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杜诗笺注与诗文作品关系探微
2015-11-14李爽
李 爽
一、问题提出之缘起
《钱注杜诗》是清代杜诗笺注的开山之作,其笺注者钱谦益博通经史,为清代诗风的重要开创者,且政治身份特殊。
学界对钱注与钱谦益诗文关系的关注,始于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第五章云:“细绎牧斋所作之长笺,皆借李唐时事,以暗指明代时事,并极其用心抒写己身在明末政治蜕变中所处之环境,实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寅恪先生于《柳传》第四章,将钱谦益诗文与钱注互证,已为上论自下注脚。邓小军老师《红豆小史》一文论《钱注杜诗》卷十五《秋兴八首》其八、卷十七《江南逢李龟年》二诗之注释,“留下解开钱谦益《牧斋有学集》《投笔集》众多红豆诗暗藏之意蕴的一把钥匙”,并指出:“牧斋笺注杜诗,与自己所作诗歌之间,存有互证、互补的密切关系。此点特别值得读者注意。”所论极有见地。上二文发明之功,足启迪后学,但论述简略,缺乏深入细致之研讨。
钱谦益杜诗笺注与诗文作品互证、互补的密切关系,可以使我们更为深刻地理解牧斋之注杜与牧斋之诗文,是一值得探索,也有待探索的研究课题。本文依循通过钱谦益诗文深入体认钱注之路向,择取三个角度,搜罗文献,详加比对,细作分疏,以期抛砖引玉,将此项论题的研究推向深入。
二、通过钱谦益诗文深入体认钱注
本文旨在以钱谦益诗文作品为参照,深入体认牧斋杜诗笺注中蕴藏的笺注理念及其渊源、对杜诗的独特理解,以及隐微寄托的故国之思与复明之志。以钱证钱,辅以他证,细致阐释钱谦益杜诗笺注与诗文作品互证互补的密切关系,希冀为《钱注杜诗》研究与钱谦益诗文研究提供一新的学术视野与解读角度。
(一)发明杜诗蕴藏的笺注理念与追寻经世大义的家学渊源
前人多直接依《钱注杜诗》卷首之《草堂诗笺元本序》与《注杜诗略例》来探讨钱注的笺注理念,却很少关注钱谦益诗文中亦蕴涵了其笺注杜诗之体悟与主张。本文通过上述二者之互证对参,更为深入地解析钱谦益杜诗笺注理念之内涵,并力图揭示此等笺注理念背后的深层学术渊源。
《钱注杜诗》卷首钱谦益《草堂诗笺元本序》云:“今人饾饤拾取……少陵间代英灵,目空终古。佔毕儒生,眼如针孔,寻扯字句,割剥章段,钻研不出故纸,拈放皆成死句,旨趣滞胶,文义违反。”借钱曾语自述:“若《玄元皇帝庙》《洗兵马》《入朝》《诸将》诸笺,凿开鸿蒙,手洗日月,当大书特书,昭揭万世。……若夫类书谰语,掇拾补缀,吹花已萎,哕饭不甘,虽多亦奚以为。”可见,钱谦益的杜诗笺注,非囿于字句、章段之细琐爬梳,乃是以对杜诗蕴藏之重大发明为旨归。
清顺治十一年 (1654)牧斋作《冬夜假我堂文宴诗有序》序云:“杜陵笺注,刊削豕鱼。”又《和朱长孺》:“天宝论诗志岂诬?虫鱼笺注笑侏儒。”诗末自注:“长孺方笺注杜诗。”按朱鹤龄 (字长孺)《假我堂文燕次和牧斋先生韵》诗云:“养拙自嗤同土木,成书漫拟注虫鱼。”牧斋或因观朱鹤龄笺注杜诗,牵连感发,遂予以谆谆告诫,并指明杜诗笺注之大道。“天宝论诗志岂诬”,孙之梅先生释云:“唐代因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促成了诗歌的明显变化,杜甫诗也是如此。此处说以天宝年间的社会动乱为背景考察唐诗、杜诗的变化是正确的。”孙说甚是。力倡以史证诗,抉发杜诗历史蕴涵,正是牧斋注杜之核心关注点。“虫鱼笺注笑侏儒”,钱曾注其古典出处: “昌黎《书皇甫湜园池诗后》诗:‘《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今典则是蔑屑那些仅能笺注杜诗字词的章句小儒。
清康熙元年 (1662)牧斋作《秋日杂诗二十首》其六云:
唐天憎杜陵,流落穷白头。又令笺注徒,千载生瘢疣。至今馂腐儒,钻穴死不休。太白自长啸,槌碎黄鹤楼。文章亦世业,抚卷心悠悠。
此诗实牧斋自揭其杜诗笺注之全幅理念。“又令笺注徒,千载生瘢疣”,可与《钱注杜诗》卷首《注杜诗略例》中历述注杜千家之错谬并读;“至今馂腐儒,钻穴死不休”,可能即针对朱鹤龄注杜长于训释字句但少有发明而言;“太白自长啸,槌碎黄鹤楼”,则以鲜活跃动的诗歌意象,呈露出牧斋注杜极具锋芒的学术性格,即《草堂诗笺元本序》所言“凿开鸿蒙,手洗日月,当大书特书,昭揭万世”。
牧斋尝慨叹道:“注书之难,昔人所叹。观陆放翁所论杜、苏之注,知注释之功,良不减于作者。”(《与石林上人》)依照《草堂诗笺元本序》所论,再证诸牧斋诗文,我们可以确知,其所谓“注释之功”,在于深刻揭示杜诗的微言大义; “良不减于作者”,在于呈露诗歌隐蕴,照见古人心髓。
钱谦益笺注杜诗,不屑于作“虫鱼笺注”的章句小儒,孜孜以求显明诗歌之微言大义,此与其家学渊源,实密不可分。牧斋的曾祖父钱体仁,“采集古今名臣巨儒,前言往行,风世砺俗者,名曰《虚窗手镜》”(《牧斋晚年家乘文》)。祖父钱顺时,“弱冠卓荦,谓士当博通典故,储峙有用之学,不应雕章绘句,为虫鱼小儒”(《牧斋晚年家乘文》),“嘉靖己未,会试举《春秋》第一”,“倜傥有大志,不屑为章句小儒,焚膏宿火,讲求天文、律历、河渠、兵、农诸家之学,提纲举要,荟蕞成书,凡百馀卷,名曰《资世文钥》,盖《通典》《通考》之流亚也。其饷辽也,从老戍退卒,问讯虏情边事,登关城,望渝海,酹酒赋诗,慨然有吞胡出塞之思”(《请诰命事略》)。父亲钱世扬,“于《春秋》,禀承父叔之业,尤专门名家”(《牧斋晚年家乘文》),“世授《春秋》,以直道是非为己任。晼晩不遇,以授经为大师。抠衣抗手,正告弟子:‘儒者志在《春秋》,行在《孝经》,謏闻曲学,吾弗与也’”(《古史谈苑摘录后记》),“晚读二十一史,钩摘其奇闻异事,撰《古史谈苑》三十四卷。大指在原本忠孝,耸善抑恶”,“高阳公(孙承宗)览而叹曰:‘公深于《春秋》,真见天下拨乱大手。从大纲常着力,立身训子,皆本《春秋》大义,非章句儒者所通晓也’”(《牧斋晚年家乘文》)。由上可见,自钱谦益的曾祖肇始,根柢经史、经世致用,成为海虞钱氏家族的家学渊源,其祖父、父亲,皆以《春秋》名家。不做章句小儒,追寻经世大义,深深植根于钱谦益的心灵,细细融化于其血脉,虫鱼笺注之业,经此灵心所照,即生迥异时流之光彩。
(二)杜诗观由以婉讽寓笃厚深情到以隐语寄伤时悲慨
钱谦益对杜诗特质的理解,集中体现于其笺注杜诗之实践,亦体现于其序跋文章与诗歌创作之中,本文将三者参照考察,相互印证,相互发明,烛照牧斋心中独特的杜诗面向及其背后隐寓的深沉悲慨。
1.托讽深厚兴寄微婉
纵观钱谦益笺注杜诗,始终贯穿着对杜诗婉讽特质之高度关注。兹枚举诸例如下:
(1)《读杜小笺上》之《白丝行》:“此诗全用《选》诗,而属意尤为深婉。”
(2)《读杜小笺中》之《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传》曰:定、哀多微词。公于玄、肃之际,其多微词如此。” 《钱注杜诗》卷十同诗“修庙赏从”条注:“肃宗赏功,独厚于灵武从臣,故曰‘文公赏从臣’,引介子推之事以讥之,此春秋之微词也。”
(3)《读杜小笺中》之《阆州别房太尉墓》“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琯为宰相,听董庭兰弹琴,以招物议。此诗以谢傅围棋为比,围棋无损于谢傅,则听琴何损于太尉乎?语出回护,而不失大体,可谓微婉矣。”
(4)《读杜小笺下》之《诸将五首》其四:“此言朝廷不当使中官为将也。……诗之立意如此,而词意敦厚,不露头角,真诗人之风也。”《钱注杜诗》卷十五《诸将五首》其四笺曰:“肃、代间,国势衰弱,不复再振,其根本胥在于此。斯岂非忠规切谏救世之针药与?”
(5)《读杜二笺上》之《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投赠之诗,托讽深厚如此,其意切而其词愈婉,此风人之指也。”
(6)《钱注杜诗》卷二《洗兵马》“问寝”条注:“此诗援据寝门之诏,引太子东朝之礼以讽谕也。”又“攀龙附凤”条注:“是时方加封蜀郡、灵武元从功臣,肃宗之意,独厚于灵武,故婉辞以讥之。”
(7)《钱注杜诗》卷五《忆昔二首》其一笺曰:“《忆昔》之首章,刺代宗也。……公不敢斥言,而以忆昔为词,其旨意婉而切矣。”
(8)《钱注杜诗》卷十《收京三首》其一笺曰:“此诗大意,似惜玄宗西幸,而有灵武之事,遂失大柄,故婉辞以叹惜之。”
(9)《钱注杜诗》卷十三《登楼》笺曰:“‘可怜后主还祠庙’,其以代宗任用程元振、鱼朝恩,致蒙尘之祸,而托讽于后主之用黄皓乎。其兴寄微婉如此。”
(10)《钱注杜诗》卷十五《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朱虚”条注:“肃宗行赏,独厚于灵武诸臣,公有‘文公赏从臣’之讥。而此又以朱虚为喻,皆微词也。”
由上诸例,钱谦益认为杜诗具有托讽深厚、兴寄微婉之特质。此等特质,实为杜甫自觉承继儒家诗学与《春秋》学之必然结果。牧斋对杜诗此等特质的深广揭示,一方面符合杜诗之原本(当然钱注对杜诗个别诗旨之阐发有偏差),另一方面亦符合牧斋发明杜诗蕴藏、揭示微言大义的笺注理念。
证诸钱谦益诗文,我们发现,牧斋对杜诗特质之认同、倡导,还有一层功用,即针对明末文坛现状,排击俗学,力矫诗弊,提出自己鲜明的文学批评主张。
《牧斋初学集》卷三十二《王元昌北游诗序》:
秦之诗,莫先于《秦风》,而莫盛于少陵,此所谓秦声也。自班孟坚叙秦诗,取“王于兴师”及《车辚》 《驷驖》 《小戎》之篇,世遂以上气力,习战斗,激昂噍杀者为秦声。至于近代之学杜者,以其杜诗为杜诗,因以其杜诗为秦声,而秦声遂为天下诟病。甚矣世之不知秦声也!……温柔敦厚,婉而多风,其孰有如秦声者乎?……学者不知原本,猥以其浮筋怒骨,龃齿吽牙者,号为杜诗,使后之横民,以杜氏为质的而集矢焉,且以秦声为诟病,不亦伤乎!元昌……为诗也,丽而则,怨而不怒,此善为秦声者也。夫为秦声者,莫善于杜。知学杜之利病,矫俗学之迷,而反其辙,斯真善为秦声者乎?
按:华州王元昌,乃关中名士,故牧斋此《序》借“秦声”反复申说,以明其批评指归。据汉班固《汉书·地理志》:“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故秦诗曰‘在其板屋’;又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及《车辚》、《四臷》、《小戎》之篇,皆言车马田狩之事。”可见班固认为《诗经·秦风》深具尚武精神。钱谦益郑重指出, “秦声”之特质是“温柔敦厚,婉而多风”,杜甫为其魁斗(“夫为秦声者,莫善于杜”)。批评后世承袭班固之说,“以上气力,习战斗,激昂噍杀者为秦声”,近代之学杜者“不知原本,猥以其浮筋怒骨,龃齿吽牙者,号为杜诗”,矛头直指复古派前后七子。牧斋《题怀麓堂诗钞》云:“弘、正间,北地李献吉临摹老杜,为槎牙兀傲之词,以訾謷前人。”与此正相发明。 《序》末称许王元昌之诗“丽而则,怨而不怒,此善为秦声者也”,由批评而规正,希望诗家“知学杜之利病,矫俗学之迷,而反其辙”。在此,“婉而多风”与牧斋杜诗笺注中呈露的杜诗观相一致,而“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由上举笺注诸例观,与“深厚”之情致、 “微婉”之表现手法,亦合符契。且依此《序》之批评情境,“温柔敦厚,婉而多风”是与“激昂噍杀”“浮筋怒骨”相对而言的一组概念,实为牧斋排击七子诗风之有力标举。至于其与《诗经·秦风》之特质是否吻合,见仁见智,但于牧斋此《序》之旨意,或可得鱼忘筌即了。
2.悼国伤时不欲显斥
入清后,钱谦益对杜诗特质的理解,无论“托讽深厚”的情感内蕴,还是“兴寄微婉”的表达方式,皆浸染了易代的深沉悲慨。牧斋(杜)注、诗、文中,呈露出与此前不同的杜诗面向。
《钱注杜诗》卷十七《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望帝”条注:
昔人谓陶渊明诗,悼国伤时,不欲显斥,寓以他语,使奥漫不可指摘。知此,则可以读杜诗矣。
按:明崇祯十六年 (1643)所刻《牧斋初学集》卷一百六至一百十《读杜小笺》《读杜二笺》中,钱谦益未注杜甫《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可见此诗注为牧斋入清后所作。“昔人谓”云云,乃宋代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三《述酒》诗注引赵泉山语,赵泉山揭示出陶渊明“退休后所作诗,类多悼国伤时感讽之语,然不欲显斥”,尤作于晋宋易代之际的《述酒》诗,实痛愤刘裕篡弑(“迫帝禅位”“潜行弑逆”),却“间寓以他语,使漫奥不可指摘”。
检阅钱谦益诗文,牧斋用陶渊明《述酒》诗之典故,如:《有学集》卷二《秋槐诗支集》之《闽中徐存永陈开仲乱后过访各有诗见赠次韵奉答四首》其三:“南国歌阑皆下泣,山阳诗讔倩谁传?”《投笔集》卷下《后秋兴之八》其一:“朝阳已跃南离日。”又《西陵二张子诗序》云:“诗之为教,温柔而敦厚。温柔敦厚者,天地间之真诗也。……后之诗人有得于是者,其词讔,则其旨弥著,渊明山阳之篇也。”由上可见,牧斋对《述酒》诗蕴藏之微旨与隐语的表达方式,皆有深刻体察。
此等深刻体察,实源于钱谦益对陶渊明遗民志节的深刻认同。 《有学集》卷四《绛云馀烬集》之《石涛上人自庐山致萧伯玉书于其归也漫书十四绝句送之兼简伯玉》其九:“纪历何须问义煕,桃源春尽落英知。北窗大有羲皇地,闲和陶翁甲子诗。”用陶渊明《桃花源记》“落英缤纷”,《与子俨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及《宋书·陶潜传》“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表示自己梦寐以求的世界,是古朴自由的、不承认现政权的遗民生活世界。同书卷一《秋槐诗集》之《赠濮老仲谦》: “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见遗民。……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卷五《敬他老人诗集》之《天遗家篱菊盛开,邀诸名士作黄花社,奉常公墨菊卷适归几上。诸子倚原韵赋诗,题曰东篱秋兴,而属余和之》:“版屋衡门故相家,义熙时节种陶花。”又同卷《李太公寿诗》: “甲子题诗岁月长,遗民杖履道人装。”卷六《秋槐诗别集》之《竹溪草堂歌为宝应李子素臣作》:“丹书翰简手勘量,大书甲子依柴桑。”卷九《红豆诗初集》之《题吕天遗菊龄图》六首其一:“顾影不须嗟短鬓,黄花犹识晋衣冠。”又其二:“甲子迁讹记不真,东篱花是老遗民。茫茫典午山河里,剩得陶家漉酒巾。”由上诸例,牧斋深刻认同渊明的晋遗民品格,借陶诗文之微言 (书“甲子”)与意象(“桃源”“陶花”“黄花”“东篱花”),寄寓了己身与同道内心深处坚贞而挚热的故国之思。
钱注言“昔人谓陶渊明诗,悼国伤时,不欲显斥,寓以他语,使奥漫不可指摘。知此,则可以读杜诗矣”,牧斋将陶诗以微言隐寓伤时心迹之特质移植于杜诗。此等移植,一层是因杜甫部分微言政治抒情诗如《北征》《洗兵马》《寄韩谏议》等,与陶渊明《述酒》 《饮酒》 《拟古》等诗,确有相通之处;更重要之一层,则是牧斋意在借此移植,于杜诗笺注中发抒其深沉的易代悲怀。
证诸钱谦益诗文,我们亦可发现牧斋杜诗观的微妙变化。此等变化,实与上引钱注相符应、相映照。
《牧斋有学集》卷二十《学古堂诗序》:
余往与泾华数子言诗,以为自汉以来,善言秦风,莫如班孟坚,而善为秦声者,莫如杜子美。其著作甚备,而今之采秦风与其诗也,又有异焉。请推言之,而姑与圣秋为讔,其可乎?……子美丁天宝之难,间关行在,麻鞋见天子,与包胥之重趼何异。暂时间道,剪纸招魂,《北征》诸什,其为秦庭之哭也,亦已哀矣。人知子美之为秦声,而不知为楚哭也。至今读其诗,茂陵之玉盌,宛然再出,昭陵之石马,如闻夜嘶。厉河朔忠义之气,追宣、光收复之烈,抑塞磊落,感激涕泪,与郭、李之元功伟烈,并存宇宙间,谓包胥之哭足以复楚,而少陵之诗不足以张唐也,其又可乎?圣秋,秦人也,而工为杜诗。……泾华诸子,皆三秦豪杰也,圣秋以吾言寓之,其以余今昔之论《秦风》,有以异乎?抑亦昔不讔而今讔乎?其亦为之喟然掩卷而长叹也。
此《序》当与上《王元昌北游诗序》对读。牧斋借为秦人韩圣秋《学古堂诗》作序,以讔谜之喻(“姑与圣秋为讔”),道出了其体悟杜诗由“秦声”到“楚哭”之转变。“至今读其诗,茂陵之玉盌,宛然再出,昭陵之石马,如闻夜嘶”,破国亡家之痛与忠爱缠绵之思,隐然熠熠于行墨之间,此等不能明言的真实情感,即为牧斋“昔不讔而今讔”之根本原因所在。
再细致考察钱谦益入清后的诗文创作。
第一,牧斋大量使用杜诗语典,隐微发抒其“悼国伤时”之悲慨。兹依语典出处略例举如下:
(1)杜甫《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牧斋有学集》卷十《红豆诗二集》之《乳山道士劝酒歌》:“南云北户眼泪枯,细柳新蒲衫袖湿。”
《牧斋有学集》卷二十《赠黄皆令序》:“少陵堕曲江之泪,遗山续小娘之歌。”
《牧斋有学集》卷四十二《陈昌箕画像赞》:“樊楼之灯火如梦,曲江之蒲柳无遗。”
(2)杜甫《哀王孙》: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
《牧斋有学集》卷二《秋槐诗支集》之《夏日燕新乐小侯于燕誉堂,林若抚、徐存永、陈开仲诸同人并集二首》其一:“春燕归来非大厦,夜乌啼处似延秋。”
《牧斋有学集》卷五《敬他老人诗集》之《冬夜假我堂文宴诗有序》之《和朱长孺》:“寒风飒拉霜林暮,愁绝延秋头白乌。”
《牧斋有学集》卷十三《东涧诗集下》之《放歌行为绛趺堂主人姚文初作》:“自从延秋啼白乌,王侯第宅飏灰烟。”
(3)杜甫《行次昭陵》:“玉衣晨自举,石马汗常趋。”
《牧斋有学集》卷五《敬他老人诗集》之《郁离公五十寿诗》:“玉衣庙出晨常早,石马陵趋夜竟迟。”
《牧斋有学集》卷八《长干塔光集》之《金陵寓舍赠梁溪邹流绮》:“金匮旧章周六典,玉衣原庙汉三都。”
《牧斋有学集》卷十六《浩气吟序》:“寝庙之玉衣晨举,昭陵之石马宵驰。”
(4)杜甫《洗兵马》: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投笔集》卷下《后秋兴之八》其一:“笛里关山牵昔梦,灯前儿女负初心。”
《投笔集》卷下《后秋兴之十二》其二:“关山月暗三年笛,草木风腥四面笳。”
《牧斋有学集》卷十八《徐季重诗稿叙》:“其激昂蹈厉则笛里关山、兵前草木也。”
(5)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牧斋有学集》卷四《绛云馀烬集》之《寄怀岭外四君诗》之《刘客生詹端》:“钟山旧日追游地,金粟堆前叫杜鹃。”
《投笔集》卷下《后秋兴之十二》其八:“金粟堆前空翠里,金灯犹傍玉衣垂。”
(6)杜甫《洞房》:“万里黄山北,园陵白露中。”
《牧斋有学集》卷九《红豆诗初集》之《孟冬十六日偕河东君自芙蓉庄泛舟拂水瞻拜先茔将有事修葺感叹有赠效坡公上巳之作词无伦次》:“万里黄山在何许,清秋白露空嗟咨。”
《牧斋有学集》卷十一《红豆诗三集》之《送林枋孝廉归闽葬亲绝句四首》其四:“万里黄山白露园,清明麦饭黯销魂。”
《投笔集》卷上《后秋兴之三》其一:“白露园林中夜泪,青灯梵呗六时心。”
由上举诸例,钱谦益精准把握了杜甫身历安史之乱 (尤陷贼长安),及晚年漂泊西南追怀玄宗诸诗的微婉意蕴,借杜诗之古典,喻说己身及同道沉痛的禾黍哀感与炽烈的故国相思之今情。细绎牧斋诗文,窥见其孤怀遗恨,体悟出钱注言杜诗寓“悼国伤时”之情,其隐衷实在此矣。
第二,牧斋以“讔谜”的抒写方式,深微曲折地表达内心的“悼国伤时”之情。兹观其自言如是:
《牧斋有学集》卷二《秋槐诗支集》之《闽中徐存永陈开仲乱后过访各有诗见赠次韵奉答四首》其四:“莫讶和诗多讔谜,老来诞谩比虞初。”
《牧斋有学集》卷四《绛云馀烬集》之《辛卯春尽,歌者王郎北游告别,戏题十四绝句,以当折柳赠别。之外杂有寄托,谐谈无端,讔谜间出,览者可以一笑也》。
《牧斋有学集》卷七《高会堂诗集》之《高会堂酒阑杂咏有序》: “口如衔辔,常见吐吞;胸似碓舂,难名上下。语同讔谜,词比俳优。”
《投笔集》卷下《吟罢自题长句拨闷二首》其一:“孤臣泽畔自行歌,烂熳篇章费折磨。似讔似俳还似谶,非狂非醉又非魔。”
《牧斋有学集》卷三十九《复遵王书》:“余……于声句之外,颇寓比物托兴之旨。廋辞讔语,往往有之。”
《牧斋有学集》卷三十九《复王烟客书》:“来教指用事奥僻,此诚有之。……灯谜交加,市语杂出。……始犹托寄微词,旋复钩牵讔语。”
由上诸条自述,一个“讔”字突显了牧斋入清后诗文创作的核心方式。“用事奥僻”,“始犹托寄微词,旋复钩牵讔语”,即以微言隐语(尤用典)寄托故国之相思,纪录复明之志事。《金匮山房订定牧斋先生〈有学集〉偶述十则》其四云:“集中文多微词,诗尤有隐语。”清沈曾植《投笔集跋》云:“情词隐约,似身在事中者。”(《牧斋杂著》附录)是为知言。故善读牧斋诗文者,当透过纸面,得其深意于文字之外。钱注谓读杜诗,当知其“悼国伤时,不欲显斥,寓以他语,使奥漫不可指摘”之特质,此与钱谦益入清后的诗文创作,正可互相证发、互相映照。
综而言之,钱谦益序跋文章的理论主张与诗文创作实践,为我们深入体认牧斋杜诗笺注中的杜诗观,提供了一立体的共时场域。勾通场域中各维度因素,参互考量,不仅有助于我们开掘《钱注杜诗》的丰富内蕴,亦有助于发覆超越于笺注本身的潜藏幽光,使牧斋之苦心孤诣终不被磨灭。
(三)隐微寄托的故国之思与复明之志
细味钱谦益于清初撰就的杜诗笺注,部分文字实寄托了其深挚的故国之思与坚贞的复明之志。笔者阅读《钱注杜诗》,比参牧斋诗文之自述自志,偶有所得,试依以钱证钱之法,考释如下。
1.辨明夷夏之微旨
钱谦益于清初所作杜诗笺注,辨明夷夏之大义,而其入清后之文章,为我们抉发其中微旨,提供了丰富的解读资源与广阔的阐释空间。
杜甫《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五首》其四:
勃律天西采玉河,坚昆碧碗最来多。旧随汉使千堆宝,少答胡王万匹罗。
《钱注杜诗》卷十五《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五首》其一诗后注:
鹤曰:旧史:大历二年九月,吐蕃寇灵州,进寇邠州。十月,灵州奏破吐蕃二万。《通鉴》:十月,路嗣恭破吐蕃于灵州城下。
又其四笺曰:
按奘师《西域记》云:赡部洲地有四主焉,南象主,西宝主,北马主,东人主。象主,印度国也;人主,中夏国也;马主,突厥国也;宝主,胡国也。……天竺为灵圣降集,震旦则仁义昭明,殷乎中土,二域为胜。衣毛鸟言,犷暴忍杀,方诸宝乡,区以别矣。少陵之诗,于羌胡杂种,长驱犯顺,深忧痛疾,情见乎词。此诗则曰“旧随汉使”“少答胡王”,庶几许其内属,优以即序,不忍以禽兽绝之,亦春秋之法也。
按:明崇祯十六年 (1643)所刻《牧斋初学集》卷一百六至一百十《读杜小笺》《读杜二笺》中,钱谦益未注杜甫《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五首》,可见此诗注为牧斋入清后所作。杜诗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 (767)十月路嗣恭破吐蕃于灵州城下之后,“忆往时和戎之有道也”。牧斋之长笺,于地理典故,征引博赡,阐析绵密,但某些笺注文字,如“天竺为灵圣降集,震旦则仁义昭明,殷乎中土,二域为胜。衣毛鸟言,犷暴忍杀,方诸宝乡,区以别矣”一段,于杜诗诗意似显游离,此后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大量征引钱笺,唯此段不引,而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杨伦《杜诗镜铨》则全未引钱笺,浦起龙《读杜心解》对钱笺持批评态度。实际上,牧斋作此长笺,自寓其苦心孤诣,若欲窥见其深层蕴涵于文字之表,则须参读牧斋《赠愚山子序》(《牧斋有学集》)及《一匡辨》、《汉武帝论》(《牧斋集再补》),三文乃打开钱笺微旨之钥匙。
《赠愚山子序》表面言地志星经,实寓以夷变夏之辱与山河残破之痛,隐含遗民复明之心志。“印度为梵天之种,佛祖之所生。脂那为君子之国,周礼之所化。南曰月邦,东曰震旦,日月照临,礼教相上。波斯轻礼重货,猃狁犷暴忍杀,区以别矣”,即蕴涵中印文化高于夷狄之意,中夏乃“周礼之所化”的“君子之国”,与“轻礼重货”“犷暴忍杀”之夷狄迥异。“燕、代迤北,杂处戎胡。厥后茹血衣毛,奄有中土。肃慎、孤竹,咸事剪除。皆马国之杂种,幽、冀之部落。东之逼于北也,东之劫也。”商周时的肃慎是后世靺鞨、女真以至满洲之远祖,在此隐喻东北之满洲实为明运之劫。
《一匡辨》盛赞管仲辅佐齐桓公伐山戎、攘夷狄。辨析山戎、北狄、东胡之起源、流变,“自乌桓、鲜卑以迄辽、金,皆东胡也,皆山戎也。其本部则北狄也。其远祖则匈奴也。开辟以来,匈奴为中国祸者,玁狁、山戎两种而已矣。玁狁之祸,至蒙古而极。山戎之祸,至黑水靺鞨而极。”所谓黑水靺鞨,即建州女真之先祖,“山戎之祸,至黑水靺鞨而极”,当隐指满清入主中原。牧斋反复称述孔子所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语出《论语·宪问》),“凡我华夏戴天覆地之人,尚念之哉!”铭记历史上齐桓、管仲之功,即是铭记现实中沦于夷狄之耻。
《汉武帝论》盛赞汉武帝以武力遏制匈奴,堪比齐桓之伐山戎。以夷狄臣服汉武之雄盛,反衬“金行失纪,胡羯蔓延”,“衮冕蹂践于马蹄,襁褓沉沦于鱼服”之屈辱,今昔对比,倍加沉痛。“吾夫子受命于天,制《春秋》为万世法,立乎衰周,却观后世。华夷同贯,杀运增长,茫茫禹迹,有深恫焉!故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非为一世言之也。呜呼!斯所谓百世可知者也。”清廷之剃发令实无异于迫使汉人“被发左袵”,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惨烈亦堪为“杀运增长”之显证,牧斋对满清蹂躏华夏民族、毁灭中国文化之痛恨,隐然见于言外。
由上三文之蕴意,再细味钱笺之微旨。钱笺谓“天竺为灵圣降集,震旦则仁义昭明,殷乎中土,二域为胜。衣毛鸟言,犷暴忍杀,方诸宝乡,区以别矣”,“‘旧随汉使’ ‘少答胡王’,庶几许其内属,优以即序,不忍以禽兽绝之,亦春秋之法也”,卓然以中国文化自重,强调夷夏之别在种族更在文化,亦唐韩愈《原道》所云“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之意也。证诸《赠愚山子序》,此段钱笺之微旨是悲悼痛耻明清鼎革、以夷变夏此一民族、文明之扭曲。钱笺谓“少陵之诗,于羌胡杂种,长驱犯顺,深忧痛疾,情见乎词”,言杜甫深明夷夏之防,杜诗中表达了对“羌胡杂种”屡次入侵的隐忧痛恨。证诸《一匡辨》《汉武帝论》,此段钱笺之微旨是感愤世无齐桓、汉武,徒令后世夷狄犯阙,中夏叠陷沉沦。检阅牧斋入清之诗,又何尝不是“深忧痛疾,情见乎词”呢?要言之,钱谦益此条笺注,借注释杜诗之古典,喻说易代之际不能明言之今典,此中微旨,非深悉牧斋诗文者不能通解。
2.萦思南明之隐蕴
钱谦益于杜诗的异文取舍及相应笺注中,隐微寄托了其心魂萦思南明永历政权之今情,而牧斋诗歌,实为我们确切解读钱笺隐蕴之钥匙。
杜甫《秋兴八首》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一作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查。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明崇祯十六年 (1643)刊刻《牧斋初学集》卷一百八《读杜小笺下》之《秋兴》其二“每依南斗望京华”句,无任何异文校语。清康熙六年 (1667)静思堂刻本《杜工部集》笺注卷十五《秋兴八首》其二“每依南斗望京华”句,“南”字下小字校注:“一作北”。《钱注杜诗》卷首《注杜诗略例》:“杜集之传于世者,惟吴若本最为近古,他本不及也。……若其字句异同,则一以吴本为主,间用他本参伍焉。”钱氏自述校勘以吴若本为底本,以他本为参校本。依吴若本校勘义例:“称‘刊’及‘一作’者,黄鲁直、晁以道诸本也。”(《钱注杜诗》附录宋吴若《杜工部集后记》)黄、晁诸本今佚,兹考察今存杜集宋刻本“每依南斗望京华”句之异文情况:
《宋本杜工部集》卷十五 (南宋绍兴初浙江翻刻二王本残本毛钞)作“每依南斗望京华”,无任何异文校语。
《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戊帙卷九,本诗注辑自《九家注》《百家注》(参下引)。
《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 (简称《百家注》)卷二十八作“每依南斗望京华”,句下注: “赵曰:盖长安上直北斗,号北斗城也。旧本 ‘南斗’,非。”
《九家集注杜诗》 (简称《九家注》)卷三十作“每依南斗望京华”,句中无小字校注,诗末注:“赵云:南斗,师民瞻作‘北斗’,盖长安上直北斗。”
《分门集注杜工部诗》(简称《分门集注》)卷二作“每依南斗望京华”,句下注:“赵次公曰:盖长安上直北斗,号北斗城也。旧本‘南斗’,非。”
《杜工部草堂诗笺》 (简称《草堂诗笺》)卷三十九作“每依北斗望京华”,句下注:“北,一作南,非。盖长安上直北斗,号北斗城也。《春秋说题辞》:南斗为吴。《十道志》:长安故城,南似南斗形,北似北斗形。”
《黄氏补千家注纪年杜工部诗史》 (简称《黄氏补注》)卷三十作“每依南斗望京华”,句下注: “赵曰:盖长安上直北斗,号北斗城也。旧本 ‘南斗’,非。”
由上可知,在宋代,杜甫《秋兴八首》“每依南斗望京华”句,“黄鲁直、晁以道诸本”及师民瞻本,已有作“北斗”之异文。《宋本杜工部集》后,吴若本吸纳了黄本或晁本之异文,其他诸本则通过赵次公注吸纳了师民瞻本之异文。注家赵次公似最早提出取“北斗”而舍“南斗”之依据,蔡梦弼《草堂诗笺》则作了进一步补充。今存杜集宋刻本,《宋本杜工部集》无校文,《九家注》持中立态度,其他诸本皆于校文或注文中认同“北斗”之异文,尤《草堂诗笺》径直于正文书“北斗”。据叶嘉莹先生《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之考察,元明注家认同“北斗”者远多于“南斗”。要之,钱谦益注杜前,较之“每依南斗望京华”,注家对“每依北斗望京华”之认同实呈压倒之优势。
钱谦益依其拟定之校勘原则,取吴若本之正文“南斗”、校文“北斗”,但牧斋自身对“每依南斗望京华”句作何理解呢?以下我们通过钱谦益之笺注,进一步考察其对杜甫《秋兴八首》“南斗”“北斗”之取舍及其见解。先引相关文献如下:
《钱注杜诗》卷十五《秋兴八首》题下注:
笺曰:此诗旧笺影略,末〔未〕悉其篇章次第,钩锁开阖。今要而言之。“玉露凋伤”一章,秋兴之发端也。江间塞上,状其悲壮。丛菊孤舟,写其凄紧。末二句结上生下,故即以“夔府孤城”次之。绝塞高城,杪秋薄暮,俄看落日,俄见南斗,炉烟熸而哀猿号,急杵断而悲笳发。萝月芦花,凄清满眼。萧辰遥夜,攒簇一时。“请看”二字,紧映“每依南斗”,即连上城高暮砧,当句呼应耳。夜夜如此,朝朝亦然,日日如此,信宿亦然。心抱南斗京华之思,身与渔人燕子为侣,远则匡衡、刘向之不如,近则同学轻肥之相笑。第三章正申《秋兴》名篇之意,古人所谓文之心也。然“每依北斗望京华”一句,是三章中吃紧啮节。
又其二注:
笺曰:孤城落日,怅望京华,曰“每依南斗”,盖无夕而不然也。石上之月,已映藤萝,又是依斗望京之候矣。“请看”二字,紧映“每”字,无限凄断,见于言外。如云已又过却一日矣,不知何日得见京华也。
又曰:“每依南斗望京华”,皎然所谓截断众流句也。孤城砧断,日薄虞渊,万里孤臣,翘首京国,虽复八表昏黄,绝塞惨澹,唯此望阙寸心,与南斗共芒色耳。此句为八首之纲骨,章重文叠,不出于此。听猿奉使,伏枕悲笳,遥夜憯凄,莫可为喻。然石上藤萝之月,已映洲前芦荻之花矣。莫遂谓长夜漫漫何时旦也。细思“请看”二字,又更是不觉乍见讶而叹之之词,作如是解,此二字唤起有力。此翁老不忘君,千岁而下,可以相泣也。
《有学集文集补遗》(上)之《注秋兴八首》:
久之而夔府孤城,果日落矣,正依北斗望中华之候矣。听猿泪切,奉使槎还。剑外茫然,百端交集。伏枕非昔日之香炉,闻笳乃荒城之古堞。秋夜慢慢,不能达旦,而石上藤萝之月,已映乎洲前芦荻之花矣。曰“请看”,曰“已映”,则知夜夜如斯,旦旦如斯,旅人独夜,其秋思尽写于此矣。
按:《钱注杜诗》卷十五《秋兴八首》其二“笺曰”,与明崇祯十六年 (1643)所刻《牧斋初学集》卷一百八《读杜小笺下》之《秋兴》注全同 (个别文字略有出入),而题下“笺曰”与其二“又曰”,则为《小笺》所无,当为钱谦益入清后所增补。值得关注的是,除《读杜小笺》与《钱注杜诗》外,钱谦益还有一篇《秋兴八首》注文,即《有学集文集补遗》(上)之《注秋兴八首》,此注文仅存钞本,流布甚稀,近年始排印出版,故未引起学人的关注探讨。比照上引《小笺》(其二“笺曰”)、《钱注》、《补遗》三本之《秋兴》注,《补遗》本注文之写作当介于《小笺》与《钱注》之间,为牧斋思考过程中一重要关节点。由此,我们发现牧斋注《秋兴》 “每依南斗望京华”,实隐藏一微妙之演变。
《小笺》之杜诗正文与笺文,皆认同“南斗”,解释之重点是“每”字于上下文之照应;《补遗》之《注秋兴八首》,则倾向“北斗”,“正依北斗望中华之候矣”,解释依文衍义,无甚新见;至《钱注》之长笺,高度关注《秋兴八首》“钩锁开阖”之连章体结构,指出“‘每依北斗望京华’一句,是三章中吃紧啮节”,“‘每依南斗望京华’,皎然所谓截断众流句也。……为八首之纲骨,章重文叠,不出于此”。细致解释句意云:“孤城砧断,日薄虞渊,万里孤臣,翘首京国,虽复八表昏黄,绝塞惨澹,唯此望阙寸心,与南斗共芒色耳。”相较前两次之解释,《钱注》内容充实,独具创发。针对钱注句意之释,叶嘉莹先生按断: “钱本作‘南斗’,云‘望阙’之心‘与南斗共芒色’,又云‘依斗望京’,意者盖以南斗当夔州之地,心既与南斗争辉,此身亦与南斗相依近,而遥望京华。此说颇牵强”,“按诗句语气依斗望京,则‘依’字当指所望之方位”,“且杜诗每以长安与北斗连言”,“因北斗在北,长安亦在北,故循北斗而遥望长安耳”。叶先生对钱注之批评固有理有据,但其仅就钱注字面之意立论,尚未由表及里,剔肤见骨。实际上,钱谦益对“每依南斗望京华”句之解释,自寓其苦心孤诣,若欲窥见其深层蕴涵于文字之表,则须参读钱谦益之诗歌。
《牧斋有学集》卷六《秋槐诗别集》之《悼郁离公子》:“腥风吹浪海天昏,蹙缩鲸波战血浑。万里龙城沉水府,一身鱼腹答君恩。下从乃祖良无愧,上对高皇定有言。南斗朱旗应在眼,不劳楚些与招魂。”据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甲午 (南明永历八年,清顺治十一年):“正月六日,定西侯 (张名振)合国姓 (郑成功)之师入长江,直抵金、焦。姚志卓及刘孔昭、刘永锡以众至,战败而退,攻崇明不克,志卓愤而自刭。”又丙申 (南明永历十年,清顺治十三年):“八月,舟山失守,陈六御、阮骏死焉。刘永锡同时战死。先生《悼郁离公子》诗,为刘永锡而作。”(《牧斋杂著》附录,下同)清徐鼒《小腆纪传》卷二十《刘永锡传》:“刘永锡,诚意伯孔昭子,世所称郁离公子也。南都亡,孔昭以所部操江兵斩关奔太平,寻入海。癸巳、甲午,张名振再以舟师入长江,掠瓜洲,抵仪徵,登金山,望祭孝陵,孔昭偕永锡以其军会。丙申八月,王师复攻舟山,永锡随英义伯阮骏御之横水洋、金塘间,风发舟胶,投水死。”刘永锡为诚意伯刘孔昭之子,明朝开国元勋刘基之后人,明亡后以武装抵抗清军,终至壮烈殉国,故诗有“下从乃祖良无愧,上对高皇定有言”之句。据此,诗所言“南斗朱旗应在眼”之“南斗”,当隐指南明抵抗政权;“朱旗”,则隐指奉朱明正朔的郑成功水军及其他抗清武装。
《牧斋有学集》卷七《高会堂诗集》之《云间诸君子肆筵合乐飨余于武静之高会堂饮罢苍茫欣感交集辄赋长句二首》其二:“尊开南斗参旗动,席俯东溟海气更。”此诗作于南明永历十年,即清顺治十三年 (1656)。据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申 (南明永历十年,清顺治十三年):“九月,有云间之行。盖马进宝升苏松提督,是岁移镇松江。先生之往也,宋子建所谓效伏波之聚米者,岂徒与云间多士诗酒酬酢而已哉!”陈寅恪先生考释《高会堂诗集》 “绝大部分乃游说马进宝响应郑成功率舟师攻取南都有关之作”。此诗乃钱谦益初到云间,松江诸友人相聚徐武静之高会堂,为其接风洗尘时作。《高会堂酒阑杂咏有序》云:“又若西宗宿好,耳语慨慷;北里新知,目成婉娈。酒阑灯灺,月落乌啼。杂梦呓以兴谣,蘸杯盘而染翰。口如衔辔,常见吐吞;胸似碓舂,难名上下。语同讔谜,词比俳优。……我之怀矣,谁则知之?”陈寅恪先生指出此段“意谓筵席间与座客隐语戏言,商讨复明之活动,终觉畏惧不安,辞不尽意也”。牧斋此诗之创作情境如是,其所言“南斗”,当隐指两广云南的南明永历政权; “参旗” “东溟”,则隐指东南沿海的郑成功水军。
《投笔集》卷上《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其二: “杂虏横戈倒载斜,依然南斗是中华。”诗题下自注:“己亥七月初一日作。”是当南明永历十三年,即清顺治十六年 (1659)七月,郑成功、张煌言率水师入长江进攻金陵之际。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己亥 (南明永历十三年,清顺治十六年): “国姓 (按:即郑成功)有北伐之举。……七月一日,先生闻焦山师屡败北兵,慨然有从戎之志,于是和杜甫《秋兴》而以《投笔》名其集。发摅指斥,一无鲠避。其志弥苦,而其词弥切矣。”此诗作于钱谦益满怀喜悦,认为胜利在即、中兴可望之时,“依然南斗是中华”之“南斗”,当借指南明永历政权及中国南方的抗清力量。又《后秋兴之三》其三:“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诗题下自注: “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己亥 (南明永历十三年,清顺治十六年):“八月初八日国姓至崇明,而某将军有伏舰百馀,在常熟之白茆港。先生盖夜渡白茆港耳。……先是,(八月)初四日,国姓遣蔡政往见马进宝。而先生亦于初十后往松江晤蔡、马。”郑成功水师败北撤军,钱谦益周旋联络,打算随军入海。此诗正作于其即将渡海,与柳如是惜别之时。钱曾注“垣墙”云:“王氏《星经》:‘长垣四星,在少微西,南北列。主界城域邑墙,防□夷之入,即今长城是也。’” “北斗”与“垣墙”连用,隐指入主中原之满清。“赤辉”,即红色日光,隐指朱明王朝。“北斗垣墙暗赤晖”,在此当隐指郑成功北伐燃起的复明之火被满清扑灭。
由上四诗可知,“南斗”与“北斗”,在钱谦益入清后以隐语抒写故国之思与复明之志的部分诗歌中,分别代表了南方之永历与北方之满清。明此,我们顿悟牧斋于杜诗异文中高度认同“南斗”,除依循吴若本之外,尚有一层不能明言之隐蕴。钱笺所谓“老不忘君”,“望阙寸心与南斗共芒色”之“万里孤臣”,是身经天宝乱离之杜甫,亦是亲历明清鼎革之钱谦益。牧斋于异文取舍及相应笺注中,隐微寄托了其对南明永历政权此明朝最后一线命脉,忠爱缠绵、超越空间阻隔之上的刻骨相思,堪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依然南斗是中华”,在某种程度上,亦可视为牧斋《后秋兴》组诗之“纲骨”。要之,钱谦益经过对异文的反复斟酌 (三次笺注),力排前代优势之“北斗”论,最终认同“每依南斗望京华”,在明末与清初实具不同之意义:在明末,其认同大体是出于对吴若本之遵从;在清初,更渗透了深沉的现实寄慨。此中之深微曲折,须细读牧斋诗歌方能确切体认。
综而言之,钱谦益在杜诗笺注中,借注释古典,寄托其不能明言的隐曲心志 (今典)。钱谦益诗文,为确切体悟钱注中隐含之微言,提供了最有力的内证。
三、结语
钱谦益杜诗笺注与诗文作品关系研究,是在新的学术视野下对《钱注杜诗》与钱谦益诗文的互证式解读,为深入体认钱注与钱诗 (文),别开一路,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本文依循通过钱谦益诗文深入体认钱注之路向,试作探微,略发其旨。另一路向是通过钱注深入体认钱谦益诗歌,如牧斋诗歌用典,以钱注重点笺释的杜诗与唐史之古典以确指今典,古典今典,古事时事,相影射复相映发,杜诗笺注在钱谦益诗歌融通古典与今典的过程中,实为不可忽视的重要一环,此点值得读钱注与钱诗者关注。
注释:
①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021页。
② 详参阅: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747—748页。
③ 参阅:邓小军《红豆小史——以王维、杜甫、〈云溪友议〉、钱谦益为中心》, 《诗史释证》,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74—479页。
④ 本文征引钱谦益诗文、钱曾注及《读杜小笺》《读杜二笺》均出自: 〔清〕钱谦益著, 〔清〕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钱牧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下文不另出注。
⑤ 〔唐〕杜甫撰,〔清〕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4页。下文征引《钱注杜诗》均出此本,不另出注。
⑥ 〔清〕朱鹤龄撰《愚庵小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06页。
⑦ 孙之梅选注《钱谦益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46页。
⑧ 〔汉〕班固撰《汉书》卷二十八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册,第1644页。
⑨ 〔宋〕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四部丛刊初编》集部影印宋刊巾箱本,上海书店据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重印,1989年版。
⑩ 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5页、第188页。
11 〔梁〕沈约撰《宋书》卷九十三,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册,第2288—2289页。
12 〔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册,第1858页。
13 〔唐〕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页。
14 《宋本杜工部集》,《续古逸丛书》之四十七,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1957年版,江苏古籍出版社重印,2001年版。
15 林继中辑校《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6 〔唐〕杜甫撰,托名〔宋〕王十朋等集注《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清宣统三年贵池刘氏玉海堂影宋刻本,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重印,1981年版。
17 〔唐〕杜甫撰,〔宋〕郭知达集注《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即《九家集注杜诗》),中华书局影印南宋宝庆元年曾噩刊本,1981年版。
18 《分门集注杜工部诗》,《续修四库全书》据北京图书馆藏宋刻本影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19 〔唐〕杜甫撰,〔宋〕蔡梦弼注《杜工部草堂诗笺》,《中华再造善本》据中国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宋刻本影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
20 〔唐〕杜甫撰,〔宋〕黄希原注,黄鹤补注《黄氏补千家注纪年杜工部诗史》,《中华再造善本》据山东省博物馆藏元至元二十四年詹光祖月崖书堂刻本影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
21 详参阅: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五《分章集说》其二《校记》 “北斗”条,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1页。
22 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五《分章集说》其二《集解》,第65页、第71页。
23 〔清〕徐鼒撰《小腆纪传》,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13页。
24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复明运动》,第1128页。
25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复明运动》,第1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