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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主义传统与“食色性也者”传统——论莫言与鲁迅创作思想之不

2015-11-14姜玉琴

中国文学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莫言老百姓鲁迅

姜玉琴

(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 上海 200083)

自莫言在文坛出名以后,就不断有文章把莫言与鲁迅相比附。特别是2012 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学界中有更多的人开始把莫言放到鲁迅的精神谱系中进行研究,有些科研、文学研究单位所召集、举行的研讨会题目就是“从鲁迅到莫言”。或许这类的声音听多了,莫言本人也觉得有道理,所以在访谈中他也多次附和说,鲁迅“那种社会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对社会和民族进行批判的精神”都在他的小说里“一直延续下来”了。莫言是否“延续”了鲁迅的传统?或者说莫言的创作谱系是否可以追踪到鲁迅这里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样说并不意味着鲁迅这座山高不可攀,而是说鲁迅的精神传统就是中国新文学的精神传统;中国新文学的精神传统,又是在西方现代文学精神的秉烛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与中国传统文学精神有着本质区别的一种新型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莫言到底是不是鲁迅精神的继承者就不单纯是个谱系比较的课题,而是关系到中国新文学史的写作格局以及如何发展的大问题。

一、不同的精神逻辑:启蒙与反启蒙

对一栋楼而言,不管外观、格局有多么排场、耀眼,最终决定这栋楼走向的还是深藏于地下的地基。文学创作亦然,决定着一个作家的创作之所以显示出这样的态势而不是那样的,主要取决于那个虽看不见,但又无处不在的精神逻辑起点。

促使鲁迅进行文学创作的逻辑起点是什么?这需要回到鲁迅之所以要从事文学创作的原始冲动中去。诚如文学史所揭示的那样,鲁迅原本是学医的,他决定弃医从文是基于对“不长进的民族”的焦灼,以及中国人要被“从‘世界人’中挤出”来的恐惧。即救国救民是他从事文学的最初动机。这样一来,怎样才能让“不长进的民族”有所长进,中国人如何才能不被挤出“世界人”的队伍,就成了困扰鲁迅的一个思想难题。

经过对中西文化的一番爬梳与对比,鲁迅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突破口,即从改良和变革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入手。正如他说,中国人如果“想在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即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无疑,鲁迅认为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中国人,已经全方位地落伍于世界诸国的人了。如果中国人不想就此灭亡,还想在世界上继续立足的话,就必须得抛弃掉固有的旧传统而从西方的先进思想和进步知识中汲取营养。也就是说,在鲁迅看来,满身脓疮的中国人只是自我修修补补式的“革命”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得脱胎换骨,重新锻造出一颗能与世界文明接轨的现代性灵魂,这也是他提出要改造“国民性”这一命题的深刻动机。

鲁迅把对中华民族“改造”之理念如何落实到实处呢?他最终锁定了文学。锁定的原因是:“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把“文艺”与“国民精神”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文艺是国民精神的反映,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灯火。毫无疑问,鲁迅在此看上的主要是“引导”之功能。把文学视为是启蒙民众和社会的工具,就决定了鲁迅从一开始就是以一种高蹈的姿态介入到文学中来的:面对普通的民众,自我、个人,即文学的从业者就是以一种启蒙者的面貌出现的。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文学的从业者也和普通的民众一样,何来启蒙之能力?而没有了启蒙功能,文学又有何用?

明白了这样一个逻辑关系,也就明白了鲁迅的文学思想不管如何复杂、夹缠,改造“国民性”永远是他思想体系中最为核心的那个点,其他的思想和观点都是由此延伸、幻化出来的。事实也是如此,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彷徨》以及大量的随笔、杂文无不都是围绕着“国民”的劣根性展开的。他把长期以来统治着“国民”思想的中国文化总结成“蛮人的文化”,并说“吃人,劫掠,残杀,人身买卖,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或许为了说明、印证这种“蛮人的文化”给中国人所带来的精神残害,他用手中的笔塑造出了一个脑后拖着一条细细的小辫子,头上长着“癞疤疮”,动不动就冲人喊“打虫豕,好不好?我是虫豕——还不放么?”的阿Q。这个自轻自贱的阿Q,并不是特指现实生活中的某个人,而是为广大的“民众”勾勒出的一幅像。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为阿Q“立传”,也就是为整个中华民族“立传”:这样自我作践、不懂尊严的民族,还有何颜面存活在世界上?

中华民族的希望在哪里?鲁迅把这个希望寄托在了知识分子那里,他小说中的吕纬甫、魏连殳以及涓生等人,就是受西方现代思想影响的一代“新人”。他们的身上肩负着对那些“怯弱、懒惰,而又巧滑”,“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的民众,进行启蒙与改造的重任。尽管他们自身可能也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毕竟他们也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一群凡夫俗子,纵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以一下子把民众身上的劣根性根除掉,相反还随时有可能被声势浩大的民众给吞噬了。可不管怎样,他们的思想水平与知识水准总是要远远高于民众的。所以这些人的失败总是给人带来一种悲怆、苍凉之感。总之,在鲁迅的思想框架中,作家与民众的关系就是一种启蒙与被启蒙,改造与被改造的关系。缺少了这个作用,文学,至少是中国的文学是没有多大存在价值的。

以上就是鲁迅从事文学的逻辑依据,同时也是他的创作立场。一种纯粹的精英式知识分子立场,推崇的是知识分子个人搏击的力量和对社会以及民众进行改造的热忱。鲁迅的作品好也罢,不好也罢,都是围绕着这样的一个轴心运转出来的。那么,莫言的文学创作立场是什么?或者说,被不少研究者视为是鲁迅精神继承者的莫言,是不是也像鲁迅一样把其写作上升到改造和“重塑”中国人灵魂的高度?

这也需要回到莫言的创作起点,即莫言为何要从事文学创作的最基本动因中去。在一次的文学采访中,有采访者问莫言,写作对他的生存而言,意味着什么时,莫言的回答是:“这个问题嘛没必要不坦率,我当时的想法在现在看来很功利甚至很低俗,当时看到很多战友戴手表,我没有,我想赶快写篇小说挣点稿费买块手表。真正有了一点名堂,所谓成名成家以后,现在创作对我来讲成为一种职业。”莫言这种成名后依旧不矫饰的态度,无疑是值得赞赏的。不过,这番心声也说明了莫言最初的创作动机与鲁迅的确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从世界性角度着眼,思考的是肩头上背负着几千年封建文化包袱的中国人,站在二十世纪初的十字路口该何去何从的问题;一个是从周边的“战友”出发,考虑的是如何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问题。无疑,两人的创作出发点是南辕北辙的。

待个人的生活条件通过文学这一媒介得以改善,即成名成家后,莫言所说的“创作对我来讲成为一种职业”又是什么意思?该处的“职业”一词里包含有鲁迅所说的那种“启蒙”之含义吗?显然没有,因为莫言对其有过明确的界定。他说,这种职业“与社会上的民间工匠没有本质的区别。一个编织筐篮的高手,一个手段高明的泥瓦匠,一个技艺精湛的雕花木匠,他们的职业一点也不比作家们的工作低贱。”莫言在此所说的“职业”就是一种“民间工匠”的意思,即在他的价值观念中,写作也没有多么了不起,不过就是个手艺活而已。当然,这番话中可能也含有自谦的成分,不一定意味着莫言就真得把自己等同于“编织筐篮的高手”、“泥瓦匠”、“雕花木匠”,但至少也能表明莫言并不愿把自己从“民众”中凸现、分裂出来,而更愿意混同于他们之中,并以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倍感自豪,正如他坦言,我“没有想到要用小说来揭露什么,来鞭挞什么,来提倡什么,来教化什么”,因为我“不但不认为自己比读者高明”,而且“也不认为自己比自己作品中的人物高明”。显然强调的是与老百姓的一致性。

如果说鲁迅是抱着一种崇高的责任感从事于文学创作的,莫言则是抱着耍手艺吃饭之心理从事于文学的。这种区分并不带有道德评判意味,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创作心理,莫言的这种心理或许可以从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那里得到某种理论支撑,不能要求千篇一律。该处的这种区分只是意在表明,莫言的创作从一开始与鲁迅就不在同一个精神轨迹上,他们是两股道上的车:一个是坚决主张启蒙的,认为作家就是一些走在社会前列,高于民众的启蒙者;一个是坚决反对启蒙,认为作家和其他行当的人一样,在思想、精神上并不具有任何的优越性。

二、两种传统渊源:启蒙者、民众与老百姓

莫言与鲁迅的文学价值观念是相反的,被鲁迅所视为的社会栋梁,即精英分子——启蒙者在莫言这里,恰恰是得不到重视的。他推崇、信奉的是“民众”,也就是“老百姓”。这种不一致性,表明他们两人在价值主体的认知方面出现了分歧:在鲁迅的思想架构中,在文化和知识上处于优势的知识分子占据了社会的主体地位,他们是广大民众的排头兵与领路人;而在莫言的思想框架里,普通的民众,也就是老百姓就是价值主体,他们根本不需要由知识分子来对其进行引导,更枉谈什么改造不改造。

莫言与鲁迅的这种差别并非是潜在的,而是非常鲜明的,可以不费力气地从莫言的言谈中找出来。莫言在一些场合虽然也会说喜欢读鲁迅的书,并受到了鲁迅的影响等等,但在更多的时候,他对鲁迅所开创的启蒙主义写作传统是非常反感的,曾多次把笔触直接对准了“启蒙者”:“鲁迅是启蒙者,之后扮演启蒙者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谴责落后,揭示国民性中的病态,这是一种典型的居高临下。”莫言的意思显然有两层,一层是鲁迅是启蒙者的开创者,之后扮演启蒙者的人就越来越多了;二层是启蒙者的主要任务就是“谴责落后,揭示国民性中的病态”,而这种创作视角是一种“典型的居高临下”。莫言不但反对这种“居高临下”式的创作,而且为了与其划清界限,还特意标榜自己的写作是“民间写作”。而所谓的“民间写作”,就是针对于知识分子启蒙式主张而提出的一种反向性写作。正如莫言对“民间写作”的界定,“民间写作”就是“要求你丢掉你的知识分子立场,你要用老百姓的思维来思维。”的写作。或许是为了让自己能更为彻底地从知识分子的启蒙链条上挣脱出来,使他的与知识分子相对立的“老百姓”身份能更好地加以凸显,他又进一步把“民间写作”命名为了“作为老百姓的写作”。

莫言如此这般地彰显他的“老百姓”身份,其用意很明显,就是用来对抗、解构启蒙主义传统中的那个“知识分子”,这宛如他在那份宣言式的声明中所说:“他们(指作家,笔者注)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他们永远不会把自己和老百姓区别开来”。强调作家本身就是“老百姓”,而且还是“普通的老百姓”,其用意就是取消和否定了作家启蒙和批判老百姓的权利。毫无疑问,在莫言这个“民间写作”的价值范式中,知识分子与老百姓是不能互为兼容的,二者属于对立的两大阵营。

毋庸置疑,莫言的主张也自有道理,毕竟每个作家都有权利来确定自己和“老百姓”的关系,这就像每个作家的创作从来都是自由的一样。不过,也必须得承认一个事实,所谓的创作自由在理论上释说是一回事,在实践中又是一回事:当代作家由于在其创作起步的时候,就受到了强大传统的暗示与束缚,所以甚少有人能挣脱出前辈作家对自己的影响。莫言也不例外,他的创作也不可避免地带有前代文学思潮和作家创作的痕迹。这自然是无需讨论的,需要讨论的是,莫言的这种以“老百姓”为上的创作思想,到底是继承了新文学史上哪个文学流脉的传统?

从文学谱系的承继与发展看,莫言继承的主要是鲁迅之后的左翼文学思潮传统。之所以要如此衔接,重要依据之一是莫言对自我文学谱系的追踪与梳理。他说:“过去提为革命写作,为工农兵写作,后来又发展成为人民写作。为人民的写作也就是为老百姓的写作。这就引出了问题的另外一个方面,那就是,你是‘为老百姓写作’,还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我认为真正的民间写作就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莫言的这番话至少可以反映出两方面的问题:第一,自“五四”以来新文学的传统有好几个,莫言在清理自己的创作时,把其创作渊源追溯到了“为革命写作”的价值范式上;第二,莫言提出的“作为老百姓的写作”并不是一个横空出世的概念,它与“为革命写作”、“为工农兵写作”、“为人民写作”是一脉相承的,都属于同一个精神链条上的产物。假如从这一意义上,而不是鲁迅的意义上来透视莫言的文学思想与某些行为,一些令人费解的现象,如有不少人对莫言在几年前,曾抄写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事表示不解与遗憾,认为这个行为与莫言的先锋作家身份严重不符。

一个作家想干什么和不想干什么,原本是一件极私人化的事。然而,由于莫言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公众人物,因而“私事”便演化成了“公事”。面对扑面而来的舆论压力,莫言的表态是,做了就是做了,并不存在什么后悔之说。莫言的“硬撑”并非是出于“面子”的需要,而是因为他的确从心底认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有道理,诚如他说:“我认为这个《讲话》还有它合理的成分。比如讲普及跟提高的关系,他说你不能老唱《小放牛》,你还有《阳春白雪》是吧,讲这个民间艺术跟外来艺术的关系,讲生活跟艺术的关系,他讲生活是艺术的唯一源泉,他讲作家为广大的工农兵服务这样一个概念,我觉得这些东西我还是认可的。”或许有人觉得莫言这番话不必当真,是他出于给自己“补台”而不得不说的。其实并非如此,如果对莫言的创作思想有较为深切地了解的话,会发现莫言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他不但“认可”上面的那些范畴,而且他对文学的理解以及创作思想的形成,都与“讲话”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莫言通常会强调福克纳、马尔克斯对他的影响,而且研究界也极愿意沿着这个思路来解读莫言的小说,甚至诺贝尔文学奖不惜发明了一个“魔幻现实主义”来指称他的小说风格。殊不知,这一切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别看莫言的小说嬉笑怒骂、诡异荒唐,显得异常放松和洒脱,其实“魔幻”的都只是外在形式和表层精神,作品的内在魂魄从来都没有离开“讲话”所规定好的精神线路。这倒并不是说莫言在有意识地坚守“讲话”精神,而是说这种“精神”已经深入了骨髓,稍不留神,就能留露出来。

当然,莫言对“讲话”的承继并非是原封不动地照搬,而是对其进行了调整和改造。他的具体步骤是,先把具有时代特色,抑或说局限性的“革命”、“工农兵”、“人民”这些词语,替换成了非意识形态化的“老百姓”;接下来又把“为……写作”的句式,改换成了“作为……写作”。第一处的替换除了使意识形态化的概念具体、通俗化了以外,并没有什么更实际的意义;相比之下,第二处的替换值得注意,即他把“为……写作”替换成了“作为……写作”。这种“替换”不单纯是句式的改变,而是意味着文学的主体发生了改变:在“为……写作”的句式中,处于被“代言”、被“书写”地位的老百姓,这时终于可以以自己的本来面目登台亮相了。如果说处于被“代言”中的老百姓,还是被修饰过的“老百姓”,那么这时的“老百姓”则可以直接走向前台,无所顾忌地任着自己的性子狂欢了。

莫言对“讲话”所实施的这一改造,无疑深化了左翼文学的发展,可以视为是左翼文学理论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嬗变与发展。然而,对莫言的这一举措也不宜估价得过高,毕竟他言说框架中的根基并无改变,即莫言在“作为……写作”框架中所推举、张扬的“老百姓”并无什么深刻、独特的内涵,就是左翼文学中“工农兵”、“人民”的另一种更为通俗易懂的说法而已。这个文学主体不置换,或者说不加以融合和改造的话,就意味着在左翼文学传统中一直备受压抑、排斥和管制的知识分子,也就是鲁迅文学语境中的那个启蒙者,依旧处于灰头土脸,登不上台面,或者是即便登上了台面也只能沦落成“老百姓”的配角,即把老百姓衬托得更为高大、淳朴的尴尬局面。

由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莫言与鲁迅的文学思想是互为悖逆的,而悖逆的根源主要是源于对民众,也就是老百姓的看法不同:莫言是以老百姓为上的,他的全部创作都是依附在老百姓身上的,老百姓的价值尺度就是他创作的价值尺度;老百姓的行为准则就是他创作的行为准则。总之,他与老百姓是合一的。鲁迅的创作也与老百姓有关,但是老百姓在他的思想框架中,一直是处于被批判和否定的,甚至赋予给他们了一个专用术语——“庸众”。

鲁迅对老百姓,严格说是中国的老百姓存有“偏见”,并不是因为他天生就看不起老百姓,而主要是基于如下的认识:中国的老百姓,特别是下层劳苦大众长期以来深受儒家思想的教化与束缚,故而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家族本位主义思维定势。这种思维定势表现在生活中就是,个体的人无论是言行还是穿着打扮一定要与众人时刻保持一致,决不可以标新立异。枪打出头鸟中的“鸟”,指的就是那些不肯“随众”的人。在这样一种“克己复礼”的消极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人,除了顺从之外也只能是顺从,身上严重缺乏独立自主的进取精神。正如鲁迅对此的感受与总结,“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鲁迅语境中的这种“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就是指家族本位主义,而这种“主义”已经严重妨碍了中国社会的发展。于是,鲁迅满怀希望地说了下面的一番话:“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指“独异”者,笔者注)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个人的自大”就是指“独异”,鲁迅认为唯有这些敢于对“庸众”说“不”的人,才是新思想、新道德的发明和创造者。无疑,鲁迅热忱地渴望中国的大地上也应该出现这样的一些“独异者”。

知道了鲁迅的这一文化逻辑思路,也就明白了在莫言那里一直充当着社会主导和正面力量的老百姓,为何在鲁迅那里是负面价值的原因了;也明白了鲁迅为何要把启蒙者,即知识分子凌驾于老百姓之上的原因——四面受围攻的“个人”不表现得强势一些,怎么能从“庸众”的包围圈中挣脱出来?很显然,鲁迅把“个人”置于“群体”之上,其目的就是想把西方现代主义文化中的那个“人”,引入、移植到中国文化中来,以便与传统文化势力形成一股相抗衡的力量。

三、误读的继承:启蒙者、国民性与性格弱点、心理阴暗

如果说鲁迅倡导的是一种把自我从庸众中分裂出来的精英主义文学观念,承继的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传统;莫言则走了一条把自我融合、皈依到老百姓中去的文学线路。从近距离传统看,他继承的主要是左翼的文学传统;从远传统来考察,又可以追溯到中国民间说唱艺术传统中去。莫言其实是非常重视自己与民间艺术的关系的,他曾这样定位自己的创作:“我是说书人。说书人要滔滔不绝,每天都要讲的,必须不断讲下去,然后才有饭碗。”无疑,与鲁迅那套直接来自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的文学观念相比,莫言所从事的文学线路总体说来更为通俗,从某种程度说还带有一定程度的娱乐性质,两人并没有什么必然的可比性。

至此,我们面临的一个问题是:莫言与鲁迅既然有着如此大的差距和不同,几乎是不可以重合的两个圆,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研究者都认为莫言继承并发扬光大了鲁迅的传统?其他研究者的研究理路就不加考证了,在此只探讨一下对鲁迅充满叛逆情结的莫言,为何也认为其创作继承了鲁迅的传统?

如果把这阐释成是莫言有意识来攀附鲁迅这棵大树,无疑贬低了莫言,而且也与事实不符。事实上,莫言对鲁迅的态度一直都是颇为复杂的,一方面他觉得世人把鲁迅抬得过高,曾不满地嘟囔:“鲁迅首先是一个人,包括当代人还是把鲁迅进行神化,鲁迅什么都是最高峰,鲁迅超过了所有的作家,其实也是拿‘古人’压活人。”另一方面他私下里也真地在研读鲁迅的书籍,并把一些有益的成分吸收到其作品中去,这从他对某些文学意象,如“吃人”、“看客”等的凝造以及亦真亦幻的表达手法中可以窥出一、二,但总体来说,莫言从鲁迅那里学到的大多都是表面上的技艺,而对潜藏在技艺背后的深刻思想,即启蒙主义价值观念却始终是隔膜的。这一点可以从他对《铸剑》的评价中流露出来,他说《铸剑》是“中国真正的现代派小说,包含了许多现代性的因素。……有这样一篇作品,鲁迅的地位就是不可动摇的,即使以后什么也没写,他也是大作家。”偏爱《铸剑》,把《铸剑》视为是中国真正的现代派小说都没有问题。文学欣赏上的事,从来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有问题的是莫言给鲁迅所下的断言,即他认为即便没有其他的作品,鲁迅仅仅凭靠着《铸剑》这一个短篇小说,他的大作家地位也是牢不可破的。

莫言的这个看法与学术界对鲁迅的看法,无疑存有不少的偏差。鲁迅的文学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但这种不可动摇性并非是建立在哪一篇小说之上,而主要是基于鲁迅的那套启蒙主义思想而言的。换句话说,鲁迅能拥有今天的声誉和权威,并不是完全凭靠着其小说文本,如果他的文学思想中缺少了为新文学开路的启蒙主义话语体系,即试图以个人主义价值体系为武器来对抗、拯救中国和中国人的一整套文化设想,而仅凭《铸剑》,甚至再追加上《呐喊》与《彷徨》,也未必就一定能建立起他神圣不可动摇之地位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在中国新文学中是难以被超越与取代的,因为他在那个特定的时代捕捉到了特定的时代精神,并通过文学这一形式把该精神的种子牢牢播洒在了中国文化中。

遗憾的是,许多从事文学的人都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反而不时借鲁迅没有创作出长篇小说,或者哪个短篇小说写得不够好等来证明鲁迅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伟大。莫言也不例外,他也自始至终都没有理解和把握住鲁迅的思想脉络,从而导致了他在学习鲁迅的过程中反而走向了“反鲁迅”的奇异历程,有关这一点同样可以从他对“启蒙者”的态度中显示出来。诚如前文所说,“启蒙者”在鲁迅的文学思想中基本等同于西方个人主义价值系统中的“人”,即鲁迅试图用西方文化中的个人本位主义取代中国文化中的家族本位主义。然而,莫言对这个来自于西方的“启蒙者”概念异常地反感,不断地对其进行质疑。首先,莫言并不承认有所谓“启蒙者”的存在,正如他说:“任何一个启蒙者都是需要被别人启蒙的。鲁迅小说中的批判的东西在鲁迅身上也是存在的。他的性格弱点,也被他的仇敌描绘得很可怕。”这番话的意思无非是,独立的启蒙者是不存在的,一个人在这方面启蒙了别人,在另一个方面可能还得需要被别人来启蒙。鲁迅算是中国最大的启蒙者了吧,他的身上不也照样存有缺点?在这样的一个认识基础上,莫言给启蒙者顺其自然地下了第二个结论:“其实,那些启蒙者身上的阴暗面,一点也不比别人少。”

综观莫言对启蒙者的阐释与质疑,发现他的切入角度颇有意思,即从人的“性格弱点”、“阴暗面”切入到启蒙者中来。他的逻辑理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完美无缺的,诚如他说:“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施虐、受虐、病态的这种趣味。我们看到两条狗咬架,都会围上来看;在城市里有人打架,上来劝架的人也很少,都是在一边看热闹。几十年前鲁迅描写的就是这样,再上去个几百年、几千年,也都是这样,无论多么好的人,多么善良的人,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这种阴暗的东西,一种动物性。”莫言不但认为“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变态的成分,而且他还从“动物性”角度肯定了人性中阴暗面的合理性,即认为如果还承认人是一种动物的话,就必须得承认和正视人身上的“这种阴暗的东西”。

莫言的这番话是否有道理?道理当然有,问题是他所谈的这些与鲁迅所谈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和范畴的问题。一个简单的检测方法是,按照莫言的说法,鲁迅所塑造的阿Q 身上那些愚昧、麻木以及恃强凌弱的劣根性还永远根除不了。事实显然并没有糟糕到如此程度,因为这些秉性多半都是由民族文化所造成的,就算是生来就带有这些“恶”的痕迹,也是可以通过后天地努力加以改善和升华的,否则就没有办法解释清楚这个世界上为何也会有善良和爱的存在。更何况,在鲁迅的启蒙主义思想框架中,以知识分子为代表的“启蒙者”形象,是一种“新型”思想和人类的象征,它与“性格弱点”,心理上的“阴暗面”等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换句话说,启蒙者与民众的关系,并不像莫言所说的那样是前者揭露后者的性格缺陷与阴暗心理的关系,而是高一等的思想呼唤、教育低一等思想的关系,有点类似于老师教育学生。因此说,启蒙语境中的启蒙者并不一定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他可能也像其他民众一样有着种种私心杂念,甚至还会有着明显的性格缺陷和不光明磊落的心胸,但是不管怎样,他的整体思想水准和所拥有的知识体系,一定是要高明于普通民众的。

这是启蒙者与非启蒙者的一个分界线,即前者是先进知识和进步思想的掌管者,后者是需要被唤醒、照亮的对象。或者干脆说,启蒙语境中的民众是一个“群”的集合,它指的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文化给民众所带来的一种精神残疾和思想障碍,针对的是“种族”自身的弊端,至于个体人的“性格弱点”以及心理缺陷等问题并不在鲁迅所关注和谈论的范围内。然而,由于莫言误把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理解成了对民众个体的一些性格缺陷以及自私心理的批判,正如他说:“鲁迅小说中描写的这种国民性的丑陋、黑暗的现象,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人性中的阴暗面还是不会消亡,永远不会,与生俱来,只能说这些东西受到了压制而已。”从而把一个原本具有深刻内涵的概念给从道德的层面上狭隘、庸俗化了。

经过莫言偷梁换柱式的改造,鲁迅所致力于一生的“国民性”批判,竟然演变成了对人的“性格弱点”和阴暗心理批判的无聊话题了。这样一来,不但这个概念本身所拥有的批判精神荡然无存了,更糟糕的是,由于莫言在对启蒙者进行批判的同时,把性格缺点、阴暗心理视为了是不可更改的“人性”,而他又从“动物性”的角度肯定这种“人性”的合理和正当性,从而鲁迅所批判的“国民性”问题,在他这里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弘扬“动物性”问题了。发展至此,他的小说创作不可避免地偏离了鲁迅的航道,而沿着“施虐”、“受虐”、“病态”的方向一意孤行地远去了。搞清楚了莫言对人、人性以及动物性的理解脉络,也就明白了他小说中的人物,包括男女老少总是动物性占据主体,特别是在《丰乳肥臀》中更是达到了顶峰的原因。由于篇幅的原因,有关这个问题在此不赘,留待专文来谈论。

综上所述,莫言的创作自有其价值,但是尽可能地不要与鲁迅的文学思想相混淆,因为这是两种根本不同的创作路数。其区别在于,支撑起鲁迅的整个创作历程的思想支点是,“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以及“病根何在?”鲁迅的创作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试图通过对国民劣根性的改造,使掉队的中国人赶上并加入到西方现代文明的行列中去。相比之下,莫言的创作是起步于欲望,满足于欲望并止步于欲望,高于欲望的理性光辉在他的小说中是不复存在的。这就使他的小说在显得原始性十足的同时,也不能不令人觉得缺乏必要的思想穿透力。

或许莫言试图用民间,抑或说农民的生存之道来替代中国二十世纪的主流政治,不能说这个主观愿望不好,可是由于莫言的文学思想过于简单和概念化,即把复杂、多变的人性单纯地等同于了兽性,从而使其小说最终停留在了“食色性也者”的理论水平上,与鲁迅一贯所彰显的启蒙主义传统背道而行了。因此说,与其说莫言继承了鲁迅的传统,不如说他断裂了鲁迅的传统更为适合。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本文反对把莫言嫁接到鲁迅的文学传统之上,因为这种“嫁接”有可能误导了中国新文学的发展方向以及精神形态,即真正的鲁迅精神反而被掩盖了。

〔1〕莫言.在小说里继承鲁迅批判精神〔J〕.乌鲁木齐晚报,2013-11-29.

〔2〕鲁迅.热风·第三十八〔M〕.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鲁迅.热风·三十六〔M〕.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鲁迅.坟·论睁了眼看〔M〕.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鲁迅.热风·四十二〔M〕.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莫言、李子川.在写作中发现检讨自我——莫言访谈录〔J〕.《艺术广角》,1999(4).

〔7〕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A〕.林建法、徐连源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C〕.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

〔8〕莫言. 抄写《延安文艺讲话》不后悔 它有合理成分.2012 年10 月12 日,凤凰网文化,http://culture.ifeng.com/huodong/special/2012nuobeierwenxuejiang/content-3/detail_2012_10/12/18218915_0.shtml?_from_ralated.

〔9〕莫言.莫言对话新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10〕莫言、木叶.文学的造反〔J〕.上海文化,2013(1).

〔11〕高昌.头上三尺有青天——近访莫言〔J〕.作家,1998(10).

〔12〕周罡、莫言.发现故乡与表现自我——莫言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2(6).

〔13〕许寿裳.怀亡友鲁迅〔A〕.鲁迅博物馆等选编.鲁迅回忆录(上册).〔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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