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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留学生小说与大陆新移民小说怀乡主题

2015-11-14郭运恒

小说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严歌苓留学生移民

郭运恒

台湾留学生小说与大陆新移民小说怀乡主题

郭运恒

一、怀想中的乡愁与追溯中的怀旧

“移民生活”和“中国怀想”,是移民小说创作中常见的两大主题,一方面移民作家在西方异域境遇下的磨砺适应过程为他们提供了写作的现有素材,另一方面他们却又无法彻底地隔断与母族的天然联系,所以他们又会频频地回望来时之路,反复回味故家的生活。然而,台湾留学生作家和大陆新移民作家由于对于故乡想望的目的和心态不同,因此他们在回望故乡时也呈现出不一样的意味。

对于六七十年代的台湾留学生这一代作家,他们的文化身份镌刻着特定的历史印痕。在上世纪的四十至六十年代,当时台湾社会存在着普遍的信仰危机和民族的现实性分裂,源于当时复杂而沉重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的现实环境,他们不得已携带着沉痛的家国记忆和历史般的苍凉感受自愿地放逐到异域,成为在异国他乡流浪的知识分子。从文化身份上来看,他们经历了双重放逐,第一次是被动地从大陆到台湾,第二次则是自我选择地从台湾到异域。两次的漂泊经历使得他们迷失了自己的精神坐标,只能籍由对故国——乡土的回忆,来确认并且建构自身的存在价值和意义。“故乡”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一个地理文化上的位置,更承载着生命的意义。聂华苓、白先勇、於梨花等人,在大陆生逢乱世,目睹了中国社会天翻地覆般裂变的过程,产生过不知所往和无所适从的忧虑;而在台湾,则又经历了政治变动和民族分裂而带来的现实生活和文化认同的苦恼,双重的放逐让他们体会着漂泊命运的无常和断裂精神的怅痛,所以在回望故国时,他们不由自主地掺杂着复杂的情感因素,白先勇对桂林文化生活的不尽回味与感怀,留学生作家的“故国回望”小说中都流溢着浓浓的文化乡愁,并折射出中国乡土文化逐渐式微的苍凉。

看白先勇的怀土恋乡之情,《台北人》包含《游园惊梦》、《永远的尹雪艳》等十四个独立的短篇小说,集中描述了离家去国的大陆出身者的故事,他们无不在今与昔、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断裂中挣扎,在时空的转换对比中,他们哀叹人生命运的坎坷多变,心中却又禁不住对故国往昔的怀想思念。《梁文吟》讲述的是葬礼当日,由一个人的死追溯其过去的形式。故事中心便是回忆:总司令王孟养,有着战争年代叱咤风云的壮举,也有着政坛上步步高升的荣耀,但最终却流落台北而无所作为,在失意和无奈中了度残生,他的临终遗言是:“日后能回大陆,无论如何要把他的灵柩移回家乡去。” 戎马一生的王司令的大陆情结显得凝重和悲壮。这和于右任先生的《望大陆》一诗的感情基调是一致的:“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再看《花桥荣记》中的卢生,痴恋着家乡桂林的未婚妻,并为了团圆努力攒钱,然而血汗钱被骗走,接未婚妻的行动成为泡影之后他自暴自弃,竟至悄悄死去。在无奈的叹息中我们也可看到主人公浓浓的乡愁早已和生命融为了一体。总的来说,白先勇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停驻在今天的台湾,回望着过去的大陆,以对故乡“过去”难以忘怀的回忆,来表达对未来的迷茫。因此五六十年代的台湾留学生作家,主要是通过文学创作来实现文化还乡与精神还乡。

相对于台湾五、六十年代留学生作家诉之不尽的浓浓乡愁,大陆八、九十年代“新移民作家”的文化乡愁则大为淡化,代之而来的则是对往事的追溯和怀念,在无尽的怀旧中,诉说的不尽是苦涩,还包含着丝丝的温情。对于大陆新移民作家来说,他们是自觉自愿地到异域去追求梦想的,不同于台湾留学生作家大多籍由寄人篱下的漂泊身世而具有的“叶落归根”的热望,他们则更多的具有“落地生根”的念想,此外,随意出入国内的自由使他们的回乡之举不再艰难,所以大陆新移民作家对于历史题材的爱好,就不仅仅是为了怀旧,而是在边缘性的敏锐感知中,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距离中,一种记忆的集体发作。怀旧体现的是对某个逝去时代的感怀留恋,带有个人回忆的随意性和温馨感。所以,严歌苓、张翎、虹影等大陆新移民代表作家,更多的是在怀旧的情绪中对自身历史的一种追溯,既不过分留恋,也无太多伤感。

严歌苓的《穗子物语》,以女性视角回顾了少女穗子在“文革”中的成长过程,以及在部队的情爱经历。作者曾说过:“‘穗子’是‘少年时代的我’的印象派版本。其中的故事并不都是穗子的经历,而是她对那个时代的印象,包括道听途说的故事给她形成的印象。根据她的性格和背景,我找出这个爱情故事的逻辑,把当年人们猥亵娱乐式的闲话,拼接成穗子的版本。”人性本有恶的一面,因此对待人事或有“恶”的本意和冲动,但人又是社会的,其抑制这种恶的冲动的最好办法就是“游戏”,而游戏就要冒险。小说就是写一个少女,在疯狂的年代,的种种冒险游戏。“在种种男女龌龊中,她开始不知如何的颠三倒四,从清醒世外到糊涂其中,扰乱着爱情、性与尊严的秩序。”(《惠子物语》的内容简介)其间既有对人性恶的揭露,又含有对“冒险游戏”的向往。《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的田苏菲和《陆犯焉识》中的陆焉识的原型是自己的母亲和祖父,她对家族史的写作无非是为了纪念自己的母亲,以及给自己的祖父等一代知识分子立传。在文本的叙述中,严歌苓的回望与追溯的叙事动机清晰可见。

二、建构历史的寓言与解构历史的预设

葛兆光曾说:“历史记忆不仅是回忆那些即将被遗忘的往事,或是以往那些总是会浮现的往事,而且是在诠释中悄悄地掌握着建构历史、改变现在以控制未来的资源,各种不同的文化、宗教、民族的共同体,都是在溯史寻根,也就是透过重组历史来界定传统,确定自我与周边的认同关系。因而,从不同的位置、立场和时段出发的‘往事回忆’,往往对往事有不同的叙述,从不同的心情、现实和处境对传统资源的重新诠释,往往对资源有不同的理解,这种现象不止出现在个人的记忆中,也出现在民族共同体集体的历史记忆中。”五六十年代的台湾留学生作家和大陆八九十年代的新移民作家对于历史书写的态度上同样存在着差异。

由于特殊的文化身份和历史渊源,台湾留学生作家在不可避免地携带着“放逐”、“流浪”的酸楚与文化疏离、精神断层的痛苦之外,还有强烈的政治参与和批判意识,在小说中,对于故国的绵延情思以及怀想的无限扩张使得留学生作家在文本中更擅长于以故国政治和历史代言人的身份去建构历史,其小说也处处透露出自身负载的身世悲凉感、历史沧桑感和生命孤寂感,文本整体呈现出一种“民族寓言”的风格。

聂华苓的《桑青与桃红》作为一部典型的乱世流离小说,记述了女主人公桑青、桃红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末的生活经历,通过女主人公的漂泊流浪,对二十年间动荡不安的中国社会进行了书写和建构。作者选取了四个不同的空间位置——瞿塘峡、北平、台北和唐勒湖等颇具象征意味的地方,巧妙地将其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台湾戒严、美国的麦卡锡时代联系在一起。同时,女主人公的个体体验如“困”和“逃”,则又恰如其分地隐喻了一代中国人所承受的历史命运和苦难历程。联系到作者聂华苓的个人经历,出生于压抑的封建大家庭,曾经在战乱时期孤身一人求学,一九四九年跟随全家迁徙至台湾,在台湾因为《自由中国》事件而遭特务隔离监视,桑青这个角色就明显融入了作者本人的身世体验。作者在谈到《桑青与桃红》的创作时曾说,我“所追求的是两个世界:现实的世界和寓言的世界。读者把它当写实小说读也好,当寓言小说读也好——这一点,我不知道是否成功了,但那是我在创作《桑青与桃红》时所作的努力。”寓言既基于现实基础之上,又是现实的主观映射,有着客观性和变异性的双重特征,传递出比现实更复杂的意义和信息。在这部作品中,聂华苓通过女性在时代变迁和民族裂变时的个人体验,把个人记忆和历史记忆有机结合起来,以寓言的手法呈现了是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的变迁。同样,《千山外,水长流》则以莲儿的美国寻亲之旅带出了中国内战到“文革”这一段时期的历史记忆,也是以母亲凤莲的个人经历来反衬中国内战至“文革”的历史面貌。作者藉由母亲的讲述和女儿的理解,完成了母女两代人以及作者本人对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回顾和反省,也含有重新解释和建构历史的努力。

不同于台湾留学生作家都在书写一种“民族寓言”,以个人的体验映射国家的整体命运,大陆的新移民作家则是在经受异域文化的思想震荡后,“开始质疑传统的东西,质疑千百年来从古到今定下来的一些规则、人的一些面目和地位。”(张琼:《严歌苓复旦讲座侧记》,见庄园主编:《女作家严歌苓研究》第238页,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这种态度也体现在他们的创作中,他们在叙事中,对历史的必然性进行了解构的预设。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和《一个女人的史诗》都是以一根筋、认死理却极具旺盛生命力的女性形象对类型化的革命女性形象进行肢解。在对革命的叙事中,面对兵荒马乱的日子,王葡萄认为:“躲一步是一步,这里什么事都发生过:兵荒、粮荒、虫荒、人荒,躲一躲,就躲过去了。” “事不躲人,人躲事,能躲过去的事到末了都不是事。”葡萄将曾经出走的公公接回,连省里的模范也不愿意当,公公心疼她陪着自己一块儿熬,葡萄却无所谓,觉得这事儿和躲日本一样,“反正人家打,咱就躲。打谁也打不长,隔一阵就换个谁打打,打打再换换。换换,换换,说不定事就换得不一样了,就不用躲了。”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一文中曾对中国近现代以来军阀式的“革命”有过一个基本的概括:“革命,不革命,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被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被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被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王葡萄用“躲”的哲学对抗现代中国时世的无常,和鲁迅对中国近代历史的颠覆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女人的史诗》,作者将史诗与女人的情感史对等起来,对历史的解构清晰可见。十六岁就参加了革命的田苏菲作为“红色历史”中的积极分子,其实对“革命”是什么并未搞懂,“革命”在她生活的小镇也只是个时尚的褒义词,她并非出于宏大的革命理想投身革命队伍,而是因为被同学“拍花子”般骗去新毛衣,想要躲避母亲的责打。从新中国建立至“文革”结束,历史变幻莫测,小菲在舞台上卖力演出,也并非真的献身于革命事业,为革命做政治宣传,而只是为了争取到丈夫的注目以及多一点的补助。为了获得爱情,她甚至希望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大陆新移民作家在跨越中西文化的视野下,没有建构历史的冲动,却通过对历史话语的解构来表明自己的历史观。

三、简化的宏大叙事与宽广的个人讲述

“文革”作为一个巨大的话语场,它的复杂性为作家提供了难以穷尽的感受和认识,不同思想文化背景的人,对于民族这个最深重的“伤痕”都有着自己的理解方式和解读方式。对于“文革”的叙事中,虽然作家都是用自己“虚构的真实”来还原“历史”,以其表达“文学的真实”,但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在不同的写作时间和空间所表现出来的对于同一历史的看法,却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台湾留学生作家和大陆新移民作家对“文革”的表述也是这样。

对于台湾留学生作家来说,“文革”作为一场民族劫难,其实并没有切肤之痛,其最大的痛苦无非是妨碍了他们回大陆的寻根的愿望。然而,有着浓重“家国意识”的留学生作家,延续了五四知识分子的启蒙传统,在文本中他们试图以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改变民族命运,因此,他们的小说呈现出一种“宏大叙事”的格调。陈若曦以《尹县长》和《任秀兰》颠覆了红色中国的神话,逼真地记录了混乱和荒唐的“文革”现实。尹飞龙和任秀兰都是忠心耿耿紧紧跟随政治的人物,然而最终都成了红卫兵造反武斗的牺牲品。可怜的尹县长一生追随毛主席,至死还以“九死未悔”的虔诚态度高喊共产党万岁。任秀兰被当做“五·一六分子”改造,在关押期间还苦苦阅读毛主席著作。《值夜》和《耿尔在北京》写归国后的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的遭际。不管是台湾生人的柳向东还是留美归国的耿尔,他们都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政治原因在“文革”中遭受打压,一个在农场劳动,一个失去婚恋的自由。在这些篇目里,可以看到作者对于文革痛心的呐喊和作为知识分子的彷徨,就像柳向东对中国前途的担忧:“我为什么读书?他忽然问自己。如果全国只剩下毛泽东一个人读书、藏书,中国文化还有多少前途?文化革命把文化革到哪里去了?”白先勇的《夜曲》和《骨灰》主要写启蒙知识分子对“文革”专制蒙昧的对抗。在“文革”岁月中,知识分子的个人和国家理想统统化为泡影,承受了剧烈的失重感和幻灭感。身心俱疲的他们,无奈之下逃离是非之地,选择在美国平静地度过余生。

但是,对于台湾留学生作家来说,白先勇、於梨花和聂华苓在文革期间并没有到过大陆,当然也没有“文革”的生活经验,所以他们笔下的故事都是通过阅读相关资料、或是在海外听人讲述获得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的艺术加工和想像,他们在文本中也使用了“听说”的叙述视角,吴振铎听吕芳说,莲儿听母亲说,江彩霞通过江巧玲、姜士熙的诉说来了解“文革”。相比其他三位,陈若曦是唯一在“文革”期间到访过大陆的作家,然而同样对于“文革”的前因后果不甚了解,而更多地以“实录”的方式揭露和讽刺“文革”。不管是生活经验的缺乏还是写实的原则,台湾留学生作家都止步于对“文革”表面荒诞现象的描述,却并未对其历史原因进行深刻反思,从而导致“文革”书写的简单化,也使得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艺术价值受到限制。

“文革”对于大陆新移民作家同样是一个摆脱不掉的梦魇,他们大都五六十年代出生,亲身体验过“文革”年代的荒谬与混乱,而出国之后的“离散”状态给了他们新的认知角度,特别是西方自由民主观念的浸染,他们开始重新整合人生经验的片断,以便真实地表现“文革”的苦难和探讨其发生的原因。严歌苓在谈到“文革”时曾这样说:“很多年后回想很多人的行为仍然是谜,即使出国,我也一直没有停止这种追问,人为什么在那十年会有如此反常的行为?出国以后,有了国外生活的对比,对人性有了新的认识,再后来接触心理学、人类行为学,很多事情会往那方面联想,会把善恶的界限看得更宽泛一些。”于是在文本中,他们不失时机地利用这段独特经验来进行丰富的文学想象,对“文革”进行个人的讲述。出国之后,严歌苓先后创作了《白蛇》《天浴》《人寰》《穗子物语》等涉及“文革”题材的小说。比起八十年代后期在国内创作的小说,作家从对牧马班女子等一群人、一个社会的关注转向对“文革”中真实存在的如文秀、王丽坤、穗子等个人的描写。通过个人经历的回溯来展现“文革”幽暗历史中个体的精神创伤,个人在文革中表演,人性突出到前台,“文革”渐渐成为故事一种遥远而多姿的底色和叙事背景,他们更多的是对历史语境中的人性进行了深度的挖掘和探索。而在这种对人性的倾心描述下,故事的虚构成分越来越多,真实的历史感越来越淡。

总的来说,对于台湾留学生作家来说,“故国记忆”的书写,是一次深沉而又悲凉的乡愁诉说,它构成了一种统摄性基调,有着强烈的情感指向,在延续着“五四”现代文学的传统时,他们不失为一个民族代言人的身份,在文本中建构民族国家寓言,呈现出一种“宏大叙事”的格调;但是对于大陆新移民作家来说,回望既是一种怀旧情绪,又是对自身历史的一种追溯,然而面对历史,他们更乐意从个人化的角度去书写,将历史作为背景,更多地向文化和人性深处挖掘,展示出作家对于历史深刻的反思。对于“故国记忆”的书写,五、六十年代台湾留学生作家和八、九十年代大陆“新移民作家”呈现出多元景观下的丰富性。

本文系河南省2013年社科规划项目,编号2013BWX030。

郭运恒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思想史的写法》第110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②聂华苓:《〈桑青与桃红〉序言》第3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版。

③《鲁迅全集》第3卷第53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④孙小宁,严歌苓:《我到河南种麦子》,见庄园编:《女作家严歌苓研究》第206-261页,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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