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过滤与当代美国华裔文学
2015-11-14高红梅
高红梅
文化过滤与当代美国华裔文学
高红梅
自1887年华人在美国发表第一部文学作品以来,美国华裔文学已有百年沧桑史,但华裔文学进入美国文学主流却是在20世纪70年代,这意味着当代美国华裔文学的真正崛起。其代表作家都是上个世纪初期的移民后代,包括赵健秀(Frank Chin)、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谭恩美(Amy Tan)、任璧莲(Gish Jen)、雷祖威(David Wong Louie)、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等。从当代美国华裔文学自身特质来看,其发展必然是一个开放和两种异质文化矛盾冲突的过程,它既不可能是美国文化与中国传统文明的趋同化,也绝非是文化上的完全美国化,而是一种跨文化对话与交流的文学实践。在这个文学实践的过程中,文化过滤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文化过滤指文学交流中,接受者的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文化传统对交流信息的选择、改造、移植、渗透的作用,也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发生影响时,因接受方的创造性接受而形成对影响的反作用”。当代美国华裔文学的创作受到了对美国的身份认同、现实文化语境和族裔特征这三种文化过滤机制的作用,正是这三种力量之间的较力与互相牵制,建构了当代美国华裔文学的独特话语与风貌。
一、 文化过滤的主体:“我是美国人”的文化认同与生存本能
一般来讲,文化是一个民族通行的思维模式、行为惯性、风土习俗与交往原则,在历史进程中逐渐定型后就有相对固定的内在结构。各民族文化结构的相对固定性决定了美国华裔文学的文化过滤往往会存在两种方式:一是以中华民族文化同化美国文化,二是以美国本土文化为核心,转移、改造中华民族文化。而这两种过滤方式的不同,是由两种异质文化交流过程中以哪一种文化作为文化过滤主体的立场决定的。
在文学创作的文化过滤过程中,异质文化呈现出双向交流的表征,在这种双向互动的交流过程中,即使是看似对他者文化的转述层面,也绝非是一种纯刻板、旁观的原声再现,而是一种主体与客体的双向阐释。华裔作家的主体文化所形成的期待视野是接受他者文化时的过滤机制,它制约着华裔作家对他者文化的选择、吸收与转化。众所周知,当代美国华裔文学的创作者大都是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移民,华裔美国人从肤色来看,他们是中国人;但就文化属性而言,他们的教育、思维方式和行为却是道地的美国人,这决定了华裔作家的文化过滤主体和期待视野都是美国文化,他们对美国文化的心理认同是华裔作家筛选、改写、植入中国古老传说与意象的主要文化过滤机制。汤亭亭在其代表作《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 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1976)、《中国佬》(China Men,1980)和《孙行者》(Tripmaster Monkey:His Fake Book,1989)等作品中都借用了大量的中国文化元素。例如《女勇士》中,她改写并重组中国古代花木兰、岳飞和蔡琰的故事并将其建构成一个新的文化符号,以西方女权主义思想消解了孝悌忠君的中国儒家传统,传统的中国文化对于她而言是一个神秘、落后的所在;换句话说,她对中国文化的陌生化关照恰好体现了其对美国文化的心理认同。与汤亭亭一样,很多美国华裔作家纷纷将传统中国的关公形象嵌入到华裔文学文本中,赵健秀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人物,他从《大呀咿》开始一直到《甘加丁之路》(1994)、《唐老鸭》(1991)都贯穿着关羽的原型与精神,他认为“关公是没有任何缺陷的,是正直、清廉和复仇的化身,是一个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十分自信的斗士。”赵健秀借关公重新演绎了华人男性的个人主义英雄传统,是美国文化对传统关公忠义传统的选择、改编和移植。华裔作家要求从中国文化中得到的并非是原本中国传统文化所要表达的东西,甚至谈不上有很多的一致性,在处理这些他者——中国传统元素时,根据美国的文化特征来决定信息传递的增减、改造甚至失落和扭曲,对原意进行创造性地叛逆,从而强调华裔美国人以及华裔文学在美国社会中的重要性。
以美国文化为过滤本体对中国文化的改写,使得华裔文学充满了一种多元文化要素的张力。当我们从中美两国的文化与美学系统中,分辨出文化的主体据点时,我们决不能一味否定与批判华裔作家的文化选择;而对华裔的文化主体的否定,则是批评界不甘心承认华裔文学处于美国非主流文化地位的发声。其实,这种以美国文化为文化过滤主体的心理认同,与其把它看作是极力摆脱自己种族身份的挣扎之下隐藏着自我仇恨的心理,不如将之回归到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本能这一深层心理层面,这是由美国华裔的生存处境决定的。现阶段“在美国的亚洲人所经历的文化移入过程是双轨式的:即便他们有了欧裔美国人的价值和行为方式,他们同时还要学会接受自己的少数族裔地位——由于他们的肤色长相,他们不能享受与同化后的欧洲移民和土生美国人一样的权利和优惠。简而言之,如果他们想要在美国居住和生存,他们就必须学会‘呆在他们应该呆的地方’。”作为少数族裔群体,华裔首先要面对现阶段自身在美国的生存和文化处境,也只有这样华裔文学才能达成与美国社会以及主流文学的共谋关系。即使从20世纪70年代直至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当代美国华裔文学已经走向繁荣并逐渐进入成熟阶段,但美国华裔文学依然难以摆脱少数族裔的文化身份,依然还是被美国主流文化与文学压抑的亚裔文学;它虽然得到主流文学的认可,但尚处于弱势地位。因此,其生存本能的需求仍然是美国华裔文学以美国文化为过滤主体的根本原因,这是一个不甚理想但必须面对的现实。至于,华裔文学对美国文化的心理认同伤害了‘他者’中国与中国人,那应该是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在起作用吧。
二、文化过滤的外在语境:多元文化主义与文化全球化
当代美国华裔文学作为少数族裔的文化身份虽然是我们必须长期正视的现实,但它还同时具备闭合与开放的潜能,其话语建构与文学效应也取决于它所处的现实语境,以及在多层面能对其产生重要性影响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因素。美国文化发展的内在逻辑与文化全球化是当代美国华裔文学的现实语境,这是当代华裔文学文化过滤的主要外在文化介质。
美国“多元文化”的社会定位和文化全球化大环境的共同催化之下,多元文化的影响、渗透、互补甚至融合成为美国主流文化的必然趋势。美国的文学、影视等艺术领域随之产生了大量反映其社会多元文化的作品,这也培养了普通美国民众接受、欣赏少数族裔文化的审美趣味,当代美国华裔文学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发展并走向成熟。自上世纪80、90年代以来,除了已经被人熟知的汤亭亭、赵健秀以外,当代美国华裔文学界新人新作辈出,例如雷祖威《爱的痛苦》(Pangs of Love)、李建孙《中国小子》(China Boy)和任碧莲《典型的美国人》(Typical American)等。由于当代华裔文学遗传了中美两国的文化因子,又是在美国多元文化的人文环境之中孕育而成的,其独特的写作视角与异质性的文学风格成为美国文坛和书评界讨论与研究的话题,并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热点。九十年代,当代美国华裔文学已经进入了一个创作与收获的繁荣期。很显然,“当代美国华裔作家受主流文化之影响更是显而易见。他们对华裔文化属性之寻求,对创作自由与个性体现之强调,显然都是受美国文化影响的结果。因为只有在美国社会,人们才会念念不忘个人的文化属性。美国多元文化运动的兴起,促使华人作家深入思考作为一名美国华裔的意义所在。正是在这一美国文化思潮的影响下,华人才对自己的民族传统与文化价值更加欣赏”。
美国华裔文学作为一种跨文化的文学,美国和全球多元文化并存的语境直接影响着其创作策略、文本技巧、读者构成等各个层面,回顾近三十年的华裔作品的创作,我们发现当代华裔文学比以往的作品呈现出更为复杂多元的特点。首先,从创作策略来看,当代华裔文学可分为抗争式、协商式和融合式三种创作模式。赵健秀和黄哲伦以回望华人渺小而分散的群体在面对巨大话语权反差时,所采取的自卫式抗争性创作策略,旨在回击美国主流文化将华裔他者化、边缘化的习俗。谭恩美以协商式策略探讨多元文化语境下种族、性别和身份之间的关系,既关涉到族裔身份的建构、文化寻根又涉及了文化错位和两种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匹兹堡新闻》评论到:“谭恩美的小说把汤亭亭的家庭叙述和黄哲伦的剧本融为一体,以一种崭新的亚裔美国跨文化形式出现。《喜福会》精心叙述了那些即将我们分开又将我们连在一起的大洋、地理、文化以及两代人之间的故事。”任碧莲和李建孙则以打破固守族裔认同的融合姿态,探究多元文化语境中种族多样性与身份流动性等问题。其次,多元性语境下异质文化的碰撞与冲突使得华裔作家的叙述技巧也有其独特性,这方面最典型的体现莫过于“双情节叙述”。所谓“双情节叙述”是把代表异质文化的两条叙事主线并置双行,是中美两种文化范式的对照在叙事结构上的艺术表现,达到了文本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成为华裔文本独特魅力的来源之一,从而提升了华裔文学的艺术价值。这种叙述模式在汤亭亭和谭恩美的小说中运用的频率最高,并成为后来很多华裔以及亚裔作家纷纷仿效的对象。再有,创作策略、叙事技巧的复杂多元也相应地吸引和培养了更为宽泛的读者群,美国本土之外的海外阅读群体在日益增大,不断将华裔文学推向全球化。从这个意义上,“我特别想提到的是,当下华裔美国文学全球化的主要动力不是来自美国华裔文学本身,而是来自美国之外的华人文学阅读群体,以及这些群体作为依托的一些日益强大(并在建立对外加工出口型经济模式方面有上佳表现)的经济实体。”
众所周知,文化与文学彼此之间的交流是交互进行的。美国多元文化并存的语境在影响和渗透华裔文学的同时,当代美国华裔文学作为一种活跃的文化媒体,随着美国文化多元化的语境在文化中的发酵与延展效应,也同样表征与深化了美国的多元文化语境。美国华裔文学评论家凌安梅认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美国亚裔文学已经发展成了一个被主流话语所认可的文学样式,不可否认它为当代美国的多元文化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华裔文学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对于美国文学与文化而言,他们是中国人,绵延着中华文明的血脉,这使得华裔文学承担介绍中国文明的重任,这要从文学作品中的一些生活细节、社会习俗与文化传统的解释展开。而对于其他跟美国人具有相似文化背景的族裔来讲,其作品就不必做这种阐释。对此,任碧莲认为“因为大部分的美国人,包括许多华裔美国人,对于亚洲文化和文学都不熟悉,因此在讨论亚裔美国作家如何“表征”亚裔传统方面时,亚裔学者扮演着启迪美国大众的重要角色。”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华裔文学既是美国多元文化的传播者,又同时是多元文化的体现。另一方面,随着文化全球化与中国的迅速崛起,美国华裔文学也不断被推向国际化,其阅读群的主体是大批美国之外的华人。虽然文化的同质性是深深吸引他们关注华裔文学的主要动力之一,“但这些读者主要是透过美国研究或美国文学的滤镜来探讨该文学在美国社会中的定位,其重点不在华人文化,而在美国文化的多元性。”
三、文化过滤的内在精神困境与动力:不断自省的族裔特征
多元的美国文化与文化全球化的现实语境作为外在文化介质对当代华裔文学的影响深远,而族裔性则是华裔文学绕不开的特质,它是当代美国华裔文学文化过滤的内在精神困境与动力。在当代美国亚裔研究、中国研究和族裔研究等学科的勃兴,使得美国华裔文学和文化成为研究的热门,而身份认定问题和文化的寻根更是族裔性研究的重点,也是华裔文学永恒的母题。面对“族裔性”华裔作家是以自身的期待视野形成的既定思维模式来界定?还是以生理遗传所赋予的无可摆脱的民族性来塑造并不断强化自我?也就是说,这是华裔作家选择以美国的生活经验来界定还是执着于中国血统的问题。
当第一代移民来到美国并摆脱掉束缚自己的精神枷锁时,他们的身体解放了,而他们的灵魂却流亡了。美国华裔文学自从产生那天开始,华裔文学的大部分作家都强调文学的美国传统,也以美国文化为主体过滤母国文化;但是中国血统的体征、祖辈的熏陶与美国的大环境形成了高度的对峙与张力,像一个无所不在的大网罩住了作家们,而华裔文学对“族裔性”的探索正是在这样一种模糊暧昧且充满着张力的空间中层层展开,为了挣破这层网争取自己的文学与生存空间,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华裔作家力图建构自身的文学话语。就华裔文学发展的历程来看,族裔性似乎一直沿着从本质论到反本质论的发展轨道,本质论着力以回归历史现场来探讨华裔民族身份,凸显族裔性的确切与独特,以赵健秀、汤亭亭和黄哲伦等为代表;反本质论注重探讨在多元语境中华裔性的丰富与复杂,反对将族裔身份简单化、固定化,更注重对华裔个体生命的多重性与复杂性的书写。以任碧莲、梁志英、雷祖威和李建孙等为核心人物。需要说明的是,这个路径不是完全按照线性逻辑来发展的,本质论与反本质论也有交集、并行的时刻。
作为第二代移民华人的赵健秀和汤亭亭等作家并没再次遭受父辈所遇到的那些歧视,但是华人作为少数族裔在美国社会所必须遭受的各种不公待遇以及由此所生发的挫败感与失望,仍然是他们拂之不去的梦魇,这点燃了他们不遗余力地反对主流社会对华裔种族歧视的创作激情,他们以“勇士”斗争的姿态回望华人的苦难历程,赵健秀编辑的文集、创作的剧本和小说,汤亭亭的小说《女勇士》、《中国佬》、《猴王孙行者》,黄哲伦的《蝴蝶君》等剧本都是族裔本质论的代表作;尤其是赵健秀一直致力于建构“亚裔美国感性”,“无论是否受欢迎,他仍然在不断发展的亚裔文学领域里扮演着良知之声的角色。”首先,赵健秀等人共同编辑并出版了《哎呀!亚裔美国作家作品集》,打破了美国主流文学与社会对华裔文学的傲慢与偏见,成为华裔文学的第一声呐喊,尤其是作品集的导言被誉为亚裔(华裔)文学的独立宣言书。1990年,他又相继推出了《哎呀!华裔和日裔美国文学选集》,继续深化“亚裔美国感性”。除此之外,赵健秀还陆续出版了剧本《鸡笼中国佬》、《龙年》和小说《甘加丁之路》、《唐老亚》,无论是《鸡笼中国佬》中寻父与自我寻找的失落主题,《龙年》中唐人街上华人家庭的解体 ;还是90年代的《甘加丁之路》、《唐老亚》这两部小说都致力于以文学形象演绎和构建“亚裔美国感性。”所谓“亚裔感性”以强调华裔的出生、成长的美国背景为核心,以剥离华裔的中国背景和美国文化传统为途径,目标是建立“既非美国化也非中国化”的亚裔价值观。赵健秀从族裔本质主义的立场出发,建构自身新文化话语来抵制美国化与中国化的双重文化压力,使“亚裔美国感性”(Asian American Sensibility)成为一种基础性话语。亚裔感性既是对美国文化中心论的消解,同时又是文化全球化推动下文化多元与文化异质性的凸显。从这个角度看,华人族裔性身份的形成与界定本身是对人类历史上种族迁徙、相斥、互谐和共生的反思,是华裔对历史和文化的寻根之旅。赵健秀认为:“这就是英雄传统的含义,体现在《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杨家将》里……,造就了不需要生活在中国国土的带有中国性的华裔美国人,这个中国性不是地理,不是地点,也不是宗教,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哲学,一种伦理”。赵健秀对华裔美国人的族裔性的强调就是他“亚裔美国感性”成功构建的体现,他的文化自卫性对抗策略是富有成效的。与此同时反过来看,由于华裔文学的跨民族、跨文化的特质,文学作品时常交织着隐性的中国文化、中国意识与显性的美国文化、美国意识之间的分裂与冲突,体现着某种程度上的族裔性的暧昧与含糊,即“双重身份”或“双重意识”。这种身份与意识的徘徊造成了异质文化之间的疏离感与漂泊感,在加剧华裔身份断裂的同时,构建了一种双重肯定的族裔性。虽然在谭恩美的《喜福会》中,中美文化复杂的博弈与协商并没有从根本颠覆美国为主体的意识形态话语,但是“既中又美”的杂糅式策略仍然执着于对族裔本质论的探索。
与上述20世纪70年代登上美国文坛的华裔作家不同的是,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初露锋芒的任碧莲、梁志英、雷祖威和李建孙等作家已经不再着力于族裔本质论的求索,开始将创作集中于华裔美国人个体的深层心理与诉求,并将华裔文学提升到对人性普适价值的意义层面,华裔的自我求索走向了反本质论的多元探索道路。
赵健秀、汤亭亭等作家与其族裔性之间有一种持续的紧张感,而任碧莲、雷祖威等作家似乎在刻意降低或者不强调作品中的族裔性。在他们看来,族裔性的象征意义不足以构成作品的审美趣味,而是更关注族裔性对华裔思维模式等方面的影响,或者跟族裔无关的生活百态。总而言之,在他们的作品中更多体现的是一种对族裔性的超脱感。任碧莲深受美国读者欢迎,他以长篇小说《典型的美国佬》、《希望之乡的莫娜》和短篇小说集《谁是爱尔兰人?》等一系列创作完成了当代华裔文学族裔性主题的转型。她不仅突破了以往将华裔身份的确立锁定于历史和文化的根性,而且试图解构华裔身份建构的公共性。任碧莲对族裔性问题的认识是建立在现实性与个体经验性的基础之上,她认为:“所有这些问题都和文化背景密切相关,这些都是我所面对、奋斗的。我所挣扎、面对的不是来自中国朝代的传奇,而是此时此地的美国马萨诸塞州,其他的都不是我的问题。因此,我所写的就是有关这些。所以你问我要把自己放在哪里,我就把自己放在此时此地,而不是过去。……但这并不是说人们没有文化传承,而是尝试着说文化传承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认为。但是他们向我所说的华裔美国人的情况,和我亲身体验的华裔美国人的经验不同。”在任的作品中族裔性不是固定、封闭的而是浮动的、多重的,不是单面向的而是具有内在复杂性的。《希望之乡的莫娜》中,莫娜的父母为了使自己的孩子摆脱少数族裔的生活习俗,带她来到希望之乡——犹太人聚居地斯卡西尔 ,她很快就信仰犹太教并成为“新的犹太人”。这篇小说中莫娜这一形象标志着华裔作家开始丢弃了以往“非中非美”或者“既中又美”的族裔建构,而是可以轻松面对文化身份的转变,强调族裔身份的可变性与异质文化的相融,诠释了她对多元文化的认识与理解。短篇小说集《谁是爱尔兰人》中的标题小说,以华人家庭与爱尔兰家庭的联姻为主线,在展示两个民族的差异的同时,描述了两个家庭的相互认可与影响,以至于模糊了自己原有的族裔身份,发现了文化之间的交界地带,再次表达了对美国多元文化社会的思考。更难能可贵的是,任碧莲在破除族裔本质论思维定势的同时,既能以一种“我就是美国人”的自信姿态来调侃华人对“美国梦”追求,在幽默中释放弱势族裔成为“典型美国人”的艰辛;又探讨了华人“美国梦”实现后的精神境遇,从而嘲讽了美国主流文化本身。对美国人而言,任碧莲所描述的“典型美国人”的实现历程,也是典型的美国故事,也就是美国国家整体的经历。与任碧莲同样具有喜剧精神的是华裔作家雷祖威(David Wong Louie),他擅长表现华裔个体生存的荒诞感。在他的代表作短篇小说《爱的痛苦》中,以一个不会说英语的华人老母亲与两个ABC儿子在生活上无法沟通为象征,寓指当爱无法传达,孤独也得不到慰藉,家人也就变成了陌生人。作者在表述这种难言之痛的同时,不忘调侃个体的尴尬处境。雷祖威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既言传了华裔个体的切肤之痛;又能超越身份的族裔性,站在人类生存的高度俯视族裔经验的尴尬,继而将创作提升至人性的普适关照,闪耀着一种存在主义的荒诞感,即对现代人孤独、疏离的异化揭示。
由此可见,当代华裔作家们对族裔性的认识由本质论到反本质论,文学创作也由客观的、批判的写实主义转向现代主义的黑色幽默,由对华裔历史与族裔根性的紧张求索提升到对华裔个体现实经验以及人类生存现状的关怀,这标志着当代美国华裔文学以一种不断自省的精神走向成熟,这也是华裔作家越来越有自信力的表现。
结 语
当代美国华裔文学其文化过滤主体是对美国的身份认同表象下的求生本能,在多元文化并置和文化全球化的外在文化介质的推动下,逐步构建了华裔文学的话语,并由自卑走向文学与文化的自信。当代美国华裔文学不断自省的“族裔特征”,意味着其寻找的不仅是身份认同之路,而且是精神归宿的真正家园。再进一步说,华裔作家们探求的虽然是美国华人的一个支点,但却是在文化全球化的背景之下离散群落如何竭尽全力地寻找生活中心的缩影。从这个意义上,当代美国华裔文学是世界文学和文化的双重标本。
[基金]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现代中国女性话语的乌托邦研究(项目批准号:10YJA751047)。
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美国华裔女性文学的乌托邦话语研究(2013B332)。
高红梅 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 Amy Ling,“Reading Her/stories Against His/stories in Early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in American Realism and the Canon, edited by Tom Quirk and Gay Scharnhorst,(New York: University of Delaware Press,1994), p.72.
②曹顺庆,王富:《中西文论杂语共生态与中国文论的更新过程》, 载《思想战线》2004年04期,第76页。
③Chan,Jeffery Paul, et al, eds The Big Aiiieeeee!: An Anthology of Chinese American and Japa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 Meridian,1991),P.xiii.
④美国华裔评论家马圣美说:“美国华裔文学文本有很多东方化中国大陆赴美移民直至最后在美国出生的华人后代的现象,这种千方百计想摆脱自己种族身份的做法完全表明了一些华人心中隐藏着的自我仇恨的心理,同时也伤害了——‘他者’中国和中国人”。 Ma, Sheng-mei. 1998.Immigrant Subjectivities in Asian American and Asian Diaspora Literatures,(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P.117.
⑤Sucheng Chan,Asian Americans: An Interpretive History.(Boston:Twayne ,1991),P.l87.
⑥(美)尹晓煌:《华裔美国文学史》,徐颖果译,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01-302页。
⑦⑩凌津奇:《谈全球化背景下的华裔美国文学研究》,载《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0年第1期,第61页。
⑧Shirley Geok-lin Lim and Amy Ling.Reading the Literatures of Asian America 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2),P.3.
⑨⑬16单德兴《 “开疆”与“辟土” 美国华裔文学与文化:作家访谈录与研究论文集》,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19页。
⑪Hellen Zia and Susan B. Gall,eds.,Notable Asian Americans( New York: Gale Research Inc.,1995),P.52.
⑫梁志英:《种族主义之爱、种族主义之恨与华裔美国人的英雄传统——赵健秀访谈录》,载《甘加丁之路》,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 第460页。
⑭ Gish Jen and Martha Satz, Writing About the Things That Are Dangerous: A Conversation with Gish Jen,(Southwest Review 78.1 ,Winter 1993),P.132-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