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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生》与道家文化

2015-11-14

小说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老生道家贾平凹

普 玄 樊 星

《老生》与道家文化

普 玄 樊 星

普玄:

樊老师,您好!我对贾平凹的《老生》非常感兴趣,这部作品加入了《山海经》的许多内容,融入了道家的思想。您是研究贾平凹的专家。您1992年写的论文《贾平凹:走向神秘》论述了贾平凹作品中的神秘倾向,很有见地,贾平凹也非常欣赏这篇文章。那应该是研究贾平凹创作中神秘思想的具有源头意义的文章。我看后来很多评论其实都是从您那篇文章出来的。今天我们的对话就从《老生》开始,围绕贾平凹与道家文化的关系展开。

樊星:

好的,谢谢!我那篇《贾平凹:走向神秘——兼论当代志怪小说》发表在1992年的《文学评论》上。当时写贾平凹的评论不少,但少有人关注贾平凹与神秘文化的关系。

普玄:

是的。我认为,《老生》里面表现很多的道家思想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其实是一系列作品发展到现在的结果。《老生》里的过风楼好像就在哪一部作品里面出现过的。

樊星:

《秦腔》里面就出现过。不仅如此,老生这个形象,在贾平凹以前的作品里也常常出现,不过有时是道士,有时是和尚。这样通过一个散发出神秘气息的人物把历史串了起来,就有了一种历史感,《浮躁》里面就有一个谈玄讲空谈沧桑的和尚。在《老生》的结尾,也是为历史唱挽歌。这是一曲20世纪的挽歌,表达了对历史的一种感悟。小说中的四个故事都以悲剧结尾,耐人寻味。

普玄:

《老生》是贾平凹非常有明显用意的一篇小说,体现了他对世界、对百年历史的看法。

樊星:

我的感觉是,关于贾平凹与道家文化,有三个层面的线索值得研究。首先是阴阳。贾平凹曾把自己的书房起名叫静虚村,静虚就是阴,就是道家的立场。静虚意味着与浮躁的时代形成对照。这样的道家立场,具有批判意味。但是他很快发现浮躁的浪潮是抵抗不住的,所以到了1987年的《浮躁》,就表示了对浮躁的理解。既立足于静虚,又对浮躁表示理解,这是贾平凹的豁达之处。这样就比传统的道家思想显得更开阔一些。《浮躁》写金狗、雷大空等人的浮躁,写出了当今农民上下求索的强悍生命力。在1980年代,很多人对于浮躁情绪持批判态度,但贾平凹表示了理解。到了1993年的《废都》,实际上表明贾平凹本人也身不由己地浮躁了,所以他说《废都》是“苦难之书”。我在上课的时候讲1993年,会特别提到两件事,一是“童话诗人”顾城自杀,二是“静虚村主”写出了苦闷的《废都》。小说里面的庄之蝶在性放纵中驱除苦闷,就显得相当浮躁。如果说前面的虚静是一个正题,那么《废都》实际上对正题的否定。这显然与他当时身体不好有关系。身体不好,人的情绪也会消沉。

普玄:

1992和1993年都值得关注。

樊星:

1992年很多人下海,后来都亏了,只好上岸。可上岸后也难以静下心来。这正说明真正的静虚境界是非常难得的。对贾平凹来说,从静虚到《浮躁》,是一个转变。后来有重要意义的是《高老庄》。贾平凹原来认为静虚就在故乡商州,所以写《商州初录》,渴望回到商州。但是到后来发现商州也变了,不再那么宁静、淳朴了,这其实是对传统的乡愁情绪提出了质疑。中国文人常常怀念故乡,但是今天其实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故乡了,因为回去以后看到的是破败的自然、是复杂的人情矛盾。在整个社会都已经现代化了的今天,要做到静虚非常难。如果说《废都》是对静虚的一种否定,那么《高老庄》就是对乡愁的否定了,静虚的现实基础已经不存在了。还有《怀念狼》,这本书是一种富有想象力的写作:狼没有了,人就变得像狼了。《怀念狼》,怀念从前的野性,实际上表达了要超越《废都》的苦闷的思考。还有《高兴》,我认为写得非常好,故事情节很单一,但是意蕴很深厚。刘高兴进城之后,对阿Q精神进行了新的演绎。那么多农民工为什么纷纷进城?因为老百姓能从城市生活里找到农村没有的快乐。高兴虽然生活在城市的“底层”,其实活得很自在很快乐,这就体现了庄子的思想:自得其乐,自在逍遥。这是在一个更高的层面,又回到了静虚。所以说,他的静虚理想,有一个在变化中发展的阶段:从1970年代末希望从朴素的商州找到静虚,到1990年代对新的时代情绪表示理解,再到重新认识生活,变得更加豁达起来。

普玄:

《老生》也是写商州的。贾平凹的《商州初记》、《商州再录》和《商州又录》等作品写完之后,实际上后面的《秦腔》、《带灯》和《老生》全是写商州。他试图以一个乡镇和村子的变化来反应时代。他很少写县或者市的。他的聚焦点大部分在镇上和村子上。在《古炉》里,他就说,“古炉就是中国”。

樊星:

对,他还说过,可以把商州当成是中国的一个缩影。是在他早期的小说集《小月前本》的前言里面说过。

普玄:

写商州的时候,大部分也是写村子,主要是民间的东西,商州很多地方的城市变化他没有写,落脚点都在乡村,在民间。《老生》中的故事是在商州。

樊星:

你谈到我们能不能结合其他作家来谈?我想起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叫做《当代新道家──“当代思想史”片断》,发表在1996年的《文艺评论》上。当代有新儒家,但我们很少听说新道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代新儒家的提倡人多是学者的原因。

普玄:

其实提到当代新道家的人很多,只是在道教研究界,不在文学界。

樊星:

是嘛。在这篇文章中,我提到这么几位作家。一是汪曾祺。汪曾祺说过不喜欢道家的消极,但是对庄子的文采很感兴趣。汪曾祺的思想是儒道杂糅的。再就是贾平凹,他主张静虚。稍后还有阿城。阿城的《棋王》讲以柔克刚,在自己的爱好当中超越苦难、玩出名堂来。

普玄:

《老生》也是讲以柔克刚,你看主要人物都是小矮子,包括匡三司令。小矮子常常是一个时代的英雄。

樊星:

有意思,在现实中,拿破仑、列宁、鲁迅、邓小平等大人物都个子不高。柔弱胜刚强,四两拨千斤,这就是道家的思想。其实中国文化最理想的境界是刚柔相济,但现实中常常很难做到。

普玄:

我们回头来看,这基本就是贾平凹小说的定理了,《秦腔》里面砍断生殖器的人是一个很柔弱的人,包括《古炉》里面的小孩子狗尿苔也是。很多的英雄人物当时都被杀了,但这种柔弱人物却最终坚强地活了下来。这样一看,他的人物体系是有一种统一性的,都是以弱胜强。贾平凹的故事里都有一个强势人物的毁灭,弱小的人反而活了下来,比如写文革的《古炉》中原先在村头修自行车但后来成为造反派头子的人物形象,最后被毁灭,其实贾平凹是非常欣赏这个人物的。《老生》里的匡三司令,一开始并不是队伍的灵魂,但最后却活了下来,而英雄都被打死了。

樊星:

历史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变动,《易经》就是讲变易,变化万端的时候,是各种力量错综复杂、互相消长,其中玄妙,常常难以说清。

普玄:

对。实际上,《老生》就是谈百年的变化之道,很多评论家都已经注意到了。

樊星:

但好像没有充分展开。《老生》中写改革开放之后当归村依然出现了问题。这让我想起阎连科的《炸裂志》:富裕是以社会道德水平下降、人的底线的沉沦为代价的,越来越多的作家已经注意到现代化带来的负面的东西。

普玄:

回到贾平凹,我认为,这些变化里有不变的东西。《老生》里面谈到了生死。唱师就是一直面对死亡的。在《老生》里面表达了一种豁达的死亡观,这明显受到庄周的影响。贾平凹常常随身带两本书,一本是《庄子》,另外一本是《诸葛神数》,这也是很有名的道教的书。汉水一带有唱阴歌的习俗,一般刚开始都唱死者生前伟大之处,但唱着唱着,开始唱历史演变。这就意味着唱阴歌不单单是对死者的悼念,也讲历史轮回。这样,小说里并没有过于悲伤的东西,而是一种面对死亡的旷达感。汉水流域的楚人对死亡相对豁达的。农村里老人去世,叫“白喜事”。这样的丧事操办起来悲戚度不高,守夜的人会打麻将或者喝酒,由此也可看到死亡观念的豁达。

樊星:

《老子》里面就说“民不畏死”。在庄子那里,是“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庄子的老婆死了他鼓盆而歌,这里面有一种麻木,也是一种豁达。虽然《老生》里充满了各种灾难,历经沧桑,但一切过去之后都是过眼烟云。在这一点上,道家把一切都看透了。

普玄:

超越了阶级,超越了生死。在唱师眼中,不管哪一派的人死亡,都是一样的死亡。《老生》为什么引用《山海经》?我认为不是无意的。我感觉这里面,百年的沧桑故事和《山海经》都是有联系的,都写世道的变化。《山海经》写自然的法则,人与天地的关系,人的生死在变化里有不变的东西。

樊星:

在《老生》里,引用《山海经》,常常充满玄机。那些恍兮惚兮的对话,扩大了小说的内涵,要靠读者去悟。人与自然、动物,有无数的谜,难以说清楚。

普玄:

贾平凹也特别爱打比方,包括他评论别人的散文。

樊星:

这与学者总是引经据典的方法很不一样了。说到这里,我们可以说道家不仅仅是柔弱胜刚强,而且还主张把握事物之变,因势利导。再就是心境。从强调虚静到卷入浮躁,逐渐过渡到超脱的心境,这就是心境的变化,并且这里面还有佛的因素。我觉得当代作家中能将三教的哲思都写出来的,贾平凹是最突出的。他写生活中的民间儒家精神,比如《天狗》,就写一个普通老百姓在民间本分做人,就是儒家的精神。写佛家的,比如《烟》,写宇宙间有东西是不灭的,那就是阿赖耶识,也就是佛家说的万物的种子。这篇小说写于1991年,也是在贾平凹生病的时期,估计也和他的心境有关。贾平凹的小说不光是道家的东西,儒家和佛家的都有。

普玄:

贾平凹思考小说写法已经很早了,我注意到在1985和1986左右他就有创作谈思考现代性和传统的关系。

樊星:

贾平凹充分挖掘了道家的资源,还注入了新的东西。不过,道家的负面的东西也值得注意,比如林语堂就说过道家使中国人变得圆滑。什么事情都顺其自然,那么是不是随波逐流、无所作为?庄子也有投机的一面。中国当代社会的发展和庄子的思想在很多方面是矛盾的,但这里面有非常复杂的关系。比如《废都》中庄之蝶这个名字,显然来自“庄生梦蝶”,有一种迷失感。任何一种思想,都难免有负面的东西。

普玄:

道家对身体和心灵都非常关注,注重自我,是和儒家的庙堂对立的概念,而庄子创立了江湖。

樊星:

其实对儒家的庙堂说也众说纷纭。儒家讲等级,又讲“民为贵”,就很矛盾。历史上,帝王、政客的儒家与志士仁人的儒家思想常常冲突。

普玄:

在《老生》的后记里面,我看到他谈自己写作的责任,把写作当成使命来对待,我看完之后很感动,感叹作家内在力量的伟大。贾平凹的道家思想实际上是有体系的。我们不妨来梳理一下贾平凹从开始创作到《老生》的道家痕迹。

樊星:

贾平凹不像其他作家只是偶尔表现道家文化,贾平凹思考了很多年。他早期学孙犁,写了很多清新淳朴的作品,人物精神气都是向上的,淳朴的,比如《满月儿》和《天狗》。到了1983年,他看了宗白华的书。宗白华谈到做诗人必须记住两点,一是要养成伟大的人格,二是要研究经典。贾平凹突然感觉自己在西安呆了这么久了,要回到故乡,于是有了“商州系列”。“商州系列”一直到1986年写《浮躁》,对浮躁表示理解,就与传统的道家不太一样了。

普玄:

一直到1992年的《废都》,这是创作的第三个阶段。实际上贾平凹小说真正的文风变化是从《废都》开始。他自己也提到,《废都》以后,原来喜欢他的读者不喜欢他了,而不喜欢他的人开始喜欢他了。《废都》是读者感受的分水岭。贾平凹说过,《废都》以后我丢失了一批读者,又获得了一批读者,但我应该带着我的作者走,而不是读者喜欢什么我就写什么,这就是作家的自觉性和主体性。从《废都》以后,包括《妊娠》、《高老庄》、《怀念狼》、《土门》、《怀念狼》和《秦腔》,等等,都写得很有现代感。

樊星:

包括那篇《病相报告》。

普玄:

我认为这个小说写得非常好,但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篇小说有点像中国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樊星:

贾平凹小说的故事性很强。实际上,贾平凹从中国古代小说《红楼梦》和《金瓶梅》等作品中获益良多。因此不如说这些小说是“中国的魔幻故事”。

普玄:

您认为,贾平凹第一篇有道教痕迹的是哪一篇作品?

樊星:

我认为是1983年发表的《商州初录》。作品写得非常安静、淳朴。贾平凹从道家出发,寻找传统文化的根。到1990年代初,《太白山记》、《烟》等作品开始追求魔幻、神秘的风格,写得如梦如烟。还有《龙卷风》和《瘪家沟》等作品,充满志怪的风格,既魔幻,也散发出道家的神秘气息。特别是《烟》表明,当道家不能让贾平凹摆脱尘世的烦恼的时候,佛教的因素加入了进来,就使得贾平凹实现了佛道互补,从阿赖耶识中找到信念。当静虚也无法抵抗浮躁的生活与心态时,贾平凹就从佛家当中去寻找精神寄托。

普玄:

《废都》其实也有道家的痕迹,比如庄之蝶这个名字,还有那头老牛。其中的幻灭感、轮回感,也属于道家。我跟谢有顺谈过,我觉得《秦腔》其实就是废乡,谢有顺表示同意。乡村回不去了,但新的乡村没有建立起来。

樊星

:《高老庄》写故乡回不去了,于是开始寻找新的境界,结果就是《高兴》。高兴的随遇而安,虽然社会地位低也依然快活,其实也是道家的东西。

普玄:

《高兴》也写得非常好,我看了之后不停地圈圈点点,很多细节都写得很好。

樊星:

贾平凹走出《废都》,在《高兴》这里超越了《废都》的负面因素。这时候他的生活和身体都已经很顺利了,这就叫不断超越。

普玄:

作品中有了健康和亮色的正能量。比如《古炉》里有一个王善人,有了亮色,《带灯》里的带灯就是萤火虫,给乡村带来了希望的意思。

樊星:

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贾平凹的转变。道家思想的当代性就在于,能使人把事情看淡,保持平常心,活出滋味来,可以帮人营造一种很好的心境,这点很重要。要谈贾平凹和道家文化的关系,就应该看到贾平凹在继承道家文化的时候还在不断发扬和创新。

普玄:

贾平凹的作品合计有一千多万字,但至今还能耐人寻味的小说一是跟民俗有关,二是跟宗教有关。商州系列和《太白山记》读来依然还有味道,就是这些魔幻的民俗和宗教的东西永不过时。民俗和宗教比故事留存的时间要长一些,这些东西常常可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这对写小说的作家来说启示很大,只有文化、民俗和宗教这些东西才能够更好地保留下来。

樊星:

四大名著是经过时间检验的,又融入了民俗和宗教的东西,而不是简单只是故事。

普玄:

由此看来,贾平凹在表现道家文学上比一般作家要走得远,《老生》里融入了道教文学来反思二十世纪的历史,突破了一般的视角,显得更加深入和深刻。再看贾平凹的所有创作,可以看到他是一个在创作技巧上尽量现代,但却在文化选择尽力传统的作家,这使得他的创作有自己的特色,并且很多作品有成为经典的可能。

普 玄 湖北作协文学院

樊 星 武汉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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