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共享
——论《三个三重奏》及其它
2015-11-14陈晓明
陈晓明
寂静的共享——论《三个三重奏》及其它
陈晓明
宁肯的作品对当代小说构成了很大冲击,但是和莫言和贾平凹他们冲击的位置不一样,和余华他们冲击的也不一样。宁肯是横路杀出来的,他写出的东西有鲜明的自己的印记,是当代小说的刺客。刺客都有刀法,每一个刺客刺杀谋杀的时候有一个部位,这是他的绝活,如有的用枪打太阳穴,或者打心脏,如用刀往背后插进去,有的是前面插,有的插左心房,有的插右心房,如果去研究刺客的话,会对刺客的刀法充满惊异。宁肯的小说的有着种种刺客的刀法,他写出他的人物,但是不谋杀他,却能够在人物身上留下伤痕,我觉得是一个作家功力最高的境界。《蒙面之城》里一出场的马格,我觉得他的身上就留下了宁肯的伤口,让我感到非常惊异,而《沉默之门》中李慢这个人物看上去软绵绵的,其实刀法很不一样,它是刺到我们的神经系统里边去了。也就是说,我们时代某种骨髓里的那种东西被宁肯用诡异的刀法雕刻完成成了。
《沉默之门》在宁肯的小说里都有特殊意义,甚至在当代小说里一样有特殊意义。许多年不我们来有一种历史、一种心情、一种生活被长期遮蔽,《沉默之门》面临了这种遮蔽,以一种特殊的刀法表达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的一种集体的心情。很多年之后,回头看看,其实文学对那个时期的记录非常有限,几乎可以说是空白的,我们找不到像《沉默之门》这样真切的记录了那样一个时期的生活状态的作品,也难以看到写出了那种内在的、痛楚的、茫然无措的生活的作品。宁肯将个人植入了历史,这是一种久违的文学叙事,但它又并非是宏大叙事,而是着力写出了一种有质感的生活。从作品来看,小说很显然依靠的是一种慢的时间、纤细的生活感受来表达的。李慢努力要获得一种自己的生活质感和状态,这种有质感的生活在作品中总是有冲击力的,同时也总是打上小说强调了一个强大的历史背景,同时又把个人从历史背景中突然间提取出来,让我们看一个个体的一种无目的的、空虚的、失意的及失败的生活。
宁肯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天·藏》是一部艺术上十分着力的作品,观念性很强,同时用生活反应细节,很有笔力,刀法上宁肯的特点越发突出,在新世纪中国小说叙事观念上是一部形式上有创造性的小说,其立体的叙述结构甚至比它的复杂奥义的内容更像是西藏。虽然地域换了,写的是西藏,但其内在精神气质上,某种意义延续了《沉默之门》的反思历史的品格,小说中的“刀口”异常刺目,让人喟叹宁肯的神奇。
说宁肯是一个文坛上的刺客,绝非夸大之辞,多年来宁肯寻求一种直击本质的写作方法,他的写作独往独来,来去无踪,一直以一个独立的个人游走于文坛边缘,拒绝主流。他在边缘处写作、修炼、思考,伺机而动,又总是一举切入文坛中心地带。某种意义上,宁肯的生活经历造就了他的这种写作态度和方式。几乎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只身一人去了西藏多年,他是一个能承受孤独的人;而后返身回京,他猛然间杀进文坛,也不是我们理解的“主流文坛”,而是网络。那时网络方兴未艾,他就在网上一试身手,在一次声势浩大的网上写作竞技中,他竟然获得冠军。如此这样的文坛侠士,说他是刺客并不为过。但更重要的是关于他的写作态度和方法。近年来我也一直关注宁肯的创作,也始终激动于他的探索。再次读到他新近出版的《三个三重奏》(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让我兴奋不已,它给予我的冲击在于:宁肯能给当代中国小说提供重要的经验。
当然,毫无疑问, 《三个三重奏》有明显的具有现实感的主题与题材的特点,例如,权力失范,腐败,正是扣紧了时下中国社会的民众想象的热点。但小说与同类题材可谓大相径庭,让我们看到了纯文学如何面对这样的题材写作,这方面宁肯做出卓有成效的努力,在写什么与怎么写有着多重启示。很显然,《三个三重奏》有着比较完整的故事结构,构思也相当严整。用“三个三重奏”的方式分别以轴心人物杜远方和居延泽为中心发散展开。这三条线索是:其一,杜远方、敏芬、云云的三个人的三重奏,其二,杜远方、李离、居延泽的三个人的三重奏,其三,居延泽、谭一爻、巺的三个人的三重奏。小说有着非常独特的叙事层面,在这样具有现实感的故事中,小说要抽离出来的意义颇为独特,而这一点即是宁肯小说一贯的特点,又是中国小说比较缺乏的那种特质,故而我更看重宁肯小说中的这种质素。
这种质素就是小说中的哲学元素,更准确地说,是哲学意味。显然,这并非是要在小说中讨论哲学,或者引述相关的哲学著作之类的作法——关于这种做法在这部小说中(如在宁肯其他小说中也如此处理一样)是否恰当还可再做讨论,但我更重视的是他在小说叙述中切入的层面有一种哲学意味生发出来。
读宁肯的小说,我一直想到一个哲学上的概念,我会去体味他的小说中出现的“寂静中的共享”的那种时刻,或者说那种情境。这种说法可能会令人奇怪,这跟小说《三个三重奏》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我要去接近的东西恰恰不是主题性质的,也不是题材性质的,而是小说叙事的内里肌质透示出来的,我以为它构成了小说真正有价值的那种文学性。
我提出这一说法是基于小说《后记》中的启发。小说中也有暗示,例如,第144页“无论多寂静时都有共存者”。我要说的寂静的主题是值得沟通的主题,在寂静中我们能够分享孤独,在这个意义上某种独特的存在方式正在发生。
宁肯也不断地在小说插入一些学理化的片断去解释,甚至不惜引入大篇幅的注释。他确实有一些在寂静中思索的东西要与大家共享。所以我用“寂静中的共享”这一命题去接近这部作品。也可能我把握的这一意蕴只是小说中剩余的或者残存的东西,但是我觉得这个东西很可贵,我所感兴趣的是他怎么去呈现这个东西。而中国小说很少去接近这个东西,这是我理解他的小说的一个途径。
我也说过,寂静的主题实际上是孤独的主题。在这个作品中设置了三个三重奏,实际上,奏来奏去的主题是“孤独”。小说结构上可以这样分,杜远方是一个维度,居延泽是一个维度,“我”是一个维度。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构成一种关系,每个人都有一个女人。与女人并非是真正在分享爱情或者身体,只是共享,与女人共享一种时间,一种寂静的时刻。这种时刻是宁肯写得最出色的。从这里去触摸这部小说的边界和路径,这条路径通下去,就溢出了边界。但这又有一个问题,其实这里我们会去探讨,可能是很多小说提出的问题。因为读这个小说怎么读透,而且这个小说提出了问题,这个问题溢出了问题的边界。关于时间中缓慢的变异问题,只有在寂静的共享时刻可以体味到。小说中接近的这种哲学意味,让我们体味到叔本华、伯格森的哲学致力于处理的现代哲学难题。
“寂静”的时刻包含了时间和空间,使时间空间化了。例如,被双规、被通辑或被审判的居延泽、杜远方各自以不同的姿势面壁而坐,独特的共享时刻出现了,共享的时刻是面对白色的墙壁。他们在白色中审判别人或者被审判,一方面象是滑稽的行为艺术;另一方面又像是郑重其事的哲学,——因为实在太像是在共享一种经验。审讯与招供,像是在沟通,它们之间真的有区别吗?阅读宁肯描写这些时刻,会让人疑心,因为他们像是在白色的寂静中共享对方的经验,它们终究能达成一致,审讯与招供。
所有这些历史化的、现实化的、以至于政治化的事件故事,在这部小说中无疑有实在性的意义。但我以为这部小说最为出色的在于描写了那么多完全不同的社会的和政治的属性的人们共享经验的状况。这是真正的解构和虚无的经验。共享的时刻是一种解构和虚无的时刻,这是令人惊异的。杜远方刚到敏芬家里,他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现,在隔离中,杜和敏芬在共享寂静。小说花了很多笔墨描写审讯室,很多时候居延泽对着白色的墙壁或者天花板,这是孤独而寂静的时刻。实际上,宁肯并未完全切入到这个层面去描写,那样就变成布朗肖了,例如像《黑暗托马》那种作品。宁肯写白色,白色中的寂静。但他会运用节奏,运用比较。那些寂静因为并不是全部,只是全部权力和肉欲中的例外,撕裂开来的别处,故而它构成了小说实际上想去的地方。寂静属于生活、权力和肉欲终结的地方,一切终结之后,才会有无出现,这个时候,所有真实的意义都诡秘地出现了。真正的意义只出现在“无”的地方,它总是对自身的否定——这就是意义的本质。
就小说而言,宁肯描写权力和肉欲这些现实性非常出色,杜远方和敏芬,居延泽和李离,杜远方和李离,这些人物关系,这些爱欲和身体的政治,都引人入胜。小说很好读,很耐读,几乎可以让任何人津津有味。但我知道这是宁肯的诡计,在那些权力和肉欲的背后有寂静在等待。权力、肉俗与寂静,它们的三个三重奏,或许是小说真正的变奏。这里面出现了众多的东西,最后遗留的是政治美学和身体美学——其本质是在寂静中的共享。宁肯对身体的书写总想结合进一种否定性,小说中写到杜远方、居延泽和李离三个人喝酒,那是他们三个人共享的时刻,共享什么呢?宁肯有意写到那种寂静的感觉,落地静无声的感觉。让我惊异的正在于宁肯描写这样的时刻和场景是那么的细致,那么的淡定。他压得住,那种压得住的笔法我是非常欣赏的,我觉得只有一个刺客能做到。因为,他知道他要刺中哪里。
作为小说的刺客宁肯不是说他要破坏什么,冒犯是他表现出的社会化的倾向。他一直压得住,然后最后有一个突破的瞬间,这是他的小说有张有弛,有结构,又有随时越位的能力。宁肯的小说总是有很多瞬间把握住,瞬间的把握住使性格、心理、文化,这时所思考的哲学发生了。我也会看到这样一个寂静的瞬间和孤独感的生成,在他的小说中是非常重要的品质,这也是中国小说所缺乏的语境。
也有专家论及宁肯这部小说中触及神秘主义,我倒觉得未如此。宁肯并不真的要进入神秘,小说试图把人物安排在监狱、图书馆,这都是寂静的一些地方,其实是个人面对自己内心的孤独感,我觉得在他的小说中把它表现出来了,这些人都是有孤独感了,有孤独感才有真实的个性存在。杜也好,居也好,李离也好,李敏芬也好。宁肯在把握这样的生存状态时,他的准确性和干练显现无遗,他的高手特征也眩人眼目。但另一方面我也看到他也在写欲望、权力这些世俗层面,宁肯有时也会过度沉浸于其中。他经常会情不自禁就把他的世俗爱好表露出来。比如那个细节,就是杜远方第一次见到敏芬时,从李敏芬身旁穿过去,触到她的敏感部位。这个细节在后面的叙事延伸下去,作者是很看重的,甚至依靠它来连接转换和作为下一步要发生的人物(肉体)关系的铺垫。但我以为这么世俗的质料,即使它是有用的东西,甚至也可以认为是好东西,要放在后面一点。一个70岁的老人,饱经风霜,而且历经逃亡。这个时刻要急于去触碰敏感部位吗?虽然有意无意的那么一点点,双方以这个触碰建立起一种暧昧关系。但我以为这个东西出现得稍微早一点,还是让它稍微靠后。因为前面本质的含义还是寂静和孤异,后面还要惊天动地。作为一个“刺客”,需要的是一剑封喉。
当然,我也理解作为小说这样好读,但是从我的角度我觉得应该靠后,要压得住。像宁肯兄这样的高手,我觉得要压得住。那些权力和肉欲,甚至关于整个八十年代的那么丰厚的历史叙事,它们都不如那些寂静的共享时刻有意义,对于小说来说,尤其对于中国小说来说,宁肯有能力去触碰的小说的这种意味弥足珍贵。
当然,这部小说为八十年代作传的勇气是可贵的,也是这部小说的独特的意义所在。虽然不敢说为时代留下史诗,但是确实宁肯有勇气去面对。强大的现实性、批判性和历史记忆,与小说的寂静的共享,如何构成一种更为内在的关联,也是我的一种期盼。对于文学来说,对历史的思考不只是政治性的,更重要的是哲学的,也是美学的——这才能历史在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
不管如何,宁肯始终在挑战当代小说的难度,他是一个刺客,他的笔要切近致命的地方,这就足以让我们给以敬意的注视。
陈晓明 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