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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华文化外译的策略与途径

2015-11-14黄荍笛

小说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译介莫言中华文化

黄荍笛

近年来,随着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实施,学界越来越关注中国文学对外译介和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问题,不少学者对相关的问题有较为深入的思考,如徐珺教授等所著的《汉文化经典外译:理论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将理论研究与案例分析相结合,探讨了中华文化经典作品《中庸》《红楼梦》以及《论语》在外译与传播过程中或宏观或微观的相关问题,强调异化翻译策略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呼吁译者应具备文化自觉意识,在文化平等的立场上传播中华文化。在该书所引发的思考下,本文着重探讨中华文化外译的策略与手段,通过考察“走出去”的现状,总结经验与教训,分析“迂回”道路的双重含义,指出“迂回”是得以“进入”的前提,翻译问题并非中华文化走向世界需面临的唯一考验,强调应同时处理好“组织——选题——翻译——出版——阅读”这五个紧密关联的环节,才能使中华文化真正“走出去”,进而“走进”外国主流文化。

一、迂回:何以提供进入?

徐珺教授在《汉文化经典外译:理论与实践》第七章提出的“异化为主,归化为辅”策略,特别值得我们关注与思考。改革开放以来,伴随我国经济实力增强、综合国力上升而来的,是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呼声日益高涨。中华文化要走向世界,与世界上其他民族进行交流,翻译问题是要面临的基本考验。国内众多学者早已对中华文化外译的策略与手段提出过各种论点,若将目光拓展至国外,我们发现一批为中外文化的沟通搭建桥梁的汉学家也对这一问题进行过思考。例如,瑞士汉学家让·弗朗索瓦·毕来德(Jean Francois Billeter)在《翻译三论》中明确提出了诗歌翻译的“迂回”路径,而法国当代著名汉学家弗朗索瓦·于连(Francois Jullien)则站在理论的高度,通过对“诗的话语的各种形态:赋、比、兴”的思考,尝试理解“中国人是如何设想诗的迂回”,并且“他们认为这种迂回到达何种深度”。推而广之,在当前中华文化外译已经上升为国家战略的时代背景下,于连“迂回与进入”的思路更可以为如何更有效地推进中华文化在海外的译介与接受提供启迪。

不妨先来看看中华文化外译与传播的现状。应当承认,中国政府在有组织、成规模地向外译介中华文化方面,做出过不小的努力。不得不提的一例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时任《中国文学》主编的杨宪益先生的大力倡导下,开始出版的“熊猫丛书”。据统计,这套“熊猫丛书”自1981年发行,至2000年左右几乎停止出版,累计推出了195 部文学翻译作品,包括“小说145部,诗歌24 部,民间传说14 部,散文8 部,寓言3 部,戏剧1 部”。虽然在2005年,外文出版社重新出版了一套“熊猫丛书”,但“大都是过去旧译的再印,读者对象也转向国内,至少说明中国文学的对外译介计划偏离了方向”。据悉,意在效仿英国“企鹅丛书”的“熊猫丛书”并未完成自己的文化使命——它们的确“走出了国门”,却很少进入外国图书市场,大都由中国使领馆等驻外机构在举办文化活动之时供免费赠阅。在“熊猫丛书”之后,“大中华文库”“中国图书对外推广计划”“经典中国”国际出版工程、“中国当代文学百部精品译介工程”接踵而至,声势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内主流媒体对此持乐观态度,积极肯定了近十年来中国对外翻译出版事业取得的成就——“内容不断丰富,队伍不断壮大”,初步形成以“一大批国家级对外传播专业机构为主”,又有一些“地方对外传播报刊”,连同“翻译服务公司、专兼职翻译从业者参与的庞大阵容”——并得出结论:“中国文化对外译介出版迎来了一个百花齐放的历史新时期”。在这看似“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背后,也有学者清醒地认识到其中存在的问题。鲍晓英直言,“多年来我国图书进出口10 ∶1 的贸易逆差、70%以上版权输出港台东南亚等华人市场而引进书籍大部分来自于欧美国家、1900年到2010年110年间中国翻译的西方书籍近10 万种而西方翻译中国的书籍种类还不到1500 种”,这些事实表明,中国文学“走出去”的进程“一直以来都步履蹒跚”。许方同样认为,当前中国文学输出与外国文学输入的巨大逆差是个不争的事实,“从翻译作品在西方国家和我国的出版比例上也可得以窥见,在西方国家的出版物中,翻译作品所占的份额非常之小,法国10%,美国只有3%。而西方国家向中国输出的作品,或者说中国从西方国家翻译过来的作品达到了出版总量的一半以上”。作家池莉也明确地道出隐忧:“中国一向对外国作品很热,很敏感,很喜欢,翻译出版得又快又多,外国出版界对中国文学的反应不是这样的”。

可以说,中华文化“走出去”是一条“迂回”的道路,其中包含两层意思。一方面,就现状而言,我国在对外推广中华文化进程中已经走了不少“弯路”,不可否认,我国政府为此花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却远未达到预期目的,可谓收效甚微。另一方面,就策略而言,“迂回”也许可以为“进入”开辟另一条路径。谢天振教授对此进行过深入的思考,认为一个民族接受外来文化需要一个过程,这是一个规律问题。自清末闽籍翻译家林纾“耳受手追”式地将11 个国家107位作家的作品译介到我国至今,已有一百余年,中国读者早已形成阅读“原汁原味”的翻译文学作品的习惯,反观西方国家的读者对于中国文化、文学的兴趣“却是最近几十年才刚刚开始的”,其间存在的这个“时间差”,加上西方世界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文化中心主义,致使“在西方目前还远远没有形成一个成熟的接受东方文化、包括中国文化的读者群体,因此我们不能指望他们一下子就会对全译本以及作家的全集感兴趣”。谢天振教授进一步指出,我们在对外译介中华文化的历史进程中,“不要操之过急,一味贪多、贪大、贪全,在现阶段不妨考虑多出一些节译本、改写本,这样做的效果恐怕要比那些‘逐字照译’的全译本、比那些大而全的‘文库’的效果还要来得好,投入的经济成本还可低一些”。许钧教授对此持赞同意见,认为“中国文学,尤其是当代文学在西方国家的译介所处的还是一个初级阶段,我们应该容许他们在介绍我们的作品时,考虑到原语与译语的差异后,以读者为依归,进行适时适地的调整,最大程度地吸引西方读者的兴趣”。那么,仅仅经过翻译,而后在国内出版社以外文出版的中国文学就算走向了世界?又如何更加切实有效地推进中华文化“走出去”呢?

二、进入:“走出去”,更应“走进去”

翻译问题的确是中华文化走向世界要面临的基本考验,但并非唯一的考验。当前,在谈及中华文化“走出去”进程中的问题与困难,往往存在一种倾向,那就是把责任都归于翻译,认为未达到预期目的都是由于翻译质量不佳或者译本不够忠实。难以否认,这一倾向与传统观念长久以来对翻译的“不公正”定位不无关系。正如许钧教授所言,“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译者普遍被定位于一个至今还难以摆脱的角色——仆人”,并且是“一仆事二主”,既要绝对忠实于原作,又要尽力迎合译作读者的阅读习惯。无怪乎余光中先生感叹道:“译好了,光荣归于原作,译坏了呢,罪在译者……译者介于神人之间,既要通天意,又得说人话,真是‘左右为巫难’”。事实上,具有丰富的译者培训经验的法国术语学家达尼尔·葛岱克就明确提出,“翻译质量在于交际效果,而不是表达方式和方法”。这一论断恰与现代翻译理论对翻译的重新定义不谋而合——“翻译是以符号转换为手段,意义再生为任务的一项跨文化的交际活动”——“符号转换”是翻译的具体手段,但不再是其终极目标,翻译的根本任务在于传达意义与促进交流,具有跨文化的本质。美国著名汉学家葛浩文“连译带改”式的翻译在英语世界取得巨大的成功,甚至成为助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功臣,就是很好的一例。谢天振教授曾专门撰文,深刻剖析了莫言获奖背后的翻译问题,由此归纳出译介学最基本的几条规律,提醒我们应该注意到“译入”与“译出”这两种不同性质的翻译行为,并且正视中西文化交流中存在“语言差”与“时间差”的事实。

在中华文化“走出去”的历史进程中,翻译无疑是重要的一环,然而,翻译既不是起点,也并非终点。中华文化不仅要“走出去”,更要“走进”各个语种的世界,在其主流文化中占得一席之地,需要群策群力,其中至少包含五个重要环节:谁来组织?谁来选题?谁来翻译?谁来出版?谁来阅读?

在“谁来组织”方面,国家机构对外译介模式无疑具备其他模式所无法比拟的巨大优势,能尽可能多地整合财力、物力资源,投入到中华文化的向外推广中。然而应当看到,国家机构对外译介模式同时存在一定的弊端:作为一种国家行为,多受译出语国家意识形态的影响,自然要受制于译出语国家的翻译政策,“译介内容和形式在很大程度上偏向源语规范,而不是译语规范,很难被译语国家接受便理所当然”。有学者对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进行过这方面的思考,认为国家机构作为赞助人的这些重大项目,如“中国图书对外推广计划”“中国文化著作翻译出版工程”“经典中国”国际出版工程等,尽管为中华文化“走出去”做出很大的努力,但“整体说来管理职权不太明确,整体协调也不够”,并且“由于分属不同的部门,它们之间基本上没有横向的联系,因此无法进行统一的出版‘走出去’规划”,无形中也造成了不少的资源浪费。因此,应该注意协调现有各项目之间的关系,互通有无,加强“走出去”的全局意识,统筹规划,充分发挥国家机构对外译介模式的积极作用。

在“谁来选题”方面,中国学者与外国出版社或汉学家考虑的角度存在差异:汉学家多从文学角度出发,外国出版社在文学角度之外,更多考虑的是读者的接受问题,而中国学者则不免受到国内文化语境与翻译政策的影响,较难顾及译入语国家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兴趣。在2013年10月举办的“中国文学走出去:挑战与机遇”学术研讨会上,承担国家社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在海外的传播”的季进教授明确提出,“当代文学的翻译,更为有效的方式可能还是要靠以西方语言为母语的国外专业翻译家或汉学家,由他们自主选择翻译的作品,可能更容易获得西方读者的青睐”。鉴于此,在选题上,我们应该更多地把目光投向他者,积极寻求同译入语国家的出版社和汉学家合作,尊重外国读者的接受语境,选择具有推广价值、能预见推广效果的作品进行译介。

在“谁来翻译”方面,大量实践证明,单纯依靠国内翻译家无法取得预期的效果,理想的翻译模式应是“合作、平衡、妥协”,既最大限度地保留体现作品价值的原作个性,以扩展文学领域,推动文学发展,又同时顾及接受语境,正如谢天振教授所言,虽然“单就外语水平而言,我们国内并不缺乏与这些外国翻译家水平相当的翻译家”,但“在对译入语国家读者细微的用语习惯、独特的文字偏好、微妙的审美品味等方面的把握方面,我们还是得承认,国外翻译家显示出了我们国内翻译家较难企及的优势,这是我们在向世界推介中国文学和文化时必须面对并认真考虑的问题”。谢教授进一步表示,为了让中国文学和文化更有效地走出去,有两件事可以做:“一是设立专项基金,鼓励、资助国外的汉学家、翻译家积极投身中国文学、文化的译介工作;二是在国内选择适当的地方建立中译外的常设基地,组织国内相关专家学者和作家与国外从事中译外工作的汉学家、翻译家见面,共同切磋他们在翻译过程中碰到的问题”。许钧教授对中外译者“合作模式”持肯定态度,认为“中译外事业其实是需要所有类型译者的共同合力,这样才可以立体、全面、准确地传达‘中国声音’”,并且进一步呼吁在加强合作的同时,应该“重视对本土中译外人才的培养,从制度法规、课程设置、海外合作等多个层面来提高培养质量,实现文化自觉,用国外易于接受的方式推介中国文化里最核心的内容”。这些对策与建议无疑是极有见地的。

在“谁来出版”方面,涉及的层面已经扩展至市场运作及市场营销,在海外图书市场上,中国出版社始终是“外来者”身份,难以切实把握市场动态,而外国的文学机构、文学社团及出版社则更容易找到潜在读者,制定有利于推广的出版策略。莫言作品的外译本都是由国外著名出版社出版就是很好的一例。试想一下,倘若其是由未获海外图书市场认可与信任的中国出版社出版,要“走进”西方读者,可谓难上加难,因为“译作放在国外一流的出版社或享有崇高声誉的丛书(如企鹅丛书)中出版,就能使莫言的外译作品很快进入西方的主流销售渠道,也使得莫言的作品在西方得到有效的传播”。值得肯定的是,这个以往一直未引起足够重视的问题近年来已经有所改善,根据王建开教授对中国文学英译出版模式的研究,目前形成了“由政府部门提供政策支持和翻译费用资助、出版企业和国外出版企业自主协商洽谈项目、按照市场化方式运作”的工作体制和机制,并且中国当代文学英译工程的另一个共同特点在于“与国外出版社合作并在海外出版,此为资助机构的明确要求和基本前提”。

在“谁来阅读”方面,对“如何培养读者群”这个核心问题,我们可以分两步走:在翻译的同时,加强学术引领,由中国学者发声,与汉学家产生共鸣,还可以“开展翻译作品的传播机制研究……如果能有效并充分利用国外出版机构及主流媒体进行出版、评论和推介,那么中国文学作品的接受力和传播力就会得到明显改进”。此外,虽然“西方国家在对中国文学作品的接受上存在一定的相似性,有一些相似的偏好和偏见,我们在谈作家的海外接受的时候往往把西方国家作为一个整体在谈”,然而事实上,“这些国家的社会文化背景不尽相同,例如法语世界和英语世界对同一位作家的接受往往是有所差异的”,应当对不同国家的文化语境进行深入研究,针对各个语种读者的期待视野,制定不同的译介与出版策略。

三、结语

中华文化外译的历史进程,可谓任重而道远。我们要有“走进去”的自信,摒弃长期以来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追赶西方造成的“对于国外作家的无条件信任与对国内作家的质疑”,面对他者的文化,“开放共融,兼收并蓄”,绝不妄自菲薄。但这种自信倚仗的是华夏文明的底蕴,并不是盲目的自信。以“迂回”之路“走出去”,处理好“组织——选题——翻译——出版——阅读”这五个环节的关系,进而“走进”外国主流文化,是中华文化外译的基本策略与手段。

注释:

①参见BILLETER,Jean Francois :Trois essais sur la traduction,Paris,Editions Allia,2014。

②参见弗朗索瓦·于连:《迂回与进入》,杜小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

③谢天振:《“中国文化走出去:理论与实践”丛书总序》,见刘小刚,《翻译中的创造性叛逆与跨文化交际》,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页。

④耿强:《文学译介与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熊猫丛书”英译中国文学研究》,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17页。

⑤庄建:《中国文化对外译介上演“多声部大合唱”》,《光明日报》,2012年12月31日第7 版。

⑥鲍晓英:《“中学西传”之译介模式研究——以寒山诗在美国的成功译介为例》,《外国语》,2014年第1期。

⑦许方、许钧:《翻译与创作——许钧教授谈莫言获奖及其作品的翻译》,《小说评论》,2013年第2期。

⑧高方、池莉:《“更加纯粹地从文学出发”——池莉谈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中国翻译》,2014年第6期。

⑨谢天振:《从莫言作品“外译”的成功谈起》,见谢天振,《隐身与现身:从传统译论到现代译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页。

⑩同上,第13页。

k 许方、许钧:《翻译与创作——许钧教授谈莫言获奖及其作品的翻译》,《小说评论》,2013年第2期。

l 许钧:《翻译论》,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17页。

m 同上,第336页。

n 达尼尔·葛岱克:《职业翻译与翻译职业》,刘和平、文韫译,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第6页。

o 许钧:《翻译论》,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5页。

p 参见谢天振:《从莫言作品“外译”的成功谈起》,见谢天振,《隐身与现身:从传统译论到现代译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q 郑晔:《国家机构赞助下中国文学的对外译介——以英文版〈中国文学〉(1951-2000)为个案》,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iv页。

r 李雪涛:《对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的几点思考”》,《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

s 张聪:《“中国文学走出去:挑战与机遇”学术研讨会综述》,《中国比较文学》,2014年第1期。

t 谢天振:《从莫言作品“外译”的成功谈起》,见谢天振,《隐身与现身:从传统译论到现代译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9页。

u 张聪:《“中国文学走出去:挑战与机遇”学术研讨会综述》,《中国比较文学》,2014年第1期。

v 许方、许钧:《关于加强中译外研究的几点思考——许钧教授访谈录》,《中国翻译》,2014年第1期。

w 谢天振:《从莫言作品“外译”的成功谈起》,见谢天振,《隐身与现身:从传统译论到现代译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0页。

x 王建开:《走出去战略与出版意图的契合:以英译作品的当代转向为例》,《上海翻译》,2014年第4期。

y 许方、许钧:《关于加强中译外研究的几点思考——许钧教授访谈录》,《中国翻译》,2014年第1期。

z 高方、池莉:《“更加纯粹地从文学出发”——池莉谈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中国翻译》,2014年第6期。

a 许方、许钧:《翻译与创作——许钧教授谈莫言获奖及其作品的翻译》,《小说评论》,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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