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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 养

2015-11-14短篇小说吴了了

广西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晒谷场村主任河水

短篇小说·吴了了/著

丽梅的男人开三轮车沿村收破烂遭车祸死了,河水村的老光棍、老婆跑的、老婆死的、老婆没有死的都蠢蠢欲动。河水村貌似要迎来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夜里灯光熄灭狗就撕裂地叫,手电筒的光闪耀着把河水村搞得像晚会现场。

首先出事的是后村的老丢,他逢人就说丽梅跟自己好了,他准备戒酒跟丽梅娘仨人好好过。这话传到丽梅那里,丽梅说这个老丢牙齿缺得像钉耙一样不管风,吃屎都塞不住他的破嘴。

话说出去的当晚,老丢去前村喝酒回来就被打了。第二天老丢到河水村的晒谷场一边骂一边回忆说:你们这些狗东西打我算什么?打我我也要说丽梅跟我好了,你们这些狗东西敢说吗?

围满晒谷场的妇女们面色凝重又很期待老丢能继续说出点什么,可老丢好像又喝多了,来来回回地重复:你们这些狗东西有老婆了还猖狂什么?

这事以丽梅冲到晒谷场给老丢一巴掌结束。

丽梅的女儿在镇里念初中,儿子在村里念小学。儿女不在时总有人上门跟丽梅说婚事,丽梅都推了,一门心思全在一对儿女身上。丽梅种桑养蚕,还种了几亩甘蔗,过了两年起了两层楼房。进新房那天村里村外的亲戚都到场贺喜,不过再也没有人提起丽梅的婚事。

女儿初中毕业那天,丽梅跟女儿说自己有点累了。女儿明白她的意思。弟弟开学后她就去市里打工,走的时候还特意跟丽梅说可以再找一个。丽梅心里暖暖的,只是去哪里找一个能照顾自己娘仨的男人呢?

找一个来上门的吧,丽梅是这么想的。

河水村不时有陌生男人出现,村里的男人们颇为不高兴,男人们怂恿老丢说,你老婆要被别人抢走了,老丢咧嘴露出几颗又黄又黑的牙齿说:“嫁给狗都不关我卵事。”说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说着隔壁村刚跑了老婆的佘大油来到晒谷场上,老丢晃悠悠地凑上去说:“老佘,你不在蛇洞里打洞跑来我们村干吗?闻到骚气了?”

这老佘腰长头大嘴唇厚,他从口袋里掏出烟一脸贼笑地递给老丢。老丢不客气地接过烟。老佘给他点上。

“骚你娘的烂肠瘟,你老丢霸占了哪个还敢抢?”旁边人都笑了。

“我哪有那个本事?人家现在平房都起来了,目的还不是想找个男人上门?配不上配不上。”老丢一手插裤袋一手抖着烟灰说。

“你配得上头老母猪,也不看自己什么鸟样。”

老佘说完烟头往地上一扔,再踩上一脚径直往丽梅家走去。旁边人一阵阵讥笑,老丢一脸尴尬。这面子是要丢尽,烟头往地上一扔人也往丽梅家方向走去。这是要动手呀,河水村的男人都巴不得这样的场面呢,全都跟过去了。

老佘拉开丽梅家的门,眼前扎堆着河水村的男人。老佘朝他们微笑,河水村的男人脸上好像涂满火药一样随时都要燃烧起来。有吐口水的,有嘘声的,有等着老丢出手的。老丢迟迟不动手,跟来的男人都烦了,问老丢还打不打。老丢说再等等,再等等。

丽梅跟在老佘后面也出来了,大声说:“我等你。”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我知道,你们急我也知道,因为我老婆也跑了我也急。可有一点我不知道,你们河水村的女人们是晚上内裤上拉链,还是把你们都放养了?”

老佘说这话的时候可是笑着说的,语调是从他那长长的腰板里一字字地往外逼出来的。说起来老佘也有一米八的样子,头颅硕大,腰细长腿粗短,裤子扎着T恤挂在胯上,如果再肥点就像是画上挂佩刀的古代将军了,说不出的威武。

河水村的男人也是血汉子来的,这老丢是知道的,他每次去前村喝酒路过都少不了被侮辱一顿。平常打牌赌钱、偷鸡摸狗、喝酒闹事那也是家常便饭的事了。老佘说这么一通,河水村的男人受得了?

“骂得对,骂得好。”站在最前面的老丢转过身面对河水村的男人们说,说完他就倒下了。

丽梅知道河水村的男人野,急忙抓住老佘往屋里扯,撑开双手挡在老佘身前,好身材一览无余。要知道她是两个孩子的妈,老公又死了两年多,加上操持家务又劳碌,可那模样脸是脸腰是腰的。双手这么一开,胸前抖得厉害。

“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我老公,我不但帮他带儿子,我还要给他生儿子。老娘生一窝儿子,谁今天敢打他将来我就叫我儿子打回去。”

丽梅放下手叉在腰上接着大声朝人群外面喊:

“河水村的阿婆、阿姐、阿婶、阿妹们把你们家的男人都叫回去,我张丽梅现在有男人养,就不麻烦你们的男人了。”

说完,河水村的男人们都散了。

河水村没有河,这谁都是知道的。具体来说地图上也找不到河水村,河水村就像谜一样地存在着。这里的男人们异常剽悍,继承了解放前土匪的血统,到现在他们喝酒斗殴、赌博骂娘样样精通。河水村的男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对女人好,但仅限于对自己家的女人好。如果你路过河水村,或许会看见这样的场景:一个男人叼着香烟光着膀子,他的旁边围满女人,以一挡十吵得不亦乐乎。理由很简单:或许是他打了她家的牛,或许是她踹了他家的狗。

事情就是这样的。

河水村都姓吴,所以老佘带着他两岁的儿子准备住进丽梅家的时候,他和他的儿子以及他的牛都被堵在村口。这事丽梅也没有办法,毕竟她不姓吴。老佘也没有办法,他不可能改姓。河水村的男人说你们等一下我们需要商量商量,然后凑在一起打牌去了。

老佘把牛拴在村头吃草,老佘问丽梅怎么样了,丽梅说他们还在打牌。老佘抱起儿子往腰上一绕,牵起牛就走。

“你干吗?”

“干吗?回去。”

“姓佘的,你要是个夹卵的男人你就在这给我等着。”

“我没夹卵,我空裤裆走。”

“等到六点,六点没有结果你就先回去我们再想办法。”

丽梅陪着老佘在村口等,河水村的阳光渐渐偏西,一条黄狗在村口的黄果树下撒了一泡尿又走了。下地收工回来的人越来越多,老佘一脸的尴尬。丽梅不这样,她逢人就说这是我男人,要住进河水村。

太阳落山时丽梅的儿子放学回来了,丽梅把老佘的儿子递给老佘拉过自己的儿子,在儿子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儿子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丽梅说:“走,我们回家。”

河水村的男人把丽梅一家围在晒谷场,一场战争即将发生。河水村怎么可能住进异姓人呢?这是河水村男人们的共识,而且这个共识不容置疑。也就是说,河水村没有河,地图上也没有河水村,但事实上河水村是存在着的,河水村既然存在,那么就容不得异姓人住进来。

这是河水村男人的逻辑,根深蒂固的逻辑。

住在河水村的丽梅当然也知道这个逻辑,自从她男人死以后就更加明白这个逻辑的含义。所以当河水村的男人们要把老佘和他儿子赶出河水村时,她看起来已经胸有成竹了。

“他是我爹,我让他住我家,他养我。”丽梅的儿子说。

于是,老佘和儿子住进了丽梅家。丽梅的儿子多了一个外号——龟儿子。

丽梅原来的男人也是牛高马大的,会赚钱会持家,只是阳寿短这谁也奈何不了的。同样牛高马大的老佘貌似继承了这个优点,尽管人家说他腰长人懒,但老佘一点也不懒。他跟着丽梅种桑树养蚕,还买了十几只山羊放养。总算是有家的样子了,如果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能像老佘的儿子叫自己妈一样叫老佘一声爹就更完美了,丽梅就是这么想的。可女儿和儿子只叫老佘做老佘,老佘也没有不高兴,答应得挺愉快的。

丽梅男人忌日那天夜里,她第一次跟老佘吵架。事情是这样的:

当初老佘老婆是偷偷摸摸跑的,离婚证也没有办。丽梅告诉他说夫妻双方分居到一定期限是可以单方面办理离婚证的。老佘很肯定地说期限还没有到,自己也不可能四处去找她,找回来了丽梅该怎么办。老佘说的也在理。丽梅却不这么认为,当初老佘找上门说是离过婚的,现在父子俩住进来又说没有离婚,丽梅当然不高兴。

“妈,我妈在我外公家。”被吵醒的老佘的儿子说。

第二天老佘往老丈人家赶,老丈人也不待见他,支支吾吾地问一通反被老丈人问要人。晚饭时分他又灰头土脸地回到河水村。他把情况告诉丽梅,丽梅一千个不相信。第二天一大早她拉长脸收拾衣物想上城里女儿那,老佘拦不住,老佘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也拦不住。丽梅走了,河水村的人说老佘是公鸡带仔。还有人说老佘的八字硬克老婆,不过又否定,说他跟丽梅还没有领结婚证算不上克。归根结底地说是老佘就不该出现在河水村,不该揭开河水村的谜,这是触犯祖上的规矩,现在要受惩罚了。对于流言蜚语老佘撑着大长腰听而不闻,可他越是没有态度河水村的人就越不待见,干脆背地里说他是缩头乌龟,跟丽梅的龟儿子刚好一对。

没过几天丽梅的女儿陪着丽梅又回来了,还换上了碎花新衣服招摇过晒谷场。身后的浓痰吐满一地,要不是晒谷场够宽恐怕是要填满河水村人们的浓痰。

被数落了好几天,一家人的晚饭上老佘埋头一言不发。丽梅倒是心情看起来不错,分别给自己的儿子和老佘的儿子买了新衣服,唯独就缺老佘的。夜里老佘在床头喃喃自语起来:

我晓得是我的不对,进你家门有点急,可我不是看中你这个人嘛。其实我也有压力,这房子是你起的,还有一对儿女,我来人家肯定要说三道四。说我公鸡带仔算不上什么,那都是我们的孩子,人家说我吃软饭我就气不过了,我姓佘的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怎么就说是吃软饭?我想过了,家里这点活你一个人也做得完,帮我养着儿子,过几天我下广东打工去。一来赚钱寄回来养你们,二来等时间到了也好办离婚,等我回来摆上几十桌看哪个孙子还数落我。

听老佘这么说,丽梅心一软忍不住眼泪就下来了。丽梅说:

那你去吧,家里这点活我一个人也干得了,儿子我会帮你好好照顾,吃的穿的我一样也不会少他的。在外面赚了钱也不用全部寄回来自己先存着,等你回来摆酒席用。

没过几天老佘去广东了。

河水村没有河,人口也算不上多,在村里打个转几乎每人都能打个照面。人挨得太近就容易起是非,这是不争的事实。其实河水村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农忙结束人们娱乐的方式就是抽烟喝酒打牌赌钱。丽梅不打牌不赌钱离人群远,可酒桌上、牌桌上全是她的传言。人们撕碎了嚼烂了重复三四遍地说,说多了就传到丽梅那里。丽梅也不管不问,只顾着几亩桑田,放羊收羊。得空了她就学十字绣,她正在绣一幅“家和万事兴”,她说绣好了挂在堂屋可以避邪。

老佘的儿子是罗圈腿,走起路来左右摇晃,一不小心就会跌倒。河水村的人管他叫小蛇,说他不应该直立行走,得像蛇一样爬着走才是对的。小佘因此养成吐口水的习惯,人家笑他是蛇仔他就朝人家吐口水,边吐还边骂。这孩子才两岁多点骂也骂不清楚,烧你妈烧你妈的嘟囔个不停。当然这都是丽梅不在的时候,丽梅在的时候人们就说:丽梅啊,你帮人家养儿子都快大半年了,人家还回不回来啊?小佘说:烧你妈,烧你妈。

河水村的人议论太多,丽梅也吃不准,尽管老佘每个月都坚持汇来500块的生活费,也坚持每天来电话问候,可人不在身边不但自己空落落的,村里人的话语也说得让人难受。丽梅便在电话里央求老佘回来一趟,哪怕回来一天一会儿也行。老佘在那头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理解,我理解。

丽梅冲着电话喊:操你妈姓佘的,你马上给我滚回来。

要说老佘那身材穿起西装来还真是帅气,尽管那身西装是他花200块从地摊上淘来的。他提着两大袋行李走过河水村晒谷场的时候,那些整日里不修边幅只专注喝酒打牌的男人又是浓痰四处飞溅。老佘可不那样,他从口袋里掏出芙蓉王香烟逢人就分,说不出的阔气,已然一副大老板的模样。

“打几块呢?来来抽烟抽烟。”

“哪敢跟你佘老板比?打了两块就了不得了。”

“差不多差不多,我在下面也经常打两张。”

“二十?”

“两百两百,输的多赢的少。”

老佘延续他一贯皮笑肉不笑的风格,几句话就把河水村的男人打发得七荤八素。烟分了话也说了,老佘的儿子小佘晃着那双罗圈腿朝晒谷场跑来。他哪能这样跑呢?一个跟头蹿出去两尺多。河水村男人有话说了,马屎皮面光,是屎还是屎。老佘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走过去扶起小佘说,这村子的米不养人,专养些吃稀饭想拉硬屎的,走儿子跟老子回家。

温存过后丽梅旧事重提,说期限应该快到了要去办离婚手续,虽然说住上门来按农村就算是夫妻,但没有一张结婚证心里还是不踏实。老佘说下面建筑工地工作也挺忙的,好说歹说才请到一个星期的假,住个两天就得回去不然得扣工资,离婚是迟早的事,等过年回来再去办也不迟。说着从床头的衣兜里掏出2000块钱递给丽梅。见他说得诚恳丽梅接过钱就什么也不说了。

住了两天老佘又下广东。

眼下就要过年,老佘有两个月没有寄来生活费了,就连电话也打不通。丽梅跑到老佘家去问,老佘家人说他们也联系不上。没过几天老佘他爹找上门想要接孙子回去过年。见到活蹦乱跳的小佘老人家高兴死了,满嘴都是说丽梅的好话。老佘他爹说,我那个不要儿子的儿媳妇比不上你,我家大油也比不上你,那么好的儿子两个都不想要,一个跑了找不到,一个过年都不回来。

老人家还说,马上就要过年了孙子留在河水村不像话,他爹妈不争气,毕竟这孩子还是姓佘。

丽梅听老人家说了半天,句句都是在理的。虽然老佘不是河水村的,河水村的人也不承认老佘是河水村的,但事实上老佘已经成为河水村老少爷们、婆姨们的话题人物,这就算是认可老佘的存在。如今突然要接走老佘的儿子,丽梅心有不甘。

“过完年我去接他回来,他认我做妈我就得养着他等老佘回来,不然他回来会怪我。”丽梅说。

小佘原来在爷爷的怀抱里,听丽梅这样说马上挣脱出来,晃晃悠悠地走向丽梅。

“妈,我不去,我等爹买‘光头强’回来过年。”

冷风从河水村的山头打下来,犀利地扫过晒谷场。人们半掩着大门,牌桌下燃烧着通红的火炭,有打牌的有看牌的,有吸着烟聊天吹牛的,人们个个满面红光,穿得殷实。老佘他爹戴着雷锋帽,双手缩在军大衣的袖子里佝偻着身子走过河水村的晒谷场。他的身后空空如也,他的身后有河水村人们的讥笑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呼啸山风肆无忌惮地乱窜,刮来刮去就像他零碎的脚步,凌乱地消失在河水村的尽头。

丽梅没有让老人家带走小佘,她倔强地认为老佘只是出了什么事情,等事情过去就会回到河水村。剩下的几天她置办年货,给孩子们买新衣服,她说即便是老佘不回来也要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年。

老佘,就这么消失了。

河水村人们的愤怒是在老佘消失的两年后,他们一致认为当初不让老佘父子住进河水村是对的,老佘的凭空消失是祖上在发怒,是在惩罚这个不负责任的异姓人。河水村的人说了,如果佘大油敢回河水村就立马打断他的大长腰。

两年过去,小佘已经四岁多,走路还是摇摇晃晃,只是不像以往一样经常摔跤了,即便摔了也有人马上扶他起来,他也不会“烧你妈,烧你妈”地骂人了,他说“射射”,河水村的人反而不习惯起来。

关于老佘的踪迹传到丽梅那里已经是第二年的下半年。河水村一兄弟在牌桌上说,老佘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才不像他回来吹的那样,大炮咧咧的,骗你们的。那兄弟还说,他看见老佘跟一个女的在一起,通过他的描述这个女人就是老佘的老婆无疑了。这些话传到丽梅那里,她就当没事发生一样。她对小佘的好河水村的人都看在眼里,人家说她不值当她就笑,看着天空笑,看着小佘笑,笑完了就抱着小佘哭。当然哭的时候是在夜里,丽梅哭小佘也跟着哭。小佘说:“妈,我爸是光头强,是坏蛋。”

老佘他爹第二次找上门是在早上,丽梅在猪圈里喂猪,老佘他爹从晒谷场上把小佘扯回来。到猪圈旁老佘他爹松开小佘,小佘跑到丽梅的身后胆怯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老头。老佘他爹见孙子认生一脸的难堪,搓着手几乎央求地说:

“我,我是来接他回去的,一直住你这里也不合适。”

“老人家,好话坏话我都说过了。”

“这孩子毕竟姓佘,再商量商量。”

“我不商量,要商量也是佘大油来商量。当初是他自己要跟我过,也是他亲手把孩子交给我养的。”

“他,他现在有点不方便。”

“我方便,我天天都方便。”

“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这孩子跟你也有感情,我们也不是不讲人情。现在我那个偷跑的媳妇又回来了,他们两个一起在广州打工,过几天就回来,他们叫我提前来接孩子的。”

老佘他爹自知说漏嘴了,手搓得更厉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丽梅愣在那里不动。小佘看看眼前的老头,又看看丽梅。河水村的人也围拢过来了,七嘴八舌地热闹起来。早上的阳光从山头缓缓洒下来,河水村有说不出的温暖。

丽梅一把把小佘抱起来夹在胳肢窝下,一瓢潲水泼向老佘他爹,呵斥起来:“要是你家佘大油是个夹卵的男人,就亲自到河水村来要人。他不敢来就是龟孙子王八蛋养的,他不来我就是像杀猪一样把他儿子杀了也不会给你们。”

说完夹着小佘进屋了,小佘委屈地问丽梅:“妈你真的要杀我过年吗?”丽梅歇斯底里地说:“杀,你爹要是不来就杀你过年,你爹要是来了就把你们一起杀了。”

河水村所发生的一切传到丽梅女儿那里,她特意从城里赶回来。母女俩哭了一阵,天色就暗下来了。老佘挺着个大长腰满脸堆笑地走进家来,丽梅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几记耳光,那响声整个河水村的人都能听到。小佘见丽梅打老佘立马号啕起来说:“妈,不要杀我爹,不要杀我爹。”老佘看着小佘一声不吭,丽梅打完吐了几泡口水,她的女儿也走上去补了几记耳光。母女俩打完了,老佘直接开口说我是来接孩子回去的。

丽梅说:“我年纪比你大,你来我这里跟我过闲话本来就多,这些都不说了。孩子是你要我帮养的,养三年你一共只付过半年的生活费。你想要回去可以,这两年半的吃喝拉撒我一样没有少过他,这些加起来五万块钱,你拿钱来就让你要回去。”

起初,老佘说五万块太多,央求能不能三万块,说自己这两年在广东也没赚多少钱。好说歹说丽梅同意降到四万块,老佘还想还价。丽梅就推着他往外赶,老佘脚下一绊直接从门口摔了出去。他站起来大声怒吼说:“操你妈的,儿子是我的老子想要就要,老子要自己的儿子还要给你钱,你他妈的这是抢劫。你不给老子就去报案,抓你个贱货。”

老佘的怒骂实在是太大声,像惊雷一样惊动整个河水村,男人女人们立马围拢过来直接把老佘打倒在地。河水村的男人们说,规矩就是规矩,你本来就破坏我们村的规矩,现在又想打我们村的人,不给五万块钱你永远进不来这个村子。老佘晃悠悠地爬起来,消失在河水村的黑暗中。

河水村的人都散去,丽梅这才发现小佘不见了,她打电筒呼喊着四处找。从屋里找到屋外,从猪圈找到前村,小佘的半点影子也没看见。突然听见通往村外的水泥路上隐隐传来警笛的响声,接着明亮的警车灯光将半边河水村照得透亮起来。

警车直接往丽梅家开去,河水村的人又重新围拢到丽梅家来。老佘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向警察讲述丽梅向他索要五万块钱的事情,丽梅也默认所讲的都是事实。了解完所有情况后警察说达不到敲诈勒索的程度不予立案逮捕,双方可以先私下协商解决,解决不了再找村委会自行处理。说完上警车要走。老佘上前拉住警察说我被打成这样该不该立案把他们抓起来,警察又从车上下来托住老佘的下巴左右掂量再掂量,警察跟老佘说谁打的你指认一下。老佘环顾四周河水村的人们,这些平日里喝酒赌钱无所事事的人正用一双双充满怒火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像无数把寒光四溅的尖刀一样直捅老佘的心窝。老佘瘫下肩膀轻声说了一句“没有”,坐上警车再次消失在河水村的黑暗中。

河水村再次安静下来,后村的三婶抱着熟睡的小佘走进丽梅家。三婶说这孩子可能是吓坏了,口口声声说你要杀他,还要杀死他爹。事情闹成这样可怜的还是孩子,以后可不能当孩子的面说那些气话。丽梅自知理亏不好意思地接过小佘,刚抱过来小佘就醒了委屈地说:“妈,你不要杀我们。”

丽梅回了一句以后不许乱跑了,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压抑号啕起来。

第二天,丽梅带着小佘跟随女儿去城里了。

丽梅的老公是个正直的男人,村里村外没有不佩服的。只是爱喝几杯酒,开三轮车收破烂时被一辆大卡车给活活撞死了,留下丽梅独自抚养一对儿女,如今又养着一个别人的儿子。想到这些,丽梅在女儿的出租屋默默地抹眼泪。

为了省钱,丽梅女儿租住的房子在城里的老城区,这里是城里最繁杂的地段,来来往往住着天南地北各式各样的人。女儿白天上班前总要提醒丽梅看好小佘,不要让人贩子偷走了,前两个月就有小孩被偷走的事情发生过。几天过去丽梅好像想明白了,加上女儿每天这么交代她,她总是提心吊胆一步不离小佘,就跟女儿说在城里住着不习惯想带小佘回去,佘家想要人就让他们要回去。

第二天上午丽梅收拾东西打算要回河水村,村主任来电话说在来城里的路上,是来协商小佘的事。村主任先是带来老佘道歉的口信,说是对不起丽梅一家人,知道这三年来丽梅带着小佘不容易,他也已经筹到四万块钱,如果丽梅同意就签字画押事情就算解决了。丽梅马上同意了,村主任当面打电话给老佘约好第二天见面。

晚上,女儿请村主任到餐厅吃饭,村主任说不方便。丽梅说这么大的事主任帮协商好了执意要请,主任拗不过也就去了。餐厅里主任多喝了两杯,满脸通红地说老佘不是个好东西,河水村本来就不给外姓人住进来的,果然还是信不过。个人吃点亏就算了,怎么能白帮他养三年的儿子?说着又指着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法制节目说,钱该要还是得要,不然像节目说的一样儿子被偷走了两头都打水漂。

丽梅见他有点喝多了,吩咐女儿结账,在附近找了间小宾馆让村主任住下了。

河水村没有河,地图上也找不到河水村,只有四周延绵起伏的山脉向外延伸着,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很久很久的地方。河水村的人们喝酒赌钱蛮横无理,倔强地守护着谜一样的河水村。河水村是谜,河水村的山是谜,河水村的人是谜,所有的一切都是谜。

迷雾刚散开,丽梅带着小佘往市区里去,她要赶在老佘来签字画押前给小佘买几件新衣服。小佘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这也不要那也不喜欢,丽梅也不管他自己觉得好的就买下。大包小包买回来,女儿打开来看好几件太大,小佘根本穿不了。丽梅默默地收拾,默默地流泪。

中午,村主任带着老佘和一个女人来到出租屋。那女人见到小佘抱起来就哭,脸往小佘脸上蹭,小佘一双手不停地拍打女人的脸。老佘凑上去安慰说这是你妈,小佘拍打得更厉害,哭着说:“她不是我妈,她不是我妈。”丽梅看着揪心抹着眼泪躲进厨房。

主任坐在餐桌中间,两边分别是丽梅和女儿,老佘和老佘的老婆,小佘独自在出租屋门口玩耍。村主任说,以前的事都是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看得出两家人都喜欢这个孩子,但是桥归桥路归路,今天吃完这餐饭签字画押交钱给人,两家人就算是清楚了。这孩子有这么一遭也算是他的福分,等他长大了能念个河水村的好,回来看看就算是河水村没有白养他。

一顿饭吃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两家人没有一句交际,只有村主任说个没完没了。丽梅觉得也差不多了,叫女儿拿来笔和纸。村主任写好协议,双方签字画押。丽梅从村主任手中接过老佘的四万块钱回到房间,出来时怀里抱一大袋小佘的衣服。

村主任接过衣服问了一句:“小佘呢?”

两家人走进屋子时,小佘像谜一样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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