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的社会学意义——以《人民文学》为样本
2015-11-14王雷雷
王雷雷
相对于虚构文学而存在的非虚构文学族群,在广义上包括:史传文学、纪实文学、报告文学、回忆录、传记、游记、日记、语录体散文等。狭义的非虚构写作,则是专指从美国六十年代伴随着新新闻写作而开始兴盛的非虚构写作(Non—fiction,又译作非虚构小说)。当下,中国文坛对“非虚构”一词的理解和使用,大多接受了由Non—fiction一词翻译而来的“非虚构写作”的意义。实际上,非虚构写作在中国早有文脉:从中国文学的源头开始,文学领域就出现了“文史合一”的传统,史传文学、传记、游记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直存在的文学形式。近代的中国的非虚构写作,可追溯到30年代解放区报告文学和战地文学。随后,中国的非虚构写作长期以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传记的形式出现。自2000年以来,一些作家将写作目光投向将社会转型时期的种种特殊历史现象,把生态环境问题、三农问题、弱势群体问题……等社会问题或群体性事件,作为非虚构写作的素材,出现了大量的以关注民生为立场的非虚构作品。
2010年,《人民文学》开始设置“非虚构”栏目,并同时发布了《“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启事》(以下简称《启事》),这则启事对于即将刊载的非虚构写作提出了明确的投稿要求。随后,梁鸿的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简称《梁庄》)刊登于《人民文学》并获得巨大成功。二者的高调互动使得非虚构写作迅速流行起来,不仅梁鸿的作品《中国在梁庄》引起了文学批评界的种种关注,梁鸿本人也因为这个作品名声大噪,后来又写了《梁庄》的姊妹篇《出梁庄记》。因为文坛这一番波澜,“非虚构”一词变得流行起来,不少作家因此契机对非虚构写作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人民文学》对“非虚构写作”大力倡导的一系列事件,是非虚构写作在中国发展的一个重要的、阶段性的标志。
“非虚构”的概念最早出现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是新闻写作和小说写作结合而成的产物。新新闻主义最早将非虚构解释为“小说手法引入新闻报道”;美国的创意写作工坊教学更倾向于将“非虚构写作”作出“自由写作”的理解,即:表达真情实感的、自由的个人化写作。而“非虚构”概念进入中国文学视野的时候,它的阐释和应用都发生了变化。中国对“非虚构”概念的引进,有选择地保留了非虚构写作(non—fiction)的内涵。自由写作、个人化的写作,在写作的精神状态上尚且可以实现,但是在实际的作品中,更加引人注目的则是“真实性”特征,以及伴随“真实性”而来的责任意识。中国的非虚构写作者和阅读者对“真实性”特征的共同重视,使得中国的非虚构写作先天具有某种责任意识——特别是经过《人民文学》的倡导之后。这一中国大佬级别的杂志,对“非虚构写作”提出鲜明的要求的时候,实际上就给中国的非虚构写作指出了一个方向,它必须是贴近大地,贴近人民的:
“‘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的宗旨是:以‘吾乡吾土’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要求作者对真实的忠诚,要求作品具有较高的文学品质。……特别注重作者的‘行动’和‘在场’,鼓励对特定现象、事件的深入考察和体验。……征集对象,包括作家、学者、记者、也包括对特定题材和特定领域需要深入经验、具有一定写作能力的普通写作者。”
从《人民文学》刊出,而且反响较大的作品《中国,少了一味药》《梁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等等,皆不脱出这种叙事类型,都在作品中表现出强烈的责任意识和忧患意识。揭露传销黑幕的《中国,少了一味药》,关注城乡变迁的《梁庄》,关注打工妹生存状态的《女工记》,关注打工群体生存状态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等作品,先后获得了强烈的反响。于是,《人民文学》旗帜下的这一类非虚构写作,便呈现以下显著特征:以关注社会历史大事,或从生活中发掘可引起普遍关注的重要事件为内容,以历史的眼光和悲悯的情怀表达社会责任,并且作品往往都带有了社会调查、社会实录的性质。于此可见,非虚构写作在本土化的过程中,对中国自古以来、尤其是“五四”以来的社会责任意识的继承。中国的非虚构写作在《人民文学》倡导下被赋予了这种特质之后,其他的“非虚构文学”的创作者们便也似有了旗帜和标杆一样,自觉将国家责任感、民族叙事、历史叙事这一类写作方法,贯注到非虚构写作中来。2014年3月,周闻道出版《暂住中国》《国企变法录》两部作品。这两部作品分别以“国企改制”和“城市暂住人口”这两个当下重要社会问题为主要关注内容,成为当年非虚构写作的优秀代表。“非典”,“南方冰雪灾害”“汶川大地震”这样的大灾难,或者就业难、就医难、住房难等涉及民生的社会群体问题,则是优先选择的非虚构写作的对象。
实际上,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启蒙精神发源于“五四”时期,在中国现代以来的文学历史中并没有消退过。对于中国的作家——特别是继承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家来说,关心人类生活,关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事件,聚焦社会转型期的新矛盾和新问题,本来就应当是文学写作所要负担的责任。文学和现实的关系,需要通过负责任的写作来实现。虽然说,小众文学或者纯文学也有其自身的价值,但是在这么一个信息传播媒介极度发达,通讯几乎零障碍的媒体时代,在这么一个社会现状极度复杂的巨大转型期,作家更有义务去关注国家的命运、社会的运行状况。在迎合阅读者趣味、顺从于市场导向的网络通俗文学大行其道的今天,作家也更有义务通过负责任的写作,“使文学再度得到民众的信任和关心。”传统文学媒体对“非虚构写作”的大力倡导,实际上是在娱乐精神泛滥的时代,对文学进行“点拨,”以获得“五四”启蒙精神的回归,减少文学的浮夸之气。于是,在写作策略上,非虚构写作便承担起了文学对社会所应当负担的责任。基于这一点,便可以解释,为何非虚构写作的对象选择,更侧重于具有代表性特点和具有社会历史意义的大事件。“非典”,“南方冰雪灾害”“汶川大地震”这样的大灾难,或者是群体性问题,是优先选择的非虚构写作的对象。再比如:就业难、就医难、住房难等涉及民生的社会群体问题(这些问题有的已经成为了非虚构作品的内容),更是为人们所关注的。这也可以理解,为何揭露传销的《中国,少了一味药》,关注城乡变迁的《梁庄》,关注农村居民自杀问题的《生死十日谈》类的文章,获得这么好的反响。单凭写作对象、生活客体的选择来看,作者在选择这一众主题和内容的时候,其作品先天就有获得关注力的优势:这类的问题,哪一个不是人们所关注,而同时其思考又是容易引起人们赞叹的呢?
这一脉的非虚构写作,写作者倾向于选择写国家、写民族、写历史变迁,而非写个人——甚至以个人为题材的写作,也往往是以小见大,通过个人命运去映射国家民族的历史。这大概不是非虚构写作对于作品“真实性”的硬性规定,而是自“五四”以来便存在的“启蒙”精神和“忧患”意识,与现实主义的传统一起发生的作用。因为,当文学写作涉及到国家、民族、文化、历史这样的主题,更容易在深广的层面上与其他人类群体产生共鸣。在社会共同事件的题材下,在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的诉求中,作家更容易表达人类“命运与共”的情感。于是,为了达到这样的写作状态,写作者便免不了对个人的私情有所保留、有所克制。
《人民文学》的“非虚构写作”计划又像是对纯文学或者纯文学刊物的近年来逐渐模式化、逐渐僵化的一种校正。编者一方面希望多重身份的写作者——特别是非文学、非专业的写作者来参与;另一方面也放开了作品在文体形式方面的限制——所投稿的非虚构的作品可以是包括日记、传记、调查报告、等多样化的“非虚构文本”。这一努力的意义在于为文学找到新的改变点、新的出路、和发展方向,也打破了传统专业作家认知空间的限制。然而因为《启事》本身的要求:“对真实的忠诚”“较高的文学要求”“深入的思考”……虽然在《人民文学》一派别的非虚构写作,在启事中表示,写作者的身份不限制,但是实际上,当涉及到社会群体事件、社会普遍性事件,并伴随有深度的思考才能也表达出来的责任情怀的时候,隐形的在客观上对写作者作出了限制:非虚构写作者并不能完全的草根,他必须有较好的写作能力和独立思考的素养,否则无法完成这种较高的要求。所以这一类非虚构写作虽然面向大地,但是仍然有精英化的色彩,类似于过去的文人诗人写农民,是能是保持距离的观看,旁观的姿态而已。虽然《人民文学》在《启事》中申明,写作者的身份不限制。我们阅读《梁庄》,能感受到“含蓄却坚执的自我秩序的营构”。虽然作者将自己的写作行动称为是“谦卑的”,而且作者在写作中也尽量的发自内心的做到了这点。但是在实际在采访和叙述中,作者仍然是表现的相当的精英化。也就是说,作者一方面描述着这样的村庄,另一方面,又以一种较为“远离”的姿态,去感慨、去议论、去悲悯。“一个从京城归来、中规中矩又富于同情心的大学教师,一个‘荣归故里’的高级知识分子,其言行举止让人想到不午范式的‘镜头人格’:‘责任’明确,扁平客观,又自我绝缘、严密保护。”所以,在启蒙的模式上,《梁庄》仍保留着鲁迅《故乡》所使用的那种启蒙模式。作者自己则说,“写《梁庄》并不是处于理论的需求,恰恰相反,是因为感情的需求。一方面是出于对自己生活和精神状态的不满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情景:故乡、大地和生活在大地上的亲人们。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精神,他们的痛与悲,一直是我的症结和痛处,我必须弄清楚这些,才能够继续走下去。我想回去,想真正了解他们的生存处境与情感状态。但是,当真正走进乡村,尤其是,当你不以偶然的归乡者的距离观察,而是以一个亲人的情感进入乡村时,才发现,作为一个长期离开了乡村的人,你并不了结它。它存在的复杂性,它所面临的新旧问题,它在情感上所遭遇的打击,所蕴含的新的希望,你很难,厘清,也很难理解。面对矛盾、复杂、充满疼痛的梁庄,我所有的知识储备,社会学的、人类学的、政治学的,都是失效的,它无法解释我所看到的、听到的和感受到的乡村,更无法进行某种历史的建构,我唯有倾听并记录。因此如果说《梁庄》是一部乡村调查的话,毋宁说是一个归乡者对故乡的再次进入,不是一个启蒙者的眼光,二是重回生命之处,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的亲人们的精神与心灵。它是一种展示,而非判断或结论。”
具有“启蒙”意识成为了中国当下的非虚构写作的精神特征之一,或者这也是当下的知识的分子的“利益诉求”——以启蒙为名,言说的权力与自由。这并不是坏事,这表示我们的文学仍然有惊醒世人的自觉,并未沦落到完全的娱乐而庸俗。
另一个值得警醒的情况是,非虚构文学是否对于负面信息过于倾斜?特别是当非虚构写作的对象涉及到边缘落后地区、底层弱势群体、天灾人祸事件……的时候。非虚构写作所秉承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的一部分,使得很多作者,在写作对象的选择方面,无意识的倾向于弱者、弱势群体、落后地区,灾难,苦难。似乎这些社会的阴暗面更适合于人们的探究心理,或者说对负面事件的报道更能代表社会的真相?选择“苦难”事件进行叙述,是非虚构写作的“捷径”。“苦难”令人清醒,而幸福使人麻痹。写作者在面对“苦难”的时候,更容易看到人性的弱点,也更容易表达自己的理性的悲悯与痛苦。这么一来,似乎幸福的生活图景不值得描绘,而社会的阴暗面更具有写作的价值一样。“什么时候,我们的真实开始跟浑然的生命脱节,成了一个可以内部区别的等级概念?”对于这样的质疑,非虚构写作需要警惕,避免以忧患的情怀偏爱底层叙事,将非虚构文学写成“苦难图”。非虚构的揭露真实是不是等同于揭露社会的黑暗面?这是一个误区。上世纪80年代开始兴起的底层写作也曾经具备了非虚构文本的某种特质,以写作来揭露社会事实。但是底层写作逐渐捆绑了一种必然的伦理判断:底层写作是以一定的反抗精神,来对抗意识形态的,是具有“自我边缘化”的倾向的一类写作。“非如此不足以表现底层的悲剧与苦难。”这种认知的误区在于把真实对阅读者的冲击替换成了悲剧对阅读者的冲击,似乎只有阴暗的、底层的、悲剧的、揭露黑暗的叙事才能成为直击真实的途径。这完全是对真实和本真的误解——甚至令的读者疑惑,我们的生活,真相真的是如此悲惨吗?从文本内容的选择来说,从作品的材料选择来说,这种揭露有可能是有利于展示真相的,也有可能是哗众取宠的手段。单纯的对苦难进行描绘性的叙述,很容易让情节的吸引力取代了作品的魅力,从而消解作品的影响力。所以对苦难的叙述,要求非虚构的写作者以理性的态度来表达责任感,这样的写作必须是“哀而不伤”的。在叙述故事的基础上,展示矛盾,发表评述,表达情感,这样,才能使作品避免成为“苦难图”。
中国文坛对“非虚构写作”概念的引进和使用,实际上有个本土化和对象化的过程。因为,相对于产生产生之地的美国,中国文坛对“非虚构写作”概念的理解、阐释、和应用都发生了变化。以《人民文学》杂志为代表的传统主流文学领域,对非虚构写作的实践,作出了明确的引导。总的来说,《人民文学》一脉所倡导的非虚构写作,具有以下特点:1、非虚构写作的关注点在于社会群体性事件或者是社会典型事件。也就是说,具备较大现实影响、或者历史意义的社会事实更容易进入非虚构写作的视野。2、作者秉持责任感而进行写作,于是,非虚构类的文学文本中,或多或少呈现出写作者的忧患意识。
文学反映现实、和紧跟时代,是我们对文学的既定的定位,是文学之于社会的联系,也是文学社会学的意义所在。但是在当下文学生产机制和过程改变略小于时代的时效性时候,曾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辉煌百年的现实主义文学应该从什么方向延续自己的社会学意义?或许这类非虚构写作即是努力的方向。
注释:
a 节选自:《“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启事》,《人民文学》,2010年第11期。
b 孟繁华:《非虚构文学:走进当下中国社会的深处》,《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4月12日,第178期7版。
ce 李云雷:《〈梁庄〉讨论会纪要》,《南方文坛》,2011年第1期。
d 李丹梦:《“非虚构”之“非”》,《小说思潮研究》,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