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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复活

2015-11-13王冰

美文 2015年19期
关键词:用字复活散文

王冰

南宋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曾谈到“杜诗高古莫及”,言“世徒见子美诗多粗俗,不知粗俗语在诗句中最难”,“自曹、刘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近世苏、黄亦喜用俗字,然时用之亦颇安排勉强,不能入子美胸襟流出液也”。读完,就想起一个常常思考的问题,在散文写作中,除了写作者视野的广度、精神的厚度,感情的浓度等等因素之外,一个优秀作家和一个拙劣作家的区别何在?是什么成为先于这些因素的决定一段文字是否成为文学作品,尤其是优秀文学作品的因素呢?

对此,我的结论是语言。因为既然文学是以语言为载体的,那么对文学作品进行考量的首要因素肯定是语言。语言的好与坏,是一段文字是否成为文学的基准线。语言作为文学创作的首要因素,是要具有文学领域的合法性的,即要让语言文字从工具性中升华出来,从而获得语言的诗性,才能成为文学语言。也可以说,文学本身对于语言有自己一种理想状态的要求,即使很难达到也是如此。因此,越是靠近这种理想之线的文字,越会成为文学语言。但可惜的是,在当下的散文写作中,很多写作者对于语言近乎到了漠视的程度,把本来还算生动的词语使唤得像个瘪三,散文作品也越来越像传记、像论文、像思想册、像考古书、像景区说明书,独独不像文学了。记得博尔赫斯说过:“所有语言都是宇宙的地图。我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切,因为从这张地图中,我们看到了天地万物的秘密。如果一个作家的语言没有地图的作用,那这个作家就是名存实亡的。”但如今的散文创作者对此已经是漠然置之了,于是语言已经成为当下散文写作的又一难题了。因此,让干瘪干枯的词语复活起来,焕发更多的光彩,并由此一点点扩大语言的边界,精神的边界,已经成为对一个写作者的基本素养的最低要求。

对于词语的运用,包括对于语言形式的布置,在俄国形式主义那里阐释得很多。形式主义的代表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语言是文学的水平线、基准线,并把能成为文学的语言和不能成为文学的语言做了自己的分析。他认为日常生活语言是外指性的,即指向语言符号以外的现实世界,必须符合现实生活的事理逻辑,经得起客观生活的检验;而文学话语则是内指性的,是指向文本中的艺术世界,有时它不必严格遵守现实生活的事理逻辑,只要符合艺术氛围中的情感逻辑就行了。日常生活中的普通语言侧重于指称功能,意义往往单一,它主要由语言符号的字面意义所确定和传达的;文学语言侧重于表现功能,意义复杂多向,必须结合特定的语境才能把握,这点对我们的散文创作是有很大的启示作用的。

我们进窥古文“义法”的奥妙也是如此,古人为文讲究“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清代刘大櫆《论文偶记》),讲的前提还是语言问题。语言是作家的独门密器,练好了,确实是一门绝技,能够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更为准确精细地加以表达。当我们从这个角度看中国现代文学之初的时候,就会很清晰地知道,五四文学的首义之功除了思想,更在文字,因为文字的运营系统和法则变了,思想不变都难。因此,散文写作的难度,首先应该来自一个作者对词语的运用方式和把握方式。

当然,五四以来的很多作家确实是炼句的高手,文章整体水平高,但细看的话,很多文章在用字上确实是不太讲究的,是不太着意于用字用词的,所以有些散文乍看上去还不错,但是要从其中找出几处妙处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原因应该很多,有一条似乎是,从现代文学的开启之初,文学在讲求文学性的同时,就开始讲求时效性了,很多文章都忙着去启蒙人民的心智了,就没有时间去仔细打磨了,而且既然是启蒙,在文字的表述上就要贴着大众的水平走,文字太讲究了,文章就会变得酸腐,不受人欢迎,启蒙就会遇到障碍,所以他们最终的粗疏倒是可以理解。即使是“言志”类的散文,也具有这样的特点。如此,革命的粗犷代替了字词的华美,“我手写我口”的现代文学革命口号,就是基于这一要求提出和进行实践的。记得五四之后不久,胡适就曾提出:“要读书不须口译,演说不须笔译;要施诸讲坛舞台而皆可,诵之村妪妇孺皆可懂。”1922年1月,《文学旬刊》组织过一个专门的栏目,就叫“民众文学的讨论”;创造社在提出革命文学时也说,“我们要使我们的媒质接近农工大众的用语,我们要以农工大众为我们的对象”。这些当然不是不好,其中的意义不用言说,它对于启发人的心智,完成五四以来中国精英知识分子的启蒙诉求是有巨大的贡献的,但是,单就文学创作而言,似乎就必然有些缺陷了。当然也不是没有做得好的,比如俞平伯的好些,他的《湖楼小撷》可以算作一例,其文曰:“这是我们初入居湖楼后的第一个春晨。昨儿乍来,便整整下了半宵潺湲的雨。今儿醒后,从疏疏朗朗的白罗帐里,窥见山上绛桃花的繁蕊,斗然的明艳欲流。因她尽迷离于醒睡之间,我只得独自的抽身而起。”还有他的《雪晚归船》也不错,文字是,“毕竟那晚的归舟是难忘的。因天雨雪,丢却悠然的双桨,讨了一只大船。大家伙儿上船之后,它便扭扭搭搭晃荡起来。雪早已不下,尖风却澌澌的,人躲在舱里。天又黑得真快,灰白的雪容,一转眼铁灰色了,雪后的湖浪沉沉,拍船头间歇地汩然而响。旗下营的遥灯渐映眼朦胧黄了。那时中舱的板桌上初点起一支短短的白烛来。烛焰打着颤,以船儿的欹倾,更摇摇无所主,似微薄而将向尽了。我们都拥着一大堆的寒色,悄悄地趁残烛而觅归。那时似乎没有说什么话,即有三两句零星的话,谁还记得清呢。大家这般草草的回去了。”但是,很多散文家已经不往这个路数上行走了。那时的很多散文家,常常是往思想家和革命家的路子上走了,但是,思想家、革命家似乎也不是那样容易当成,最后都只好搀和着往政治化上走了。当然,这点也是容易理解的,因为五四作家,他们都自觉地承担了二十世纪初中国的社会意识危机与民众思想危机的重压,始终是以民族和民众为本位来进行文学创作的。可以说,五四以来的作家始终有一个梦想,就是通过文学创作中大众化的实现,来实现中华民族对于政治性和现代性的诉求。因此,从这一点上看,即使那些作品的文字有些差强人意,但放在当时的环境中是有其很大的合理性的,也有巨大的历史贡献,也是让人敬佩的。不过,以上这些拿到今天,不免让人觉得流弊甚多,因为已经没有了当时的那种社会背景。因此在写作散文时,在用字上多讲究些,似乎成为了当下散文创作的一种合理化的要求,与之相关的,词语的运用和选择也越来越成为一个作家创作时必须考虑的前提之一。

一般地,谈到文学,我们都会谈起“文学性”,但对于“文学性”的阐释就五花八门了,几乎没有达成一个共识。我想,既然文学是以文字、词语为载体,那么“文学性”首先应该就是“文字性”或者“词语性”,这点与我们中华文化的写作传统中是一脉相承的。比如唐代王昌龄在《诗格》中谈到诗有五用例:一曰用字,二曰用形,三曰用气,四曰用势,五曰用神。并将用字放在了第一位,认为用事不如用字,并举例说,古诗“秋草萋已绿”,郭景纯诗“潜波涣鳞起”,其中的“萋”“涣”二字,堪为“用字”的典范,就是很好的说明。

我们知道,在古代,除了史书中的史笔森严外,文学部分的那些篇章在用字用词上是很讲究的,用的功夫也多。宋代的王正德《余师录》卷三就记述道:“欧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袁牧在《随园诗话》(卷三)中也引用了唐子西的一段话:“诗初成时,未见可改处,姑置之,明日取读,则瑕疵百出,乃反复改正之。隔数日取阅,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如此下工夫的作家,现在几乎没有了,作品中尽是粗鄙的文字就不难想象了,因此我们对文字的运用还是要重视一些,让词语复活起来。

词语复活,就要求作家有将平常的字用活的本事。宋人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四中有一节为“以鄙俗语入诗中用”,讲到唐人有以俗字入诗中用者,举到了杜子美的诗“遮莫邻鸡下五更”,杜荀鹤的诗“子细寻思底模样”,王建的诗“杨柳宫前忽地春”,白乐天的诗“池水暖温暾”,等等;而黄彻在《巩溪诗话》“善用俗字”章也说:“数物以‘个,谓食为‘吃,甚近鄙俗,独杜子美善用之。云‘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桐添个个,‘临岐意颇切,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梅熟许同朱老吃,盖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带之也。”这些句子都是些将俗字用活了,将寻常的字用妙了的的例子,我们不妨借鉴一下。

记得严羽《沧浪诗话》中说,“下字贵响,造语贵圆”,但是,现在的散文创作,几乎连被古人批驳的尖新之词几乎都看不到了,都是一些日常的庸常用法,傻愣愣的,没有一点意思,连直白都不是了,因为直白也是一种风格,例如李白的《赠汪伦》:李白乘船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再如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又如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摘,此物最相思,等等,便是这样的例子。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如今的散文家还有这样的意识和创作吗,估计应该没有了吧。因为这些诗句所谓的直白,是指直抒胸臆,不事雕饰,但绝对不是粗直,如今散文创作中,似乎是只剩下那种干巴巴的、标语口号式的做派了。因此,我们在散文写作中,要复活平常文字的灵性,至少在形式上要使其变得繁复和细密,虽然刘勰认为“膏腴害骨”(《诠赋》,运用文辞要精当简要,“毋繁采”,但是,文章中没有繁富艳丽的辞采,很容易使作品没有了味道,最终会影响到文章的风骨。记得有人在谈到散文的创作时,认为,散文的构架要疏散空灵,不能筑造得太密太实。其实好散文恰恰相反,也就是说,密实的文章才能强劲有力,许多作家的创作无疑印证了这一点。在散文创作中,粗疏的文字往往容易把文字中本就应该有的东西给弄丢了。苏轼在《答谢民师推官书》曾说:“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其实词达还不够,要学会让平常的词语重新复活它的诗意为好。

我们知道,17世纪哲学发生了“认识论转向”,19世纪末20世纪初发生了“语言论转向”,尤其是俄国形式主义重要的理论之一——陌生化,改变人与语言的日常关系,这都是人类认识世界把握世界的重要转变,它试图找到确切的语言来叙述世界。可以说,语言给了我们一个通向客体的入口,而诗性语言也打开了文学的一个入口,可以说,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文学语言的边界就是文学的边界。《左传·襄公二十年》记载,“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而无文,行而不远。”因此,散文创作中,文学性的基本指向还是一个用字问题,词语复活问题。词语复活了,文字就复活了,文章就复活了,性情就复活了,散文就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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