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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华宫之路

2015-11-13阿莹

美文 2015年19期
关键词:高僧玄奘唐太宗

阿莹

我是小时候从《西游记》的神话里知道玄奘这个名字的。那时只知道他一念咒语就能把孙悟空拿捏住,知道妖怪想吃他的肉长生不老。长大后磕磕绊绊地读了大雁塔的碑碣,才知道史上还真有个西天取经的高僧,不但率领马队从印度驮回几十箧佛经,还将梵文翻译成了老百姓能懂的汉语。近来丝绸之路热络起来,使得玄奘愈发地引人关注了,那最后的归寂玉华宫便不断地勾起我拜谒的念头。

但我没想到那佛风绵厚的玉华宫会深隐在桥山老林里,曲折颠簸的路途很快便失去了闲逸,似乎成了玄奘法师艰难行程的诠释。终于驶上一个高巅,我回望泛着枯黄的山峦,似能依稀分辨出密林丛中的小路,似有古衫负笈人在影影绰绰地迈步。是的,那年玄奘孤身从玉门关“偷渡”出境的时候,只是个年仅二十八岁的年轻僧人,是凭着超人的意志踏上茫茫旅程的。听说宋人创作的那幅《负笈图》是玄奘留存于世的唯一形象,而今藏在日本哪个博物馆里被奉为至宝。的确,以前我以为玄奘所以要历千难去“西天”取经,是东土大唐佛经稀缺,后来才知晓当时的佛教势力已经蔚为可观,西域人鸠摩罗什译著的三藏经卷已遍布寺庙塔垣,而且高僧辈出,各领风韵,全社会弥漫着礼佛氛围。唐代诗人杜牧就曾发感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陪同的玉华人坦言告诉我,玄奘当时认为眼前释盛,已然丢掉了佛陀本真的教旨,是为佛界之乱象矣。所以他期望通过取经弘法能“重树”佛教“正统”,至今想想大法师当年的抉择依然钦佩不已。

似乎轮下的道路平坦起来,两边的树木旌旗般向后快速倒去,刚刚的摇摆似乎在衬托现在的舒适。我想,玄奘的壮举相当成功,待他从印度归来的时候,正逢中国历史上辉煌的贞观盛世,大唐皇帝唐太宗知悉他历经十七年磨难,从西域取回佛典和舍利不由地大为感动,派出丞相与大臣出城远迎为唐争光的一代高僧,还举行了声震朝野的欢迎仪式。尽管此时玄奘的袈裟还沾着异域风霜,但他内心志得神定,依旧延续着印度曲女法会上的儒雅。可谓:华盖当蔽日,信众四海来。万人空巷跪,玄奘携经归。那惜才如命的唐太宗见到玄奘如获至宝,随即遣人将长安城内的慈恩寺改造成皇家译场,这个浩大的寺院占地五百余亩,大概是今日大雁塔的七倍了,且不知那时城里的地价与城外是否可以等而论之。

后来,玄奘在慈恩寺度过了十二个春秋,那应该是玄奘一生中最为惬意的时光。白天他手持特别“通行证”,可以随意进出长安城里那片万众仰慕的宫苑,可以与圣皇纵论西域风情轶事,也可以对朝纲政要发表见解;晚上才召集弟子们围坐在译场,一句一句地解疑艰涩深奥的经文。而唐太宗对玄奘恭敬如国师,不仅应玄奘请求为译著亲撰了《大唐三藏圣教序》,还敕命官银刊印发往皇家寺庙。后来,还几劝玄奘还俗入朝为官,但玄奘面对这般盛情诱惑,表现了一代高僧的清高傲骨,坦言今生要把梵经译完,以匡正风靡社会的种种“歪理学说”,玄奘的德行感动了万千信众,以致满朝官吏和黎民以能眼见这样一位圣贤而感到三生有幸。由此可见,唐太宗对他的器重已到了令人嫉妒的程度。

但是,当我们慢慢驶近玉华宫高阔的门阙,心情还是不由地沉重起来。现今的门阙修得斜山挑檐华彩绚烂,似乎想唤起人们对当年皇家避暑胜地的辉煌记忆。然而,玄奘当年一定是乘着御车慢腾腾走进这道门阙的,当时的心情也一定郁闷难耐。这位庄严博学的大德,在唐太宗给他营造的曼妙般的氛围里,可能编织过一个藏于心底的天大秘密,就是通过佛养滋润将唐太宗渡为中国的阿育王,至少可以通过皇权来推动弘法崇佛,否则他何必天天不厌其烦地伴驾左右呢?然而,玄奘法师毕竟是一位出家僧人,他显然高估了自己与皇室的关系,竟然试图改变佛教的社会地位。文献记载他曾几次向唐高宗表奏,把佛教奉于道教和儒教之上,僧侣免受刑律的管辖。可想执着坚韧的玄奘,之前也一定给更欣赏他的唐太宗有过类似流露。谁都知晓李唐王朝一直将道教祖师李耳奉为祖先,这些懵懂的提议显然使圣皇感到了难堪。但唐太宗毕竟是个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他后来下旨让玄奘将《道德经》译成梵文,就是对大法师一个委婉的提醒。

忽然山路颠簸起来,一个凹坑使得车子弹起来,身子东倒西歪,头也碰到了顶棚,却又不好抱怨道路的坎坷。估计玄奘接旨后没有警惕,依然固执己见,时不时还会露出不屑。那唐太宗心里一定恼怒了得,却又不好无端发作。终于,他遇到了狠狠敲打大法师的机会了,玄奘的得意门生辩机竟然收藏了公主一只宝枕,被人举报发现了。传说这位高徒一表人才,那部不朽的《大唐西域记》,就是由玄奘口述,由辩机整理成书的,至今这部巨著的署名还是他们两个。玄奘当然知道此乃佛门大忌,而这可是难得的弟子啊,若能潜心修炼必成高僧的,他当时可能想恳求皇上刀下留人,但唐太宗却没有丝毫犹豫,敕命腰斩辩机于午门,声声哀号,越墙破垣。尽管这桩情案本与玄奘无关,但公开施刑透露了对大法师的轻蔑,其中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也一定让玄奘久久难以释怀,只能悄悄把爱徒骨灰放在译场金台,示意弟子在天之灵依旧伴随着弘法伟业。

后来的新皇唐高宗似乎更对玄奘戒备有加,有位朝臣大概摸到皇脉,竟然一口气向法师提出佛学四十疑,想不到皇上竟然下令设坛论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尽管最后的结局似乎玄奘占了上风,但对一代高僧尊严的挑战是复杂无比的,可谓虽胜犹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出家为僧的玄奘当然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于是再次恳请唐高宗恩准到河南少林寺修行,那里毕竟远离皇室,也与家乡亲人近了许多,但是高宗只允诺他往玉华宫译经,还在表奏上御题了“切复陈情”,四个冰冷的小字浓缩了皇室对他的全部感情。后来,已经六十多岁的大法师只好对外界宣称,为避烦扰去深山老林弘法译经去了,而内心的纠结应该是他挥之不去的郁闷啊!

沿着曲折的石阶走进一处林深草密的山坳,眼前豁然出现一面泛着褐红的崖壁,一条掏凿的石廊起伏着伸向山峦深处。玉华人指出这就是当年玄奘的译场肃成院,那地上还依旧痕修了三圈基柱,揭示大殿的规模和形制,但我看那些石柱围成的面积绝不算宽敞,唯有峭壁上深深浅浅的凹槽与之遥遥相应,似在顽强地发散着大唐王朝曾经的巍峨。那后面的过洞曲径通幽,还沿壁拥挤着一个一个的龛窟,里面的佛像已了无踪影,只在龛外隐约可见护法神的轮廓。玉华人信誓旦旦告诉我,玄奘当时每天斋后会沿石廊散步,侧身可观大千天象,回眸可见佛窟的肃穆。而我想那时玄奘追随者众多,也许这里是僧众们打坐修炼的地方。

出得洞口有一条漏水石槽,上面还煞有介事地覆有一块钢化玻璃,以示玄奘当年就是在这儿小腿摔伤,久卧不起驾鹤西去的。众人听罢围在一圈不禁唏嘘起来,想那时玄奘骨伤在床,精力不济,法相日衰,知道自己将不久于凡尘,不由地抚摸着未译的经卷,不禁感慨岁月的沧桑和蹉跎,少年志向,至今未了,心里涌满了深深的悔意,千不该万不该,历经千难万险回到长安,却把黄金时间耗在与皇室的纠缠上了,以致多少岁月白白流逝了,尽管皇恩浩荡尽享荣华,但从那烂陀寺带回的佛典还有些没有打开。

当想释怀:前朝多少事,回首错错错!

当然玉华宫这最后四年,凝心聚力,废寝忘食,翻译的经典超过了长安十五年的总和,但距离法师的志向仍然还有遗憾,那可是他在佛主塔前许下的宏愿啊!玄奘仰望大殿里释迦牟尼法像,不由地喟然长叹,喃喃念诵弥勒佛经,声若呜咽,气如游丝,慢慢地闭上了疲惫的眼睛。而当那唐高宗知悉病情,急遣御医快马赶到玉华宫,大法师已经圆寂升天多时了。

离那肃成院遗址不远是玄奘法师纪念馆,青砖红梁,古典优雅,然而顺着玉华人的讲解我惊诧地看到,橱窗里竟然绘有一张玄奘创立的佛门“法相宗传承表”。我定定地凝视良久,不禁悲从中来,想不到大法师圆寂之后,众弟子竟然一个个都默默散去了;想不到玄奘的衣钵只在我国传承三代就了无踪影了。仔细询问才明白,那玄奘一生专注于佛学的印度化,被他奉为要旨的“五姓论”,就是要将修行慧果与种姓挂钩,末等人即使毕生苦修也难抵佛界,这就与执意吸纳儒道文化,宣扬人人可以修身成佛的其他佛宗产生了对峙,广大信众也就当然对其敬而远之了。由此看来那句著名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绝不会出自法相宗的;由此看来佛论也是要不断吸纳创新,才能接上地气流行开的。

又有山风忽然刮过,更掺着丝丝凉意,我仰望层层叠叠的枯棕山林,看着那崖畔上一排排白花花的冰挂,胸中忽然升腾起无限感慨,感觉崎岖的山路一直伸向低垂的云头,真像有披着袈裟的僧人,在缓缓走进西天的妙境,也把国人的气魄和智慧永远镌刻在西行途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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