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学的本土化进程及其政治指向
2015-11-14韩卫娟
韩卫娟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875)
一
抗战结束后,香港社会处于左右政治势力的对峙中,文学亦成为两派的战场。从那一时期的刊物看,1945 年到1966 年,在香港创刊、发行的文学期刊共有60 余种,这些文学期刊在政治立场上,或为红色中国的代言者,或为绿背文化的拥趸。前者如创刊于1957 年的《文艺世纪》,即使香港本地作家的习作,亦充斥着“剥削”“反封建”之类词汇,完全沉浸于左翼的合声之中。后者如1952 年创刊的《中国学生周报》,创刊词中提出要“影响大陆局势,促使中共政权结束”之类的意图。刊物“站队”现象虽明显,但任何一派的版面都留有“中立”的空间。更有少量刊物以“纯文学”为号召,如创刊于1952 年的《人人文学》,大量介绍了福克纳、契诃夫、斯丹达尔等人的作品。夹缝中的空间,意识形态“平衡”下的自由,使香港文学在发展中本土化的诉求渐起。
最早引起人们对于香港社会特殊性的关注的是黄谷柳的《虾球传》。由于小说最初在夏衍主编的左翼报纸《华商报》上发表,作者本人后来亦是中共成员,《虾球传》的写作带有明晰的左翼印记。主人公虾球出身于香港的贫民家庭,后来成为共产党领导下的游击队战士,小说用虾球的游历串起了一系列香港地标——修顿球场、佐敦道榕树头,“一张色子赌台”之类的营生;人物则遍及当地的三教九流——强蛮而讲义气的帮会成员蟹王七、善良却又带点儿野性的渔家女亚喜、心狠手辣但又生气勃勃的鳄鱼头,他们都在香港这座城市中“捞世界”,对这座岭南的“冒险家的乐园”有着强烈的归属感。这种沉积在不同阶层内心深处的认同性,意味着构成一个新的共同体的可能。
此后,香港本地作家对黄谷柳留下的资源进行了选择:淡化过于明晰的阶级意识,强调他所开启的底层社会侠义传统。侣伦的《穷巷》直接指向战后香港尖锐的社会问题。小说将一间出租屋内的四男一女的生活作为香港底层社会的缩影,细述他们在外界遇到的挫折与不公,以及彼此间的相濡以沫。住在出租屋里的五个人——靠爬格子为生的知识分子高怀、年纪轻轻便饱尝人世艰辛的白枚、身为复员老兵却找不到工作承受着失恋失业双重苦难的杜全、收入微薄家庭负担巨大的教师罗建以及收破烂为生单纯善良的莫伦,在穷困潦倒中却能相互帮助、相互支持,坚信“友情”比“金钱”更重要、更美好。高怀在白枚寻短见时伸出友谊的手,挽救了白枚的生命;包租婆催租时,白枚当掉母亲唯一的遗物为大家交房租;杜全在“水烟筒”事件之后,为了不连累好友莫伦主动认罪……这种质朴的民间情义,正是作者所要讴歌的,是战后香港百废待兴的希望所在。小说的结局是悲惨的,高怀和白枚被迫流落街头,莫伦投奔他人,罗建由于大陆妻子生病而返乡,杜全由于失恋和失业的双重苦痛堕楼自杀……即使这样,高怀仍然坚信“我们是有前途的!”《穷巷》中,包租婆、旺记婆、王大牛等人所表现出的唯利是图、见利忘义等,实则显现出香港已然处于一个为商业利益所左右的环境中。作家着力展现的是具有明朗、刚健气质的香港底层社会的民间情义,这是身份认同的最初表现之一。
舒巷城的《太阳下山了》(又名《港岛大街的背后》)则以铺陈香港的市井风情胜,如夏夜,鲤鱼门筲箕湾海滩上市贩群像:“少林广”表演少林拳,张七皮讲古仔,小食担子在发卖各类白果糖水和卤味……人物的际遇也极具香港社会的特征:林成富带“铺票”发迹,后又陷入赌博泥潭;唐仲廉写侦探小说出名后又邀请张凡写香艳小说……这些“港味”的桥段,极易唤起读者的共识。与《穷巷》一致,小说在描绘底层民众的艰辛生活时,试图以穷人间的互助互爱来展现当地居民柔情与侠义。小说主人公林江的养母梁玉银虽然生活坎坷困顿,几经改嫁却始终对养子不离不弃;作家张凡因贫困被妻子抛弃后,对他支持和鼓励最多的,正是一个又一个的穷朋友;此外,张凡对林江的无私帮助,林江和李荣宽、莫基仔的纯洁友谊也被一一展现……获得者同时也是施与者,普罗大众的向心力,着实令人动容。正如有的批评家指出的,“这种小人物的历史才是地道的香港历史,充溢着香港民间的情义和生命活力”——文学对于香港本土化的记录正是从写实主义起步。
然而,无论是黄谷柳、侣伦、还是舒巷城,这些“本土性”的特质源于他们自己的生活经历,作家并非有意识地用文学去负担民族志的职责。《虾球传》之所以能够生动描绘出香港及广东下层社会的生活,是因为作者“因为生活穷困,做过苦力,当过兵,和穷人、烂仔、捞家经常打交道的缘故。”同时由于作者多年在香港生活,对香港这座城市本身具有亲近感,自然而然地就能看到香港本土的特色所在。《穷巷》写于侣伦生活最困顿的十年,对于战后底层百姓的艰辛,作者同样感同身受的;而舒巷城正是在筲箕湾一带长大,对身边的人事和环境耳熟能详,如他本人所说,“熟识的街坊……其中不乏江湖上的传奇、生活中近乎传奇的人物,如拳师、说书人、街边摆档的落难才子、常替人家写招牌字的算命先生,等等;都为我带来日后记忆中的异彩……。”这时的“香港文学”纯然是地域意义上的,它应该属于乡土文学的一支。作家所关注的是如何让香港这一地域的写作融入五四新文学的整体格局中,无意凸显港人的身份标志。“当种种沉积于小街里巷的香港乡土经验得到开掘时,香港小说的本土化进程就有了坚实的立足点。”我们应该注意到,乡土文学的发展往往会同时助长两种倾向:一方面,它强调血缘上的“认祖归宗”,使得“离家”的香港文学有意识地保持与大陆新文学传统的呼应与认同;另一方面,它也必然加强当地文化的“自我中心化”意识,逐步建立起自己的传统和叙述,后者恰是香港意识或香港认同的重要环节。
二
从20 世纪70 年代开始,香港经济飞速发展,很快成为亚太地区的国际金融中心;经济地位的提升给港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他们希望赋予“香港人”这一身份更多的内涵。这一时期发生的“六七暴动”,在政治层面助长了港人对于大陆政权的抗拒和同港英政府的“和解”。香港文学的本土化诉求由乡愁缭绕状态,转入到具有政治、身份认同的阶段。
1967 年5 月,香港左派在文革影响下,贸然发动武装暴动以驱逐港英政府。这一事件使五十一人丧生,超过八百人受伤,其中很多是普通市民。这种“左派幼稚病”的行为自然无法获得香港市民的追随,暴乱带来的忧虑反倒加强了市民对港英政府的支持。他们视港英政府为代表他们利益的机构,开始珍惜“香港”这片土地的平稳——文革浩劫之外的安乐窝。经济的高速发展也拉大了香港和内地之间的差异。正如有些学者所分析的,“战后几十年,特别是六七年的社会动荡之后,一种本土主义的身份认同——一种认同资本主义‘香港生活方式’、认同港式消费文化、以香港为家的身份认同——逐渐冒现。”
经济发展亦加速了教育的普及,香港人开始“回溯”自身的文化传统。然而,这一寻找带来的却是“香港是文化沙漠”的失落和“香港有没有文学”的疑问。既然历史是一片空白,香港作家开始有意识地培育自己的文坛。1979 年,由黄继持、古苍梧等编辑的《八方文艺》丛刊创刊,在随后展开的“香港有没有文学”的讨论中,大批当地知识分子加入,进而提出要培养香港本地作家,鼓励当地题材的写作,以推动香港文学本土化运动等意见。这波讨论最为重要的收获实则是对香港文学定位的明确——“香港其实是个可以诞生伟大文学的地方。作者所具有对整个中国的视野,比之大陆、台湾、以及海外更广而敏锐。”而产生伟大文学的关键则在于,“作家对香港不作殖民地看待,而真正视如自己脚下的大地,他们的作品方有更大的成就”,“这样的一种文学,最好是土生土长的,因为自家土地里种出的稻米特别香,结的果实特别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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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立足“脚下的大地”,在“同一片天空”下所进行的“我城”书写,核心在于讲述具有“香港味道”的故事。出入于当地文坛、学院两端的李辉英对香港的定位颇有代表性,他将香港视为“东方的纽约”,美丽、梦幻、神奇,同时又充满矛盾。这里是世界各地商品的汇集地,同时也是各地文化和生活观念的交融处,因此,城市本身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用何种方式来展开这座城市的故事,香港本土作家和南来作家此时展现出微妙的差异:前者带着温情与爱意审视香港的生活与文化,展现香港居民工作、娱乐、生活等方方面面的状态(如西西《我城》),并探讨香港这块华洋杂处、中西文化对峙交错的土地带给人们的文化困扰与精神焦虑(如也斯《剪纸》);后者则直指香港社会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并展开思考(如刘以鬯《岛与半岛》、陶然《追寻》),更具道德批判意识。
商业社会及其滋长的“金钱至上”的观念使得侣伦、舒巷城笔下那种纯粹的友情和无私的互助似乎变得并不真实。此后作家在对人性理解得更为细致和现实之际,作品中的人文气息也在消褪。即使“我城”写作的代表作家西西,她在同名创作中以童心童趣的视角,充满欢喜地去描写“吾家”香港,却也在惋惜,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里,传统的手工业和严肃的诗歌文艺在熙熙攘攘中、独享“百年孤寂”的现实——工业化和商业化改变了香港原有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挤压了文化和文学的生存空间,并顺带将文化也打造成“无烟工业”之一种,我城中的居民虽不受意识形态狂热之累,却也同诗与哲学绝缘。
在外来作家——如李辉英、陈娟、陶然等人——的笔下,他们对金钱社会中的世情百态的刻画,则附带有明晰的现实批判精神。李辉英《时代的烙印》,写一个原本淳朴善良的穷人家的女孩,在贫富悬殊的环境中一步步走上了爱慕虚荣的道路,最终堕落并自杀。陈娟的小说《绿萍的青春》中,绿萍为了巨额财产,放弃了自由与爱情,选择嫁给年事已高的富翁,在受尽折磨和幽闭之苦后发疯。陶然的短篇小说被批评家视为“香港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颇具特色的‘风情画’”,尤以刻画金钱社会中的尔虞我诈著称——《冬夜》中的大明星廖化成名之后拒绝与老同学相认;《蜜月》中的新婚夫妇为了还账不得不做现场春宫表演;《夹缝中》的接待小姐一切向“钱”看,对老板曲意逢迎,对搬运工人却颐指气使;《天平》中的杨竹英尽管喜欢男主人公黄裕思,但在现实的利益关系下,还是选择了有钱有势的人作为结婚对象;《一夜成名》中刚刚当选为香草美人的杨银嫦被媒体恶意爆料,进退两难……这些香港版的“包法利夫人”、“曹七巧”、“沈凤喜”,所处的环境较她们的前辈更多诱惑,作家的道德审判意识亦强,往往让她们难得善报。
陶然的小说渐次开辟出香港社会的独有题材。作家曾经说,“香港是国际商业大都市,商界的运作风云变幻,……商战题材,应该可以极有特色地切入香港故事,看看在同一片天空下,涌动着何等不同的人生。”在《一样的天空》中,作者采用“回忆”与“独白”相结合的讲述方式,借不同人物的视角和口吻,拼合起一个商界搏杀中关于友情、爱情与亲情的故事。原本是同窗好友的陈瑞兴和王承澜此后经济地位悬殊,陈靠自己的运气和胆识迅速积累了巨额财富;而王却安守编辑的职位,谨小慎微,一直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商业社会的生存法则,让曾经的兄弟情谊崩塌,“有钱赚就有友情,没钱赚就是无情”,只有在“金钱上能够称兄道弟”关系才能稳固。友情如此,爱情亦难例外。小说中的两对夫妻,陈瑞兴和美若、王承澜与芝兰,都曾经经历过美好与甜蜜的初恋,但前者因富贵而“易妻”,后者因生活的艰辛而温情不再。有钱没钱,带来的结果都是爱情的毁灭。方枚的插足和陈瑞兴的别恋,不过是打着爱情的幌子所进行的商业交换。商业利益的泛滥更让亲情变得不再纯粹。小说多次写到陈瑞兴“发达”之后与二姐夫之间的纠葛,后者由于觊觎陈的金钱和地位,引诱陈去嫖妓,以此勒索对方,亲情“什么的都是假的,只有钞票才是真的。”
茅盾在《子夜》中曾描写了上海股票交易所的场景,并刻画了民族资本家吴荪甫和买办赵伯韬的斗法。50 年后,这一题材被香港文坛的诸多作家所延续。他们剥离掉了主人公身上的阶级标识,而更多的从世俗人情的角度去进行解读。这一时期的香港文学不谈政治,但作品中对香港人是怎样、应该怎样,却给出了某种引导和规范。
三
20 世纪80 年代,对香港而言可谓风云突变。首先是1982 年中英联合声明的草签,香港的殖民地历史即将结束,离家既久,归来的时候反倒心怀忐忑;其次是1989 年六四事件,成为港人观察中国政府政策的风向标。此一时期,大量民运支持者聚集此地,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舆论导向。政治激情既起,文学创作紧随其后——“香港的诗人,在1989年5 月至7 月间,为神州大地的学生运动写了大量的诗歌,已发表的有二、三百篇”。而中国政府在六四问题上的强力回应,则令不少港人心怀疑虑,这成为他们选择移民的直接原因。如黄维梁所说,“九七”之结未解,“六四”之结已成,二者的交织让香港的时局颇为动荡。
余光中曾分析过回归背景下香港社会的定位,那就是“尽管古有落叶归根之想,目前又流行寻根的价值观念,但是在物质引力、人口压力等等的驱策下,实际的趋势是,内地人要投奔香港,香港人却要移民美加。对于有些人,是目的地,对于有些人,却是跳板,香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在回归前后,港人围绕“移民”话题发生了一系列悲欢离合——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一种统一的香港意识,对于新移民而言,香港被赋予了诸多现实期待;而对于离开者而言,所谓“香港意识”则挽歌缭绕。相同点则在于,两者都被植入了大量的历史想象和政治诉求。
香港是一座移民城市,95%的居民都由别处迁来,迄今为止,大陆人移民香港有过两次高潮,第一次是1949 年前后不少内地人因政治歧见来港;第二次是文革期间和文革后期,大陆人因羡慕香港生活的富裕而纷纷南下。第二次的规模巨大,其中有不少作家,既由于感同身受,也出于转而为香港人的责任感,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批新来香港的“二等公民”的烦恼,温绍贤的短篇小说集《绿印人》堪称此中翘楚。作家以系列短篇的方式记录了多个新移民故事,情节一波三折,结尾出人意料。“绿印人,近年香港特有的一个新名词。绿印人指的是近十多年来从大陆通过合法或非法途径来港的人,据说近达五六十万。他们的身份证上盖的是一个绿印,表示他们只是临时居民,以区别于盖黑印的永久居民。”当这些“大陆仔”抱着发财梦来到香港时,却发现这里并非天堂,他们要面临初来者必须承受的不公平的待遇,坚守和发迹,都艰辛异常。其中,《二等小公民》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发出在大陆是“二等公民”,来港后竟还不如“二等公民”的感慨。因永久居民和临时居民地位悬殊,新来者在香港遇到了种种歧视:同样是大学学历,大陆著名院校的却不被承认(《染发记》《新“捕蛇者说”》);同样一份工作,“绿印人”的薪金却只有黑印人的一半甚至更低(《最佳选择》);同样是怀孕生子,绿印人却迫于生活压力不得不选择“堕胎”(《堕胎记》)……温绍贤的大陆新移民故事看似批判,实则是在“抱怨”。这批背井离乡的“绿印人”,对香港有着某种先期的定位——民主、富足、机遇不断,正如昔日那些刻画“美国梦”的小说:穷小子赤手空拳,来到大城市,吃尽千辛万苦,最终得以立足。这些“绿印人”往往真正视香港为“我城”,他们经历磨难,融入当地社会,并不希望这座城市有何巨大变动——这些外来的皈依者,对香港的捍卫之心最强,他们在香港意识的建构中不可低估。
大陆移民以进入香港为荣耀,本地居民则在离开与归来的徘徊中,界定这座城市的意义。“九七大限”引发的移民潮,使得诸多香港本地作家远走他乡。异域回眸,静默反思之际,反倒加强了对于香港的认同。这座“城市”对中国而言不过弹丸之地,对世界而言不过是中西方阵营间的一颗棋子,但对于香港本地人,它就是全部。“香港意识”的明晰化进程与学术界讨论的“易代之际”知识者对于此前文化传统的反思颇多相似之处,恰在香港的独立身份行将终结之际,本地知识者开始确认自身文化的意蕴,并将其作为一种政治抵抗的方式。这种写作因依据的文化资源与作家个人气质的差异,也展现出“温柔”与“暴烈”两种倾向。
也斯在70 年代便以小说《剪纸》为人们所熟知。《剪纸》在人物设置上,很大程度借鉴了张爱玲笔下范柳原、白流苏或童世舫、姜长安这类格局。小说中的“黄”不断从报刊杂志上剪下古诗词,送给自己倾慕已久的“乔”,而后者沉浸于西方文化,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类的句子全然“免疫”。中西方文化在香港各行其道,产不下“宁馨儿”;但作家并非在重复“老上海”的故事:他让小说中更为痴迷民间艺术的“瑶”在现实生活中寸步难行——文化层面的冲突之外,更有现实的压力应予面对。
临近九七,也斯笔下对香港文化特质的思考渐次清晰,在中西融合的范式之外,香港则另辟蹊径。80 年代,香港人的恐慌“是失去言论与出版自由,是失去既有的生活方式,是既有的文化被一笔抹杀——可是大家要珍惜要保有的文化是什么,是怎样的呢?好像也没说清楚。”此后也斯的写作恰在指认香港文化的本质。《后殖民食物与爱情》由饮食至男女再至文化心态,在作者看来,不同的文化“煮在一起”完全可以——“亚洲热带的芒果混合姜汁粗野的辣味端上台,名正言顺地与高贵的鹅肝平起平坐”——同在一餐中,却各自保持独立;饮食如此,男女亦然——“我们对事老是各有不同的意见,彼此争吵不休,有时也会伤害对方,但到头来又还是走在一起,也许到头来也会学习对彼此仁慈。”因特殊的历史境遇,而终于学会的“彼此仁慈”,恰是香港文化身份的独特性所在。
“彼此仁慈”不仅存在于不同个体之间,甚至也存在于同一个体的知识和心理结构中。《烦恼娃娃的旅程》写主人公在九七大限来临之际,拜访星散世界各地的旧交,在三藩市、纽约、抑或巴黎,都有昔日一起从事文化或艺术事业、但受挫后被迫离开香港的老友,虽然当年的记忆并不愉快,但他们无论谈论什么话题,“到头来还是会说回香港的经验,好像在纵横的路上左拐右转,不知怎的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小说中,也斯不断为我们呈现每个人的知识背景——“我们是看翻译小说长大的。我们是看唐诗长大的。我们是看残缺不全的五四文学长大的。我们是看现代电影长大的”。这种多元文化的背景,带来的是宽泛且随意的心态,使得这些在香港出生的孩子,不再有他们父辈面对中西差异时的撕裂感和焦灼感。主人公“我”,“在黄竹坑一个乡下家庭长大,读了整所铁屋里父母从大陆带来的旧书,长大后却喜欢西方当代的文学和电影”;老友之一W“来自上环的一个旧式的经营茶叶生意的家庭,也是在香港受教育,却逐渐迷上了西方现代喜剧”,“上午去帮现代舞排舞、下午在茶叶铺卖茶叶”,习以为常。在上述小说中,也斯以他极为出色的讲述能力,为我们呈现了香港这座城市的文化景观,亦使香港成为我们理解“后现代”理念时的范例。
《烦恼娃娃的旅程》写得最为令人动容的,实则是这批具有多元文化心态的青年人面对九七政治变局时的困扰。文化可以兼容并蓄,但政治无法左右逢源,当青年人的热情与政治鼓动相遇时,他们希望有所作为,但对种种非此即彼的选择又深感怀疑——“总是希望找到一列对的队伍,做应该做的事”“保卫领土的完整、争取中文成为法定语文、抗议贪污的官员”等运动光明正大,但保卫领土完整会不会减少香港的独立性,中文成为法定语文是否将弱化英语的使用,抗议贪污官员有没有必要去批判整个官僚体制?当多元文化的信徒遭遇一元政治时,每个人必须做出抉择,但这种抉择总让他们觉得削足适履,背离了自己的初衷。“我们的激情找不到出口,我们的热情永远被压抑。我们变得愤慨,与遇到的每个人吵架。我们的身份不明,无可归属。”这代“愤怒的青年”会走上他们西方前辈的老路——“我们醉酒。我们整夜无言坐在窗前。我们自暴自弃地脱去衣服走入大海的波涛里,我们隐姓埋名躲在异国一个小镇。我们吃了药睡在一个浴缸的暖水中永不醒来。”当他们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们放开自己的艺术梦想,开始平淡的生活——成为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一个有爱心的艾滋病看护、一个悉心照料儿子的母亲、一个贤惠的妻子……这是格林厄姆·格林笔下“a burn-out case”的东方案例。也斯告诉我们,这类人物还会时时返回香港,或因走亲访友,或因工作事务,身处异地,他们也会时时怀有一分相思,但他们精神中某种东西已经消耗殆尽;他们失掉了这座城市,但他们在异地仍然能够开始平凡的生活。
不同于也斯书卷气十足的“文化苦旅”,黄碧云因其幼年经历,在自己的“离港”故事中执意演绎着“血色浪漫”的传奇。童年亲情的缺失和自幼在香港成长的经历,使得这位作家很容易在情感依赖和城市认同之间达成某种同构关系。《怀乡》中的陈玉,《爱在纽约》中的宋克明,他们在母女关系上的创伤性记忆或情感追寻中的犹豫和失落,实则都是主人公对香港这座城市乡愁缭绕的隐喻。在九七大限实际到来之际,黄碧云已经先一步判了离港者“死刑”。在小说《一个流落巴黎的中国女子》中,主人公叶细细赶在九七到来之前奔赴巴黎。欧洲之行对她而言不是新生,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来巴黎只是为了“受折磨”,但毕竟“香港也不长久”了,与其看着这座城市蜕变,不如带着记忆离开。在巴黎经历了一段潦倒且无所事事的日子后,主人公选择了自杀。在叶细细离开香港的一刹那,作家已经在故事中埋下了死的因子,此后对巴黎生活琐碎的记录,不过是源于作家对自然主义手法的狂热,并以此瓦解掉文学传统中以身殉“国”的大叙事,而着意展现一个普通女子对这座城市的眷恋与决绝。恰如颜纯钧所言,黄碧云笔下的人物“多半是主动地逃离和回避着香港。漂泊不是旅游,也不是捞世界,而是主动地割舍与生养的城市的那种物质和精神的联系”。在被研究界充分关注的《失城》中,黄碧云手起刀落,斩尽杀绝。陈路远一家因视香港的未来为“地狱”而匆忙移民加拿大,但新的家园不过是“冰天雪地的大监狱”,万般无奈之下,陈只身逃回,却发现这座城市已然变化,连自己的记忆所维系的那点儿认同也破灭殆尽……当自己的妻儿追踪而至时,主人公异常清醒地挥动铁锤,将其一一杀死,然后从容步入精神病院。接手陈路远案的英国警官伊云思为这个城市服务终生,在自己垂垂老矣之际,中英间的一纸声明,却宣告他将与这座城市缘尽——在现代国家的林立中,最后一座“世界城邦”即将消失,少数群体的被抛弃,实则标志着香港精神的陷落。在小说的结尾处,黄碧云不无刻毒地写道,面对未来的巨变,只有傻子才能怡然地活下去,他们“不会转脸”,只会“整天很专注地看着一个人、一件事”,自然将来也只会“专注生活”。
从香港文学的本土化进程看,它首先以地域文学的形式出现,并渐次过渡到对“世界城邦”的摹写,自始至终,它都在促进当地社会的凝聚力。作为华文写作的一部分,这种本土化行为天然地具有加强与大陆联系的作用;而香港作家的多元文化心态,他们对于少数群体的专注,则往往落在了我们的视野之外。随着回归前后这座城市特殊性的削弱,香港意识成为文学中政治抵抗所凭依的资源。由乡土文学的代表到绿营的干将——台湾文坛的一幕是否会在香港重演?这是每个人关注的焦点,似乎也是此类话题的棘手处。
让我们重新将目光拉回到1986 年西西所写的《肥土镇灰阑记》中:两个妇人为了争夺一个孩子闹上公堂,而一身正气的包公,在审案的时候反复推断,非常注意聆听双方的辩词,并不断地从旁人供词中寻找佐证,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问问孩子本人。小说以被争夺的孩子的口吻提出,“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
谁药杀了我父亲、谁是我的亲生母亲、二娘的衣服头面给了什么人,我都知道,我是一切事情的目击证人。只要问我,就什么都清楚了。可是没有人来问我。我站在这里,脚也站疼了,腿也站酸了。站在我旁边的人,一个个给叫了出去,好歹有一两句台词,只有我,一句对白也不分派,像布景板,光让人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因为中国平剧的布景,十分抽象。我不是哑巴,又不是不会说话的婴孩,为什么不让我说话、问我问题?这到底是谁编的脚本?
有研究者认为西西是在表达“港独”意识——“谁是我的亲生母亲,也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还是:选择的权利。”但如果我们将这段话放到香港文学本土化的进程中去考量,似乎应该做出更为保守的解读。这种选择的权利并非针对“谁是我的亲生母亲”这一核心问题,它主要指向的是谁药杀了父亲、二娘服饰的下落等一系列琐细的讲述以及“我”是否可以发声的自由。即使在历史关头,仍然应该允许一个“孩子”去讲他的“闲言碎语”——这无碍于正义的伸张,但对这个“孩子”而言,则是他是否可以保有自己本质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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