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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上路

2015-11-14

延河(下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球球阿婆奶奶

陆 樱

独自上路

陆 樱

他来到这座小城已经有些时日了,他就这样一直走着。漫无目的。

现在,在他面前,有一条路(也只有一条路):向前,一直向前。他不知前面会有什么等待他。但他心里很清楚,已经无路可退:他不想,也不能再次回返。于是,他只能独自上路。

他叫陈浩,来到这座城市前他还不到12岁。当然,这不重要。他曾经是一名少先队员,擅长朗诵与讲故事,同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什么也不是。也就是说,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到这座异乡的小城干什么来了。或者说,在警察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盲流。盲流,理想的目的地,自然便是福利院或者收容站了。

当然,福利院或者收容站并不是一个少年的自然选择。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像一只蜗牛卸下了重重的壳。现在的他,前程依然茫然,但至少不再觉得压抑。一只小小鸟,即便没有几根骄傲的羽毛,但是一样要展翅飞翔。

走在陌生的城市,他开始想念家乡和亲人。此刻,要是奶奶在身边该多好,他想。事实上,他已经离奶奶越来越远了,奶奶只在记忆里呈现:暑假末的一天,他决定离开那个冷冰冰的家时,他撒谎了,奶奶却丝毫没有在意,只让他早些回家。他就这么走了。他不敢转身,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他怕奶奶看到。那样,他就走不了了。现在好了,毕竟他已经离开了。

走着走着,他又大了一岁。从夏天走到了冬天。冬天的景象总是萧条的,树叶开始争先恐后地逃离树干。它们要飞向哪里呢?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叶子。他终于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他的家。

冬天难捱。他停了下来,但他依然没有回头,他只是暂时停下。他停下来,脑壳子就一伸一伸极其恶毒地诅咒冬天。冬阳斜斜地落在肩膀上方,阳光轻轻、缓慢地抚摸他痛苦的头颅。他记起了昨夜做的一两个梦或者零星的呓语的片段。蓝色是忧郁吗?他想。冷,真冷,他咧嘴嘟哝着,感觉到冬日的太阳特别的小,泡子般小,且摸不着。他想发泄,却没有了迁怒的力气。于是他继续长吁短叹,低低呻吟:奶奶,奶奶!

在那个家里,除了奶奶,没有谁会在意他的存在。他的继母,他从来不觉得和记忆中的姆妈有什么相似之处。事实上,那些温暖的、慈爱的细节他很少感受过。相反,童话故事里的后妈形象倒是与她现在的继母如出一辙。他知道,在那个家里,他是一个多余的人。他像空气般存在,有时又像垃圾,随时会被丢弃。他们巴不得他离开。于是,他主动撤离了。远行,独自上路。

走吧,走吧,越远越好。离开了家,他便一直在路上。走累了,歇一会儿。现在,他在街心公园的石凳上坐着。在他面前,孩子们欢快的笑声此起彼伏。他们在滑梯边爬上爬下,也有的在荡秋千。他们的父母通常在一旁守护着。远远望去,竟没有一个孤独的身影。是啊,像他这样的孩子,出来玩反而会更加不开心。

在家的时候,他经常呆在那间狭小的卧室里。一张床,一个书桌,还有一扇窗,仅此而已。他爱看书,在书本里生活,才能忘记自己真实的存在。不读书的时候,他便盯着那扇窗看,他的视线越来越远,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常常把门反锁着,将一切唠叨、指责、抱怨隔离在外。就当没有他的存在吧,他这样安慰自己。走出卧室,便只有两种可能,上学,或是去奶奶那儿。

奶奶独居。除了这一间低矮的平房,和一只老黄狗,别无他物。奶奶和他一样,几乎被这个世界遗忘。而他,总是觉得,奶奶与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身旁传来孩子的哭声,妈妈赶紧把他抱起,不停地拍着他的背,又在其额头上亲吻了几下。孩子靠在母亲的肩头,停止了哭泣,也渐渐忘记了疼痛。

天色暗了下来,他依旧坐在石凳上。公园里恢复了夜的宁静。路上的灯渐次亮起,有人悠闲地溜着狗,经过他的身旁。那狗对着他摇尾乞怜,似乎在对他表示友好,他不自觉地做了个鬼脸。他想起了奶奶家的那条狗“球球”。放学后,他并不着急回家,先去奶奶那儿,总会与球球嬉戏一阵。归家时,球球会像调皮的小孩一样,不断地追随着他,流露出不舍的情绪。他也舍不得球球,便一把将它抱在怀里,还朝它做鬼脸。这会儿,他恍惚觉得那小狗很亲切,所以情不自禁地和它互动了起来。那狗被主人牵扯着往前走,还不时回头向他摇着尾巴。

有些饿了,在街角的咖啡厅前,他停了下来。一对母女正在品尝着热腾腾的牛排。他巴巴地观望一会儿,便又低下头去。在学校的时候,他就常常听同学提起“西餐”、“自助餐”之类的词,他也幻想过和父母一起去这样的地方。事实上,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印象,一次都没有。在家吃饭,他通常很知趣,盛了饭,夹了少许菜,就躲到房间去吃。吃完后,主动把碗洗干净,然后继续回到房间。

只有奶奶会想着给他做好吃的。奶奶通常会准备一两个菜,虽然简单,却非常可口,那是种温暖的惬意。不像在家里,总有难以言说的拘谨。筷子刚抬起来,转瞬就会不自在地轻轻落下。

初冬的天气,早晚温差大,他身上只穿了薄薄的秋衣,感觉冷。他用手在嘴边哈了口气,然后快速搓了几下。稍微暖和了些。他望着街灯,不禁有种迷离的感觉。他该吃点什么呢?路过的餐厅都只能遥遥相望。他只想找便宜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他最终选择在一家超市里买了瓶水,和一个面包。

依然在走。累了,就稍作休息。只有动态的世界才是安全的,一旦静下来,他会有一种失落感。环顾四周,那些匆匆来去的人群,没有人会在意到他的存在。而即便是天空中一片似曾相识的云,也在转瞬间飘走了。这始终不是属于他的世界。他只是走着走着,就来到这儿了。

走一步,算一步。他突然想起了奶奶常说的话。在他面前,总是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呈现。世上哪有绝路?她开始相信奶奶说的话。想着想着,本来有些泄气的他突然又增添了几分活力。他将右手握拳举在胸前,自己给自己鼓劲儿。

自己给自己鼓劲、加油,使他的身体像一列火车,上了轨道,便始终在路上狂奔,一路向前。当然,偶尔也会在某个站点停靠。社区公园、电影院、青少年俱乐部……不知怎么,那些近在迟尺的事物,似乎走近一步就能属于他,但是他却徘徊了。他只敢远观。那些东西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丢失了温暖的日子。

他仿佛又置身在那间狭窄的卧室,简陋的模样,像上了火车上的卧铺,而他的继母,全然一派女乘警嘴脸:警惕的眼神,四处搜巡,泼辣的话语,反反复复强调这不是一个天下无贼的世界。天下无贼既然只是虚拟的理想世界,那么,现实的景状便是天下人人皆贼。或者说,在女乘警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家贼。于是,他开始躲避、藏匿。逃离指责,逃离黑暗,逃离那个家。离开了家,他只能临时藏匿在奶奶那儿。他不敢在奶奶面前哭,他一哭,奶奶也哭。不过,即便他不哭,什么也不说,奶奶也背着他悄悄抹泪。奶奶安慰他的唯一方法就是给他做些好吃的,安慰了他的胃,然后再说些老生常谈的话。比如,苦尽甘来,以后我们会有福气的。听多了,他也知道,那不过是说说而已。现实是,离开了奶奶,他便要继续回到那个旮旯,重新隐匿。他甚至想,人为什么要有眼睛、耳朵、心灵,倘若看不见,听不见,不就没有烦恼了?或者,像隐形飞机一样,为什么不能做个隐形人呢?但他不能,因为他既不是飞机,甚至也不是个人,他只是一个女乘警时刻提防着的家贼,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走了,就连最疼他,他也最不舍的奶奶也留不住他。

现在他在这座相邻的陌生城市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他往马路对面的弄堂走去。脚下是青石板路,弄堂的墙壁在两侧高高耸立。刚才还置身在车水马龙的现代化都市,此刻,却像穿越般回到了久远的从前。弄堂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往前走,弄堂口有几个小女孩在跳橡皮筋。再往前,有人推着车子在卖冰糖葫芦。他只是经过,没有驻足。冬天的阳光从天空直直地照射下来,他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仿佛默片时代的主角,他已经沉默了很久。这会儿,他突然哼起了小曲。

出了弄堂向右拐,有一幢老式住宅楼。这栋二层建筑,看上去有些年份了。墙壁斑驳,一楼的铁门有几处生锈的痕迹。他好奇地张望。院子里除了几盆植物,什么也没有。宁静的午后,阳光淡淡地照进这个院落。在一盆铁树旁,一只小猫正在酣睡。他开始寻找屋子的主人,观望一阵后,什么也没有发现。那扇铁门虚掩着,一把锁松松垮垮地悬挂着。或许主人出门了。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充其量他只是觉得好奇。这栋房子散发的气息异常独特,仿佛一个故事,在平静的开端之后延续着跌宕起伏的情节。他这样想着,又看了看铁树下昏昏欲睡的猫咪,脚步继续向前。他的脚步开始走得很快,又在突然间慢了下来,最后再次停下。他转身,兀然发现一位老人雕塑般站立在屋子的西窗前。老人有些驼背,脸上布满皱纹,目光茫然,整个身子斜斜地倚向窗户。这样的景状,他立时想起了一句成语:望穿秋水,或者望眼欲穿。老人一定有心事,他的心不自觉地轻轻悸动。她一定已经站立窗前许久了。这样的姿势一直保持着,像是专注地做着某件事,又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她在张望什么?她在等待谁?

这样的景状,她再度就想起了奶奶。在奶奶的心里,他是唯一的牵挂。他吃什么,穿什么,有没有在家里受欺负……奶奶用唠叨、甚至有些结巴的言语一一过问。看到孙子低落的情绪,过早成熟的压抑,她只会表现出无济于事的担忧和难过。此外,她和她可怜的孙子一样手足无措。

奶奶不识字,也不会使用电话。他已经许久没有跟奶奶说话了。他想她了。他离开了这么久,奶奶会不会找他?也许会。但奶奶找不到他的。这么多年,奶奶没有离开过村子一步。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也不想知道。她最多是在村子附近找找,或是在路口张望。

——望穿秋水一般。

奶奶的眼神一定也像这位老人。此刻,老人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整个房子,仿佛只有一只酣睡的猫,几盆植物。所有的东西都在营造同一种气氛,死一般的静寂。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发现了他的存在。陌生的眼神,此时此刻,瞬间的对视,仿佛在相互倾诉。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意识到该挪动脚步,离开这儿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挪步,他不想惊动祈盼中的老人。

离开,继续往前。远离寂静,也远离喧嚣。这会儿,他在街角的报刊亭边坐下。有年轻的女子匆匆而来,让报刊亭的老板帮着充话费。接着又匆匆离去。

他心不在焉地走到报刊亭边。老板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正在直播的足球比赛,一边看了看他。买份报纸。什么报纸?……这份……他随手选了其中一份。于是读报,他将报纸摊开、抚平。报纸上的新闻,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颜色鲜艳的枸杞被硫酸泡过;一男子泡蛇酒遭毒蛇狠咬……他看得入迷,好像夏夜里奶奶摇着扇子给他讲故事。那样的画面通常发生在暑假里。傍晚,吃完晚饭,他们就在树下纳凉。数星星,与小狗“球球”嬉戏。奶奶摇着一把用棉布缝了边的蒲扇给他讲从前的事。那些夜晚是愉悦而享受的,是他脑海里最值得怀念的。他在回忆中品尝到了甜蜜的滋味,但即便如此,那些日子,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就像这皱巴巴的报纸,再难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无论怎么努力,那些褶皱都无法消失,不如,拿它来折飞机吧。那是他无聊时最常做的事。他喜欢看着飞机从低处慢慢往上升,然后缓缓地落下。那过程轻盈、飘逸,可以带上梦想,也可以远离烦恼。

边对边,角对角,他开始专心折纸飞机。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无意中瞥见报纸一角的一则寻人启事:吾儿陈浩,祖母病危,速回!唰地一下,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奶奶,奶奶,我马上回来陪你。他心里一个劲地哭诉。

此刻,起风了。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的头晕晕的,与奶奶在一起的温馨画面相继闪过。那过程就像树叶,瞬间从碧绿变成枯萎,直至簌簌掉落。

他对着折好的纸飞机哈了口气。飞机迎风而起,朝远处飞去,越飞越高。

像是梦。如此清晰却无法触摸。这会儿,他浑身无力,视线也模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快些!快些回到奶奶身边。然而,他的脚步又变得沉重。鞋底仿佛与地面粘在一起。身体在走,灵魂却被牵绊住了。

他突然记起了那栋老式住宅楼里的阿婆,他猜想那位老人一定还伫立在窗前。老人究竟在等待什么?他想起那忧郁的眼睛,想起了他们对视的瞬间,于是他萌生了一个念头:回家之前,回到那栋老式住宅楼,再次看望一下那位在窗口翘首期盼的老人。

现在,他又来到了那幢临街的旧式公寓,看见了阿婆。他看见她坐在一张小凳上,穿的正是和奶奶相仿的一件蓝殷殷的青布中式夹袄。他注意到她脸上呈现出的慈善的和蔼,他发现她两只手不停地在胸前折来叠去。他不清楚阿婆在干什么。他终于又看见一张白色的纸片在阿婆手里不停地翻飞。接着就看见一只活生生的纸鸢出现在阿婆手上了。折鸢子呀!他差不多是轻声叫了起来,于是便看见阿婆颤颤巍巍地站起,倚着门框。阿婆手里的纸鸢在空中时而上时而下,时而俯冲,时而盘旋。他看见纸鸢在做一连串的起起伏伏,升降飞行的动作。太棒了!他忍不住激动地大叫了一声,眼泪哗啦啦地四处飞溅。

任凭泪水尽情流淌。一会儿,他重又恢复了平静,模糊的眼睛也再次变得清晰。此时,他再看阿婆时便看见阿婆已经换个人一样木然地重又坐在了小凳上,颓然的样子。

纸鸢落在了地上。他急了。他想喊阿婆,于是又看见那种哀怨的期待。

他着急了。他不再观望。他三步并两步心急火燎地往公寓楼上走去,他上楼,他上去了。阿婆如禅入定。现在,他牵了阿婆一只手,要让阿婆高兴。他想,我自己也要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发现自己已经再度泪流满面。于是,他淌着泪,牵了阿婆的手,轻轻、轻轻地说:奶奶,我回来了!

◎陆樱,出生于80后,曾在《雨花》等刊发表小说,出版散文集《蓝色的记忆》。

责任编辑:王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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