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勺中的军旅人生
2015-11-11李燕燕
李燕燕
重庆,七月的天气,热辣的阳光和着空气中弥漫的潮湿,我穿过操场那片炙热的亮白,有些艰难地走下眼前的一级级楼梯。还未走拢,食堂里空调的凉气就已扑面而来。及待撩开门前的塑料垂帘,抬眼却看见老邓已经站在我跟前了。
我认得老邓,是在援利医疗队的那一大沓照片中。虽然,之前我知道这个食堂的管理员就是老邓,却终没见过一面。照片中的他,或在灶台边挥汗如雨,或带着浅浅的胡茬微笑,混在一群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中间。在北京学习时,听说老邓获得了“全国先进工作者”,我亦以采访之故,与老邓通了四十分钟的话,他那口夹杂着冲冲的湖北乡音的普通话,让我印象深刻。
“谢谢李干事在北京对我的关心哈!”老邓一边笑着招呼我,一边打量着我戴的姓名牌。
眼前这个身高不到一米七,体格壮实有些微微发胖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简洁的军人作训服。其实,我对他的“关心”,也仅仅是继医疗队王云贵队长之后,又在电话里提示他应该如何使用卡片式的“傻瓜”照相机,偷偷地在人民大会堂为自个儿留下光辉的一瞬。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关心”,源自我发现他不但没有使用微信,传资料还委托别人发电子邮件,甚至手机短信也发得很不流利——这有些像我老爸,上年纪后老比这个时代慢一拍。
老邓反应挺快,在我还没想出如何应对这感谢之辞时,第二句话又跟了上来:“都12点了,还没吃饭吧?”我摸了摸肚子,下意识地点点头。“等着!”老邓把我带到一个空桌子旁,自己像风一样奔向后厨。十分钟后,老邓把一盘热气腾腾的尖椒炒鸡丁盖饭端到我跟前,自己在对面坐下:“吃吧,边吃边聊。我待会再吃。”
我一向觉得,一个人盯着另一个人吃饭的场景,是十分尴尬的,但老邓就那么诚意地笑着,让一切变得自然而然。
“李干事,你在基础部干过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跟基础部原来的郭政委可是同年兵呀,他文化比我好,就考上军校了,我呢,确实没什么文化底子,就这么当着炊事兵,当到了底。”
老邓大名邓道陆,曾经是咱们第三军医大学的“志愿兵”,现在他是学校管食堂的一名职工。老邓出生在1962年,在农村,吃不饱饭、饿死人在那个年月是常事,吃糠咽饭吃到捂着脖子、眼泪直流,也是永远能被记起的场景。当兵不但光荣,而且能穿军装、吃饱饭,是多少农村小伙的梦想。当年,穿着草鞋的老邓,还真的幸运地当上了兵,而且是“油水满满”的炊事兵,被分到学校,围着灶台一干就是八年。
“油水满满”是我给用上的词汇,老邓可是马上反驳了:“油水满满?姑娘,那个年代的炊事兵可不只做饭,要种菜、喂猪、搞生产,不简单的哟!”
是不简单,文化基础薄弱的老邓,灶台功夫可是练了出来,红案白案大锅菜,样样都拿手。可惜,当兵的第八年,老邓按政策只得脱下军装。学校留住了他,让他成为一名职工。没了军装,老邓有些遗憾,可转念一想:自己还在军队里,今后稳稳当当地拿着一份工资,干到60岁退休,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本来嘛,当兵的身份,已深入到骨髓——对当过兵的人来说,在最好的年华穿上军装,即使只有短短几年,那军装也就永远穿在了心上。
心上穿着军装的老邓从没掉过队。在保障汶川抗震救灾医疗队的路上,“司务长”老邓带着一行6个人,从都江堰出发,几口行军大锅,各种食物物资,交通中断,肩挑背扛,每人负重40多斤,沿着碎石不时掉落的河边步行,从中午1点到下午5点,终于到达映秀。见老邓背着大锅来了,医疗队领导上去就问:“老邓,今晚能有热饭供应吗?”“没问题!”老邓回答得很坚决。坚决的老邓在废墟中找来砖头、石块垒灶,生火做了两大锅热饭。当饥肠辘辘的医疗队员和灾区群众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时,大家都说这比世上任何美味佳肴都珍贵。在灾区的45天里,邓道陆率领的6人保障小组,没有让一位医护人员、一个危重病人受到饥饿的威胁。
两年后,老邓又坐在卡车的货舱里,去玉树了,任务还是保障抗震救灾。黑乎乎的货舱,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从西宁上了青藏线,卡车一点点靠近昆仑山口“两江源”,眼睛看不见外面那海拔接近5000米的苍茫高原,老邓却用身体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苍茫高原——他喘不过气,喝不进水,拼命呕吐,吃不下东西,是该死的“高原反应”。可这次,司务长、炊事员都是老邓,因为这次“做饭的”只有他一个。既来之则安之——缺氧,动一动就喘不过气,那动作幅度就小点,干活就慢点,每天照样干十几个小时。唯有每天中午1点上下准时到来的沙尘暴,能让老邓安静的回到帐篷来。这时,老邓会盯着外面那些拍着翅膀、做超低空飞行的又胖又大的乌鸦,它们咋就那么快活呢?可能你一心愿意做什么事,愿意怎么去生活,再恶劣的环境也像吃糖一样吧!帐篷里,大家带着口罩不能讲话,静静地坐一个小时左右,等沙尘暴散了,老邓又回到他的岗位。
“最近的这次,我带了13个兵。”老邓得意地冲我打着手势。食堂的一位大姐走过来,打断了老邓:
“老大,你好歹管管嘛,不要让这些年轻娃儿随随便便就打那么多菜,你看嘛,吃又吃不完,都剩得桌子上,好可惜哦!”
“晓得嘞,我到时候儿过来亲自看到起。年轻娃儿,不说不晓得生活的艰难,说哈他们都懂了的。”
抄着一口湖北味重庆话的老邓回过头,满脸是笑,哎呀,那些年轻人,我看到他们硬是把他们当自己孩子,这不,他们和我孩子差不多大!
半年多前,老邓带着13个跟他孩子差不多大的战士来到埃博拉疫情横行的西非,战斗在中国首批援利(利比里亚)医疗队后厨。
“那时候,全队一天就得消耗100斤米、50斤面粉,每人一天半斤肉、一斤半蔬菜、两瓶矿泉水,这些,全部得从国内采购齐了。你算算,得多少东西?”老邓说。医疗队在利比里亚的后勤补给问题很关键,“柴米油盐”直接关系到医疗队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他可半点都不敢马虎。
在利比里亚,不到2天的时间内,老邓和小伙子们安装调试搬运完成近10吨、上千台件后勤物资及装具,它们初到时,就东一坨西一块地散落在医疗队宿营的那片场地上。最重的2台灶,一台好几百斤,没有任何搬运工具,老邓和小伙子们用手、用肩膀从几百米的地方抬到食堂。来到利比里亚的第四天,队员们早上的餐桌上,开始有包子有馒头有稀饭。食品物资极其短缺,老邓这个“老兵”,带领着一群“90后”,保证了160多名医疗队员的健康饮食,同时还主动承担了为埃博拉病患送饭送水任务。在他的“亲身示范”下,这13个以前几乎从来不会“炒菜做饭”的年轻小伙子,成了白天做饭、出车,晚上站岗,甚至为队员理发的“后勤多面手”。
这不,当地时间晚上8点刚过,忙碌了一天的医疗队员们已经吃过晚饭,炊事班却还没下班。“明天可以做个水煮肉片”、“炒土豆的时候放点醋吧”……老邓正与炊事班的战士们,热烈讨论菜品还可以做出什么新花样,哪些菜做得还不够好,该如何改进。由于当地食材有限,最常见的就是土豆、白菜、洋葱,肉类只有腊肉、猪肉罐头等,炊事班只能换着花样做。医疗队员大部分都是重庆人,喜欢吃辣,炊事班硬是从重庆“扛”了100斤干辣椒来,到了以后自制油辣子,让队员们解馋。
老邓喜欢穿队员们的那种白色纯棉的汗衫,与其他人不同,他把这汗衫反着穿,花花绿绿的商标就直接飘在了外面。一次,医疗队后勤部部长王举实在忍不住,就直接跟他说:“老邓呀,虽然这个汗衫不是军装,但还是注意下‘军容风纪,至少分个正反面吧!”老邓这才告诉他,炊事班每天顶着30多度的高温,在简易板房里整日跟火打交道,每做一顿饭汗水就像淋浴一样,不到两天全身就长满痱子,特别是颈子那里的商标总是把皮磨破,疼呀,所以就反着穿。听罢,王举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不过,王举还没回过神,老邓已经迅速脱下湿漉漉的汗衫,操起灶上的剪刀,咔嚓一下剪去了那片商标,然后翻转过来,端端正正地穿在身上,拉了拉衣角——哎,这样不就行了,瞧我这脑子真不管用!
“所以呀,不管穿没穿军装,我都始终按‘一个兵的标准要求自己,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支队伍。”老邓骄傲地挺起胸膛。
责任编辑/廖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