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醒龙小说《蟠虺》的三种叙事
2015-11-14夏元明
夏元明
刘醒龙的长篇新作《蟠虺》内容博杂,叙述诡秘,话题敏感,这大概是多数读者接触文本后的第一印象。作品开篇即对传统格言“识时务者为俊杰,昧先机者非明哲”苦心孤诣地作了一番悖论式改写“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直陈其对当下社会现实利益至上,真确价值缺失的忧心,而对坚持独立立场、矢志追求理想人格的“仰望星空者”(即不识时务者)表达了由衷的期许。作品围绕两个疑问而叙述故事:“曾侯乙尊盘”的真伪及铸造之迷和郝嘉父子的悲剧之谜。故事的发展如静水深流,细节的设置如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在看似平静舒缓其实纠结不断的叙述中,现实世界厚重的帐幔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徐徐拉开,虽然光线若明若暗,里面的事物半遮半掩,我们仍得以看清那花团锦簇、歌舞升平的世像背后一张张看似陌生其实近在眼前的面孔。通过叙事,我以为,作者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深刻而纠结的时代精神史。
一、政治叙事
这里,先提到小说里的三个人物,没有这三个人物,作品的鲜活性和说服力就会大打折扣。郑雄,官方身份是省文化厅副厅长兼楚学院院长,私人身份是楚学泰斗曾本之的乘龙快婿,属学而优则仕之类。他是个政治动物,既在官场上玩政治,也在家庭里玩政治,所以他在生活中的身份实质上是形迹可疑的。在政界,他高谈文化,以弘扬楚学、维护青铜重器研究为晋升灵符;在学界,他最讲政治,步步紧跟,总能准确把握时代风向和官场规则;在家庭,他温柔敦厚识大体,尽管同床异梦,却能极其婉曲,甚至博得“伪娘”美誉也毫不在意。这种看似能屈能伸、左右逢源却关键问题不撒手的行事风格,使他能将所谓政治、文化和个人情感问题通通庸俗化,而获取更多资源谋求最大利益。他在生活中的种种行状,使人很自然地想起老舍先生作品《文博士》中的文志强,此人极善钻营,为达目的,可以无原则地依附任何人,极尽“投奔”“巴结”“隐忍”“欺骗”“过河拆桥”之能事,郑雄与其相比,不分伯仲。鲁迅先生对此类人有过辛辣评价:“我看中国有许多知识分子,嘴里用各种学说和真理,来粉饰自己的行为,其实却只顾自己一个的方便和舒服,凡有被他遇见的,都用作生活的材料,一路吃过去,像白蚁一样,而遗留下的,都只是一条排泄的粪便。在社会上,这样的东西一多,社会是要糟的。”这简直就是郑雄的画像!他高举曾本之,寄居曾家,与曾小安结为名义上的夫妻,他不失时机地阿谀庄省长,半推半就地与“老省长”结盟,不动声色一剑封喉地出卖和栽脏郝嘉父子等等行为,皆是一路吃过去,留下一堆粪便。荀子云“利心无足而佯无欲”,“行伪险秽而强高言谨悫”,说的同样也是这类人。在《蟠虺》中,如果说谁最“识时务”,恐非郑雄莫属。第二个人物是“老省长”。此公乃一职业政客,官场老油条,为政无能,攀龙有术。他并非真的担任过一省之长,“他之最高实职是相当于副省长的省长助理,一般人做到这个级别,临退休时都会转到人大、政协去……面前这位老省长,以区区省长助理之职,却在退休时弄到一纸享受正省级、也就是省长待遇的文件”,可见背后有人,手眼通天。“老省长”第一次出场是拉郑雄入伙“青铜重器学会”,二人言谈之间机锋不断,和气中藏杀气,平静处有波澜。郑雄想回避二十年前两人初次合作的一起并不光彩的敏感之事,“老省长”却饶有兴趣,旧事重提,要挟之意可谓秃头上的苍蝇;郑雄自以为高明地赞誉今日省府一号首长为昔日楚庄,“老省长”偏偏有不同的解读,并引申发挥,借机敲打,使郑雄尴尬之极;郑雄谈楚文化,不想“老省长”也能掉掉书袋。几招下来,二人找到了利益的最大公约数。“老省长”对“青铜重器”如此上心,自有一番宏论:“任何文物,如果不能转化为生产力,或为意识形态,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国宝”,而“青铜重器学会”的使命就是发展生产力,就是文化兴省甚至文化兴国。何其“高大上”,此旗一祭,谁敢争锋。但幌子就是幌子,马脚终究要露出来,“曾侯乙尊盘在世上是否真的只有一件”,“曾侯乙尊盘为什么会冒紫烟”才是他最大的政治。紫烟是什么?祥瑞之气,“紫气东来”,即兆示“天降大任于斯人”,“天命所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谓若要成事,适逢其时也。“老省长”何其敏感,马上领悟到了其中的政治意涵和投资价值。在他眼里,会冒紫烟的“曾侯乙尊盘”成了改变个人命运加快政治进程的法宝。他的这个理论,毫无疑问必将得到他的恩主、一直隐形的北京那位“大领导”的嘉许和支持。如此,便引出第三个人物,熊达世。“熊达世是个在北京路路通的半仙,北京有些小院里的人都叫他熊大师,会气功治病,又能看风水面相,他来黄州,人还没到,也不知要干什么,就有几个电话从北京打到黄州来。”这类人的产生和走红是与当下社会信仰退场、理性缺失、见利忘义的大背景密切相关的。君不见王林门前,政商名流趋之若鹜。熊达世这类人能够在上层和民间呼风唤雨,拥有众多拥趸,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自然有一套蛊惑人心的理论。对于“老省长”和“大领导”来说,这套理论的最诱人之处,在于“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命运的元气可以通过灵异之物来培育”,“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等理念为核心的政治伦理。熊达世当然也是凭此伦理心生“国师”之念。他来到省城和古城黄州是带着特殊使命的。他的那辆“装甲车状的越野车”,频繁穿梭于文化遗址、监狱禁地、职能部门、星级酒店及高官府邸,私下行事时神鬼不知,公开露面时派头十足,凭借“准国师”身份,一路招摇撞骗,风光无限,披的是文化外衣,耍的是流氓手段,他们的很多行径是可以一眼看穿的,却偏偏鲜有人拆穿它,真是让人不胜唏嘘。
郑雄、老省长、熊达世最终组成一个貌合神离的联盟,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们都想从那桩见不得人的赌注中分一杯羹。“老省长和熊达世他们一直在催促仿制曾侯乙尊盘,目的就是用曾侯乙尊盘,将正在展出的曾侯乙尊盘换出来”,这是他们的投名状,是取悦大领导的最好礼物。这三个人都在玩政治,且善于审时度世,善于利用制度漏洞和人性弱点。三人合作,可谓绝配。“老省长”的地方资源,郑雄的专业背景,熊达世的江湖手段,再加上北京方面强大的行政力量,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这是怎样的一群人,这是怎样的政治生态!也许正因为如此,作品多次在不同场合呼唤“君子”人格,痛斥“小人”行径,这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格”二分法,尽管略嫌老套,但也确实有现实针对性。“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太多活生生的事实,使我们也不得不心生这样的感慨。那么,问题来了,这个社会“小人”诚然遍地都是,那么,“君子”呢?这个社会还有多少,还有谁能够成为这个社会的良心?
二、文化叙事
作家刘醒龙在不同场合多次痛斥过“伪文化”的盛行。什么是“伪文化”,笔者学浅,不敢妄下断语,只能泛而谈之。德国哲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说:“迄今为止我们只是从艺术当中抽取了最肤浅的成份,然而用一种粗滥的形式把它表征出来:这其中,美失去了它更深邃的感动人的内涵,充其量也是游移在肤浅的表层,更甚者是伟大崇高堕落成了浅薄的滑稽。”结合当下中国的文化生态,文化与政治利益、商业价值结盟,它遵从的是“实用主义”和“快适伦理”,它制造的是人性变异和精神迷幻,是名利场上一块漂亮的遮羞布,它不能引导人们向上走,向深处走,只能将人们引向形而下,引向欲望的狂欢,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么,什么又是作家所心仪的“真文化”呢?在以下的文字中,我们或许可见端倪。
与大腹便便的秦鼎不同,楚鼎用一道优雅的束腰将自己与同等物什区别开来,正如世间脊梁坚挺腰撑傲骨之人,自当思哲高尚雄美万方,以诗情气节岁月境界为人生最重,其他权力、地位、财富以及荣誉,都是很轻的东西。……山水孕育的楚鼎浓缩人格魅力,因而楚地最为悲叹的只是贵贱不明,等列不辨的礼崩乐坏。
——是思哲,诗情,气节,人格与秩序。
曾侯乙尊盘的至尊地位,除了其构思巧妙,器型复杂,组件繁多,至今仍令人叹为观止外,更在于尊与盘上各有一圈独一无二的透空蟠虺纹饰。那些若龙若蛇的微小的青铜构件,互为依偎,争相缠绕,宛如混沌初开之际,天地清明,龙蛇腾飞,万物竞逐。
——是天地清明,一派自然气象。
假若当初不是秦而是楚统一中国,或许有更多的民主自由,少许多血腥屠杀。
——是民主,自由,和乐。
当然,这可能只是小说人物对“楚文化”的一种臆想,并不等同于作者的文化观。作为一个处于当下写作状态的作家,他自然有更深的文化思考。但文本的语境,确实受到了楚地古朴、奇诡、秀美的自然风貌的深深浸染,其作品的主题也明显受到古楚人仁人德政,天人相胜观念的影响。
曾本之毕生研究青铜文化,并以曾侯乙编钟的复制和“曾侯乙尊盘”的解惑(即提出“失蜡法”)奠定学界声名。他在楚学界开风气之先,大胆引入了“失蜡法”,一时“失蜡法”成为显学。这不仅给曾本之本人带来名利,曾本之的弟子同僚,甚至楚学院所在的省份也跟着沾光,简直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一个纯学术问题,与“利益均沾”的政治学法则挂起钩来,一些无聊政客和文化打手,更是从中嗅出了巨大商机。特别是郑雄,他深知自己的仕途与曾本之的研究成果有异质同构的关系,于是巧妙地打着维护学术严肃性的幌子,闭塞言路,打压异己,以此谋取现实利益,树立个人声名。“老省长”也讲文化,高屋建瓴,一套一套,且动辄拔高到“文化兴省”的高度,上升到讲政治的高度,让人不服还不行。为了将紫气升腾的“曾侯乙尊盘”早日搬进那家政治豪门,他身段柔软,机关算尽。对于没有政治欲望的曾本之,他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张口“振兴楚学”,闭口“国之重器”;对于一门心思往上爬的郑雄,他是胡萝卜加大棒,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于神通广大,能出入宫禁的熊达世,他是羡慕妒忌恨,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只能虚与尾蛇,暗自较劲,以求抢得头功。熊达世也是整天文化不离口的人,他的文化其实就是谣谶、预言、巫术、风水、魇镇之术、灵异之学、歪门邪道,就是东拼西凑道听途说的一点大路货。他装神弄鬼,巧舌如簧,凡事皆可用灵异之学加以解读。熊达世本质上就是一个现代神棍,文化流氓,他的文化说到底就是一种骗子文化,流氓文化。他最后敢于非法软禁郝文章、易品梅,敢于铤而走险谋人性命,敢于起心“狸猫换太子”,都是拜这种文化所赐。这些与《红楼梦》里的贾敬放着偌大的家业不管,偏偏一味好道,烧丹炼汞,整日和道士们胡孱,以及赵姨娘用白花花的银子收买马道婆,设计陷害宝玉和王熙凤又有什么两样?
与之相比,“老三口”可算得“盗亦有道”。他不但术业有专攻,将“青铜重器”的仿制做到了极致,而且并不将金钱看得很重,出言行事,颇有“侠盗风范”。“老三口仿制各种各样的青铜重器,也不仅仅是为了捉弄那些半吊子青铜重器专家,他太想表现自己高超的青铜铸造工艺。那些半吊子青铜重器专家,同样急着表现自己,常常将老三口仿制的青铜重器当作两千年前的文化遗物,摆放在一些小型博物馆里”。“老三口后来之所以与郝嘉暗中合作,是怀有报复之心的,同时,也有炫技因素。老三口想以一个盗墓贼的身份完成史上第二套曾侯乙尊盘,来羞辱曾本之等所谓的权威泰斗。”他甚至想着凭借这些旷世国宝,弃暗投明成为曾本之一样的学界泰斗。他是盗,这毫无疑问,判刑入狱,也是罪有应得。但他始终没有选择与郑雄、“老省长”、熊达世他们进行肮脏交易,而是将心理的天平倾向了曾本之、郝嘉、郝文章,可见良知未泯,道德底线尚在。就像曾本之所感到的老三口的种种怪异举动,不过是无法把握自我内心的一种挣扎,可惜他无法完成自救,别人更救不了他,高墙内外,虎狼窥伺,他知道太多的秘密,不选择合作,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他内心所奉行亦正亦邪的“侠盗”文化原本只是一个传说,只是一厢情愿,在现实中焉有生存之地?
以曾本之、马跃之为代表的尚未被时代的大酱缸染污的一部分知识分子,貌似以一种“犬儒主义”的文化立身,即对当下的社会生态保持一种不反抗的清醒,不认可的接受,不发声的拒绝,但千百年来楚人血液里流淌的浪漫主义情怀,对独立人格的追求,面对人生变故时的敢于担当的精神,并未在他们身上完全退场。他们不同于公知,不同于斗士,“儒道互补”是他们文化思维的主体结构,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可以说,某种程度上,他们又是不识时务的。因此,我们便不难理解,曾本之面临一系列事变时的挣扎与坚持。在“曾侯乙尊盘”的真伪问题上,“失蜡法”的理论自洽性上,起先他是自负的。他也有自负的资本,毕竟深厚的学养摆在那里,丰富的经验摆在那里,公认的成果也摆在那里。但随着质疑声的泛起,新的事证物证的出现,和自己研究的深入,以及域外因素特别是政治因素的介入,他陷入了痛苦的反思,并选择了有所作为。曾本之最好的朋友,丝绸研究专家马跃之,同样是一个可敬的知识分子。与曾本之之间纯属“君子之交”,在曾本之风光之时,他退居一隅,在曾本之内心困惑精神低迷之时,他不离不弃,他们以德相交,以文化相交。作品中,他们之间的互动,是极富人文意味和古典情趣的。特别是马跃之为曾本之设置的“拯之承启”“天问二五”的“天堂来信”的迷局,看上去玄之又玄,其实是不失时机地向曾本之送去了精神的抚慰。这一迷局贯穿整个作品,其主题意义不言自明。
作品还成功塑造了曾小安、郝文章、万乙、沙璐这样一批年青人。他们有文化,有追求,思想前卫,敢于任事,敢于挑战威权,在甚嚣尘上的功利主义和商业文化大潮面前,没有失掉做人的根本。如果说,缠绕在“曾侯乙尊盘”上的一道小块状的“蟠虺”纹饰是青铜重器上的精华所在,那么,不妨说这样的年青人才是一个民族的血脉所系。他们才是真正的先进文化,真正的生产力,是“拯之承启”的坚实力量。
三、诗性叙事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蟠虺》除了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现实和历史的空间、政治和文化的空间,还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诗化的空间。刘醒龙的空间意识里,既有真实性也有虚拟性。现实生活很多真实的存在,都被他经过陌生化处理而带入了一个既具真实性更具艺术性的诗化空间,并借由空间的诗化打通对现实存在的阐释渠道。作品中,人物的很多内心感悟,情感体验,包括思维拓展,也借此而点发。
体态修长的湖中半岛,之所以得名老鼠尾,实在是因为无法用豹尾、狗尾、野鸡尾等别的东西作为形象。比如最接近老鼠尾模样的小蛇,逶迤有余,绵亘不足。其余绳索藤蔓等又嫌纷乱芜杂,看不到核心的精妙气韵。
半岛清瘦得无法再清瘦,一天当中总有几对力量稍大一些的浪头,隔着半岛从相反的方向腾起来,横空碰撞在一起,将磅礴连天的胸怀做一种显而易见的表现。半岛纤细得不能再纤细,一天当中总有几对情侣,男人的双脚泡在左岸下的水中,女人的双脚浸在右岸下的水中,再将四只手在柳枝缝隙里紧紧地牵在一起,晴天里像一弯惊世骇俗的彩虹,雨天又像是一座只允许爱情牵手行走的独木桥。
一气读来,真有神清气爽之感。追名逐利、灯红酒绿的闹市中竟有如此诗意之地,恐怕只能说是景由心生吧。“老鼠尾”在东湖众多景点中,可能是最不起眼的一处,它是否真实存在并不重要,关键是它所营造的语境,它所传递的信息。
二十年来,准确地说,是从郝嘉跳下楚学院六楼以后,几乎每个星期一的下午两点三十分,他都要独自来此小坐一场。
“老鼠尾”是曾本之另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在故事发展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里,它都会适时扑入眼帘。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郝嘉和老三口也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又使“老鼠尾”无形之中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作者苦心经营了这一和谐静美,与名利世界保持一定距离的诗性空间,一方面是情节设置需要,结构安排需要,更重要的是它有效稀释了故事发展过程中人物内心的负重感,突现了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应有的温情。
而故事发展的另一个重要策源地:楚学院,作者也作了非常巧妙的“意象化”处理。“楚越之急”是郑雄的办公室,暗示着郑雄必将遭遇危机;“楚弓楚得”是曾本之的办公室,暗示着曾本之必将有所失,也必将有所得;“楚璧隋珍”是郝嘉的办公室,昭示了其主人对自身才华的自负,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悲剧命运;“楚乙越凫”是郝文章的办公室,暗示了个人身世和身份的焦虑。最具讽刺意味的是“楚馆秦楼”,竟然是学院的会议室,庄严之所冠以藏污纳垢之名,想想也不算冤枉。这种极富人文底蕴的情景设置,在复杂的叙述中,并不是闲笔,更不是掉书袋。它用模糊的语言,暗示故事的实际走向,有提纲挈领之效。
读刘醒龙的作品,我们常常能从语言的品质中感到作者深厚的人文修养和“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情冲动。
看看墨研得差不多了,曾本之也不客气,拿起一支兼毫毛笔放入砚台,将墨吸饱后,再在砚台上将笔锋反复捋顺,用千钧之力的样子,在裁好的斗方上写下两句话八个字:“孤草修长,繁华圆润。”
这边马跃之也不示弱,他不再研墨了,找了一支纯羊毫毛笔,如行云流水一样,也在新铺的斗方上写下两句话八个字:“天资流丽,莞尔率真。”
……
曾本之写得慢,好久写出:“笨牛瘦马,骨傲心贤。”
马跃之写得快,一挥而就:“石野山雄,小楼天净。”
……
曾本之有点想收手了,闭目静思一会,才动笔写:“民有田舍,邦存史诗。”
马跃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想也不想便浓墨泼就:“慕古怀远,会心行文。”
一个久久不得其解的谜底就在这别出心裁的诗文唱和中得到了解答,两位具有中国传统文人优秀品德的老先生,在人生变局中复杂的心路历程,以及其对社会、对人生的深层感悟,就在这跳荡的文字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既含蓄又有情趣,一代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人文素质、社会理想和人格追求,也在这智慧的碰撞中,自然地流露出来。这种奇诡的想象和自由的诗性背后,更体现着作者本人对个人修养、社会良知的极其个性化、极其诗性化的期盼和解释。
小说中作为衬景的几段爱情故事,曾小安与郝文章,沙璐与万乙,郝嘉与杨护士,老三口与华姐,甚至曾本之与安静、马跃之与柳琴这两对老夫妻,作者用灵动、轻盈、浪漫的语言在复杂的故事进程中自然穿插,充满了诗性和人间的温情。尤其是曾小安与郝文章,老三口与华姐之间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生死之恋,紧贴故事主线,如小舟贴着波浪,如月亮在厚重的云层中穿行,时隐时现,让人惊心,让人期待。
“柳阿姨和妈妈常在一起讨论,说你长得像一个人。”
“不会是那个总闹绯闻的明星吧?”
“你也想开几朵桃花?做梦去吧!柳阿姨和妈妈说你长得很像爸爸以前的同事郝嘉!”
一阵凉风吹过来,柳琴和安静轻轻颤动一下。
戴着防蜂面罩的郝文章则像遭电击一样,停下正在摇蜜的动作。整个静默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被凉风吹过的山坡,先前的高温又减退一些,再配上树荫,哪怕是城里来的女人也觉得这样的环境是可以承受的。郝文章和曾小安不说话时,树林中各种各样的叶子便活跃起来。白杨树叶像是在吵架,香樟树叶像是在倾诉,马尾松在用一束束的针叶学习扭动腰肢。
实处不说尽,虚中带意涵,显中有晦,不露痕迹,让人读后久久回味。作者在一篇访谈中曾言:“心灵和美妙的相互寻找的过程,就是诗意。而人与诗意的相逢相遇,就升华成为爱!无论是读书人,还是作为普通的人,爱都是生命中最具影响力的天赋,同时也是一种在诗意之上控制着我们一生的宿命,无论我们愿意不愿意,努力和不努力,爱都将是我们终其一生中最强大的生命力。”诚哉斯言。
当有些人的心灵在寻找名,寻找利,寻找实现无法满足的私欲的捷径,终究还会有少数人会留下来,去寻找人生的诗意。什么是生命的元气,这就是!大领导,“老省长”,熊达世,郑雄等一门心思想借“国之重器”来培育生命的元气,也就是给《官场现形记》再添一笔现代笑谈而已。
结语
作者以《蟠虺》这一抽象的青铜纹饰命名作品,自然大有深意,也肯定可以作出多角度的解读。而在这里,笔者更乐意以郝文章的一篇《青铜三百字》来再三品味:
今世凝华,古典青铜。那朝秦暮楚之徒,不过是买椟还珠,纵然上下其手,难抵董狐一笔,终归画龙不成反变虫。
为寒则凝冰裂地,为热当烂石焦沙。爽拔不阿者,更是奇葩龙种。
苍黄翻覆,霜天过耳,且与时光歃血会盟!
注释:
a 鲁迅:《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16页。
b cdeghijklmnoq 刘醒龙《蟠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64、64、224、445、26、155、272、232、426、147、145、129、428、375、471页。
f[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
p 丁菲、余江涛、邓云涛《刘醒龙作客地大》,《长江日报》2011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