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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一个将死的人

2015-11-14朱山坡

广西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浮桥广播哥哥

春天刚过,突然来了一场洪水,把米河上的石拱桥冲垮了,还来不及修复,便传来阙越要回来的消息,村子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大人不让孩子们乱跑,严令他们待在屋里。正在搭桥的人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中午时分,懒散地躲到山坡上的树荫下,等待一个将死的人通过他们草草搭起的浮桥。

洪水还没有消退。水位那么高,水流那么急,如果没有桥,我们便与世隔绝,即使对岸有金子,我们也无法泅渡过去。浮桥刚刚搭成骨架,上面散乱地铺了一些草皮和树枝,按理说,得铺上一层沙石和木板,还得多打几根稳固的木桩,但这些事情都还来不及做。湍急的河水不断地冲刷着浮桥,存心要把浮桥整个地冲走。在岸上观看搭桥的闲人早已经走了,但我不能一走了之。我在焦急地等待着哥哥从镇上回来,希望他能赶在阙越之前到家,别沾上了晦气。妈妈也已经迫不及待了,她等待着哥哥的药。她永远把康复的希望寄托在还在途中的药上。

妈妈已经病了好久,一直躺在床上,即使把全身的力气收集起来,也无法自己爬起来。哥哥一大早就到镇上抓药了。出发的时候,浮桥还没有搭起来,几个搭桥的人将他举过头顶送到了对岸。过了米河,一路上似乎再也没有阻隔。如果不像上次那样,不计后果地用妈妈的药费买票进镇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他也应该回来了。

大路上看不到人影。炽热的阳光晒得水面都快要冒烟了。田野里被暴雨肆虐过的水稻东倒西歪。因为没有了桥,我们不用上学,天空变得比平常更加辽阔。我独自守在断桥的对面,站在旧磨坊的屋檐下遥望。

搭桥的人没有声息,估计他们已经睡着。我饥肠辘辘,与妈妈的病情相比,现在我更担心哥哥。

从大路的尽头来了一个骑车的人。顺着弯曲的黄土路慌慌张张地来到了河对面。他是邻村的人。他对我说,阙越已经回到鸽子铺。那就只有二三里路了。

“你见到我哥吗?”我问。

他说,你哥是谁?

我说,他光着上身,瘦瘦的,手里拎着一服药,走路一拐一瘸的。

他说,我只看见阙越——阙越回来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我在等我哥。

那人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不回避,悻悻地说,沾上了晦气你妈会骂死你!

我想骂我哥。他应该趁着大路还干净,快点回家,阙越经过的路就有了晦气……

那人朝着山坡上搭桥的人喊:“你们不要睡了,在一个快死的人面前睡觉,你们会比他死得更早!”

山坡上的人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骂人。

“他人回到哪里了?”他们问。

那人说,到鸽子铺了。

山坡上的人有些慌乱,但不屑跟骑车的人说话。骑车的人过不了河,推着车顺着河岸往北,在杂草荆棘中仓皇疾走。

阙越是我们村出去的读书人,其实也没读过多少书,认得的字也未必比我爸多,只是声音好听,会念稿子,有一天莫名其妙就成了镇文化站干部,不久成了县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每天傍晚,村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他在广播喇叭里说话,好像是,他是一个很要紧的人物,向全世界的人讲话。妈妈对我说,我一生下来就能听到阙越的声音了,比听到我爸的声音还早。那声音好像是从好远的地方传来的,代表着权力和威严。虽然对他的声音耳熟能详,但我只见过他一次。很久以前,他回过村里一次。村里的人说,阙越只回过两次米庄。第一次回来,跟阙元的妈妈结婚,第二年有了阙元。第二次回来,我和阙元都已经八岁了。他回来那天,是一辆草绿色吉普车送他回来的。村里听说他要回来,学校停课让学生平整了道路,清理掉了村口乱七八糟的垃圾,挂上了红色的横幅,有人敲锣打鼓,有人指挥我们喊热烈欢迎。一张嘴,黄色的尘土便乘虚闯入我们的喉咙。那辆吉普车,方方正正,摇摇晃晃,从大路的尽头回来,一直很争气,转了十几个弯,扬起的漫天黄土,遮蔽了太阳,遮蔽了村庄,然而,在过石拱桥的时候,突然熄火了,像一个人突然断了气。吉普车就抛锚在桥的拱顶上,把整座桥都满满地霸占了,无法通过的蚂蚁堵塞成长长的队伍,比道路还长。

阙越从吉普车上缓缓地伸出一只黑色的皮鞋,过了好一会,才伸出乌黑的头。整个人出来时,把怯生生的阙元吓得往我身后退,拽着我的衣角躲在人群里。阙越人很高大,一身海军蓝中山装,双手反握在背后,肚皮微微鼓起。他向桥的两头扫了一眼。他的眼睛像麻雀的眼睛一样小,却很逼人。我看到了他冷若冰霜的脸,跟广播里的声音一样冷。一些远远围观的人觉得无趣,散漫地走开了。

阙元的妈妈叫淑媛,是远近公认的美人,年轻,身材高挑,皮肤白净,穿着整洁,五官匀称好看,做人做事低调,说话和风细雨,与人十分友善,虽然也干农活,但一点也不像农村的人,人们说她比县文工团的演员要好看得多。我觉得也是。我妈妈就没有那么漂亮,为此她伤透了心,因为爸爸经常拿淑媛跟她对比。

淑媛欣喜地迎上去。但阙越并没有正眼看她一眼,背着手,旁若无人地从她身边走过去。过了石拱桥,阙越从人群中发现了阙元,也只是向他点了点头,然后顺着弯曲的黄土路回家。阙元和他的妈妈远远跟在他的身后,自始至终不敢接近他。路上,阙越抬头看到了电线杆上挂着的喇叭筒,阴冷的脸上才露出灿烂的得意之色。

阙越回到了家里。一个庭院,四五间瓦房,是他祖上留下来的,听说他要回来了,淑媛提前请人修葺了一番,把猪栏鸡舍收拾干净,但依然显得年久失修。阙越环视一周,似乎很厌恶,好像是,这是别人的家,没有一处能安放他的双脚。淑媛让阙元给爸爸端椅子,阙元不敢,躲到了屋里。淑媛试图靠近阙越说说话,说说家里的情况,商量祖坟修整,此时传来吉普车引擎发动的声响。司机鼓捣一番后,吉普车重新点着了火。

“我得走了。”阙越对自己说,“台里……县里一分钟也离不开我。”

淑媛终于大胆地说,吃了饭再走吧,米都已经放到了锅里,鸡肉炖一会就好了。

“我能回来看一眼已经不错了。”阙越说,然后踢开院子栅栏虚掩的门,越过甘蔗地,沿着桑树茂盛的池塘边往前走,经过我家门口,觑了一眼我家脏乱的庭院,脸上马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转过老水井,就走到了大路上,往石拱桥方向走去。低着头,弯着腰,他的两只手,始终反握在背后,一跪下,那样子就跟行刑时的死囚差不多了。

在路上,有人迎面而来,躲不过去了,笑眯眯地问阙越:“阙主任又要走啦?”

阙越与那人拉开好几步,才回头用手指了指电线杆上的喇叭回答说,我不走你们能听到我的广播吗?

他说话的声音没有广播里的好听,苦涩、干枯、酸溜。

听说淑媛也到过县城的,但只去过一次,带着还在襁褓中的阙元,回来闭上门哭了一天,从此再也没有到过县城。淑媛对村里的人说,阙越在县城里很忙,她不忍心再去打扰他。

淑媛很爱丈夫。自家鸡生下的鸡蛋舍不得吃,连阙元也不让吃,攒够一竹篮了,就送到镇上去,交给镇广播站的老郭,托他到县城开会顺便给阙越捎去,阙越要补身子,身子不好,中气就不足,播音就没有劲头,就不能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特别是他的嗓子,需要鸡蛋润湿。有时候,淑媛给老郭送新攒的鸡蛋,发现前两次的鸡蛋还在柜台上搁着。老郭说,两三个月没有机会到县城开会了,要不,你亲自给老阙送去吧。淑媛说,我不能去打扰老阙的工作,还是等你有机会了再给他送去。老郭说,恐怕鸡蛋都坏了。淑媛说,坏了也要给他送去。

老郭是个老实人,他忍不住对淑媛说实话,你家老阙呀,也不吃鸡蛋,嫌腥味重,每次给他送鸡蛋,他都让我直接送给六楼的那个女人了——一个年纪轻轻便丧偶的湖北女人,说话娇滴滴的,对我都不正眼看一眼,还嫌我鸡蛋送得迟了,那样子,好像这些鸡蛋是她下的,现在由我奉还给她一样。

淑媛惆怅了一下,还是把鸡蛋留下来,说,继续给他送去吧,鸡蛋到了他手上才有用。

那时候,我们以为阙越每天广播前都吃了鸡蛋,因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股鸡蛋的芳香,惹得我们边听广播边流着口水。后来阙元忍不住道出了真相:“我爸根本就不吃鸡蛋!”我们顿时就觉得阙越的声音没了鸡蛋的气味。

“只有青菜的味道。”

“不是,是咸肉的味道。”

我们从阙越的声音里闻到了各种与菜肴有关的气味,但每一个人的判断都不尽相同,并为此喋喋不休地争吵。

阙元说:“你们不要吵了,那是狗屎的味道!”

阙元懂得生气了。因而,我们不再各抒己见,一致认同阙元的看法。

“不错,是狗屎的味道。”我们附和着说。

但阙元还是为每天听到阙越的声音而自豪。他说,哪怕我爸在我的两只耳朵里塞满了狗屎,我也喜欢。

平日里,我们看不出淑媛有什么忧伤。她乐善好施,不争强好胜,明明吃亏了也不计较,跟村里的人关系很好,人们都同情她,替她可惜,但谁也不愿意跟她提起阙越。不是前年就是去年年初,有人故意将村里的广播电线剪掉了,有一段时间听不到阙越的声音了。开始的时候,大家不太适应,后来慢慢习惯。淑媛也没有表露出异样,广播对她而言,似乎早已经无胜于有。但不久前镇广播站的老郭带人将广播电线重新接起来,还将旧的广播换成新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而高亢,好像给村里的每一个耳朵都安装了喇叭筒。只是,广播里再也听不到熟悉的阙越的声音,人们既惊讶又幸灾乐祸。

“阙元,广播里没有你爸爸的声音了,是不是你爸爸死了?”

阙元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不再在伙伴们面前提他的爸爸。但他断然否认他的爸爸已经死了。

“我爸昨晚还回来过,天没有亮又赶回县城去了。”阙元煞有介事地说。

我们将信将疑。然而,很快便有了消息。是今年年初,我们正在课堂上上课,校长突然闯进教室,把阙元拉到长满了苔藓的走廊上说,你爸快死了,你妈叫你跟她一起去县城,看看你爸。

我们都听到了。阙元既惶恐又兴奋,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低声对我说,我终于可以去一趟县城了。

阙元要随他的妈妈去县城照顾爸爸,向校长请了很长的假,长到他一回来就将是暑假了。他做好了在县城长时间停留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中午出发,傍晚便回来了。而且,他们并没有到达县城,而是刚到镇汽车站,老郭便将他们母子拦截住了。

“老阙老早就打电话叮嘱过我,不准你们去看他。”

淑媛说,人都快死了,我能不去看看吗?

老郭说,老阙是一个很严肃认真的人,一不高兴连广播电台都敢砸了。

淑媛说,那我怎么办?

老郭说,种好你的地,带好你的孩子,一切照平常办就好。

淑媛说,我去邮局给他打个电话吧。

老郭说,他在医院里,哪方便听电话——他要是愿意听你的电话,也同意你去看他了。

淑媛就在镇汽车站前门的老槐树下坐了一个下午,看着最后一趟去县城的班车离开后才回家。阙元无所事事地陪着妈妈坐了一个下午,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去一趟县城那么难。

阙元随他妈妈回到石拱桥时,再也不愿意回家,赖在桥墩上黯然神伤。淑媛回头催促了几次,他依然顽皮地抱着桥墩。淑媛快要生气的时候,他的泪水突然就哗啦啦直下。

“爸爸真的快死了,丢下我们不管了。”阙元说。

淑媛去掰开阙元的手。阙元死活不放。

“桥快要崩塌了……你放不放手?”淑媛说。

阙元相信淑媛的话,赶紧离开桥面,呜呜地哭着回家。

阙越快要死的消息从年初一直传到现在,却始终没有他的死讯,使得日子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校长似乎对遥远县城的蛛丝马迹了如指掌,隐约透露了阙越的病情,是肺癌。喜欢喋喋不休的语文老师对我们说,一个人说话说多了,肺部就受不了,就会得病,因此,当教师和播音员迟早要死于阙越这种病。阙元开始为自己的爸爸快死了而心灰意懒,坐在课堂上有时候无缘无故就哭出声来。开始老师还安慰他几句,后来就习以为常,视若无睹。那场洪水之前,终于传来了阙越的消息。

他要落叶归根,要死在自己的家乡,要把生命中最后一口气留在米庄。

消息一传来,村里早已经骂声一片,平时不回来,非要临死才想到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米庄。米庄也不缺他最后那一口气呀,他回来干什么?但他们心平气和之后觉得阙越这样做无可厚非,这里是他的家,落叶归根是他的权利,况且,一个人活着回来总比变成一只骨灰盒被带回来要好得多。

淑媛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半夜里还掌着灯张罗。阙越厌恶家禽的气味,她就把尚未出栏的猪卖掉了,把猪栏里里外外清洗了一个下午。鸡房被转移到离院落很远的旧瓦窑去了。阙元一棵一棵地拔掉了院子里所有的杂草,铲除无处不在的苔藓,将所有可能存在的鼠窝全部捣毁,把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扫掉,把蚁穴严实地封死。阙越睡过的房间被收拾得像宾馆一样整洁,床单和席子是新的,窗帘换成了淡红色,像新婚燕尔的洞房。碗筷也是新的。破旧的东西全被堆放到墙角烧掉了。淑媛很紧张,生怕百密一疏,她反复梳理,能想到的细节都已经做到了尽善尽美,就是恨不能将自己也变成新的。

然而,阙越回来的消息被反复传说了半个多月,仍然不见他的踪影,一个真实的消息快要成了谣言。有人说,阙越可能起死回生,病情好转了,就不需要回来了。也有人说,可能人已经死了,回来的只是骨灰。洪水暴发前的一天,村里突然接到镇上的通知,马上派四个壮男到县里迎接阙越回来。县里没有用吉普车送他,要米庄派四个壮男把他抬回来。米庄的男人刚要咆哮,镇政府的人用干脆利落的承诺迅速平息了他们的不满和疑虑。我爸爸第一个报名,丢下病中的妈妈带着三个比他更壮实的男人连夜走了。

爸爸走的这一夜,一场暴雨不期而至,铺天盖地地倾盆而下。第二天一早,洪水已经将河淹没,村口的稻田变成泽国。当洪水退去,石拱桥竟不见了踪影。

我远远地看见了我哥从路的尽头跑过来。我兴奋地喊,哥,快跑!

哥哥随着道路绕了几道弯,很快便跑到了河的对面。他站在石拱桥的残垣上,上气不接下气,对我说,阙越过了鸽子铺了,我看见了,爸爸抬着阙越,只顾看路,没有发现我。我跑到了他们的前头。

我问,哥,妈的药呢?

哥哥举起空荡荡的双手说,药没抓……药店缺少一味药,少了一味药整服药就没有用——就像这条河,少了一座桥就回不了家——不如不抓。

哥哥放下空荡荡的双手,胸脯上的骨头一条条地露出来,像竹排一样。

我说,那抓药的钱呢?

哥哥说,这事你甭管。

他肯定又拿抓药的钱去看电影了。上次因为他拿买药的钱看了一场电影,被爸打得皮开肉绽,差点儿没死过去。而他竟不思悔改!他还幻想着要当一个演员,让米庄所有的人在镇电影院的银幕上看到他的表演。

哥哥压低声音说,爸爸走这一趟县城,至少赚了半头猪的钱,够妈买半年的药了,比搭桥的活实惠得多。

看着湍急浑浊的河水,我一阵头晕目眩。哥哥怎么过河回家?

浮桥显得很不稳固,哥哥试图踏上去,但桥是动的,摇晃了一下,他赶紧把脚缩了回去。河水又深又急,除了借助浮桥,哥哥没有其他办法过河。

哥哥要重新试一次。但他的脚刚要踏到桥上去,修桥的人厉声喝止了他:“桥不是搭给你走的。”

“那你们搭的桥给谁走的?”我哥把脚缩回去,不满地嚷道。他赤裸的上半身被晒得黑不溜秋的。

搭桥的人不接他的话。

哥哥讥讽道,我知道,你们是搭给阙越走的——有什么样的屎就有什么样的狗。

搭桥的人早上帮过哥哥过河的,他不应该说这种忘恩负义的话。但搭桥的人没跟他计较,他们跳到河里,分散在浮桥的四周。河水淹到了他们的脖子,矮小的阙新闻被河水淹过嘴巴了,快淹到鼻孔了。哥哥弯腰挑逗他说,阙新闻,说说话给我看看,来,说两句,就两句。阙新闻紧闭着嘴,憋着气,瞪着眼,并不搭话,拼命地往上仰起了脸,仿佛要将自己的头暂时从身体分离出去,一只老鼠腐尸漂过,还在他嘴边打了一个转圈,他视而不见。

哥哥还想变个把式逗阙新闻说话,忽然传来沉重而仓皇的脚步声。尽管隔着一条河,我似乎仍然能感受得到大地的颤动。

我抬头,远远能看到四个人肩上抬着一副白色的担架,正往我们这里过来。悠长的大路空荡荡的,只有他们在疾走。我看不见担架上的人,只看得见一张白色的被单,白得刺眼。四个人走路很有节奏,似乎训练有素且毫不费力。

哥,你快点过河,否则爸会骂你的!我说,你必须赶在爸爸之前过河!

哥哥看了看浮桥,又看了看河里的人,他们毫无让他过桥的意思。白色的担架不断逼近。我紧张地示意哥哥快点放下面子恳求搭桥的人。

“我偏不走他们的桥。我就不相信天底下只有一座桥!”哥哥傲慢地说。

哥哥转身往南走。我低声喊道,哥,你往哪里去?

哥哥说,我去寻找第二座桥!世界上肯定还有另一座桥回家。

他一副毅然决然死不回头的样子,沿着河岸一直往南面走去。米河的南面是清湾镇、高州、鄱阳,一直往南,就是南海……

我的呼喊于事无补。哥哥很快淹没在狗尾巴草丛里。

担架终于出现在河的对岸。我躲藏在一堆草丛中,偷偷地看他们如何过河。我更想看看将死的阙越,看一个人将死的时候是怎样的衰败和悲凉。

我看到了爸爸。他在担架的后面。担架把他的一个肩头压得坠了下去,快要将他的一边肩膀卸掉。他显然已经不堪重负,至少是强弩之末了,瘦削的脸已经痛苦地扭曲,表情估计要比担架上的人还要难受。

“桥可以过了吗?”担架前头的人问。

河里的人手忙脚乱,正紧张地布置着,心里不够踏实,“你们放下来休息一会吧。”

“不能随便放下来。”担架前头的人低声说,“阙主任不让放下来,他害怕放下来就起不来了……”

担架上的阙越重重地呻吟了一声,算是肯定这是他的态度。

河里的人用肩头和双手扛着浮桥,慌乱一番后,为首的问他的伙计,准备好了?他们都说准备好了。阙新闻依然没有张嘴说话,他拼命地将脖子仰起,让鼻子保持离水面一寸之距。

“可以过桥了。”为首的说,“不过,要小心点。”

担架在阳光下异常耀眼。担架要过河了。

前面的两个人同时把脚踮起来,试探着踏到浮桥上去。桥晃了一下,他们赶紧把脚缩回去了,好像他们碰到的不是桥而是一堆火。

河水冲刷着四五个搭桥的人。他们下水的时候只穿着一条裤衩,湍急的河水要将他们身上的皮剥走。

“放心过吧。”水里的人说,“请阙……主任也放心。”

扛担架的人比谁都急着过桥。他们已经快扛不住了。

担架前头的两个人又反复试探了几次,依然不敢贸然踏上桥去。我爸爸终于忍无可忍,说,我们掉换过来,你们在后头。

担架前头的人转过去,我爸爸和阙丁财掉到了前头。爸爸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把右脚放到浮桥上。桥晃动着。爸爸本能地退了回来。

“怎么样?”阙丁财问。

爸爸说,没问题,比石拱桥还牢固。

爸爸再次将右脚踏上桥面,试探着用劲,“能过。”阙丁财犹豫着也将右脚往桥面探了一下,但像触电了似的,迅速退了回来。担架摇晃了一下,阙越发出一声惊叫。他的声音真的好听,连惊叫都比普通人好听。

“你害怕什么!桥除了摇晃外没有什么危险。”爸爸信心满满的,不知道他斥责的是阙丁财还是阙越。但他的双腿开始颤抖。

等一会。他们说。等稳妥一些再过去。但又等一会,桥还不见得越来越稳妥,相反,桥随着流水移动了一两步。

过桥吧。我们总不能这样站着。爸爸说,桥下面的人也快撑不住了。

爸爸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将右脚放到了桥上,过了一会,对阙丁财说,你也将你的脚放过来吧。

当阙丁财把右脚放到了桥面的时候,爸爸的左脚已经到了桥面。

他们上桥了。他们站在桥面上,桥开始更加剧烈地晃动。他们在桥面上犹豫,八条腿都在颤抖,哪怕有一条腿站不稳,整副担架就会掉到河里。因此,他们都在等待每一条腿都可靠了才敢迈出下一步。桥上的人不说话,桥下的人也不说话。只有流水的声音和流水冲刷桥的声音。我在草丛中替他们捏汗,全然没有觉察到淑媛和阙元早已经站在离我不远的桥头边上。当我看到他们时,担架已经到了桥中央。

河水似乎变得更湍急了,桥面上的草皮被不断地冲刷掉,随水而去。桥下的人咬紧牙关,死死地固定着浮桥,但流水还是将他们冲撞得踉踉跄跄。扛担架的人都听我爸爸的,他迈出一步,其他人随之迈出一步。他停下来,其他人也得一动不动。动的时候,他们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担架,仿佛只有抓住担架才不会掉到河里。不动的时候,他们屏气凝神,似乎在听水的声音。淑媛紧紧地抓住拳头,牙关紧闭,满脸汗水。阙元抓住妈妈的手,半个身子躲藏在她的身后。

突然,不知道谁惊叫了一声,整座浮桥猛烈地晃动着。桥面上的人跟着慌张,甚至开始左右摇摆了。那样子,快要落水了。淑媛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了,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响声。但她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上。阙元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别慌!”我爸爸大喊一声。

这一声竟然起到了稳定局势的作用。他们挺住了。桥恢复了安稳。

爸爸要豁出去了。他大声地说:“大家闭上眼睛!预备,跑过桥去!”

爸爸闭上眼睛。扛担架的人闭上了眼睛。桥下的人也闭上了眼睛。当我睁开眼睛时,桥上已经没有人,他们已经过了河,正往米庄方向疾走。淑媛和阙元跟在他们的身后,像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

我走到桥头,看河里那五个人以不同的方式爬上岸来。他们个个都已经精疲力竭,像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连骂娘的气力都凑不够了。阙新闻是最后一个挣扎着爬上来的,他的肚皮鼓得像一只球,兴许他喝了很多水。当他仰天躺在地上时,才发现自己的裤衩不见了,下半身也赤裸裸的,但他顾不上这些,只顾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转身往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

浮桥上的草皮早已经七零八落、千疮百孔,只剩下一副框架。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爸爸已经躺在床上鼾声如雷,他的枕边杂乱地放着十几张面额不等的钞票。妈妈在另一个房间,以为是哥哥回来了,叫了一声哥哥的名字。我说,哥哥还没有回来。

妈妈说,他爸都回来了,他死哪里去了?

我说,哥哥也应该快回来了。

妈妈喋喋不休,越说越生气。我听得心烦意乱,走到听不到妈妈唠叨的地方,替哥哥担心。我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第二座回家的桥。

爸爸一直睡到傍晚仍没有醒过来。我已经做好晚饭。令我心惊肉跳的是,竟然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很久没有听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了。

整个米庄似乎突然变得慌乱起来。鸡迟迟不愿意回舍,狗叫得更凶恶。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每天骂孩子骂得很恶毒的方柏芝突然变得温柔,叫孩子回家的声音像唱歌一样曼妙动听。

夜色弥漫之时爸爸终于起床了。他抓着一把钞票从房间里走出来,坐到饭桌前,端起饭碗胡吃了几口,突然抬头问,你哥呢?

我闪烁其词地说,哥今天早上去镇上买药,本来已经回来了的……他应该已经回来了。

我想,哥哥已经回来了,但只是他不敢回家而已,也许他躲藏在牛栏或柴房里再伺机出来。

爸爸想起了什么,猛然放下饭碗,说,妈妈的药呢?

爸爸马上就要暴跳如雷了。为了自保,我必须说出真相了,而此时妈妈为我解了困。

“今天我已经吃过他哥哥煎的药了。”妈妈在房间里说,“今天的药喝起来比前阵子的苦,配方改了一下,也就更苦了。”

爸爸的怒火慢慢蔫了下去,最后熄灭了。

“你放心,我狠狠赚了一笔钱,够治好你的病了。”爸爸对妈妈说。但我们都知道,妈妈的病是治不好了的。

“我哪能放心!”妈妈突然吼了一声,“阙越都快死了,我哪能放心!”

爸爸很不耐烦,你说什么呀?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想到哪里去了呀?

我也不明白妈妈想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五天,哥哥还没有回来。我找遍了他所有可能的藏身之处,仍一无所获。妈妈无法隐瞒,她也担心起来。我向父母坦白了一切。爸爸操起刀,去找那些搭桥的人。可是,搭桥的人没有做错什么,那座浮桥确实是政府出资请他们搭的。阙越过了河,浮桥当天就拆除了,因为它并不能保证过桥的人的安全,而一座新的石拱桥正在紧张搭建。爸爸也就不能向他们兴师问罪。

爸爸沿着河岸往南走。河的水位已经回落,河水慢慢恢复清澈。爸爸搜索了每一个可以藏匿尸体的角落。开始时,我跟随着他,但后来我被他轰了回来。他独自往清湾镇、高州、鄱阳走,随着弯曲的河床,一直往南,半个月后,他将会到达南海。

阙越回来后,为了让他安心养病,淑媛叫人把村里的广播喇叭掐了线,让世界安静一些。但阙越觉察到了,他让淑媛的耳朵贴到他的嘴巴,然后用恶毒的话咒骂淑媛,尽管他的声音微弱、断断续续,但她听明白了,要她马上恢复广播,他要听县广播电台的声音,实际上他要听到那个湖北女人的声音。淑媛说,那就让广播继续响吧。不仅如此,她还叫人把广播喇叭移到了她家,挂在房间窗外的屋檐下,让阙越听得清清楚楚。阙越听到那个湖北女人的声音时,双眼突然放出亮光,嚷着要马上回县城。但广播一停止播音,阙越的双眼慢慢就暗淡、紧闭了,乃至全身瘫软,然后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他的呻吟没有他广播的声音好听。”有人说。

听得出来,这是幸灾乐祸的话,虽然没有人附和,但心底里谁都认同。

阙越的呻吟声越来越弱,但有时候村里的人经常能听到他恶毒地咒骂淑媛。淑媛并不计较,整天都伴随着他,待在那间房子里,给他喂药、擦拭身子,抚摸他的肺,晚上就睡在他的身边。村里很久没有人见过她了。我每天等待着爸爸带着哥哥回来,人们每天都等待另一个消息:阙越死了没有。日子因而变得异常悠长、揪心并充满悬念。

每到傍晚,猫头鹰总要在村子对面的山林上叫。只有一只,但叫得烦人。有一天晚上,阙元悄悄地找到我。

“你敢不敢陪我一起去杀死那只鸟?”他说的是猫头鹰。

我正疑惑之际,阙元从身后取出一支枪。是阙新闻的猎枪。长长的枪管,简陋的枪柄,那扳机我扣过。

“我偷来的,杀了那只鸟我就还给他。”

阙元示意枪已经装上了火药、铁沙。我犹豫不决。

“猫头鹰想吃我爸的肉!”阙元说,“……也等着吃你妈妈的肉。”

因此,我们出发了。

我们悄悄地摸进山林朝着猫头鹰的声音靠近。可是,我们从没见过猫头鹰。越靠近,越紧张。阙元是一个胆怯的人,拿着枪却不敢走到前面。我手无寸铁,双腿不听使唤。黑暗里,我们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们推扯着,谁都希望对方走在前面。

“把枪给你。”阙元说。他把枪送到我的手里。我不敢要。我从没开过火。阙元也没开过。村里除了阙新闻,没有人会打枪。阙元趁他喝醉,把他的枪端了。枪杆子上还有酒味。

干掉猫头鹰。我想。但我把枪推回给阙元。猫头鹰要先吃的是他爸爸的肉,而不是我妈妈的。

我们抬头看到了猫头鹰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眼睛。它的瞳孔里,有我们俩人的身影,我在左边,阙元在右边。我不禁毛骨悚然。

阙元紧挨着我,我们互相挨着,汗流满面。阙元有意撤退了,但害怕惊动了猫头鹰引来杀身之祸,骑虎难下,我甚至闻到了阙元裤裆里散发出来的尿味。

“还是放一枪吧?”我轻声地说。

阙元把枪再次推给我。我刚要接枪,猫头鹰突然扑腾到了我们的头上方往另一棵树飞去,凄凉地叫了一声,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阙元扔掉枪,撒腿就跑。慌乱中,我捡起枪,跟着他逃之夭夭。

这一次,我依然没有看到猫头鹰的脸。

酒醒后阙新闻发现猎枪不见了,慌乱得像丢了魂魄,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寻找,除了阙越家,他搜寻了村里的八十七户,一无所获。阙新闻对我说,一定是你偷走了我的枪。我笑了笑说,昨晚我在家里寸步不离,不信你问我妈去。他到我妈妈的病榻前说,我的枪不见了,我怀疑是你儿子偷的……我妈妈突然拼足力气大声发泄道,你这条老光棍,我的一个儿子不见了,你又要来栽赃我的另一个儿子,你存心要我死在阙越前头!妈妈挣扎着要爬起来和阙新闻拼命,阙新闻夺路而逃。

我告诉阙新闻,我可以告诉你枪在谁的手上,但得有一个条件。

阙新闻等待我开出的条件。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才给心急如焚的阙新闻开出一条他无法拒绝的条件:等阙越死后,你娶淑媛。

在我眼里,阙新闻是一个好人,至少比我爸可靠得多。

阙新闻跑到阙元家门口外的甘蔗地里,却不敢贸然走进阙元家的庭院。阙元也不出门。阙新闻守在门外,从早晨到太阳落山一直不敢靠近。我不知道他究竟害怕什么。

傍晚,广播喇叭又准时响了。县广播电台开始广播。这是全村人听广播的时间,阙新闻也侧耳倾听。湖北女人甜美的声音塞满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阙越房间的窗户突然推开了,好让广播的声音顺畅、完整和原汁原味地传进房间里去。

除了阙越,米庄没有谁见过湖北女人。但并不妨碍他们对湖北女人的想象和描绘。有人说她长得像一只猫,也有人说她像一条蛇,有人说她长得像一只母猴,还有人说她长得像一头奶牛,唯独没有说她长得像一个女人。只有阙新闻力排众议地说过,湖北女人长得就像淑媛,美得像洪水,男人就是那石拱桥。阙新闻的比喻大而不当,激怒了我妈妈。那天,我妈妈说,阙新闻就是一坨屎,当初去县城接阙越,我爸爸不叫上他,就因为他是一坨屎!妈妈的话里有软刀子。阙新闻不堪其辱,跟我病榻上的妈妈争辩,说如果当时他不在水里为我爸他们死死稳住浮桥,阙越就过不了河,我爸他们就拿不到那堆钱——现在倒好,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说话不讲良心,你都能上广播了!”阙新闻冤屈地说,并一再要求我妈妈收回“一坨屎”的说法,但我妈妈断然拒绝,而且对湖北女人,她罕见地用尖刻的语词作了评价:就一个婊子!

这个评价让阙新闻左右为难,他不知道应不应该为湖北女人辩护,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圈套,想了想,对我妈妈说,你儿子跟我说了,等阙越死后,让我娶淑媛,你这个儿子比另一个懂事多了。

妈妈也想了想,终于同意收回刚才的话,说,既然如此,你不应该是一坨屎,那就不是。阙新闻满意了,再想说什么,我妈已经转过脸去,不再跟他说话,但他听到我妈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婊子!”广播里湖北女人的节目刚结束,便传来阙越一声恶骂,把阙新闻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到了甘蔗地上。一个将死的人声音竟然还能如此响亮!

“把广播关了!”阙越吼道。他不要听到别的人的广播。淑媛将广播的线扯断,广播就不响了。远处的广播声音传过来,阙越不耐烦:“你怎么不把它们也关掉?”

淑媛温顺地安慰阙越:“我叫阙元去关。”

淑媛在屋子里对外面喊:“阙元,你爸让你去把所有的广播都关了,你去了吗?”

阙元在窗口的屋檐下蹲着,没好气地回答说,知道了,我马上就去。但他一动不动。

我走到了阙新闻的身边。阙新闻示意我不要发出声响。我就坐在地上,跟随阙新闻的目光,盯着阙越房间的窗口。

“婊子!”阙越又骂道。淑媛以为他是骂湖北女人。

“我骂的是你!我就要死了,你还装模作样!”阙越用短促的声音诅咒淑媛,“你也不得好死!”

淑媛并不生气,耐心地劝慰着阙越。但阙越咒骂得越来越恶毒,连阙新闻都听不进去了。一个男人骂人怎么能骂得那么恶毒呢?

阙新闻有要进去质问阙越的冲动,但一想到不必跟一个将死的人计较,也就算了,要紧的是,得要回那支枪。

阙越咒骂的声音越来越严厉,越来越急促。这个人一辈子靠声音吃饭,直到将死了仍可以用声音杀人!

淑媛终于忍不住了,从房间里跑出来,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抱着头呜呜地哭。哭声很低,悲伤却排山倒海。

阙新闻看不下去,刚要离开,却看到了枪。他的枪,在阙元手里。

阙元端着枪从柴房里出来,沿着屋檐,转过屋角,气呼呼地走进阙越的房间。

阙新闻意识到了什么,连滚带爬地闯入院子。淑媛愕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一声巨大的枪响,把她震倒在地上。

我本来要跟随阙新闻去看究竟,但双腿软绵绵的,无论如何挣扎也直不起,一股浓郁的火药味扑面而来,把我呛着了。我狠狠地打完一个喷嚏,一切便安静下来,再也听不到阙越的咒骂。

没有阙越的声音,这个世界也许从此真的安静了。

淑媛离开米庄的前一天,我爸爸兴冲冲地从南面回来,眉飞色舞地向村里的人描述米河究竟有多长,一共要拐多少个弯、多少个滩,一共有多少座桥,其中有多少座石拱桥;我爸爸因看到了大海激动得如山洪暴发,在他的眼里,南海就好比雨后的苍天,宽阔得让人心慌。“米河即使到了南海,它还是米河。南海有千千万万条米河,横七竖八地流着……”爸爸描述了南行看到的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奇闻怪事,唯独没有提到哥哥。

爸爸回到米庄的第二天傍晚,从高州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骑着单车,骑得很快,从我家院落外经过时,他招呼了一声我爸。我爸没听清楚,又不认识他,也就没回应。但我爸惊讶地发现,这个男人的声音怎么那么难听呀,阴沉、浑浊,口齿不清,瓮声瓮气,像猫头鹰的喊叫。还没有等我爸反应过来,那男人带着淑媛和阙元从我家院落外经过,往村外走。淑媛向我爸笑了笑,像平常那样谦和、得体,甚至有点妩媚。我爸追上去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到阙新闻早已精神恍惚躲在路口的樟树后,一副惘然之相,我爸也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远远地对着那男人鄙夷地说了一句:

“长得像一辆吉普车,除了走路快还能有什么能耐!”

那男人孔武有力,蹬车蹬得很踏实、舒坦。阙元坐在那男人的单车前架上,目光呆滞,对我视而不见。淑媛坐在单车后架上,身子轻轻偎依在那男人的背上,双手搂着他的腰部,脸贴到了他的臀部。看样子,他不是阙元的舅舅,也不是其他什么亲戚。那男人来的时候不需要问路,走的时候不需要抬头看路,对米庄似乎很熟悉。村里有人突然想起来了,早几年前,那男人便来过米庄。那时候他还穿着笔挺的军装,像一个刚刚从前线凯旋的英雄战士,帽子上闪闪发光的徽章像灯泡把米庄都照亮了。那时候的广播里,经常军歌嘹亮,仿佛都是为他唱。

“婊子!”

那男人骑车过了石拱桥,转几个弯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我爸当着三五个极目远眺的人暗暗地骂道。他以为别人听不见,但几个女人听得一清二楚,都以为是骂她们了,转过身来质问我爸。众怒难犯,有口难辩,我爸慌里慌张地躲闪进了昏暗的屋子。

屋子里,妈妈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奄奄一息了,连白天黑夜都已经分不清楚,窗外的事情,早已漠不关心,也无暇顾及。对她而言,世界已经变得恬静、安详,了无牵挂。但外面的喧闹还是惊动了她。爸爸虚掩上门,点亮了灯。

“是你哥回来了吗?”迷糊的妈妈问道。

我站在爸爸的身后,故作欣喜地回答:“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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