关系中起到积极的表征作用、尤其在充当1956年中国纪念印度梵剧作家迦梨陀娑的活动中的《沙恭达罗》话剧底本过程中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文章以梵文直译本《沙恭达罗》的相关内容为主要材料,并结合文本分析方法,梳理了季译本的特殊价值。《沙恭达罗》汉译本的舞台搬演效果要远远超越它的文本阅读效果,这是20世纪50年代文学与政治纠葛的特殊时期文学翻译发挥独特作用的典型案例。《沙恭达罗》被梵汉直译并搬演上话剧舞台,促进了中印文化交流,增进了中印友谊,超越了剧作的文本价值与舞台价值。

《沙恭达罗》 季羡林 政治使命 文本 舞台

在季羡林从梵文直译为汉语的印度梵剧《沙恭达罗》译本面世之前,该剧本在中国的译介与传播已经走过了漫长的道路。郁龙余在《中国印度文学交流史》书稿中,把中国国内的印度戏剧译介以季羡林译本的出版为界,划分为两个阶段。其中印度戏剧译介的专业阶段,主要是指中国学者从印度戏剧的原文直接翻译成中文从而结束了通过中介语转译历史的翻译阶段。这其中主要指的是梵文直译本《沙恭达罗》的面世。季译本《沙恭达罗》在中国的传播与演进,经历了从初译到复译的过程,其中不仅文本自身不断改进与完善,同时也反映出时代与环境的烙印。

一、《沙恭达罗》1957年初译本沉重的政治使命

在季羡林《沙恭达罗》译本问世前夕,王维克译本在国内具有重要的地位,并承担了一定的政治使命。中国国内当时出版的一些连环画版本的《沙恭达罗》依据的是王维克译本(郁龙余 232),而周恩来总理1954年6月访问印度也曾经把王维克译本作为赠送给印度客人的礼物。我们可以从以下几种文献中进一步了解季羡林译本《沙恭达罗》的政治使命:

其一是季羡林本人的讲述,见于《大国学——季羡林口述史》:

季羡林:后来一定要我讲什么(《沙恭达罗》的)政治意义。我说人家不讲这个东西,它就是只是讲爱情至上,爱情的纯真。要套我们当时的论调,套不上的。所以让我讲,我讲不出来,我就知道,这个故事本身很美丽、很曲折。就是那个故事,我现在不大清楚了……

其二是当时的文化部工作人员对于当时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排演《沙恭达罗》情景的回忆:

为纪念世界文化名人迦梨陀婆,青艺排演了《沙恭达罗》。将印度戏剧搬上中国舞台这大概是首次,对我来讲这是一次陌生而又严峻的舞台实践。总理陪着印度使节来看这出戏,他用十分严肃而又十分亲切的话告诉我们:有了这部戏,我在同印度就中印关系的接触中,就可以少说许多话了。总理是把戏剧提高到一个很高的境界,让我们来意识自己的社会责任,国家使命。

其三是参加当时舞台演出的人员对该剧政治意义的回顾:

那是1957年。那时,为了纪念世界十大文化名人之一的迦梨陀娑,也是为了体现周恩来总理在万隆亚非会议上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精神,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出了《沙恭达罗》,受到了观众热烈欢迎。剧中那动人的情节,鲜明的形象,诗的语言,画的意境,都给首都观众留下深刻印象。

由此足见当时《沙恭达罗》译本所承载的沉重的政治使命。我们还可以从当时对于《沙恭达罗》及其作者迦梨陀娑的集中研究进一步了解这部作品所承载的政治使命。1956年中国纪念世界文化名人迦梨陀娑,国内相关的文化学者以及文艺专家们相继撰文,内容主要集中在迦梨陀娑研究。除此之外,《沙恭达罗》译本的重要使命主要在于作为即将搬上中国话剧舞台的演出底本,对此我们将稍后展开讨论。就作为阅读文本的《沙恭达罗》而言,比较贴近于戏剧文本本身、作为副文本的两种不同的《沙恭达罗》译本序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示出该译本不同时代的意义差别。

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云使》与《沙恭达罗》的合订本(纪念印度古代诗人迦梨陀娑特印本),《沙恭达罗》的译者季羡林在正文前写了译者序性质的《迦梨陀娑和“沙恭达罗”》一文。文中首先通过作品内容详细推断了迦梨陀娑的生卒年代,并针对作家的艺术创作进行了比较细致的评价。这正是那个时代世界和平理事会纪念迦梨陀娑的行动在中国翻译者作品中的痕迹。该书的封面除了原作者迦梨陀娑的大名、两部作品《云使》与《沙恭达罗》的书名以及两位译者之外,还特别在之后加上了“纪念古代印度诗人迦梨陀娑特印本”这样一行文字;其后有“中国一九五六年纪念世界文化名人委员会赠”的字样,以突出纪念迦梨陀娑这一文本特色。由此足见当时《沙恭达罗》以及《云使》所负载的时代使命。《沙恭达罗》季羡林译本1956年5月至1962年9月共出版过平装、精装两个本子,总共印行18 300册; 1956年特印本(与金克木译本《云使》合订本),共900册。

作为留德十年的梵文学家,面对当时国内众多的从英法等欧洲语言转译的《沙恭达罗》译本,季羡林翻译《沙恭达罗》梵文直译本的主观动机源于自己对转译的反对。1946年11月14日,季羡林《谈翻译》一文激烈批评了翻译界的种种不正当行为。1947年12月28日,季羡林《谈梵文纯文学的翻译》一文再度提倡从梵文原本翻译印度纯文学。“我一向反对转译……尤其是梵文纯文学的作品我觉得更不能转译。因为就文法说,梵文是世界最复杂的文字。无论用哪种文字译都不能把原来的文法构造反映出来。除了文法上的复杂之外,梵文的纯文学还有一种神秘的美,也是世界上的任何文字里找不到的。”从语言层面来理解,季羡林以上的论点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梵文文法结构与梵文文学的神秘之美的独特性是从梵文直译的文学作品的独特优势;其二,季羡林坚持从梵文翻译包括《沙恭达罗》在内的梵文作品还有更深刻的意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中国是个四等的弱国,几乎没有什么独立的意志和行动。但是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中国最少在名义上已经变成一个强国。领导亚洲的责任也就落在我们肩上;无论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也得负起这个责任来。但谈到负起责任并不是空口可以作得到的。我们第一步要了解亚洲别的民族,正如他们也要了解我们一样。”“要想了解别的国家,要想了解我们国家以内的别的民族,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去注意研究东方语言学。”在我看来,季羡林研究东方文学以来、尤其是研究与翻译印度文学以来,他是一直秉承自己对后者的信念。在不同的场合,他不止一次地呼吁人们对东方文学研究的关注:

“我们再看欧美各国和日本的学者,他们是在怎样努力去研究梵文,他们的成绩是怎样的辉煌,我们真该自愧……反观我们中国,同印度的文化关系……那样密切,但可惜竟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

“我诚恳地希望得到国内外学者的批评与纠正,来共同浇灌这棵中印文学因缘的大树,让它更加繁茂,更加苍蔚。”

二、 初译《沙恭达罗》与重译《沙恭达罗》的细节比较研究

在《沙恭达罗》1980版、2002年第一次印刷本的译本序中,季羡林就自己重译《沙恭达罗》做了以下说明:

一九五九年,第一次出版了我翻译的《沙恭达罗》……今年春天,我去印度,印度朋友告诉我,译文片段曾在加尔各达电台上朗诵过。时隔二十年,现在我又把全书译文校阅了一遍,改正了一些错误和不足之处。又把一些译名同我翻译的《罗摩衍那》统一起来……因此,译文改动不多……(1980 xx)

从中我们可以解读出这样的信息:其一,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沙恭达罗》译本并未在普通读者群中广泛流传,而主要是承载了自己当时联系中印友好关系的历史使命,因此连译者本人也并未提及该译本的问世;其二,季羡林的《沙恭达罗》译本产生了国际性的影响,尤其是被印度国内的官方电台接受。季羡林的梵学研究成就以及他在印度戏剧与印度文学研究与翻译方面的成就毋庸置疑,李万钧对此已有了比较准确的总结研究。下文仅就文本层面的一些细节稍做补充与梳理。通过比对《沙恭达罗》季羡林译本两个版本的差异,发现作者在全文修正总共约30处。现摘录比对如下,其中1959年版译本内容排列在前,1980年版译文排列在后,并引用在国外很有影响的、同是依据孟加拉传本译出的Arthur W. Ryder英文译文以便参照。

国王 伙计!何必再多费话呢?

是否是一个伟大的心灵把美的品质反复考虑到,

它把一切美的形象都集中起来才把她来创造?

是否是一个伟大的心灵把美的品质反复考虑到,

再把一切美的形象都集中起来才把她来创造?(1980:25)

试参考:

King. Oh, my friend, she needs not many words.

She is God's vision, of pure thought

Composed in His creative mind;

His reveries of beauty wrought

The peerless pearl of womankind.(Kālidāsa 17-18)

徒弟 (沉思,作吃惊状)啊哈!伟大庄严的国王豆扇陀。(1959:51)

徒弟 (沉思,作吃惊状)啊哈!国王豆扇陀是伟大庄严的。(1959:31)

毕哩阎婆陀 (在走着的时候,作蹒跚状)我太慌张,把花瓶都从手里丢掉了。(作采花状)(1959:74)

毕哩阎婆陀 (在走着的时候,作蹒跚状)哎呀!我太慌张,把花瓶都从手里丢掉了。(作采花状)(1980:49)

阿奴苏耶 以后吗,他说:“我的话既然说出去,就不能不算数。但是只要她的情人看到他给她的作为纪念的饰品,我对她的诅咒才会失掉力量。”说完扭头走了。(1959:74—75)

阿奴苏耶 以后吗,他说:“我的话既然说出去,就不能不算数。但是只要她的情人看到他给她的作为纪念的饰品,我对她的诅咒就会失掉力量。”说完扭头走了。(1980:50)

毕哩阎婆陀 (了望)阿奴苏耶呀!你看哪,我们亲爱的朋友坐在那里左手托着脸,象一幅画一样,她想到的只是他,连自己都不管了,她怎么能注意到那个客人呢?(1959:75)

毕哩阎婆陀 (了望)阿奴苏耶呀!你看哪,我们亲爱的朋友坐在那里左手托着脸,象一幅画一样,她想到的只是他,连自己都不管了,她怎么能注意到那个高贵的客人呢?(1980:50)

徒弟 我的师父干婆巡礼圣地回来了,他命令我留心白天的降临,我走出来看一看,黑夜还有多久就可以过去了。(1959:75)

徒弟 我的师父干婆巡礼圣地婆罗婆娑回来了,他命令我留心白天的降临,我走出来看一看,黑夜还有多久就可以过去了。(1980:51)

毕哩阎婆陀 (入)阿奴苏耶呀!快点来快点来给沙恭达罗饯行吧!

阿奴苏耶 (吃惊)怎么回事?(1959:78)

毕哩阎婆陀 (入)阿奴苏耶呀!快点来快点来给沙恭达罗饯行吧!

阿奴苏耶 (吃惊)朋友呀!怎么回事?(1980:52)

阿奴苏耶 (拥抱毕哩阎婆陀)我高兴,我真高兴。但是一想到沙恭达罗今天就被送走,我的高兴又跟忧愁有些相似了。

毕哩阎婆陀 我们总要驱掉忧愁。现在要使我们可怜的姊妹高兴!(1959:79)

阿奴苏耶 (拥抱毕哩阎婆陀)我高兴,我真高兴。但是一想到沙恭达罗今天就被送走,我的高兴又跟忧愁有些相似了。

毕哩阎婆陀 我们总要想法驱掉忧愁。现在要使我们可怜的姊妹高兴!(1980: 53)

毕哩阎婆陀 啊哈!你天生丽质应该好好地装扮一下,在净修林里容易得到的那些装饰品伤损了它。

一个小徒弟 (手里拿着装饰品,入)这里是装饰品,请小姐上妆吧!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1959:80)

毕哩阎婆陀 啊哈!你天生丽质应该好好地装扮一下,在净修林里容易得到的那些装饰品伤损了它。

一个小徒弟 (手里拿着装饰品,入)这里是全部的装饰品,请小姐上妆吧!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1980:54)

干婆 孩子呀!现在你站住!(了望)舍楞伽罗婆、舍罗堕陀和其他的人在什么地方?干婆 孩子呀!现在你就启程吧!(了望)舍楞伽罗婆、舍罗堕陀和其他的人在什么地方?(1980:56)

试比较:

Kanva. Now you may start, my daughter.(He glances about.) Where are Sharngarava and Sharadvata? (Enter the two pupils.)

干婆 喂,喂!净修林里的住着树林女神的树啊! ……

你们初次著花的时候,就是她的快乐的节日。

现在她要到丈夫家去了,愿你们好好跟她告别!(1959:83)

干婆 喂,喂!净修林里的住着树林女神的树啊! ……

你们初次著花的时候,就是她的快乐的节日。

沙恭达罗要到丈夫家去了,愿你们好好跟她告别!(1980:57)

沙恭达罗 (含笑)父亲!我想去向我的妹妹春藤告别。

干婆 孩子!我知道你是爱它的。它就在右边。看呀!(1959:84)

沙恭达罗 (回忆)父亲!我想去向我的妹妹春藤告别。

干婆 孩子!我知道你是爱它的。它就在右边。看呀!(1980:58)

试比较:

Shakuntala (recalling something). Father, I must say good-bye to the spring-creeper, my sister among the vines.

Kanva. I know your love for her. See! Here she is at your right hand. (Kālidāsa 40)

干婆 ……

你怜惜它,用成把的稷子来喂它,

它离不开你的足踪,你的义子,那只小鹿。(1959:85)

干婆 ……

用成把的稷子来喂它,使它成长,

它离不开你的足踪,你的义子,那只小鹿。(1980:59)

试比较:

Kanva.

It is the fawn whose lip, when torn

By kusha-grass, you soothed with oil;

The fawn who gladly nibbled corn

Held in your hand; with loving toil

You have adopted him, and he

Would never leave you willingly. (Kālidāsa 41)

(小鹿高兴地舔舐你手里的玉米粒)

阿奴苏耶 朋友呀!在我们净修林里,没有一个有情的动物今天不为了你的别离而伤心。你看呀!

那野鸭不理藏在荷花丛里叫唤的牧鸭,

它只注视着你,藕从它嘴里掉在地下。(1959:86)

阿奴苏耶 朋友呀!在我们净修林里,没有一个有情的动物今天不为了你的别离而伤心。你看呀!

那野鸭不理藏在荷花丛里叫唤的母鸭,

它只注视着你,藕从它嘴里掉在地下。(1980:59)

国师 (把国王指给他们)喂,净修者们!在前边,那位各种姓各阶级的保护者的已经从座上站起来迎接你们了。(1959:97)

国师 (把国王指给他们)喂,净修者们!在前边,那位种姓和秩序的保护者已经从座上站起来迎接你们了。(1980:67)

试比较:

Chaplain (indicating the king). O hermits, here is he who protects those of every station and of every age. He has already risen, and awaits you. Behold him. (Kālidāsa 48)

季羡林复译本主要是一些细枝末节的订正;有些地方译文较之于初译本更通顺。例如原剧第二幕,国王夸赞沙恭达罗的情景中,“伟大的心灵”即指造物主,因此用“它”来指代造物主显得用词不当。有些地方则涉及了梵剧的舞台艺术中的细节理解的误差,例如,

阿奴苏耶 (入,幕没有拉上去,独白)象我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人也遇到这种事,国王对沙恭达罗的举动太不体面了。(1959:77)

阿奴苏耶 (匆匆忙忙入,独白)象我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人也遇到这种事,国王对沙恭达罗的举动太不体面了。(1980:52)

试比较:

Anusuya (entering hurriedly. To herself). That is just what happens to the innocent. Shakuntala has been treated shamefully by the king.(Kālidāsa 36)

有些细节的重译,则赋予戏剧情节更合理的展开与戏剧情境更动人的魅力:

沙恭达罗 (鞠着躬,绕行,向毕哩阎婆陀)毕哩阎婆陀!虽然我很希望看到我的夫君,但是要离开这个净修林,我却很难过,一抬脚向前走,就跌倒在地上,绕行,向毕哩阎婆陀)毕哩阎婆陀!虽然我很希望看到我的夫君,但是要离开这个净修林,我的双脚想往前走,抬起来,却很。(1959:84)

沙恭达罗 (磕头难放下。(1980:57)

这就刻画出沙恭达罗对净修林恋恋不舍的情怀。

试比较:

Shakuntala (does so. Aside to PRIYAMVADA). Priyamvada, I long to see my husband, and yet my feet will hardly move. It is hard, hard to leave the hermitage. (Kālidāsa 40)

沙恭达罗 今天这件事也使我高兴,我非常重视它,因为今后难得再有让我的亲爱的朋友服侍的机会了。(洒泪)(1959:80)

沙恭达罗 这虽然是习见的事,我今天却非常重视它,因为今后难得再有让我的亲爱的朋友服侍的机会了。(洒泪)(1980:54)

试比较:

Shakuntala. It has happened often enough,but I ought to be very grateful to-day. Shall I ever be adorned by my friends again? (She weeps.)(Kālidāsa 38)

上文的复译内容不仅理顺了字面的逻辑关系,也更突出了离别之日的不同凡响,更好地表达了沙恭达罗对于净修林、对于女伴的深厚情谊。

然而,作为世界经典作品的复译本,季羡林在某些细节处理上似乎仍然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首先是翻译语言的文体选择。在梵语戏剧当中,尤其是《沙恭达罗》当中,艳情味的表现是该剧的重要艺术魅力之一。然而,季羡林译本用贬斥性的文字来修饰剧中的女演员,似乎忽略了语言语体的语境限制。例如,

女演员 (唱歌)

风骚的女郎把尸利沙的花朵编成了花环,

蜜蜂轻吻着美妙的花须,在上面飞舞盘旋。(1980:2)

其次是译文中生硬含混的文化内容:

阿奴苏耶 所以我曾专为这件事把能够经久的计舍罗香末储藏在一个椰子壳里,现在就挂在芒果树枝上。你把这些香末放在荷叶上,同时我去准备一些牛胆黄,圣土和杜罗跋草的幼苗来为她制造吉祥膏。(毕哩阎婆陀照作,阿奴苏耶下。)(1980:53)

这里涉及印度古代社会婆罗门种姓婚礼仪式的一些细节,但在译文中却表现得生硬而模糊。

有些表达则又拖沓啰唆,甚至不知所云。

乔答弥 孩予呀!你们启程的时间已经过了。劝你父亲回去吧!不然的话,你会很久不让他回去的。您请回吧!(1980:61)

还有的细节,即使经过复译,但仍然显得矛盾而混乱。

弥室罗计尸(看着国王) 沙恭达罗虽然遭受遗弃,但仍然为她而憔悴,真是有道理的。(1959:115-116);(1980:82)

我们试将上文逻辑约略整理,大意应该是:

弥室罗计尸(看着国王) 沙恭达罗虽然遭受遗弃,但国王仍然为她而憔悴,真是有道理的。

但这里的逻辑仍然混乱:剧作家要强调沙恭达罗的魅力,还是国王对沙恭达罗的深厚感情?什么是有道理的?我们试参看两种孟加拉传本《沙恭达罗》的英文译本来比对:

Mishrakeshi (observing the king). No wonder Shakuntala pines for him, even though he dishonoured her by his rejection of her. (Kālidāsa 60)

弥室罗计尸(仔细观察国王) 无怪乎虽然国王不与沙恭达罗相认终使她羞愧难当,沙恭达罗却仍旧无比思念这位国王。

MISRAKASI (Scrutinizing the King): No wonder our dear Sakuntala though humiliated by his harsh repudiation of her, still pines for him.

弥室罗计尸(仔细观察国王) 无怪乎虽然国王不与沙恭达罗相认终使她羞愧难当,沙恭达罗却仍旧无比思念这位国王。

这样,剧情表达就明晰了:国王经历了与沙恭达罗的分离之苦,悲伤莫大;而弥室罗计尸恰好见证了国王的痴情与懊悔表现,因此认为沙恭达罗对国王的无比思念也是理所当然。

尽管季羡林译本《沙恭达罗》存在各种各样的瑕疵,但依据该译本搬上话剧舞台的《沙恭达罗》的艺术效果却没有因此而受影响;或者可以说,较之于底本,《沙恭达罗》的中国舞台演出反而非常成功。

三、 20世纪50年代《沙恭达罗》在中国话剧舞台演出的分析研究

方长安对包括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冷战时期的文学关系的特征做过准确的概括:“文学关系与政治事件相纠葛,是‘冷战’时代的重要特点。”而《沙恭达罗》在中国的舞台传播与它从梵文直接被翻译成汉语进入中国读者与观众视野,可以说是这一突出特点的典型案例。

有关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两次搬演《沙恭达罗》的研究,在《梵典与华章》一书中有较详细的内容,包括主要演员、配乐、导演、舞蹈等人员分配情况以及印度客人对于演出的反应情况。20世纪50年代的《人民日报》选择在重要版面刊载有关《沙恭达罗》舞台演出的内容,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着《沙恭达罗》的舞台传播,值得进一步探讨。

1957年5月13日的《人民日报》报道了当年5月7日《沙恭达罗》在北京正式上演前排练场上中国演职人员与印度客人的一段对话,内容涉及了中国舞台搬演印度戏剧的历史回顾以及印度使馆人员对于排演的肯定。他们认为演出不仅“传达了原作的精神,而且富有东方的色彩”。

1957年5月20日的《人民日报》可以传达出这样几条信息:《沙恭达罗》的舞台演出,获得了印度官方的认可;中国的官方媒体承认《沙恭达罗》为中国戏剧艺术提供了艺术营养;当时的中印双方领导人都把《沙恭达罗》视作象征双方友谊的重要标志。

1957年9月8日的《人民日报》相关报道中除了各国演员对于《沙恭达罗》舞台演出的成功表示祝贺以外,他们对演出中表现的原作中的古印度风俗习惯和装饰等方面的内容,提出了一些宝贵意见。这也部分地说明当时的演出还有不尽人意之处。除此之外,该报道中还显示,当时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为配合演出《沙恭达罗》还特别布置了一个小型的、有关迦梨陀娑作品、图片、书报、资料的展览。一方面这是演出方为观众更好地理解与欣赏作品的周详安排,同时也可以看作是当时国内纪念迦梨陀娑作为“世界文化名人”活动的一种陪衬。

除《人民日报》之外,当时一些重要的艺术类报章也对《沙恭达罗》舞台演出进行了相关报道。1957年第6期《戏剧报》报道了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加紧排练《沙恭达罗》的消息,并透露了相关的导演(吴雪)以及男女主要演员(梅熹、白珊)人选。

1957年7期《人民画报》的封面画是《沙恭达罗》一剧的一个剧照,画面上的女子形象是白珊扮演沙恭达罗的剧装照,封面画的文字介绍部分内容为:庆祝中印友好协会成立五周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出了印度大诗人迦梨陀婆的著名诗剧《沙恭达罗》。该剧本是著名学者季羡林翻译的。

除此之外,该剧的节目演出单上也负载着当时中国人民为了纪念世界文化名人而上演《沙恭达罗》的重要使命,而作品艺术价值的追求又在其次。节目单全文如下:

世界文化名人·印度古代诗人

迦梨陀娑

著名神话诗剧

沙恭达罗

其中迦梨陀娑的地位、时代、姓名、戏剧作品的文类以及剧名本身各项都分行排列,以示强调。随后附有演职人员以及演出单位“中国青年艺术剧院”。

归纳起来,1957年舞台搬演《沙恭达罗》在表现作品的艺术特色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尤其是它的音乐效果更是让印度客人赞不绝口。赵征溶在刘炽的传记里对于《沙恭达罗》的配乐过程有详细的描述。刘炽为《沙恭达罗》的精彩配乐音乐也赢得了印度客人的赞赏。但印度客人就演出中的风俗习惯和装饰等方面的内容提出意见则又说明剧本本身以及整体舞台艺术对于原作中的印度文化内容的表现力的欠缺。追溯上文中有关译文中的文化内容翻译的生硬,舞台表演中的文化方面的缺憾也就有了根源。虽然1982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重新搬演了《沙恭达罗》,但它被赋予的政治意味以及它与中印文化关系相关的附加价值已经大大降低。其中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与1957年相比,当时《人民日报》对话剧舞台搬演《沙恭达罗》的相关报道的低调处理。

与《沙恭达罗》在欧洲舞台的情形、尤其是与它在早期英国舞台的情形相比, 印度戏剧在国外搬演似乎都经历了对原剧的“缩水”处理。但有所不同的是,《沙恭达罗》在英国舞台搬演时,最初是印度剧团主动走出去到英国舞台搬演,其后是印度人自己在英国组建剧团搬演,发展到最后才是英国人自己搬演《沙恭达罗》,而其中又有印度演员参加演出。而中国舞台上的《沙恭达罗》则完全由中国演员、导演搬演,偶然有印度专家的指导。从演出的目的来看,英国舞台上的《沙恭达罗》是印度人自己对于民族文化的推广与发扬光大;而中国舞台上的《沙恭达罗》首先是背负着光荣、沉重的政治使命,是作为中印友好关系的表征而出现,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它的目的观众是印度客人;而印度客人的评价是演出是否成功的主要评判标准。国内从艺术标准来评价《沙恭达罗》的舞台演出效果,似乎当时只有个别的印度戏剧专家。这也在一个层面上说明当时中印文化交流方面的不足。

同时应该看到的是,正因为《沙恭达罗》被赋予沉重而伟大的历史使命的同时,也就自然而然获得了其他剧目难以获得的中心地位;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舞台上的《沙恭达罗》在完成自己的政治使命的同时,也因为当时国家领导人对于这一部印度古代戏剧经典的重视而成就了它在配乐等方面的艺术成就。《沙恭达罗》在中印关系史上这种独特的境遇,也是它在中国大陆传播史上的一个重要特点。

季羡林译本《沙恭达罗》除了在社会上公开传播之外,后来也成为中央戏剧学院“学生必读剧本六十种”之一,仅作为中央戏剧学院内部资料,并未公开发行;该资料除了剧本主体之外,也增加了与公开发行的译本不同的前言性质的文字,主要是对《沙恭达罗》剧情的简介。而1980年版的《沙恭达罗》,当年二月在北京第三次印刷,印数已达到280 000册;而它的另外一个版本则入选“大学生必读书目”,2002年1月在北京首次印刷,印数10 000册,从而进一步加快了这部世界名著在国内、尤其是在青年学子中的流传,也进一步增加了它在中国国内的影响力。

有关季羡林译本《沙恭达罗》在中国翻译、出版与公演的更丰富的意义,刘安武曾经这样概括:“《沙恭达罗》的翻译出版和公演不仅使中国读者和观众能欣赏到这一名剧,而且使中国读者开始接触印度古代带印度教色彩的神话传说。”单就文本翻译而言,我们认为王向远对于季羡林《沙恭达罗》译本的整体价值的评价是比较准确的:

(季羡林)这个译本的问世,使其他译本基本上退出读者市场,近半个世纪以来,几度再版,影响很大。但仔细读来,也有白璧微瑕。……季羡林的印度文学翻译……填补了印度文学汉译的多处空白。……尽管译文本身并非尽善尽美,但作为直接译自梵文的译作,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在我看来,季羡林从梵文将《沙恭达罗》翻译为汉语,这一行为更重要的意义、不可替代的价值在于对中印两大文明之间沟通与交流的推进。当时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印友好难得,新中国的国际生存环境险象环生,而印度作为邻国是最早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之一,因而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世界社会主义阵营分裂、中国加强与亚非拉国家的文学关系的背景下, 中印文学之间更广泛、更深层的文学交流就具有更伟大的现实意义。而从中印文学交流的纵向发展来看,《沙恭达罗》在中国译介与演出之前,中印之间的文学交流与二者在地缘、文化上的近邻关系是很不协调的,彼此的沟通也是很欠缺的。而“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却只有用文艺来沟通,可惜走这条道路的人又少得很。”应该说,鲁迅先生这段话是有关文艺在文明之间相互沟通的重要意义的最深刻、最明确的概括,也为季羡林从梵文直接翻译《沙恭达罗》从而开辟中印文学交流的另外一个层面这样的重要意义做了最深刻的批注。中印关系的现实发展也正在证明着这一点。季羡林等对印度文学作品的大量翻译与研究,包括翻译与研究《沙恭达罗》,“促进了中印文化的交流,增进了中印人民之间的友谊,获得了中印两国学者的交口称赞。”在印度学者有关《沙恭达罗》的汉语译介著述中,季羡林译本《沙恭达罗》占有重要的地位。 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从梵文直接翻译的《沙恭达罗》与其他转译本相比具有的独特的影响与意义。

注解【Notes】

①除了《梵典与华章》一书中提到的季羡林译本之外的汉译本之外,西藏地区很早就有了从梵文翻译为藏文的《沙恭达罗》译本。详见杜永彬:《更敦群培著译作品名录考述》,载《中国藏学》1997年第3期,第90页。 以及拉先加:《简论迦梨陀娑的藏译作品及其对藏族文学的影响》,载《中国藏学》2011年第S2期,第129—132页。

②陆侃如:《迦梨陀娑:印度古代最伟大的诗人》,载《文哲史》1956年第5期;季羡林:《纪念印度古代伟大的文学家迦梨陀娑》,载《光明日报》1956年5月26日;董每勘:《迦梨陀娑和他的名剧〈沙恭达罗〉》,载《作品》1956年第6期;吴晓玲:《关于迦梨陀娑和他的剧本》,载《剧本》1956年第8、10期;王衍礼:《关于迦梨陀娑的出生年代问题》,载《文史哲》1956年第8期;熊佛西:《沙恭达罗》,载《解放日报》1956年8月29日;金克木:《关于印度诗人迦梨陀娑》,载《新建设》1956年第9期;葛一虹:《迦梨陀娑和他的名剧〈沙恭达罗〉》,载《戏剧报》1956年第6期;郑振铎:《印度大诗人迦梨陀娑传》,载《文艺报》1956年第10期。

③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版本图书馆编:1949—1979翻译出版外国古典文学著作目录:第7—8页。

④[印]迦梨陀娑:《沙恭达罗》,季羡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xx页,为方便与注解⑦的1959年版本进行比较,以下只在文中注明出版时间和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⑤李万钧:《季羡林和戏剧研究——纪念季羡林教授九十诞辰》,载《外国文学研究》2001年第2期,第1—9页。

⑥有关季羡林《沙恭达罗》译本,王向远曾有过这样的评价:“季羡林的译本,在忠实原文的角度看,无疑具有权威性。他一直反对转译,恐怕也是从忠实于原作的角度来考虑的。这个译本的问世,使其他译本基本上退出读者市场,近半个世纪以来,几度再版,影响很大。但仔细读来,也有白璧之瑕。正像《罗摩衍那》译本一样,也存在着译文的语言上的问题。”详见王向远:《东方各国文学在中国》,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4页。

⑦[印]迦梨陀娑:《沙恭达罗》,季羡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44页,为方便与注解④的1980年版本进行比较,以下只在文中注明出版时间和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⑧Kalidasa. Shaukuntala and other Writings, Arthur W. Ryder,E.P. Dutton & Co.,Inc., 1959, p.39.以下只在文中注明原著者英文名和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⑨郁龙余:《梵典与华章》,宁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页。

⑩张付吉:《印度大使举行酒会 庆祝中印友协成立五周年周总理和印大使庆祝“沙恭达罗”的演出》,载《人民日报》1957年5月20日第1版。

⑪张傳吉:《“亚洲电影周”在北京等地结束 各国电影代表观看“沙恭达罗”》,载《人民日报》1957年9月8日第4版。

⑫赵征溶:《让我们荡起双桨——追寻刘炽和他的旋律》,人民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第210页。

⑬里克:《青艺重演印度著名诗剧〈沙恭达罗〉》,载《人民日报》1982年4月18日第5版。

⑭Sumita Mukherjee. The Staging of Sakuntala in London from 1885 to the 1920s, Wasafiri, 2012, 27,p.2, pp.74-79.

⑮宋炳辉:《弱势民族文学在中国》,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0—121页。

⑯Satya Pal Narang. Kalidasa Bibliography. New Delhi : Heritage Publishers, 1976:173.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季羡林口述,蔡德贵整理:《大国学——季羡林口述史》,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7页。

[2]陈荒煤编:《周恩来与艺术家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322页。

[3]白珊:《春华瑰丽的〈沙恭达罗〉》,载《人民日报》1982年5月9日,第5版。

[4]季羡林:《谈翻译》,载《季羡林文集》(8),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8—59页。

[5]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9—40页。

[6]季羡林:《季羡林论中印文化交流》,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342页。

[7] Kalidasa. The Loom of Time: A Selection of His Plays and Poems, Chandra Rajan, Penguin Books (India), 1990, p.250.

[8]方长安:《冷战·民族·文学——新中国十七年中外文学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1页。

[9]张付吉:《〈沙恭达罗〉排练场上的一段对话》,载《人民日报》1957年5月13日,第4版。

[10]林煌天:《中国翻译词典》,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17页。

[11]王向远:《佛心梵影——中国作家与印度文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3、266页。

[12]鲁迅:《〈呐喊〉捷克译本序》,载《鲁迅全集》(6),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27页。

[13]王树英:《季羡林简介》,载《季羡林论中印文化交流》,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

Sakuntala in Chinese translated by Ji Xianlin from Sanskrit has born and accomplished its holy mission when it was taken as the script on which Huaju version of Sakuntala was staged in memorizing its author Kalidasa by the Chinese government in 1957,which was one of the key chains in Sino-India cultural communication. Either for the persistent effort of the translator or for the fruitful benefit that the translation has contributed to, the unique value of the translation has been explored in the paper through close reading of translations and the paratexts associated with them. The stage performance of Sakuntala outplayed in effect the translation from which the screen script was adapted. How literary texts derived its extra value when, interwoven with certain political trend, it did help to promote friendly communication between India and China.

Sakuntala Ji Xianlin political mission translation stage performance

Liu Jianshu is from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Xidian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Comparative Literature,British Literature and Translation Studies.

刘建树,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英国文学、翻译。

Title: On the Evolution and Influence of Ji Xianlin's Version Sakunta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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