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建构的记忆——文艺副刊与马华新生代小说的历史书写
2015-11-14温明明
温明明
(暨南大学 海外华文文学与华语传媒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32)
20 世纪90 年代,“两报一刊”是马华新生代小说重要的发表园地,许多新生代重要作家和文本都是被它们奶养大或催生的。“两报”是指《星洲日报》和《南洋商报》,“一刊”是指《蕉风》。《星洲日报》文艺副刊“小说世界”和“文艺春秋”以及《南洋商报》文艺副刊“小说天地”和“南洋文艺”,是马来西亚本地90 年代刊载小说的“四大副刊”。从作家代际的角度看,新生代作家在这“四大副刊”最为活跃,黄锦树、黎紫书、李天葆、廖宏强、毅修、李国七、柏一、杨善勇、刘育龙等90 年代都有大量作品在这些园地发表,新生代小说俨然成为90 年代“两报”副刊最大的文学创获。
历史固然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但“任何历史都只是一种论述”,必须借助言说,“也就是文本化之后才能被理解”。华人移民马来西亚早已有之,他们在马来西亚垦殖拓荒、落地生根、繁衍后代的历史,恰也是马来西亚开发发展、走向独立建国的历史,但在马来西亚官方的霸权历史中,华人作为马来西亚三大种族之一,却长期缺席或部分失语。无怪乎马华新生代作家林金成会在《赤溪手记》中仰天“四笑”:“第一笑是笑我们并没有一套妥善的方法来保存祖先们遗留下来的古迹,第二笑,是笑我们没有积极地去灌输下一代有关古迹的意义及其共有性,第三笑,是笑我们根本没有一套完整的资料提供下一代去了解当年祖先们的开拓史,最后一笑,当然是笑我们没有几个人真正了解自己的根源。”历史需要言说,在马来西亚,尤其需要参与马来西亚大历史建构性质的华人史文本叙述。
一、历史何以言说:文艺副刊的视角
言说历史不光是为了记述已经发生的某些事件,新历史主义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提示我们,言说历史也是为了在一条漫漫的时间长河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确立“当代”的价值。“历史不应该只是单一的对史实的记载,亦不是对过去仅就单一事件的记述或叙述”,它应该是基于某种意识形态的目的性言说。华人在马来西亚独立建国的进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在马来人的霸权话语里,华人的合法性却屡遭质疑,甚至被归为不可信任的族群。马来西亚华人史需要言说,甚至必然且紧迫,因为它是确认华人在当地身份合法性的要素之一。
“历史是话语建构起来的文本,是透过‘历史的诗意想象’和‘合理的虚构’而成;把历史事实和对历史事实的叙述混为一体,通过赋予历史一种想象的诗性结构,把历史诗学化。历史再现的过程是‘诗性过程’,‘史学’变成了‘诗学’,‘历史诗学’因此可能。”历史小说或者小说中的历史书写,是“历史诗学化”的产物之一。选取小说作为观察马华新生代再现历史的“诗性过程”,是因为小说作为一种仰赖虚构的文类,它提供了作家们再现历史的广阔想象空间,由此也能体悟到“史学”变为“诗学”过程中散发出的美学芬芳。
综观20 世纪90 年代刊登在“两报”副刊上的马华新生代小说,历史书写为其大宗。在内容方面,新生代小说的历史书写主要着眼于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书写华人先辈在马来西亚垦殖拓荒、落地生根的历史,这是一段最易被遗忘也最迫切需要言说的历史。马华新生代追述马来西亚华人“下南洋”的历史,就是要回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两大本源性问题。历史的尽头往往也是生命的源头。
第二,书写华人在马来西亚的当代史或现在进行史。马华新生代出生于马来西亚独立建国后,是为伴随新生国家成长的一代。他们的历史与祖父辈的历史已然不同,“乡关何处”,在马华新生代那里,中国早已变成想象的原乡,而马来西亚则是他们念兹在兹的地缘故乡。
第三,书写华人的族裔伤痛。华人在马来西亚属少数族裔,加之其“外来身份”,在马来西亚独立建国后屡受马来政权排挤,华文教育、“五一三”、马共等话题甚至在很长时期里都是文学书写的禁忌。90 年代之后,以往的一些族裔禁忌开始有限度地出现在新生代作家的小说文本中,因为是禁忌其书写也呈现某种美学特殊性。
下文将以主要刊登在90 年代“两报”文艺副刊上的新生代历史书写小说为例,从以上三个方面解读新生代小说历史书写的深刻内涵。
二、下南洋:历史的尽头
“南洋”是明、清时期对东南亚一带的称呼,包括马来群岛、菲律宾群岛、印度尼西亚群岛,也包括中南半岛沿海、马来半岛等地。南洋与中国山水相依,中国与南洋的历史关系源远流长,自古以来南洋便是中国东南沿海百姓移居海外的主要目的地。华人下南洋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的汉代,据史籍《汉书·地理志》和《梁书》等记载,当时就有使者乘船抵达都元国(今马来西亚),但大规模的下南洋则始于19 世纪中期。由于地缘关系,近代中国侨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分布在该地区,从而形成了庞大的南洋华侨群体。华人下南洋的历史既是艰险的漂泊史,也是艰辛的创业史,同时亦是华人在东南亚的落地生根史。泰勒(C·Taylor)认为:“为了保持自我感,我们必须拥有我们来自何处,又去往哪里的观念。”对于马来西亚华人而言,“下南洋”的历史即是“我们来自何处”的历史,它是华人移民的历史起点,亦是中国文化走出“神州”的关键节点。
“过去不仅是我们发言的位置,也是我们赖以说话的不可缺失的凭藉。”建构华人在马来西亚的身份合法性,“下南洋”这段“过去”无疑是“赖以说话的不可缺失的凭藉”。在马华新生代小说的历史书写中,它们不停地述说着祖父辈在马来西亚的开拓史、落地生根史,推演家世源流的可能路径,并试图从幽深曲折而又断裂的历史中找寻真相。
黎紫书的《炎场》,写一位幼时就随父亲漂洋过海的华人在马来西亚落地生根的历史:“他记得阿爹领他南来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孩子,站在甲板上看海鸥在低空掠过”,“后来,他在这块陌生的土地建立了自己的家园。没有太浓的乡愁,仿佛挣扎着活下去只是一种本能。他的阿爹常说华人是最能吃苦的民族,多少年天灾人祸都能熬过去了,尔今来到这异乡异地,更不能丢了华人的脸”,“自从在这里扎下家业,死在这片土地上已成了一种家族命运,任谁也逃不掉”。这篇小说以追忆的形式,写出了在华人认同中马来西亚由“异乡异地”到家园,最后“死在这片土地上已成了一种家族命运”的转变过程。马来人时常怀疑华人的效忠程度,认为他们是不可被信任的族群,终有一日会“逃离”这个国家,但黎紫书的这篇小说,却间接而又形象地抨击了这种论调:马来西亚已经成为当地华人“任谁也逃不掉”的“命运”。
身份认同通常情况下也被细化为乡土认同,对华人而言,乡土认同是决定身份认同的关键要素之一,马华新生代小说的历史书写,很多就着眼于华人与乡土(土地)的关系,通过各种细微的考察,来彰显马来西亚华人身份认同的转变。毅修在《新愁》中塑造了一位与泥土有着密切关系的父亲形象:“老爸是个老唐山,一辈子都紧紧地贴着泥土,不入胶林就赤着脚到处乱走。”这位“一辈子紧紧地贴着泥土”的“老唐山”是马来西亚华人第一代,他的出走“神州”(中国)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历史,从此与马来西亚这块南洋热土产生依存关系。“老爸”“不入胶林就赤着脚到处乱走”,是为了让脚与这块土地贴得更近,表达了华人对马来乡土的执念。从民族寓言的角度看,它象征了华人移民心理的转变,他们不再将马来西亚作为自己的暂居地,而是落地生根之所,之所以要“赤着脚到处乱走”是为了用一种质朴的方式来宣示他对脚踩之地的占有与归属。黄锦树的“旧家系列”小说,很重要的一个母题就是人与土地的关系,反映华人认同与土地之间的互相接纳。
在马来西亚这块土地上,记录着华人祖辈大无畏的拓荒史和父辈流血流汗的创业史,其间还有漂泊的沧桑和落地生根后的本土情结,这片土地承载了华人生生不息的情感依恋。当初华人从中国南来至马来西亚,从行商到侨居,从英国统治和日本占领时的殖民时期,再到国家独立后成为马来西亚公民……这段历史被战乱碾过,也被种族政治撕裂过,充斥着家族至华族的兴衰沉浮,不可否认的是,华人是与马来西亚同呼吸共命运的。正如有的论者所述及的:“十九世纪,大批华人被招募南来马来西亚,从事艰苦万状的拓荒工作,经过整百年之久,把一片片原始森林开发出来,处处种下了橡胶、胡椒、甘密,开辟了一座座矿场、一个个市镇,为本邦的经济建设做好了奠基的工作”;“华人在辽阔的马来西亚土地上披荆斩棘,努力奋斗,曾经掀起一阵又一阵波澜壮阔的发展浪潮,促使我国一步又一步地迈向繁荣的境地,这些都是一首又一首可歌可泣的史诗”。
马华新生代小说的历史书写将个体生命体验与家族的历史变迁以及种族命运融为一体,借以表达一种政治和文化的归宿,还有主体的历史关怀。这股叙述热情暗含创造/重构过去以寻求认可的目的。任何一个族群,为了寻求承认,就必须透过历史找到自我,建构自我属性,进而上升到建构族裔的合法性。然而,在新历史主义看来,历史又是断裂的、偶发的、主观的、随机的。历史无法还原,新生代笔下的历史也只是作家主观世界里的真实存在。对于历史的追溯与想象只有回到现实生活的层面上,才得以超越历史。因为历史不再是安放民族心灵的避难所,而是一种了解今天的现实处境及明天出路的有效途径。面对马来西亚华人历史存在断层甚至被遗忘的焦虑,马华新生代小说的历史书写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缝隙。历史仍将继续,而书写也不会就此结束。
三、“乡关何处”:故乡与原乡
对马华新生代而言,“故乡情结”与“原乡神话”是两个重要的书写命题。“故乡情结”,“指的是人们对自己出生并成长的那片土地之风物人情的眷恋情怀”;“原乡神话”是一种“属于父祖辈的记忆图像”,它“关乎地理,关乎亲情,关乎记忆,既见证他们从安土重迁的老中国传统里出走海外而至漂泊南洋的辛酸,也见证着他们难以认同异地文化的迷茫”。早期移民到马来西亚的华人,故乡即原乡,都代指他们出生长大的神州中国或唐山,随着马来西亚独立建国,华人的政治认同转向移居地,特别是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在马来西亚出生长大的第二代、第三代华人崛起之后,故乡与原乡的内涵开始分裂。对马华新生代而言,故乡情结逐渐虚化为原乡神话,“原乡”指的是民族的、文化的、历史的原乡中国,存在于父祖辈的故事里,成为乡野奇谭里的中华文化符号,是回不去的过去的空间,只能仰赖想象、召唤或凭吊在代现领域里再现;而“故乡”则落实为马来西亚,它作为新生代出生、成长的地方,承载了大量的童年记忆和成长故事。
以“出逃者”身份存在的祖父辈对原乡中国的记忆到马华新生代那里早已模糊,对他们而言,马来西亚才是出生成长之故乡,一个有着鲜活记忆的“新神州”。在廖宏强《回家的路》中,主人公要回的“家”,不是“原乡中国”而是马来西亚故乡,因为“我是马来西亚人”,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马来西亚乡土不仅承载着祖父辈的落地生根史,也承载着新生代的亲情与童年,马华新生代与这块土地早已血肉相连,比原乡中国要来得更加真实。因而,当新生代因为各种原因,如留学、就业等,离开马来乡土时,地缘故乡却被不断召唤到文学作品中。譬如黄锦树的旧家系列,旧家虽已不复存在,作者却依然执拗地怀念那曾经的水井:“而我终究怀念潮湿的井壁爬满鲜嫩羊齿植物的情状,以及大雨后见着水满时的喜悦”;还有那父亲的烟味:“那烟味此后成了记忆,一如父亲抽的红烟丝二手烟,都足以让人上瘾,构成乡愁最隐蔽的部分”。这些略带自传性的小说,用朴实的语言将淡淡的感伤乡愁勾勒出来:“我”所怀念的一切细小的事物,串起来就构成“我”对故乡的所有依恋,都是依靠感官来记录的乡愁。譬如属于父亲的烟味,有烟的地方,“我”便能感觉他的存在,所有属于旧家的情绪与记忆在此刻通通被唤醒。旧家有絮絮叨叨总是抱怨父亲的母亲,有沉默寡言热爱土地勤于耕种的父亲,有茵茵可喜的一草一木。亲情即是永远的乡愁!故乡才是“我”情感的源头和依归,“我”终于以回望的姿态醒悟:父亲虽已作土,然而父亲即是土地,土地即是父亲,这块养育了家族三代人的土地早已与血缘亲情、家族记忆融为一体。“当乡愁无法抒发,我就往那奔赴,体验那种百年停滞的荒凉。”正因如此,马华新生代作家笔下的故乡书写常呈现为个人化、情绪化的特征,例如毅修笔下的胶林,那股浓郁的思乡情感转化为一股朦胧的薄雾笼罩在字里行间:“当雾气散尽的时候,胶林呈现温柔的一面,苍翠的叶浪酿就了清新的空气,置身其中身心沁凉如水。一切属于黑暗的都已随地球的自转,旋至另一个世界,胶杯盛起了劳动后的喜悦。”
原乡中国虽难以承载马华新生代厚重的“乡愁”记忆,但他们却很难完全摆脱中国文化血缘的影响。或许身为华人,肤色、方言、血缘、祖籍、神祇、信仰等等,都像烙印一样,成为一种深藏的集体意识,在某个历史情境之下被压抑,在某个特殊情况下又被唤起,它就像黄锦树在散文描述的:“深夜,穿着花花绿绿的峇迪,深刻感觉到自己的肤色和别人不一样,自发的灸痛。”因而,在马华新生代小说的历史书写中,仍能见到许多原乡书写,只是这种书写往往借助先辈的回忆,自然也就略显缥缈。
廖宏强《最后的旅程》中那位祖籍广东梅县的老太太,在马来西亚丧夫又丧子,孤身一人托身于疗养院,想回唐山却不能,只能在义工张的帮助下爬上三宝山远远地遥望故乡的方向。小说中的义工张是一位新生代华人,在他的世界里原乡中国是缺席的,只有借助历史故事,才能像受到“母亲呼唤回家的牵引”一样,找回华人代代相传而又逐渐模糊的血缘记忆。该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通过新老两代华人的对比,透视出“乡”这一概念内涵的转移。
马华新生代的原乡书写,除了聚焦于先辈的原乡记忆,也着笔于华人文化,探究文化原乡的复杂内涵,确立马华新生代的文化身份。柏一的《那时并不雨纷纷》写清明祭祖,何国忠的《伤逝》和林春美的《上街伤事》则都着笔于华人丧葬习俗。这些都在提示我们,伴随着华人下南洋落地生根的,还包括华人文化的漂洋过海,中国文化并没有因为一个南中国海的阻隔而断裂,反而被一代代华人延续相传。
对马华新生代来说,“乡”具有复杂而矛盾的一面:“一方面,作为入籍马来西亚的国民,他们希望马华能作为马来西亚多元族群中的一员,而与马来人平等地分享国家权利,所以抵制马华文学中国想象的泛滥,积极地寻求认同;而另一方面,他们因为做‘二等公民’的屈辱,又普遍怀有不甘数典忘祖的文化失根焦虑,不愿被马来文化完全同化。”无论是故乡情结还是原乡神话,“乡”作为一个具有想象共同体性质的地理范畴,与马华新生代的身份认同密切相关,政治认同与文化认同的相互纠葛,造就了马华新生代小说怀“乡”书写的复杂情状。
四、族裔伤痛:马共与种族政治
在马来西亚的官方历史中,马共因被视为阻碍国家发展的绊脚石而长期消失:“马共其实是大马华人史一道极大的伤痕。……他们的革命乃成为在地华人的原罪:会造反的、不忠诚的、不认同的、中共的间谍……污名的想象乃成为统治阶级对具华人血统者、受华文教育者、捍卫华人中国性者结构性排斥的情感及意识形态根源。职是之故,对政府和华人都一样,马共必然会是禁忌,也必须是禁忌。”因为马共必然也必须是一种“禁忌”,“在华人自我表达的代现领域中,此一巨大的创伤要么长期缺席,要么以零星残缺的形式碎片化的闪烁,仿佛无法被状写、被表达——被带到意识的层面”。直到20 世纪80 年代后期,马共书写才开始浮出马华文学的地表。
马共作为“大马华人史一道极大的伤痕”,新生代作家的马共书写多采取一种隔离的姿态,几乎很少让马共以叙述者的身份讲述自身历史,而是借助与马共人物有一定联系的他人之口来进行叙述,采取旁观者的叙事姿态。比如黎紫书的《山瘟》《夜行》,黄锦树的《鱼骸》《大卷宗》《撤退》,晨砚的《1961》等,其中的叙述者虽然都与马共关系密切(父亲、祖上、兄长、同学),但他们都以一种旁观的姿态叙述历史。由此,马共成为了与作者或叙述者相对应的一个含混的“他者”,既彼此联系又相互疏离。
由于马共在很长时期里是一种禁忌,对于马华新生代作家来说,他们对马共的认知,要么自来官方意识形态形塑的杀人如麻的恐怖分子,要么源于民间的各种流言传说,这就形成了一种互相矛盾的模糊化记忆。林春美在《谁方的历史——黎紫书的“希斯德里”》中列举了这样一个细节:“教科书指责马共在政治真空的十四天中攻占警察局与政府行政中心、动用死刑严惩所谓汉奸与其他被认为有罪者、抢夺民脂民膏、杀人放火、征收人头税与产业税等诸种暴行。可是从马共的观点看来,‘人民军进驻城镇,主要任务是保障各民族人民的安全,维护社会治安,这是当时维护人民利益的最重要措施。做法是收缴各地警察局枪械和炸药,防止他们浑水摸鱼、继续残害人民。’由于人民抗日军得到各族人民的信任与拥护,‘所进驻的城市,治安都很安宁,偷盗案件极少发生’。两方历史,各执一说。”绝对真相无从寻觅,由各方建构出来的“马共图像”充斥着矛盾和扭曲,以上种种都造成了“马共”的不明确性,相对于无法把握真相的马华新生代作家来说,“马共”无疑是一个被遮蔽的“他者”。
在“马共”形象的塑造上,马华新生代小说中的马共形象是单一而残缺的,情欲化、暴力化、魔幻化是三个最主要的特征,无论是非正面的形象截面、非直面的存在,还是非现实的色调,不但无法建构出一个完整清晰的马共图景,反而将读者与文本中马共的距离越拉越远。
黄锦树的《鱼骸》,主人公“他”沉浸在大哥因加入马共而丧生的死亡事件中无法自拔,一个恐怖的梦魇把“他”引入亦真亦幻的臆想漩涡。梦境的原型是一桩马共人员对反叛分子进行暗杀的真实事件,叙述者运用几乎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言还原了整件事的始末,“鲜血淋漓”“十几枪”“当场毙命”,这一系列细节勾画出的是一幕非人性的残暴画面,画面越真实马共的形象就越可怖。而“反叛分子”“告密者”的细节追述更是赤裸裸揭露了马共组织内部的不团结,最引人遐想的还是那句“在一般人眼中,死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激进分子”,似有若无的暗示了“马共”存在滥杀无辜的可能。
黄锦树在评述张贵兴的《群象》和《猴杯》时认为:“这两部状写雨林华人黑暗之心的小说,并不如其表面所显示的代现了历史,而是藉由高明的文学技术运用并绕过了历史,历史在其中其实是以传说的方式存在的,其确定性在美学中早已获得了确认。于是这两部小说便离史诗远而离传奇与神话近。就本文的修辞策略而言可以这么表述:表面上得黑暗之心其实仍然是个人的体验。前者乃是后者的延伸。”这样的分析同样可以用来解释黄锦树及黎紫书等人的马共书写,他们的相关书写由于绕过历史而过多掺杂个人体验,最后“便离史诗远而离传奇与神话近”。
马共历史的真相马华新生代作家无从把握也并不执着于此,马共所涉及的那些主义和斗争他们也并不关心,但马共与华人的密切关系把两者紧紧地拴在了一起,马共由于历史和政治上的敏感性给马来西亚华人带来的历史束缚和羁绊正是新生代作家试图挣脱的对象。因此,他们书写马共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还原马共历史的真实面貌,而更多的是为了表达历史真实在新一代身上产生断裂的真相,并在后殖民语境下进行历史的消解或重构,由此建立新的文化身份,在多元社会中寻求文学突围。
在马华新生代小说的历史书写中,“马共”并不是作为被还原的历史对象出现,而是小说中一块相当重要的历史幕布。林春美曾评价黎紫书的“马共书写”过于靠近官方的历史叙述,有一种历史虚无主义的倾向。但在该书的序中黄锦树则认为林春美过于纠缠小说的真实性,马共在那些小说里其实不过是舞台和背景,是故事发生的场所,并不涉及多少历史解释。细读黎紫书书写马共的文本便会发现,作者其实是想借助马共这个带有隐秘意味又富有张力的历史符号来书写人性,在对人性的挖掘中建构“自我”。黄锦树则是以马共为舞台,在与华族过去现在未来的对话中消解历史,试图超越族裔身份的羁绊,寻求“自我”。
“五一三”事件是马来西亚政经结构的一个重要分水岭,它给华人造成的伤痛至今仍未消弭,由于涉及种族政治,“后五一三”时期的马华作家很少有“胆量”去触及这一话题。但在马华新生代小说的历史书写中,我们还是发现了一些破碎的画面。黄锦树的《开往中国的慢船》,以一个孩童的视角见证了这一历史事件:“背景是大片殷虹的血和成堆的尸体,模糊的烈士铜像;前景是一头牛和牛背上的小孩,小孩恰好把头转过来,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头照得泛出金光,其上是几只乌鸦或鸽子扑翅翻飞的模模糊糊的影像。间中泼洒过血痕似的斗大的血红标题:513 暴动。”毅修的《穿越气候》也曾提到“一九六九年,一个让她心惊胆战的年代”,“吉隆坡已经被煮沸了,到处都是纷乱滚烫的情绪”,虽几笔带过“五一三”事件,但种族关系如“风云变化阴晴不定”已经昭然若揭:“气候的事,没有人控制得了。”
“五一三”事件之后,马来西亚的政治、经济、文化与教育政策大幅向马来族倾斜,华人逐渐沦为大马的边缘弱势族群。而成长于“后五一三”时代的新生代群体,他们在种族歧视和官方政治的压抑中愤懑焦虑地成长,这就造成了一种漂泊孤绝的创伤性精神体验。
作为“后五一三”时代成长起来的马华新生代作家,黄锦树对种族政治偏差给华人带来的伤痛有切身的感受:“我们是被时代所阉割的一代。生在国家独立之后,最热闹、激越、富于可能性的时代已成过住,我们只能依着既有的协商的不平等结果‘不满意,但不得不接受’的活下去,无二等公民之名,却有二等公民之实。”他的《乌暗暝》正是经历了这种族裔伤痛之后写出来的经典文本。小说采用寓言的方式,将大马华人的边缘险境与历史阴霾置换成小说中阴森恐怖的“胶林”:“走过几户邻家之后,他心里突然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狗的吠叫和灯火的紧张,无端的制造了恐怖气氛——仿佛什么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马华新生代小说的历史书写,挖掘隐藏在马共、“五一三”等历史群体与事件背后的族裔伤痛,其目的并非为了抚平曾经的伤口,而旨在建构一段真实的华人历史,使其不因政治禁忌而消弭。
结 语
历史需要言说,尤其是面对强势族群的主流话语霸权,否则极易陷入失语的状态。马华新生代作家以小说的形式,参与华人的历史建构,无论是对先辈历史的重述,还是对当下自我历史的记录,其意义都可概括为建构:华人身份合法性的再次确认。历史虽已远去,但仍存活于马华新生代通过小说建构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