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二篇
2015-11-13陈建军
陈建军
丰子恺在民国时期出版的散文集主要有《缘缘堂随笔》(开明书店1931年1月初版,收文二十篇)、《中学生小品》(中学生书局1932年10月初版,收文八篇)、《随笔二十篇》(天马书店1934年8月初版,收文二十篇)、《车厢社会》(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7月初版,收文三十篇)、《缘缘堂再笔》(开明书店1937年1月初版,收文二十篇)、《漫文漫画》(大路书店1938年7月初版,收文三十五篇)、《子恺近作散文集》(普益图书馆1941年10月初版,收文十七篇)和《率真集》(万叶书店1946年10月初版,收文二十五篇,其中有九篇选自《随笔二十篇》)等八种。另有数种或据已出版的文集选编而成,如《丰子恺创作选》(仿古书店1936年10月初版)、《子恺随笔》(三通书局1940年11月初版)、《丰子恺杰作选》(新象书店1947年4月初版)等;或系将已出版的文集删订并改易书名而成,如《子恺小品集》(开华书局1933年9月初版)、《甘美的回味》(开华书局1940年12月初版),其祖本均为《中学生小品》。
新中国时期,丰子恺曾自编散文集三种,即《缘缘堂随笔》、《缘缘堂新笔》和《缘缘堂续笔》。后两种未出版,公开出版的仅有《缘缘堂随笔》。这本散文集尽管书名与民国版完全相同,但不是重印,而是新编。
1952年至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分期分批推出中国现代作家选集四十五种。《缘缘堂随笔》与《阳翰笙剧作选》、《散文选集》(何其芳)、《戴望舒诗选》、《蕙的风》(汪静之)、《应修人、潘漠华选集》、《沈从文小说选集》、《废名小说选》、《王统照短篇小说选集》等八种同属于1957年的一批,是当年11月份正式出版的。
1957年初,丰子恺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约稿函后,用了约一个月的时间就编成《缘缘堂随笔》,并于2月6日写了一篇不到三百字的《编后记》:
1957年岁首,人民文学出版社来信,要我把解放前所作的散文选成一个集子,交他们出版。我表示同意。我在抗战前所刊行的散文集,有《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开明版)、《车厢社会》(良友版)、《率真集》(万叶版)等。抗战中在大后方及胜利后在杭州又陆续写了不少随笔,但都没有结集出版。现在这集子里所收的,就是从上述的抗战前的四册及抗战后所作的留稿中选出来的。自1925年起至1948年止,依照年代先后排列共得五十九篇,每篇末尾都注明年代。这些都是我的旧作,结集付刊,乃雪泥鸿爪之意耳。
子恺记于日月楼。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作家特别是像废名、沈从文、丰子恺等这样的非左翼作家能有资格出版旧作,应该说是一件备感幸运和无上光荣的事情。许多当时还活着的作家在序言或后记中,怀着一种赎罪心理,表达了对新社会的感激之情和努力改造思想的强烈愿望,同时对自己过去的创作几乎作了全盘否定。丰子恺显得比较平静,他的“编后记”并未涉及自我评价问题,只是对如何选编其解放前所作的散文作了简要交代。
新编《缘缘堂随笔》共收散文五十九篇,具体如下:
1.《渐》、《东京某晚的事》、《自然》、《从孩子得到的启示》、《华瞻的日记》、《阿难》、《闲居》、《大账簿》、《忆儿时》、《儿女》、《颜面》、《立达五周年纪念感想》十二篇选自《缘缘堂随笔》。
2.《儿戏》、《作父亲》、《两个“?”》、《新年的快乐》、《蝌蚪》、《春》、《旧地重游》、《吃瓜子》八篇选自《随笔二十篇》。
3.《蜜蜂》、《放生》、《杨柳》、《鼓乐》、《三娘娘》、《野外理发处》、《肉腿》、《送考》、《学画回忆》、《谈自己的画》、《作客者言》、《半篇莫干山游记》十二篇选自《车厢社会》。
4.《山中避雨》、《记音乐研究会中所见之一》、《记音乐研究会中所见之二》、《手指》四篇选自《缘缘堂再笔》。
5.《辞缘缘堂》、《怀李叔同先生》、《悼夏丏尊先生》、《读〈读缘缘堂随笔〉》(〔附录〕《读〈缘缘堂随笔〉》)、《“艺术的逃难”》、《白鹅》、《我的漫画》七篇选自《率真集》。
6.《蟹》、《宜山遇炸记》、《沙坪的美酒》、《谢谢重庆》、《防空洞中所闻》、《蜀道奇遇记》、《重庆觅屋记》、《胜利还乡记》、《最可怜的孩子》、《桂林的山》、《宴会》、《白象》、《贪污的猫》、《口中剿匪记》、《义齿》、《海上奇遇记》十六篇均属于已发表但未结集出版的散什。
由上可知,丰子恺“编后记”中有几个说法欠准确。他用作选编的底本不是“四册”,而是五种,漏掉了《随笔二十篇》。《率真集》不是抗战前的集子,而是抗战后出版的。他说“自1925年起,至1948年止,依照年代先后排列”,但收入新编《缘缘堂随笔》中最早的作品并非作于1925年,而是1927年。同时,集中诸篇文末所署写作时间大多有误,与原刊本或初版本所署写作时间有一定出入。因此,整个集子的编次实际上也并未严格“依照年代先后排列”。
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统一规定,按照新的文学标准和语言规范(包括标点符号用法),丰子恺对选入新编《缘缘堂随笔》的作品都进行了修改。有的作品更换了题名,如《立达五周年纪念感想》原为《立达五周纪念感想》,《怀李叔同先生》原为《为青年说弘一法师》,《悼夏丏尊先生》原为《悼丏师》,《白鹅》原为《沙坪的白鹅》,《重庆觅屋记》原为《陪都觅屋记》,《胜利还乡记》原为《还乡记》,《最可怜的孩子》原为《新年忆旧年》,《宴会》原为《宴会之苦》,《我的漫画》原为《漫画创作二十年》。至于文本上的改动,则或删或增,或略或详,或少或多,程度不一。总体来看,丰子恺对其旧作的修改,基本上属于语言层面上的润饰和调整,并没有“伤筋动骨”,改变原来的主题、叙事和结构。
丰子恺新编《缘缘堂随笔》对原文究竟作了哪些改动,一般读者或许受资料限制,对其具体情形不甚了解。因此,海豚出版社文学馆总监眉睫君希望我重编1957年版《缘缘堂随笔》,为一般读者提供一个对照本。
这本《缘缘堂随笔》是对丰子恺新编《缘缘堂随笔》的新编,所遵循的编辑原则主要有四:一是选目不变,但采用的则是未经修改的题名和文本。二是选自已出成集本者,以初版为底本;未结集出版者,以原刊文为底本。三是为便于对照,篇目编次与1957年版保持一致。四是删掉丰子恺所作“编后记”。
《掸尘录——现代文坛史料考释》后记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对中国现代文学新史料的发掘与整理产生了浓厚兴趣。日积月累,集腋成裘。到目前为止,我所搜集的新史料,特别是闻一多、朱自清、周作人、郁达夫、朱光潜、废名、沈从文、俞平伯、钱锺书、丰子恺、李健吾、陈西滢、凌叔华、袁昌英、穆时英、方令孺、沈启无等作家的集外佚作,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了。
经常有人问我:包括作家集外佚作在内的新史料,你是怎么发掘出来的?
发掘新史料不外乎两种情形:
一是可遇——无意的发现。某些史料事先并不清楚它们究竟藏在何处,是邂逅所得。我在湖北省浠水县博物馆偶然发现梁启超致熊曾绶佚简一通,即属于这种情形。
二是可求——有意的发掘。绝大多数时候,通过查阅图书目录、期刊目录、报纸目录等工具书(包括纸质版和电子版),可以得知某一史料的详细出处。按出处“索骥”,一般不难找到史料。我翻阅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3月版《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录(6)》第三卷下册,发现《中华学生界》1915年8月25日第一卷第八期目录里有一篇《读书经验谭》,署“浙江第一师范学校预科生丰子顗”。丰子顗即丰子恺。根据《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录》著录的信息,我很快就找到了丰子恺的这篇佚文。但有的时候仅知道一点大概的线索或范围,这就需要下苦工夫去寻求了。2014年,我在上海小报《星光》周报1946年9月15日新十号上看到一则消息,题为《警局拒绝?张爱玲维护版权》,文中提到“检奸风气”过后,张爱玲“先在《诚报》上写了几篇短稿子”。我把这一重要信息提供给北京的眉睫、赵国忠二君,他俩花了两天时间,在国家图书馆查看《诚报》缩微制品,结果真的在1946年8月25日第二版发现了一篇署名“张爱玲”的短文《寄读者》。
我所搜集的新史料,一部分是亲自翻检出来的,一部分是委托朋友代为找到的,但更多的则是通过高校“文献传递”服务系统,从国内外收藏机构获取的。利用“文献传递”这个平台来搜寻新史料,不仅省时、省力,而且还很省钱。
也有人问我:发掘新史料有什么意义?
我想,发掘新史料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的意义:
其一,为作家全集(包括带有全集性质的“集”、“文集”、“文存”等)拾遗补缺。迄今为止,坊间印行的《徐志摩全集》有传记版、商务版、广西版、天津版和浙江版等五种(不包括重印本和那些名不副实的“伪”全集)。其中,浙江版,即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2月版,虽号称是“目前国内外出版的收录徐志摩相关作品最全的版本”,“有来自徐志摩亲友的第一手资料,未曾正式出版的日记全本,徐志摩鲜为人知的与妻子、友人往来的信件,更有编者花费二十多年苦心收集、整理、考证得来的徐志摩作品”(当当网“编辑推荐”语),但仍然存在失收现象。就我所知,至少遗漏了八十三篇作品(包括诗歌、散文、日记、书信等)。若再出《徐志摩全集》,这些作品是应该一并收录的。
其二,为学术研究提供资料。已知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张爱玲在上海《力报》、《海报》、《小报》、《光化日报》、《小日报》等五种小报上发表过作品。《寄读者》的被发现,使得刊载张爱玲作品的小报又增加了一种。2014年暑期,我发现张爱玲的中篇小说《郁金香》曾在1948年11月3日复刊的小报《海光》上连载过,这就意味着,刊载张爱玲作品的小报起码有七种。看来,张爱玲与小报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值得认真梳理和深入研究。
其三,为还原历史事实提供证据。新发现的史料可以起到证实或证伪的作用,可以解决某些长期以来悬而未决的问题,可以修正某些流行的说法,甚至可以推翻某些现成的结论。如,关于象征派诗人、翻译家石民的生卒年,向来说法不一。或说是生于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或说是生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或说是卒于1940年,或说是卒于1941年。石民病逝后,葬在其家乡湖南新邵县。1991年7月,石民之子石型从美国归来,给他的父亲换上了一块刻有“诗人石民之墓”的墓碑。墓碑上写明石民生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卒于1941年,这应该是关于石民生卒年最权威的记载,值得采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鲁迅全集》第十七卷“人物注释”部分对石民有简要介绍,但未注明其生卒年。编者如果知道有这块墓碑的话,就不会留下缺憾了。
其四,为重新书写文学史提供参考。结撰文学史离不开史德、史识、史才,更离不开史料。“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新史料可以改写某一作家的个人创作史,可以改变或重构整个文学史的生态格局。1926年7月,时为海门启秀中学学生的卞之琳就在《学生文艺丛刊》第三卷第五集上发表《小诗四首》。已有的文学史叙及卞之琳诗歌创作生涯,几乎都是从三十年代算起。新发现的这四首小诗,则把其诗歌创作生涯至少提前了四年。再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文学史著大多有意无意地遮蔽了抗战时期的沦陷区文学。沦陷区文学是整个抗战时期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值得深入探讨的一个“有意味”的领域,缺少了沦陷区文学,抗战时期的文学乃至中国现代文学就不可能是完整的。张泉的《抗战时期的华北文学》(贵州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对华北沦陷区的文学历史作了全面考察,发掘出大量被文学史所忽视、所忽略的作家及其作品,不仅填补了一项研究空白,而且扩大了抗战时期的文学版图,对于重新书写中国现代文学史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近些年来,我根据手头上所掌握的新史料写了不少研究文章。我写这类文章,始终奉行三项基本原则:一是用史料说话,把每条史料的来龙去脉尽可能地交代清楚;二是多叙史事,不轻易发议论、下断语;三是对史料的考辨或阐释,力求言必有征。
在一些友人的建议下,我从旧作中挑选出三十三篇,并按文中所涉及的主要作家的姓氏拼音编次,汇成一集,题为《掸尘录——现代文坛史料考释》。
书名是山西太原的韩石山先生帮我敲定的,这本小书能有机会出版,也是他一手为我操办的。
2007年11月,我因无意中发现徐志摩致刘海粟手札,遂主动和石山先生联系上的。此后,每有新发现总于第一时间向他报告,他也会及时回复,在分享我的“发现的喜悦”的同时,还希望我把它们一一披露出来。《徐志摩在〈天籁〉上的三篇佚文》、《〈政治学报〉中的徐志摩佚文》、《徐志摩书信尚需重新整理》、《陆小曼的一次义演和一篇自述》等几篇关于徐志摩、陆小曼的文章,就是在石山先生的鼓动和鼓励下完成的。
2012年3月,石山先生来信说,北岳文艺出版社拟出一套由谢泳先生主持、策划的“现代文学论丛”,想把我的这本书拉进去,并问我愿不愿意,我当然是非常愿意的。这套丛书原计划在6月份推出,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期出版。书没有按期付梓,对我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可以从容地打磨、修改文稿。因此,收入本书中的文章,基本上都不是原初的那副模样。有的在报刊上发表时没有“附”或“附记”或“补记”,这些文字也是后来增添的。正是考虑到这方面的因素,所以书末特附录《本书文章刊发情况一览》,以备读者查考。
我和石山先生至今未曾谋面,也没有通过一次电话,但从其数十封来信中,足以感受到他的热情、智慧、宽厚、豁达。倘若没有他的无私帮助和鼎力支持,这本小书是不大可能在北岳文艺出版社印行的。
我与石山先生可以说是素昧平生,但对本书序文的作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陈子善先生却是相当熟悉的。早在十年前,我就和子善先生有过书信往来。2009年9月,在北京大学举行的“现代作家全集(文集)整理、编纂学术研讨会”上始得识荆。2012年底,我受北京海豚出版社约请,负责主编《丰子恺全集》文学卷,子善先生被聘为整部全集的首席顾问。启动仪式在沪上举行,其间我应邀参观过他的“梅川书舍”。后来,我们一起在杭州开过五、六次编辑工作会。子善先生虽年近七旬,但身板硬朗,活力四射。他博闻强识,又很善谈,聊起书籍版本、作家轶事和文坛掌故,像打开了海量的史料库一样,都是如数家珍,张口就来。子善先生身健笔健,既述且作,仅有的几次会面,我就收到他所赠赐的《梅川书舍札记》、《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和创作考释》、《不日记》等好几种新著签名本。除写书外,子善先生还编书编刊。本书所收《识〈光华文人志〉》、《读〈新月〉,为〈闻一多全集·美术卷补遗〉书后》、《朱自清佚文小辑附识》诸篇,就是在他主事的《现代中文学刊》上发表的。
子善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建设方面作出了巨大贡献,每一位受惠于他的读者和学者都应该向他致敬、致谢。我之所以对史料发掘、整理与研究产生浓厚兴趣并为此付出了些许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是与子善先生的影响分不开的。因此,当某君叫我请人为本书写一篇序文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子善先生。不过,需要声明的是,我请子善先生作序,丝毫没有“拉大旗作虎皮”的意思。
一个以学术为志业的晚生,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能够遇到像石山先生、子善先生这样的博雅多识、学殖深厚的前辈,既是一种缘分,更是一种福分。
最后,感谢责任编辑韩玉峰兄。玉峰兄审校书稿认真仔细,救正了不少讹误之处。为最大限度地降低“差错率”,他将引文或“附”文中民国时期习惯用字酌予改为合乎现行规范的用字,并一一加注说明。因此,这本书能经玉峰兄之手编辑出版,对我来说,实在是相当省事而又十分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