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是英雄
2015-11-11杨牧原
杨牧原
【编者的话】《我爷爷是英雄》以采访健在的抗战老人“我爷爷”葛秀廷为切口,以一个少年的抗战经历为主线,原生态地还原战争状态下中国乡村现状和农民的命运沉浮,最真实地表述底层抗战的历史真相。作品用写实的笔法,活生生的人物,不加修饰的故事,把读者带入70年前的那个宏大的场景,让读者在轻松的阅读中看到了“我爷爷”那一代人的英雄色彩。这是一部在抗日“雷剧”、“雷书”喧嚣的背景下,原汁原味地讲述抗战故事,还原历史本真面目的优秀文学读本。
上部 鬼子闯进我的家
腊月乡战
1938年的初夏,我爷爷葛秀廷(时年13岁)穿着一灰一红的破鞋,告别诸满镇,向东流庄走来。那个他向往了许久的山东费县城就横在两地中间。
我爷爷说费县城很大,可是偌大的费县城,我爷爷在日本鬼子投降以前一直没进去过。离城墙最近的那次,他看到城头上挂着一个人头,那个人头是被刀砍下来的,就矮矮地挂在城头上,似乎哪个高个子一跳就能抓着那颗人头。我爷爷和所有看热闹的人一样挤着往里看,又和所有看热闹的人一样,在有人读完了城墙上的告示之后就匆匆地溜走了。于是,我爷爷当年眼里很大很大的县城只是看到轮廓罢了。按照现在我开车从城东跑到城西用不了十分钟的时间来看,那时候,我爷爷即便穿着那双破鞋从东走到西,也用不了两袋烟的功夫吧。
但是,当时我爷爷是不会考虑这些事儿的,费县城究竟有多大他一点也不感兴趣。我爷爷之所以蹲在城边,是因为这片地瓜地里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刚刚挖出来的地瓜毫无章法地堆在地边上,不管它有没有章法,对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的我爷爷来说都是难得的美食。
拥有城外这片地的人家肯定是一个大户,周边很少有人敢动他家的地瓜,有能耐动的人又往往不屑一顾。有些刚挖出来的地瓜被我爷爷拔断了,露出乳白色的瓜瓤,白色的汁液还在往外渗。于是,地瓜甘甜的味道在整个城外的空气里放肆地飘来飘去,恨不得都能翻越城墙飘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这些可爱的甜味是能够缓解我爷爷饥饿的肠胃的。我爷爷闭着眼睛,闻着这些甜味,忍不住摸了一个,在破衣服上蹭了两下,一口就咬去了大半,我爷爷满足地嚼着甜味十足的地瓜,一脸的幸福相。
嚼了半天的地瓜,我爷爷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开始站起来。他要去城南边的东流庄。
大概是诸满街上魏老六家的骆驼死后第三天,我爷爷和货郎王忠坐在小北庄村头说话。我爷爷吃了王忠的一把红糖片,就欠了他的一个人情,他给王忠端了半瓢子井水。货郎王忠说,东流庄的吴老爷给长工和短工吃的都一样,吃得都挺好,在他家里,老爷和长工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经常有肉吃,时不时地还有油面馍馍吃。王忠还说,也就我们这里还能吃得上油面馍馍了,再往北一点连窝窝头都吃不上了。倒不是地里不长庄稼了,而是粮食让扎着裤腿、扛着长枪的日本兵给抢走了。说不定过一段时间日本人也要到我们这里抢粮食了,日本人从东北一直往咱这里走,还有的日本人从东边的大海上坐船进来,来了也得往咱们这边走……王忠的话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但是诸满街上王进财的话大家都信。王进财是从东北日本人开的棉服厂里跑回来的,一路跑一路哭,他哭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同他一起做工时,被日本人无辜枪杀的同伴,还有一路上见到的死人,死去的人他不认识,有时候连个男女都分不出来。王进财在日本人的棉服厂里干活,还学会了一些日本话,不过并没有因为他会日本话日子就好过些。日本人在中国的地界上为什么可以随意杀人?王进财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他就知道那边死了好多人,老人、小孩、女人……他就知道日本人比临沂城里的王洪九、比用碾砣子碾轧孩子的土匪刘黑七还要心狠手辣。
我爷爷常常饿得肚子咕咕叫,再也不愿同村里的短工们蹲在一起了,油面馍馍刺激了他,于是,他自己奔向东流庄了。东流庄分南北两个围子,一条大路从中间穿过,村子成“吕”字型结构,从临沂西去滕县山区必须走村中间的大路。村里人为保护村庄成立了大刀会,年纪轻轻的吴老爷被推为首领。当我爷爷把那只灰色的鞋底磨透的时候,就站在了东流庄吴老爷的家门口。吴老爷站在高大的门楼下,这也许是我爷爷一辈子遇到的,唯一一个站在自家门口收短工的老爷了。吴老爷看着我爷爷瘦弱、矮小和营养不良的面容,不住地嘀咕:“太小了,太小了,实在干不了什么活啊。”嘀咕了半天,吴老爷问我爷爷:“你能干点什么?”
我爷爷说:“我什么都会,耪地、种地瓜、割麦子,对了,我还给魏老爷家埋过死了的骆驼呢。我还能跑,我跑得特别快,比兔子还快,村里的狗一般撵不上我。”
吴老爷笑了:“那行,你跑一圈给我看看。”
我爷爷脱了布鞋,转身就跑了,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村东头,再跑回来路过老爷家的门口,准备再跑到村西头。我爷爷一路上跑得看不清道路,也分不清东西,只闻到村子里油面馍馍的香气,那些香气刺激着我爷爷脚下的步伐不断地加快,似乎只要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完了这些路程,就能够吃到那些带着香气的油面馍馍了。
吴老爷在后面大声地喊:“别跑啦,别跑了,回来,回来,麻利回来,你留下吧。”
我爷爷听到这句话更来劲了。他在诸满街见过不少地主,那些地主一个比一个会享福,像魏老六,天天端着个紫砂壶,泡一壶龙井,坐在六月的树荫里,看着长、短工在田里流汗,他天天阴着个脸,整个诸满大街好像都欠着他的钱似的。
工头崔大个子曾告诉过我爷爷,这个社会很混账,有仨钱的人绝对不和只有俩钱的人说话。有钱的是姥爷,没钱的都是孙子。
这是我爷爷第一个见到的在大门口站着和短工说话的老爷,从吴老爷让他留下的那一瞬间,我爷爷确定货郎王忠没有骗他,吃上油面馍馍那是一准的事了。不过再往后近十年的时间里,我爷爷再也没吃上油面馍馍,油面馍馍离他最近的那个早上,他差点丢掉了性命……
一晃好几个月的时间,我爷爷似乎长胖了,但还是那样个头矮小,站在几头牛之间几乎找不到他。我爷爷的任务就是放牛,把牛赶到有吃有喝的山坡上,我爷爷就没什么大事儿了。老爷似乎也没什么大事儿,经常扛着一把长长的、闪亮亮的钢枪走到我爷爷放牛的山坡上,喊着我爷爷一起打兔子。老爷的那把长枪打兔子是有讲头的,庄子里的人打鸟和打兔子一般都是用土枪,装上火药,一打一大片,不愁打不到那些撒着腿跑的小东西。而吴老爷手里的长枪虽然一次可以装5发子弹,可打起来却是打一发上一发的,子弹头小,兔子也小,想打到个兔子可不是件易事儿。不过吴老爷的长枪能打到这些比鬼都跑得快的野兔。老爷打兔子有个特点,见到野兔,先喊一声,让它跑起来,老爷这才端枪开火,他专打兔子的前腿,枪一响,兔子准会一头栽在地上,这时,我爷爷的特长就发挥出来,他跑得比那只黄狗都快,总是抢在狗前捉到受伤的兔子。我爷爷把死了的兔子用绳子绑在腰间上,继续跟着老爷。我爷爷跟着吴老爷后面问:“老爷,你这杆枪叫啥?”
老爷说:“叫中正式。是民国24年生产的。好枪。”
我爷爷又问:“老爷,怎么个好法?”
老爷在前面笑了一下,说道:“88式汉阳造差不多一头牛的价,这中正式还得另外添上两只羊呢。”
我爷爷就在后面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在我爷爷的思想里,一头牛换一个媳妇儿还差不多,换一把铁棍子就太不值得了。
慢慢地,我爷爷养的牛也越来越少了,吴老爷家的好地也越来越少了,老爷家的枪却越来越多了。长枪一杆杆地用油纸包裹着,断断续续地送进老爷家里。
从外边不断传来消息,说爱抢粮食的日本人越来越近了,庄子里有钱、有地的老爷都开始卖牛、卖地来换枪,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学打枪。农活一结束,吴老爷就把村里的年轻人收拢起来,天天教他们端枪、装弹、瞄准、击发。同时,吴老爷组建起大刀会,自个儿任头领,白天练枪,晚上练刀。
老爷家开着油坊,不差钱,他用花生油换来成箱的子弹,硬是把村里年轻的庄稼汉训练成了枪手。
吴老爷还重金聘来了铁匠,让他打刀、制造土炸弹。
东流庄是周边几十里有名的榨油基地,吴老爷在村里开了几处榨油坊,每到秋后,大量的花生米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进东流庄,因此,东流庄也叫流油庄。
俗话说,穷怕亲戚,富怕贼。大土匪刘黑七闻着油香就带着匪队来了。那天,吴老爷站在围墙上,对着黑压压的土匪说:“叫你们大当家的出来说话!”
肉墩墩的刘黑七挎着匣子枪,骑着枣红马走出来。
吴老爷说:“大当家的,你也是个站着尿尿的男人,眼下小鬼子占了临沂城,你帐下有人,手中有枪,不去打鬼子,你围攻一个小村子,算鸟本事!”
刘黑七说:“老子上千号人马呢,总得吃饱了才能打仗吧。没说的,你们村都流油了,给老子拿三千个大洋来。”
天老爷说:“大当家的,不瞒你说,钱是有点,可是都买枪了,眼下我们村只能给你500斤花生油,多了就没有了。”
刘黑七:“你这是打发叫花子。你就不拍我攻进村子,血洗了你们?”
吴老爷一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劝你还是别攻,万一败了,你刘爷怎么在蒙山混饭吃?”
刘黑七拔出匣子枪,大吼一声:“孩儿们——”
还没等土匪们动手,先发制人的吴老爷抢先开了一枪。枪响了,枣红马的耳朵就有了一个血洞,马疼得跳起来,把个肉墩墩的土匪头子摔在地上。
刘黑七恼羞成怒,狂叫着:“杀进去,杀他个孩丫不留。”
第一波上来的土匪,被吴老爷一排枪击倒了七八个。土匪一看死了那么多人,立时没了脾气。刘黑七看看围墙上黑洞洞的枪口,气得直咬牙,可他再狠也咬不碎吴老爷的枪管。
刘黑七看着高高的围墙,恶狠狠地说:“你们等着,老子早晚血洗了你们。”
老爷说:“等着就等着,你以为东流庄的爷们都蹲着尿尿啊!”
望着抬着尸体撤走的土匪,我爷爷说:“老爷,我不放牛了,跟你学打枪吧!”
吴老爷把长枪竖到我爷爷跟前说:“你还没有枪杆子高呢。等你长大了再学吧。你现在的任务是放牛,多养一头牛,村里就多一杆枪。”
别看老爷只有三十几岁,可在东流这个大村说一不二。他说,刘黑七的土匪是一群欺软怕硬的货,不可怕,可怕的是日本人,日本人到临沂城了,早晚得到咱村里来,村里的围子得加固。于是他组织村民夜以继日地筑围墙。我爷爷不知道日本人到底在临沂城里忙什么,但是听说山里的刘黑七没闲着,到处杀人放火。
老爷不但在东流庄说一不二,周边村子的人也都听他的。王忠说得不错,这个老爷跟其他老爷不一样,他有钱有粮,也舍得给手下人。我爷爷说,他在东流庄放牛,就比其他村里的牛倌一年多拿五吊钱,要紧的是他能上桌同长工们一起吃饭。
快过年了,一天,我爷爷赶着剩下的几头牛回村,大街上,几十个大刀会成员正在练武,我爷爷急着把牛赶回老爷家的大院子,以便看他们练刀法。大院子里坐了好多人,老爷背着手不住地来回走动,底下坐着的都是些老人,他们只会在自己的鞋底子上,一遍一遍地敲打着发黄的烟杆,说不出一点有用的话来。
我爷爷小心地把牛赶进棚子里,吴老爷一看见我爷爷,就停下来了,大老远对我爷爷喊:“葛秀廷,葛秀廷,把牛放下,你跑得快,你现在就赶紧去一趟县城……”我爷爷站在原地,手里的牛绳子还没放下,老爷又说:“你去城里问问现在的县长姓什么……”
“哦!”我爷爷放下绳子就往外跑。
老爷还在身后喊:“快点跑,穿着鞋跑,鞋跑坏了就坏了,回来给你一双新的……”
我爷爷跑得更快了。
老爷又喊:“就在城外面打听打听,要是城里面打枪呢,你就别打听了,直接回来……”
我爷爷听到这里,已经快跑出围子了。
时隔不久,我爷爷站在费县城的外头,城里头已经没有人打枪了,城门里站着的人还穿着以前的灰色衣服,不过进城的人很少很少了,从城门里看过去,拿着枪的人满大街都是。我爷爷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城头上那颗挂着的人头,人头下面有一张大大的告示。我爷爷看不懂告示,但是我爷爷还记得自己的事情,我爷爷问旁边的人:“城里的县长现在姓什么?”
有人问他:“现在啊?”
“是,就是现在的县长。”
“还是姓张啊。”
“哦。”我爷爷答应了一声就又往回跑,我爷爷心里猜想,县长“还是姓张”的话,那他回去的早晚就没有多大关系了吧。于是往回跑的时候,我爷爷就慢了许多,等到爷爷把这件事告诉老爷的时候,老爷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表情……
第二天早上,我爷爷第一次起得比吴老爷要晚,或者说吴老爷起来得太早了,不仅是吴老爷,庄里的大人都起得很早很早。昨天,我爷爷跑了几十里路实在是太乏了,要不,我爷爷是不会睡懒觉的。看一看钻进屋子里的阳光,我爷爷赶紧起床,刚跑出大门,却被一个大人推回了屋子里。这个人是吴老爷聘的铁匠,铁匠提着一个篮子,里头装满了炸弹。等了一会儿,我爷爷又悄悄地爬起来,他发现庄里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跑到庄子边上,庄子的围墙上已经站满了人。我爷爷慢慢地爬上了几人高的墙头,探身往下一看,地上站满了穿黄色军装、扎着瘦瘦的裤腿、端着长枪的人,这些人和王忠、王进财所说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一模一样。一个矮小的穿着长衫的年轻人站在墙下,他正在往围墙里面喊话:“大日本皇军只是借道,去滕县扫荡,没你们的事。皇军只是从你们村子街道过去而已。东面的村子我们已经借道走过来了,这不好好的吗?人家村子相安无事,连根鸡毛都没有少,你们不要怕。”
老爷站在城墙中间,听了半天,想了半天,冲下面喊道:“借道?怎么个借法?”
黑衣服年轻人说:“就是从你们庄里穿过去啊,不抢粮食不抢东西。皇军还说了,他们是去西边的滕县打八路的,你们都是良民,老百姓,你们别怕,把门……”
“放屁!”吴老爷大吼一声。我爷爷以前从来没听过吴老爷说话的声音这么大。“从我们村子里穿过去?笑话,这路是我们祖祖辈辈用脚踩出来的,一群日本鬼子说借就借?再说了,他们都带着枪呢,你给我说怎么穿过去?除非把枪给我们,我们给你运到庄子西头,日本人只能空着手才能从村子过去!”
黑色衣服的年轻人跑回去,又接着跑回来,又接着跑回去,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吴老爷就是没有答应。黑衣人最后一次跑回去就再也没有跑回来,我爷爷很纳闷,怎么这个喊话的不往回跑了?我爷爷踮着脚,伸着头往远处看。吴老爷对我爷爷他们说:“这地,是咱们一代一代人种出来的;这路,是咱们的先人一脚一脚踏出来的。日本鬼子什么东西,这地他们说占就占,这路他们想走就走?在东流庄门都没有!”
我爷爷看见那些穿黄衣的人慢慢散开了,正在纳闷。突然,“叭—勾”地一声枪响,我爷爷听出来了,这枪不是吴老爷放的,吴老爷的枪声他太熟悉了,这枪声俩响呢。就在我爷爷寻思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二狗子脑门上就有了一个洞,人一声不吭就倒下了。
老爷大吼一声:“都给我趴下!”老爷话音未落,手中的枪也响了,我爷爷看见一个端枪的鬼子仰面倒在地上。这一枪过后,鬼子呼啦一下子全趴到地上,动作之快、行动之整齐,让我爷爷眼花缭乱。
我爷爷人矮用不着趴下,他站在射击口上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一个胖鬼子拔出一把长条刀,向前一挥,地上的鬼子兔子似的跃起端枪就冲了上来。
老爷命令:“都给我瞄准了,听我的口令,一起开火。”
老爷弯腰来到抬枪手面前说:“看见那个胖鬼子了吗?他是这伙鬼子的头,瞄准他轰!”
大抬枪,也叫雁排,是老爷冬天用来打雁的。我爷爷见识过它的威力,那是初春,老爷带着射手事先藏在麦地的掩体里,等雁阵过来。大雁很怪,它们绕着麦地盘旋,直到确认无事,才落下来吃麦苗。就在它们吃饱时,老爷大吼一声,雁们慌忙起飞,这功夫,雁枪响了,雁们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就在我爷爷想着雁的时候,排枪响了。鬼子当即倒下一片,满地打滚的鬼子叫着,那个高个的鬼子官,脸上中了枪砂,一脸血。他凶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长刀一挥,吼了一声,立刻,鬼子不翻滚了,他们爬起来端枪就冲,但我爷爷分明看见有三个鬼子再也爬不起来了。
鬼子越来越近了,我爷爷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脸,我爷爷纳闷,这些人除了个头矮了一些,鼻子、眼睛、嘴巴跟中国人没有两样,只是中国人留长胡子,他们只留一小撮!
这时,老爷大吼一声:“开火!”
一阵枪声,冲在最前头的七八个鬼子就像中枪的兔子似的,一个个栽了下去,剩下的鬼子一下子又趴到地上不动了。
鬼子大概知道了厉害,两挺带腿的枪吼叫了起来。几年后,我爷爷才知道,那个很厉害的东西叫歪把子机枪,一扫一大片。我爷爷看见围墙上的土坯都让它打碎了,有几个村人中枪滚下围墙,围墙下的老人和妇女哭叫着,把滚下去的人抬走了。
除了机枪的叫声,双方都停下来。我爷爷看见吴老爷没有停,他命人往抬枪里装火药,命人往枪里压子弹,命人给炸弹揭开盖子……
老爷说:“都别怕,给我瞄准了,鬼子站起来咱们就开枪。大伙顶住,保住了围墙,就保住了咱们的老人孩子,就保住了祖宗留下的这片土地。鬼子若冲进村子,咱就用炸弹炸,跟他们拼命,掩护老人孩子往西山上跑。”
带腿的枪刮风似的叫了一袋烟的功夫,围墙让它啃去了一层皮,在机枪狂扫南门的时候,我爷爷看见那个提刀的鬼子悄悄地向东门移动。
老爷喊了一声:“秀廷,跟我去东门。”
东门建了一座炮楼,上面安着两尊土炮,是老爷事先设置的。炮膛里面装着铁钉、铁球等杀伤力极强的东西,土炮不像抬枪射程远,土炮是近距离杀伤性武器,老爷怕炮手沉不住气,这才赶来了。
一群鬼子叫着扑向东门,小桥上挤满了鬼子兵,老爷对手持粗香的炮手说:“对准那个挥长刀的胖鬼子,炮口对着小桥,给我开炮!”
我爷爷说,那才叫过瘾呢,两门土炮几乎同时叫起来,两团火球打出去,鬼子倒了一大片。尤其是那个举长条刀的鬼子,像飞起来一样,那把长刀在空中旋转着,阳光里煞是好看。那个鬼子的头目被一炮轰出十几米远,再也爬不起来了。也正是这两门土炮打醒了狂傲的鬼子,他们不再进攻了。南门没了枪声,东门的机枪也不叫了。我爷爷当时想,可能鬼子认输了,他们的头儿死了,树倒猢狲散,没人管这帮鬼子兵了。我爷爷高兴地跳起来,准备开门下去捡枪,被老爷喝住了。只一会儿,我爷爷就发现鬼子从后面赶来一辆马车,从车上卸下三根粗铁筒子,但是我爷爷不知道那玩意就是大炮,直到他后来参加了八路,才彻底明白那叫六零式迫击炮。就在老爷领着我爷爷返回南门时,只听三声炮响,东门的炮楼就不见了。
老爷看一眼塌了的东门,提枪就返回去了,他头也不回地对我爷爷说:“秀廷,赶快告诉铁匠,让他带上五个投弹手支援东门!”
鬼子的炮火厉害,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三门炮就把围子炸开了十米宽的大豁口,炮火让全村人心惊胆寒。
鬼子蜂涌着向豁口冲来,铁匠他们的土炸弹麻雀一样地飞过去,炸得鬼子东倒西歪。鬼子的进攻被阻止了,但是很快,那炮弹就跟长了眼睛似的,落在投弹手身边,转眼功夫六个投弹手就死了五个。铁匠一个人根本阻击不了那么多鬼子。
老爷看看围子守不住了,大吼一声:“拿枪的留下,其他人带着孩子妇女向西门撤,快!”
我爷爷随着人群往西门跑,突然那个带腿的枪响了,村人像砍倒的秫秸,纷纷倒下去。我爷爷是被死人给绊倒的,等他爬起来时,老爷正端着枪跪在地上,显然,那个鬼子机枪手是老爷打死的。
老爷喊:“快,秀廷,快带着人向西门跑啊!”
我爷爷想去扶老爷起来,他看见老爷两腿都在淌血。老爷说:“你跑吧,我起不来了。”
我爷爷说:“老爷,我背你!”
老爷说:“你太小,逃命去吧!”我爷爷只好放弃。
老爷说:“秀廷,出了西门后往西北跑,那里有条大沟,记住,能活着出去就立刻回你老家诸满,这里已经是鬼子的天下了。”说着吴老爷爬到一段残墙下,把长枪架在石头上,开始瞄准了。
突然,一个炮弹落在我爷爷的面前,轰的一下就炸开了,弹起来的不知道是石头还是土坷垃,狠狠地打在我爷爷的胸膛上。我爷爷的头有点晕,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旁边一个提着一篮子土炸弹的人一把推进了小胡同,这个人是吴老爷聘请的铁匠。铁匠对爷爷喊着:“跑!赶紧跑,叫小孩都跑!”我爷爷听完这句话,就摔倒在地上,接着他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到我爷爷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了枪声,他身边全都是被打死的村民,有的没有了半个脑袋,有的没有了一双腿,有的连整个下半身都没有了。血汪汪的,十分耀眼。我爷爷想站起来去找吴老爷,看看吴老爷怎么样了。刚站起来,就看见一帮穿着黄色军装的日本人,用枪逼着村里人挖着大坑。我爷爷认出来了,那些村里人都是村里的小孩,我爷爷往前走,想去问问那些小孩老爷去哪里了,突然后面一个尖尖的东西顶到他的肩上。我爷爷回头一看,一个日本人端着刺刀顶着他,不停地往前推。我爷爷就顺着刺刀的压力往前走,走到那群孩子中间的时候,一个日本人扔过来一把铁锨,指了指地,我爷爷就开始随着小孩子们一起挖坑。
我爷爷说,那个坑挖得很大很大,直到挖完了也没往里边放人。日本人在坑边的土地上立了两根大木头,日本人在村子里找,在尸体堆里找,找到一个还喘气的大人,就把他紧紧地绑在两个木头上。然后日本士兵排着队,端着刺刀往那人胸膛里扎,旁边还有一个背着短枪的日本人,不住地用手在刺刀扎进去的地方指指点点,每指点一下,扎人的士兵就停下来,认真地听,手里的长枪不住地转动着方向,然后再拔出来,换个地方再扎进去。直到绑在木头上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士兵这才转身离开,再把另一个活人绑上来……我爷爷站在坑边上,站在两根木头的边上。我爷爷看得清楚,每扎一次,绑在木头上的人就浑身动一次,有的撕心裂肺地喊着,有的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了,每扎一次,我爷爷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一次。木头上的每一个人他都认识,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只知道外号,有的只是见过。木头上的人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总是亲切地喊我爷爷“小放牛的”。
这时,两个鬼子押着一个大人走来,我爷爷认出来,这个少了一条胳膊的人,就是那个提一篮子土炸弹的铁匠,他为东流庄制造了上千个土炸弹,把鬼子炸急了眼。铁匠被捆在木桩上。那个翻译过来问:“皇军问你,村里还有多少炸弹?”
铁匠的那条断臂流了不少血,流得他有气无力了,他慢慢地昂起头,说:“这么大的事儿,我只能告诉鬼子,你个吃里爬外的汉奸算什么东西?”
一个鬼子走过来。铁匠说:“靠近点!”
鬼子把脑袋靠过去,只听得一声嚎叫,鬼子的耳朵没了。我爷爷亲眼看见铁匠使劲地嚼了嚼,就在他刚要吐的时候,鬼子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胸膛……
日本人把铁匠放下来,让我爷爷背到大坑里面去。我爷爷觉得这个铁匠很了不起,背他的时候格外小心。虽说他的身子被刺成了血葫芦,但我爷爷分明感觉到他的身子还是温热的,感觉到热乎乎的血顺着自己的背流到腿上,流到鞋子里……
等到大坑填满了死人后,所有剩下的小孩就跟着日本人走。小孩子都不敢哭,不敢说话,不敢抬头,就是那么木木地跟着走,就像是一个个移动的尸体一样。我爷爷的心怦怦直跳,日本人的凶残把这帮小孩儿吓傻了,但我爷爷没有傻,他早就瞅准了前边的那堆高粱秸围城的团垛,当地人叫它秫秸团。我爷爷走在人群边上,趁着日本人说话的功夫,一下子钻到秫秸团里。我爷爷蹲在秫秸团里,身体就像是高粱秆一样,风一吹就来回地摇动……
千古小镇成废墟
吴老爷临死前叮嘱我爷爷回诸满街。其实,大半年前,我爷爷是在诸满街上实在挣不到一口饭了,才跑到东流庄打工讨生活的。诸满街从东头到西头,从南头到北头,我爷爷闭上眼就能摸进每一家店铺的门。
让我们跟我爷爷一起,看一眼一年前的诸满大街吧(当地人一直称诸满镇为诸满街,在他们的眼里,那条宽敞的大街就代表着诸满)——
天蒙蒙亮的时候,诸满大街上就人声鼎沸了。操着不同方言的人们从街边的旅店里出来,从路边的早餐摊子上站起来,吆三喝四地忙碌起来。他们用粗糙的麻绳一遍一遍地捆绑着车上的货物,那些货物包括了他们的行李、干粮甚至晚上睡觉的被子,有的人还把毛绒绒的山羊也捆在车上。因为接下来它们都有很长的路要走。经过长途跋涉的山羊像人一样的疲倦,一晚上的休息并没有让其恢复全部体力。睡眼朦胧的人们从街边的旅店里,慢慢腾腾地赶出一样睡眼朦胧的山羊们,又矮又胖的山羊们,被鞭子打一下就往前走两步,它们穿过旅店伙计的板凳下,穿过俊美的大马身下,最后在一群比马还要高大的物种面前停了下来。山羊们睁着一只只圆圆的朦胧的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些从未见过的、无比高大的物种。而身后的商贩是不管这些的,只是不停地继续抽打着山羊的后背,山羊们被打疼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闻了闻那些物种宽大的蹄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昂首挺胸,从那些巨大的物种身下穿过去。商贩无奈地跟在后面,冲别人说道:“唉,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山羊啊。”
这件事倒是不能怪羊的,这将是山羊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山里,也是最后一次离开羊圈,等它们到了目的地,被换成一包一包白花花的海盐后,它们就再也不用走路了。而那些高大的物种,不像羊们具有一身鲜美的肉,和一张可以做成各式服装的皮,于是它们一生的时间都在负重远行的路上,这些见过世面、经历风雨的大家伙们嚼着干燥的料,昂着粗长的脖子,耷拉着长长的睫毛,对山羊们看都不看一眼,一副经多见广的神态,似乎它们的神情永远都是那么的不屑一顾。
谈起当年诸满街上的情景,我爷爷就会感叹地说:“上帝总是公平的,吃饱了就睡的山羊不用出力流汗,却被剥皮割肉,挨了刀子;一辈子都在出力流汗的骆驼,却能寿终正寝。造化啊!”
诸满是从海边到内陆,再从内陆到海边,为数不多的可以住得下所有物种的地方,包括骆驼。从东海到西边的中原,从中原到大海的路程很遥远,其间穿过八百里蒙山之阳,西来的商贩直到闻到大海咸味的时候,兴奋才能驱赶疲劳。因此,不管是人还是牲口,这么远的路程总是要歇息的,而地处八百里沂蒙山东南峭的诸满街,就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足有五十多家,店铺的不同你可以从门口挂的灯笼的不同分辨出来。大小不同的灯笼表示着不同的旅店,有的旅店仅仅可以住人,有的旅店可以住羊,有的旅店可以住牛马,有的旅店可以住骆驼。住牛马的旅店,大门要高过住人和羊的旅店,又矮过住骆驼的店,高的旅店的灯笼挂得要高,为了让人看得清楚灯笼要大。不过我爷爷告诉我,他一直觉得灯笼挂得高,是为了防止骆驼抬起头来,咀嚼那些温热带有香气的灯笼。在1938年我爷爷饿得要死的时候,闻着那些挂在门外的已经破败不堪的灯笼的香气,都有一种想咬上一口的冲动。不过,对早上坐在大街上,吃着肉丸子,喝着鲜汤的旅人们来说,是不在乎那些散着香气的灯笼的。掐指算一下,后天这个时候就应该是西边曲阜的孔子庙会了,我爷爷一直不明白,孔子的庙会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牲口参加,每一年都有那么多牲口驮着大大小小的海货包,匆匆地从东海边赶过来,在诸满街上住下,积蓄上一两天的力气后匆匆地赶到庙会。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牲口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人,哦,对了,还有骆驼。回来的人豪放地在诸满街上点下一盘一盘的牛羊肉、炖肘子,豪放地在诸满街上一直喝到第二天他们启程离开,这些从东海来的贩子和那些从西边来的盐商不一样,盐商们是舍不得如此破费的,好像他们的钱就是他们的汗珠子、血滴子。
而此时诸满街上的老爷们,没有一个是坐在当街上喝丸子汤的,丸子汤这东西要熬上足足半个晚上,把从女人手里捏了半天的肉丸子里,一丝一点的味道都熬到了汤里,等到卖给旅客的时候,一个大大的瓷碗里也只有三五个索然无味、快要散架的丸子了,吃起来是毫无乐趣的,而汤却鲜得要命。让人费解的是丸子是论个卖的,汤却白送。当时还是少年的爷爷之所以跑到诸满街上打小工,多半是冲着那碗不要钱的丸子汤来的,每天晚上,用血汗钱买两三个丸子,舀一大碗汤,再买一块锅饼站在汤锅前美美地享受上一顿。老爷们这个时候是不吃丸子汤也不吃早饭的,他们坐在高高的柜台后头,看着账房先生一遍遍地核对着一天的银两,早上,所有驻足的旅人都要离开了,账目算不清楚的话就算白忙乎了。不过,诸满街上的魏老六是不在乎这些账目的,客栈的收入对他来说细若牛毛,仅仅是他家的房租和地租就抵得上半条街的收入了。魏老六这样的地主,之所以从魏家荒搬到诸满街上住,目的只有一个:场面。
魏老六腆着个大大的肚子,躺在深深的藤椅里,端着一个细嘴的小茶壶,时不时地直起身子来吸上一口茶水,然后又卧进椅子里。魏老六的身世没有几个人说得清楚,没有人记得他的祖上以前到底是哪朝哪代的秀才,他们家到底出了多少个秀才,又出过多少个举人,大家知道的只是他们家土地越来越多,而读书的子弟越来越少。他家与五十里外的沂州城里的王洪九大老爷不同,西墠王家是沂州城里的望族,王洪九的大祖爷和二祖爷双双考中进士,成为当时沂州一景,到了王洪九上学时,已到民国了,王家的科举梦就像到了屠夫门口的猪。但王洪九依旧挑灯苦读,考了沂州城最好的中学,他与诸满街上的邵子厚、上治街的马鸿祥成了同班同学。后来,三同学都以抗战的名义拉起队伍,再后来各自带着武装在蒙山前打得血头血脸。用我爷爷的话说,王洪九大老爷杀起马县长的兵来,比宰只山羊还轻松。马县长对付投靠日本的汉奸邵子厚,握刀的手绝不哆嗦一下。
魏老六似乎没有继承他们家祖辈的文化遗产,至少在这方面他是比不过王洪九的。
魏老六美好的早上是从一茶壶温暖的茶水开始的,而这天早上他的这壶茶水却没有喝好——刷了红色亮漆的大门被人一把给推开了,魏老六惊得差点将茶壶掉到地上。进来的是魏老六家的管家,一进门就急急火火地喊道:“老爷、老爷!他娘的,老爷,全都死了,全都死了!”
魏老六一听就来气了,提起身边的马扎子就扔了过去,狠狠地打在管家的小腿上:“你他娘的,大清早的,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管家“哎呦”“哎呦”地抱着自己的小腿原地打转,边打转边说:“老爷,老爷,是真死了,不是老爷死了,咱们那些骆驼是真的死了,一个也没剩下的,全死了……”听了这话,魏老六一下子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小茶壶也不要了,就冲了出去。等他冲到专门养骆驼的驼圈时,周围已经挤满了人,魏老六一脚一个就把人给踹开了,爬上驼圈往下一看,六头骆驼横七竖八地躺在驼圈里,翻着白眼,耷拉着舌头,一点气都没有了。魏老六定了定神,眼皮不翻地背着手走了,给管家留下一句话:“死就死了吧,不就是少了几头骆驼吗?”
真是财大气粗啊,后来诸满街就流行起一句歇后语:魏老爷家死骆驼——眼皮不翻。
那是诸满街上第一群自己养的骆驼,也是诸满街上最后一群自己养的骆驼了。从西边来的一些商贩都用骆驼驮东西,他们牵着骆驼走到远远的东海岸上,装上满满的两大袋子足足有四百斤的食盐,然后一步步地再走回去。他们给街上的老爷说,这四百斤盐太重了,用车子推,还不累死活人?用畜生拉,哪里的畜生能拉得动四百斤盐长途不停啊?只有这骆驼,驮上四百斤盐稳稳当当地走上一天,不叫唤一声也不用休息一下,早上吃饱了东西,一直走到天上抹黑都没事儿。老爷们一听这话心里都激动了,这哪是畜生啊,这就是棵摇钱树啊。可是一打听价格,老爷们又犯难了,一个骆驼值三头牛的价格呢,谁家买得起啊。魏老六却一买就是六头。街上的老人们说,咱们这里养不活骆驼的,大西边的玩意大东边养不了啊。魏老六不信邪,他认为,天下的牲畜不都一个鸟样,喂草呗,果然,那些骆驼实实在在地死了,死在了魏老六家宽敞明亮而又干干净净的驼圈里,死的时候就像它们驮东西的时候一样,一声都没吭。
管家追了几步,问:“老爷,怎么处理啊?”
“埋了!”
管家一惊:“埋了?”
“你还想开汤锅吗?”
管家答应了一声就要去院子里招呼人,魏老六想了想,眼珠子一转又说道:“别让自己家里人沾手啊,这玩意死都不吭一声的,一身邪性……出去找扛工们来抬……愣着干吗?找人去啊……我说你傻啊,你不会去找崔大个吗?他不是他们那伙的头头吗?找不到人就别回来吃饭!”说完,魏老六背着手往院子里边走去,他心里还惦记着他那个细嘴茶壶呢,刚刚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
魏老六家里死了骆驼,在街上的老人看来,这是特别特别严重的凶兆。骆驼这东西本身就和别的家畜不同,吃得少,干得多,吃饱喝足后,可以几天不吃不喝地干活,总让人觉得有种邪性。而看起来生命力这么强的畜生,在诸满街上没养多久就死得干干净净,恐怕预示着诸满街要遭殃啊。不过魏老六似乎不信这个,除了他的小茶壶,骆驼也没被他放在眼里,逢人便说:“这也叫个事儿?这也叫个事儿?”魏老六越是这样说,街上晒太阳的老人们的风言风语就越来越多:不是这家要遭殃,就是那家要出事儿了,这些要出事儿的人全都是魏老六的本家亲戚。这下子魏老六坐不住了,让管家把坐在路边晒太阳的老头都赶了回去,不准这些老头坐在一起说闲话。这样,诸满街才清净了下来,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么一清净居然让偌大的诸满街垮了下来……
从1937年秋季开始,不管是从西边去东边,还是从东边去西边的人都越来越少了,街上的客人也越来越少了,有的时候好几天连个外来的人影都没有。几十家店铺的灯笼依然挂着,但车水马龙的景观少了许多,少有的几个路人都没有带任何行李和牲口,只是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看起来不像是贩卖什么东西的。街上的人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谁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有从北边过来的人能说出个大概,但也说不明白,就那么几个字——因为打仗呗,北边打死了不少人哩。
打仗?谁和谁啊?
中国人和日本人呗。
日本人?他们不在小岛上趴着,隔着那么大的海洋,跑到咱们的地盘上干什么?
这话你还是问鬼子去吧。
鬼子?
就是日本人,腿短个子矬的日本鬼子!
我爷爷所住的地方与诸满街只有一河之隔,被人们称之为“小北庄”,本身这个名字就没有丝毫的意义,因为它处在诸满的北边,又比较小,就叫做小北庄了。小北庄原本不是村庄,诸满繁华的时候街上开始招收大量的长工、短工,打工的穷人们在街上住不起,有的人就开始在河的对岸搭棚子住,人慢慢地聚集起来,就成了一个庄子。我爷爷的母亲去世得早,我爷爷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给有钱人家放羊、牵牛了,用我爷爷的话来说,在家里没人给饭吃,还不如出来碰碰运气,找口饭吃呢。为填饱肚子,我爷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出来了,一直在诸满街上给有钱人家干活。
就在魏老家六只骆驼的生命戛然而止的早上,我爷爷赚到了他干活期间最多的工钱——半个大洋。魏老六家的那个大高个子长工崔友义,刚刚走出魏老六的大门,就被一群短工围了起来。“崔大哥,又有啥好活没?”崔友义还没来得及说话,管家就跟着出来了,在后面不停地咋呼:“走走走走,一帮子穷鬼,走走走,说多少遍了,不准待在门口,去边上说去,碍事儿!”崔友义小声骂了一句,带着大家往边上走,边走边说:“今天的活,东家给的钱可是不少,半个大洋呢。”人群里一阵骚动,当时半个银元的活一年都遇不见一次。
崔友义又说:“可是这次的活有点不吉利啊,早上魏掌柜家里死了六头骆驼,魏老六要找人把骆驼抬到村东找地方给埋起来……”人群安静了,骆驼的事情大家早有耳闻,本来就不是这地界上的物种,大家都敬而远之,没想到这么快就死掉了,看来还真是不吉利啊。
“我就说嘛,那骆驼不能养,养了就要出事的。”
“是啊,早就听说了,大集上算命的瞎子早就把骆驼的死期算得准准的了。”
“怎么死的?”
“瘟疫呗,那么高大的物种,说死,连叫一声都来不及,不是瘟疫是咋的?杀只鸡都折腾老半天呢。”
“这骆驼可不能抬,万一谁惹上了晦气,多少大洋都换不回一条人命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崔友义站在人群中皱着眉头,他自己不迷信,也不相信几个畜生的死亡能给人带来多大的晦气。“大家就别说了,这种事情信就有,不信也就无了。大集上的瞎子也有算不准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人愿意跟我去干这个活,半块大洋呢!”人群中瞬间安静了,没有人回答愿意,也没有人回答不愿意,骆驼的晦气和半块银元的诱惑交叉而行,在每个人的脑子里来回地抨击着。
我爷爷站在人群中的最后面,所有人都比他高大,他甚至看不见崔友义的脸,只能看见崔友义两条长长的腿在不住地移动。我爷爷虽然年幼,但他知道,再晦气的事情也比把自己饿死了强,我爷爷就在人群后面大声地喊:“我去,我去!”崔友义听见了声音,却找不到人,扒开人群一看,一个矮小的瘦弱的小孩子站在人群的最后头,那年我爷爷只有十三岁。崔友义打量了我爷爷一下,笑着说:“行行,算你一个,你咋称呼啊?”
“小北庄的葛秀廷!”我爷爷在无数比他高大的人中间,毅然接下来这个其他人想干又担忧的活。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爷爷的所作所为,总像那天在人群中的表现一样:没有过犹豫,也没有过退缩,干脆利落。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性格,让他担负起与小小的身体不一样的重担来。
后来,崔友义和我爷爷几个人,把骆驼的尸体埋到河边的树林子里,好多人跟着围观,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下手。死去骆驼的肉没有一个人敢尝一下,高大的骆驼一声不响地死了,给小镇笼罩着一个恐怖的谜团,这个神秘的谜团一旦解开了,就将给街上的每个人带来可怕的灾难。没有人确信这些死了的骆驼会带来什么,只不过在诸满街死了骆驼的那个早上之后,整个街上就像那骆驼的尸体一样,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开始戛然而止,店铺开始关门,人员开始流散,街后的盐廒开始一家一家地荒废。短短二月,我爷爷在诸满街上再也找不到活干了,别说一碗羊肉丸子汤了,哪怕是只管一顿高粱饼子、地瓜碴子饭的活也找不到了。于是,在1938年初夏,在货郎王忠的指点下,我十三岁的爷爷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无可奈何地离开诸满大街,跑到能给口饭吃的东流村找活干。走出诸满街几十里,我爷爷就有点走不动了,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身体开始抗议,人已经累得抬不动双腿,我爷爷只能远远地蹲在费县城外的一片地瓜地里,装出拉屎的样子,偷偷地扒那些鸭蛋大小的地瓜,狼吞虎咽地生吃。等待身体的能量开始一点一点地回归。若干年后,当我采访我爷爷时,唠起这个细节,我问:“那地瓜你总得洗一洗再吃吧。”我爷爷一脸不懈:“洗?孙子哟,你是没有尝到挨饿的滋味。1947年,我与你大爷爷崔友义他们被困山上,饿得两眼冒火星子,那些天,闻着牛屎都是香的,石头都想啃上两口呢,洗什么洗?”
我爷爷是被饥饿逼出诸满街的。
善行惹祸端
我爷爷是民国26年春节前回到诸满街的。他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当地有名的工头崔大个子。崔大个子是地主魏老六家数一数二的长工,不过这个人似乎不怎么受魏老爷家待见,用我爷爷的话说,谁都管不住他。崔大个子是诸满街不远处的万泉庄人,叫崔友义,因为长得人高马大,人送绰号“崔大个子”。崔友义在镇子上的年轻人之中说话还是很管用的。正是这个原因,魏老六在很长时间内一直雇着崔大个子,原因在于这家伙太能干活了,一个人顶三个人,虽然难以管教,可毕竟耕、种、收、耙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再说了,崔大个子还有一身好武艺,两三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留着也有好处。
我爷爷从鬼子枪炮中捡回一条小命,按吴老爷的叮嘱,东流庄战后,直奔诸满街,就在他跑回诸满街的那个下午,崔大个子就出事了。那天,崔大个子正按魏老六的吩咐,将仓房里的一车高粱种推回家。诸满当地人有个风俗,留作种子的高粱是连秸带穗头的都留下来的,来年才将种子撸下来。大凡留作种子的高粱都是穗大、粒满的上好高粱。那天崔大个子推着一车高粱棵子往家里走,冬阳下的穗头发着红红的光,立刻吸引了大街上那些逃荒要饭人的眼光:啊,粮食!
这功夫崔大个子看见了浑身是血的我爷爷,停下来。等他安顿下我爷爷再赶回来的时候,发现车上的高粱米快让人给撸完了,剩下一根根粗壮的秸秆,一个个往外刺着脑袋。
崔大个子一看,心想坏了,这可怎么办啊?你就是能借到粮食,你也不能让高粱米重新长上去吧?没办法,硬着头皮往魏老六家走。
崔大个子推着一车光杆高粱秸进了大门,赶紧就往仓库里推,低着头推了没几步,就听见一声咳嗽,魏老六正擦他那把枪呢。擦枪的时候魏老六一抬头看见了崔友义。这下没地方跑了,崔友义只好把车放下了,直挺挺地站着,西边的太阳光照得他的影子老长老长。魏老六把擦好的匣子枪对着崔友义,问:“崔友义,高粱穗上的粮食呢?那可是今年的种子啊!”
“穗子上的粮食都让雀儿给吃没了。”
魏老六阴笑地站起来,走到车前,俯身一看:“哎呦,这雀儿还挺厉害,一粒都没剩下,吃得这么干净啊,都快把秸秆给啄断了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雀儿。”
“他娘的崔友义,你别在这给我放屁!你是种地的长工,‘饿死老娘不吃种子粮的道理你懂。现在你给我说,谁撸的这高粱米?一家一家地说,我让他还二十倍!敢撸我的高粱种子,反了天了!”
崔友义知道魏老六的手段,他平静地回答:“是雀儿。”
不管魏老六怎么问,崔友义就一句话——是雀儿。
魏老六索性往椅子上一躺,周围冲出来几个人上来架住崔友义,魏老六喊道:“绑到大门口,给我打!”
我爷爷说,那天晚上,直到崔友义满身是血地爬回来,他才知道崔友义挨打了,整个诸满街上那么多长、短工都不知道崔友义挨打了,因为一直打到晚上,崔友义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声音都没出,只有闷闷的鞭子抽打声。崔友义说,魏老六是想打死他,魏老六根本就没说打到什么时候,就独自回去睡觉了,幸好打他的人手下留情,要不他肯定死在那里了。我爷爷把崔友义扶上床,一条一条地掀开黏在伤口上被抽烂了的衣服,但见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一块好肉。崔友义没有叫唤一声,他嘴里不住地念叨:“凭什么地都是他们家的?凭什么他说什么就得是什么?他天天树荫里歇着,小茶壶捧着,油面卷子、猪头肉吃着,我们出力流汗却吃糠咽菜,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那些揭不开锅的穷人,撸点高粱米粒儿救命,又怎么了?”
我爷爷说:“听那个卖货的王忠说,很远的西边好像就很公平,那里的地主老财都被穷人打倒了,穷人分到了财主的田地,自耕自收,自己收了粮食自己吃。”
“有这种好事儿,真的假的?秀廷,王忠什么时候说的?这地方在哪里啊?”
“是我去东流庄的那一年吧,那地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在大西边啊。反正他说挺远的,一年半载也难走到。”
“嗯,那就算了。等我好了,我亲自去问问他吧……”
这功夫,崔家的柴门开了,有几个青年人提着锅饼走进来,他们都是崔友义的朋友,有两个和我爷爷一起埋过死骆驼。当时,诸满街上的大锅饼就已经很有名气了,东来西往、南来北去的客商,都愿意带上几个香喷喷的大锅饼路上吃。我爷爷鼻子尖,大老远就闻到了锅饼的香味。
日本人要进临沂城的消息越来越多了,诸满街离临沂城只有五六十里,如果日本人占了临沂城,到诸满街也就是半天的事儿啊。镇子里的人开始坐不住了,被派到临沂城里打听消息的人,一个时辰回来一个。老人们抽着个旱烟,不住地望着东南边的大路,镇上的小孩子和年轻媳妇儿已经不让出门了,我爷爷也仅仅敢在镇子周边找些零碎活干。所有这一切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日本人要来了,而是日本人来了就要杀人、放火、抢东西的消息被一步步地证实。除了卖货王忠的消息,从北边逃难出来的人带来更多的消息。包着围巾、脸上抹得黝黑黝黑的年轻姑娘,抱着小孩子的媳妇们,时不时路过村子讨口吃的,她们一边吃一边说一边哭。她们说起自己家的男人被抓走了,至今死活不明,她们说起自己的同伴被日本人糟蹋,她们说起庄子里的人死了一群又一群……镇子上的女人听见了,也跟着哭。逃难的女人打听到日本人要进临沂城的时候,碗里的饭胡乱地扒拉进嘴里,就又赶紧往西边跑去了,还招呼镇子上的女人一起跑。有的人想跟着跑,被家里的男人打了一巴掌;有的人想把逃难的女人留下来,被上了年纪的老人打了一巴掌。这些人带来的消息,扰乱了诸满街。到后来,连魏老六都害怕了,大家都走了,谁给他打工呢?他下了一道命令,凡是和镇上的住户没有一点关系的逃难人,一律不给吃的,不准留宿。无论魏老六怎么使手段,那些逃难人讲述的故事已经传开了,传得家喻户晓……
此时的崔友义已经能够下地了,魏老六倒是没再为难他,高粱穗子的事情也似乎被日本人的事情给冲淡了,魏老六也开始闭门不出,不过他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却越来越多了,除了平时的长工们,镇子上有些年纪的老人也整日地进进出出。与他家一样的是,崔友义家里的人也开始变多了,不过没有老人,都是些差不多年纪的后生。我爷爷忙完了一天的工,就到崔友义家里坐着,和那些比他大十岁八岁的人一起坐着。我爷爷喜欢坐在会吹喇叭的刘福兰的身边,刘福兰一家子都会吹喇叭,从他爷爷到他爹到他,一只小喇叭让他一家人吹出了不同的声调。从我爷爷记事儿开始,他们家的人就会吹喇叭。他们家不仅仅会吹喇叭,还能够识别从城里传过来的谱子,细细的带线条的那种谱子。我爷爷一开始也喜欢听他们家吹喇叭,可是他们家平时吹的曲儿不是这家结婚,就是那家死了人,反正镇上只要有事儿要吹曲子的,就要老刘家的人过去,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曲子,听着听着也就听腻了。可是刘福兰不一样,他不光吹那些红白曲子,还弄些没听过的调子来吹,我爷爷就喜欢听他吹的曲子。不过,现在坐在崔友义家里的刘福兰是没闲心吹曲子了,那小喇叭就挂在他的腰间,刘福兰就是不去吹它。我爷爷坐在刘福兰的身边不时地伸手摸摸小喇叭,小小的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十几个人了。崔友义拿灰色的大陶碗从大缸里舀水出来,边喝边说:“眼下有钱有势的人都借口防日本人,拉队伍,邵庄的邵子厚大老爷开始组织民团,他派人来找过我,他拉队伍是为了保护他的家财,咱都是穷杆子,不跟他掺合。听说王洪九那边开始拉队伍了,说是打日本人的。我还听说他们在崮口同徐子仁的队伍联手伏击了鬼子的军队,弄了不少枪支弹药,发了一笔洋财,他们还弄了一匹大洋马呢。看来咱们也得提前准备,要不,到时候措手不及。”
原来,早上的时候,出了趟红事儿的刘福兰回来说:“别的镇子、别的庄子都开始组织人手,准备打日本鬼子了,咱们也得想办法。前几天,老孙头嫁姑娘,我陪着去了一趟西边的上治镇,亲眼看见镇上的首富马鸿祥马大老爷在招人手呢。看样子,马大老爷不是为自家守财的,人家把油房田产全卖了,说是拉队伍抗日呢。”
这几天来,崔友义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应该是镇子上有头有脸的人出来说话,比如魏老六。可是自打日本人要来的消息一传出来,魏老六就做起了缩头乌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镇子上的老百姓大部分是手无寸铁的人,这要是日本的士兵端着枪进来,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啊。想打日本人,首要的问题就是没有武器……有人点了点头,接茬道:“从临沂城跑回来的人说,日本兵每个人身上不光是有杆钢枪,还有把刺刀,别说是枪了,就光对付那些刺刀,咱们都费劲。他们身上还有好些个手榴弹,那玩意一爆炸就炸一片的,人也得死一片啊。”
“刀还好说,咱们找个铁棍子也能应付应付,就是这枪,真没办法对付啊……”大家七嘴八舌。
崔友义想了半天说道:“咱们这里谁有枪啊?”
我爷爷回答:“我知道那种放火药的枪,能凑起来三四杆吧。”
崔友义苦笑了一下,说:“那种土枪顶多能打个兔子,三十步之外就打不死人了,也就是吓唬吓唬人罢了。”
我爷爷说:“东流庄那边都有钢枪,闪亮闪亮的,吴老爷说,那是用牛换来的,一头牛换一条枪呢。”
崔友义听了更失望了:“一头牛?咱们这伙人,一根牛尾巴也弄不着啊。”
刘福兰突然说道:“也就是魏老六家里有枪了,这几天他又从临沂城里买进了好些钢枪呢。要不,咱们去找找他吧。”
崔友义无奈地点了点头:“没办法了,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找他。秀廷你去联系联系街上的人,咱们一起去找找魏老六。”
我爷爷说:“你不是和他有仇吗?”
崔友义说:“那是私仇,眼下不是日本人打进来了吗?”
第二天一大早,村子里的年轻人就一起来到魏老六家,原本早早就要打开大门的魏家,这时还是紧闭着。崔友义上前去敲门,边敲边喊“老爷、老爷”。过了好一会儿,门打开了。开门的管家一看崔友义,立马跑回去了。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就站在门口等着。不一会儿,魏老六穿着长衫、端着茶壶就出来了,一见崔友义就大声地骂起来:“大清早的,你咋呼什么?高粱穗子的事儿还没跟你算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魏老六边说边往门口走,走到门外的时候,发现门口聚集着几十个人,立马就慌了,手里的茶壶打了个哆嗦,茶壶嘴里洒出不少水来。魏老六赶紧后退了几步,冲着旁边的管家就是一巴掌:“妈的,多少人自己看不清楚?你长着两个牛蛋样的眼是喘气的?”
管家捂着通红的脸直起身子来往外看,边看边回答:“老爷,门口就站他自己,他身量大,这不挡着吗?你看你看,还有小孩来着,小孩不能算啊,是不?”还没说完,管家的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魏老六给他使了个颜色,他赶紧跑开了。
崔友义站在门口说:“魏大老爷,我们今天来是……”
魏老六脸上有了笑容,他边答应着便往后退:“不管为了啥都可以商量嘛。现在日本人都要来了,咱们的事儿可以往后放放,行不行啊?老崔。”说着说着,只听院子里一阵躁动声,魏老六家的护卫队呼啦一下子都端着长枪出来了,有些人从后院绕出去,把门口的人都围到了中间。
魏老六马上来了底气,脸上的笑容没有了,脸拉长了许多,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崔友义,你这是要翻天?你把我几十亩地的高粱种子都送给了那帮穷鬼,我没找你算账就不错了,你还敢自己送上门来了,你这是自找死路啊!”
门口聚集的人已经开始有些慌张了,有的人脸上变得苍白,有的人开始打哆嗦了。我爷爷被夹在中间看不见院子里是个什么情况,刘福兰悠哉悠哉地倚在大树上,那感觉就像是哼着小曲儿等大姑娘呢。崔友义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他看了看魏老六的架势,想笑,憋了半天才对魏老六说:“魏大老爷,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问问您,日本人快打过来了。日本人一来,又抢粮又杀人,您是大户,好地成顷,骡马成群,你家损失得最多,我们这些人站着就一个身子,躺下就一张铺子。我们倒是没啥太担心的,今天来就是问问您,这打日本人的事儿咋办的?”魏老六听了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愣神,马上又回过神来:“咋办?你说咋办?打得过就打呗。”
崔友义一听这话就来气了,镇子周边的地和街上的宅子几乎都是魏老六的,地里的收成也是他的,租了他家地的人天明忙到天黑,一年下来也就是吃个大半饱,都说魏老六财大气粗,不管有什么事情基本上都是他说了算,现在好了,日本人要来了,要进镇子了,魏老六放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还没等崔友义说话,我爷爷在下面喊起来了:“这叫什么话?平时都是你说了算,一有事儿了,你咋什么都不管了?再说了,你家可是好地连片,牛羊成群的,你舍得啊?”我爷爷看不见魏老六,但是听见这话也跟着来气。我爷爷这么一喊,人们也跟着喊起来,弄得魏老六进退两难。
崔友义赶紧摆摆手,让众人安静下来,回头说道:“魏老爷,我们知道你这里人手不够,光这几个护院队也确实干不了什么。这不,镇子上愿意打日本人的年轻人都来了,您只要发给我们武器就行了。我们都听您的,让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保证咱们诸满街的安全嘛,当然了,主要是保证您家里的财产安全嘛。”
魏老六一言不发地听着,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着,等崔友义说完了,他才接话:“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也肯定会待在诸满,哪里都不去,别说日本人还在临沂城,就是来到咱诸满街,我也不会走。昨天临沂城的王洪九王大老爷还派人来我这里,让我守好诸满,他的兵马上就开过来。大家都想打日本人,这是好事儿,只是,只是……”
“有什么话,你就说呗。”崔友义有点着急了。
魏老六卖完关子,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武器是不够,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武器。你们既然都说了,打日本人不光是我自己的事情,也不能光靠我自己出钱买武器啊……”
魏老六给大伙出的主意是,大伙自己掏钱,魏老六去帮着买枪,然后他负责教大家怎么用。于是,崔友义就开始召集大家凑钱凑物,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连魏老六欠了大半年的工钱都入了份子。魏老六把所有的东西都收集起来,给大伙算了个整数,一算能买十来杆长枪了。魏老六说,我家的牛羊全卖了,还能换十几杆呢,加上我家的护院队,凑个三十杆长枪不成问题了。大伙心里高兴了,也有底了。不过崔友义心里可没什么底,他真怕魏老六拿着钱就跑了,隔三差五就去魏老六家打听消息。他现在是镇子里年轻人的指望,要是他把事儿办砸了,往后镇子上谁还听他的?第三次去魏老六家,还是没看到新枪,不过崔友义却见到了王洪九的一个副官,魏老六指着那个副官对崔友义说道:“你们就是不相信我,你看看,这位是王洪九大老爷的副官,这次专门来商讨打日本人的事儿的。咱们镇子和王大老爷是一条线上的,毁不了的,你放心地回去吧。这不,王大老爷准备派一个排的兵力,来训练你们呢。王副官就是来联络这件事的。”崔友义看见那位副官一身军装,斜背着匣子枪,一副威武的样子,这才放了心。
魏老六跑了
一天早上,花鹊雀刚刚钻出窝儿,站在枝头上,用嘴巴梳理一夜弄乱的羽毛,刘福兰突然急急火火地敲开了崔友义的家门,崔友义和我爷爷刚刚烧了一壶水还没来得及喝呢。刘福兰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快跑吧,日本人出动了,他们已到沂河岸了,过了大河抬脚就到咱诸满街了。”
崔友义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连个枪响都没有啊?魏老六呢?”
老刘回答:“有个屁响啊,王洪九打了一阵子没打过就跑了,这魏老六一听王洪九跑了,连个屁都没放,半夜就跑啦!”
崔友义听完愣在那里,心里不住地悔恨着,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嘴里一边骂一边拽起我爷爷就往外跑。跑到魏老六的大院子里一看,魏老六家的红漆大门敞开着,院子里一片狼藉,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可是即便是如此凌乱,所有值钱的东西却一点儿都没留下。可以看得出来,魏老六对于逃走即便是很匆忙也是早有预谋的,一看形势不对,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诸满街。
我爷爷叹了口气,嘴里说道:“唉,人家这是早就准备好的啊。”此时的崔友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不怕魏老六跑,关键的问题在于,魏老六带走了镇子上所有的钢枪,带走了镇子上所有会用枪的年轻人,带走了镇子上唯一能对抗一下日本人的资本。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镇子上有些名望的老人,他浪费了大伙原本可以逃离的宝贵时间。现在的情况是,诸满街上千户人家没有任何机会逃跑,也没有任何一丁点的实力,来对抗河对面那来势汹汹的日本军队。被骗了的崔友义第一次感觉到无力,浑身无力,他很想现在就飞快地跑出诸满街,躲到山里去。可是要是连他都走了,镇子上就连一个说话管用的人都没有了,再说那帮捐了钱买枪的伙计们都在指望着他呢……
就在崔友义和我爷爷还在魏老六大院子里徘徊的时候,突然有人冲了进来,冲崔友义喊道:“崔大哥,不好了,小南庄的人要逃进咱们街上躲鬼子,咱们到底开不开门啊?”
崔友义一听,立刻回答:“开,开,能进来几个就进几个,至少咱们这里还有吃的,有住的。”
“可是街上那些财主不让开门啊,他们带着家丁都在那里堵着围墙大门哩……”崔友义二话没说,带着人就赶了过去。跟在崔友义后面的都是街上年轻的后生,年轻的后生们将崔友义当作是说了算的大哥。等崔友义赶到镇子围墙的时候,几个小地主正霸占着大门。崔友义登上城墙一看,远处往这跑过来的人足足有上百口子,他们还在一点点地过河。再往远处看,高的地方能看见穿黄色衣服的士兵的影子,想来一定是日本兵了。崔友义赶紧下来,看见一个小地主正把着门不放,周围许多年轻的后生和妇女们都在央求他开开门,可是他却无动于衷。崔友义走上前去,用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小地主的身躯,将他严严实实地堵在门口里,厉声说道:“赶紧开开门,小南庄的人得进来避避难啊!”
小地主看着他,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呸,他们还想进来避难,这围墙都是我们出钱建的,他们凭什么进来啊!再说了,这要是打开了门,让日本人看见,日本人还不得打进咱们诸满街?”
崔友义冷笑了一声,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觉得日本人不会进来?告诉你吧,魏老六他们把武器都带走了,咱们拿什么来阻挡日本人?再说了,就这个破围墙,日本人一炮就能打个稀巴烂,他们想进来随时都能进来。”在小地主的惊讶和疑惑之中,崔友义一把将他拉开,打开大门,带着一群后生一起走到门外,迎接从小北庄逃出来的那帮子穷人。
小南庄逃出来的人,跑到诸满街大门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刚到了诸满大门,女人就开始不住地哭泣,说起日本人在祊河岸烧杀抢夺的经历,说起在小南庄被烧、被抢、被杀的经过,听得街上的妇女也跟着哭。崔友义赶紧组织人把逃难的人领进街里去,他不忍心告诉他们的是,这里也马上会变成和小南庄一样的境地了,少则半日,多则一天,只要日本人知道这里没有一杆钢枪,只要日本人知道这里是交通和战略的要地,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打过来,而只要日本人打过来,那些只能对付土匪的围墙,在配备机枪大炮的日本人面前,就是一个纸糊的壳子。
从小南庄跑出来的人,陆陆续续地进了诸满街,远远看去,有几个人还落在后面了,他们还在过河,只要过了河,即便是日本人发现了他们,也不会当即就追过来的。当剩下的几个人走到河中间的时候,突然远处响起了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远远地看过去,应该是日本人发现了这些逃难的人了。崔友义和大家的心都揪了起来,河里的人像是一片片无助的叶子,随着一声声的枪响变得东倒西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想到的是,最后几个逃难过来的人竟然没有被打中,只不过他们都因为惊吓过度,已经神志不清楚了。我爷爷一看,来的人他差不多都认识,那个村子也是穷人的村庄,靠打工过日子。最后一个是老孙,老孙家一共五口人,媳妇生病,孩子还小,都不能干活,只有老孙自己一个人出去干活,赚的钱换了粮食养活着五口人,可是活并不是那么好找的,大多数的时候老孙还要指望着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来救济。我爷爷一看见老孙就有点纳闷了,老孙背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身上连一个空的地方都没有了,不过奇怪的是,他竟然背着一个空的麻袋。我爷爷疑惑地问他:“叔,你咋背着一个空着的袋子啊?谁家还找不到一个袋子给你啊?”老孙一听,立刻慌了神,赶紧伸出手去抓背后,抓了一把又一把,脸色也一次比一次难看,抓到最后的时候,他一把将袋子拉到了身前,然后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我爷爷赶紧上去扶他,走近一看,这才明白了。原来那些袋子里装的是高粱粒儿,却几乎都空了,细看袋子上面,好几个子弹孔赫然出现在眼前。看来日本人的枪法还是很准的,那么远都能打中,只不过打在了粮食袋子上而已。粮食袋子上的弹孔,加上老孙受到惊吓来回摆动的幅度,粮食全都洒到逃亡的路上,留下的粮食一只手都能抓得过来。
我爷爷准备把老孙扶起来,没想到老孙突然像是着了魔一样,一下子又站起来,开始往小南庄的方向跑,我爷爷怎么拽也拽不住。看到这个情形,崔友义也赶紧上去拉住他:“你干啥呀,老孙,好不容易跑出来的,你咋还要回去啊。日本人发现你们了,回去就是个死啊。”老孙没有听他的话,还是往前走,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米粒儿啊,米粒儿,一家人吃的米粒儿,那是俺流了两个月的汗珠子,给刘老爷挖地堰子挣来的啊……”
我爷爷这回明白了,老孙是要回去把高粱米粒儿捡回来啊。这不是胡闹吗?那些米粒儿从河中间就一路往下漏,怎么捡?再说了,隔岸就是日本鬼子,如果一路捡回去,就是有几十条命也不够死的啊。
我爷爷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崔友义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老孙还要往前走,嘴里念叨着:“一家人吃的米粒儿,一家人吃的米粒儿啊……”可是半天他发现自己走不动了,他回过头来才发现我爷爷和崔友义,我爷爷还在喊呼着:“你不能去,不能去,粮食我们给你接济,鬼子就在河对岸,不能去啊……”老孙回过头来看着我爷爷和崔友义,又像是看着他的孩子,早已经泪流满面,眼泪顺着干涸的皮肤流进破烂不堪的衣襟上,老孙哭着哭着突然跪了下来:“你们放开俺,让俺去吧,那是俺攒了大半年的粮食,那是俺们家五口人的命啊,你们放开俺吧……”崔友义和我爷爷无奈地放开了老孙,看着老孙,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老孙把身上的东西都卸下来,搁在崔友义面前,伸手找出个布袋子,然后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走了。我爷爷还想去拉他,被崔友义拦住了:“拉不回来了,秀廷,你赶紧领着他们家人到街里面去,越远越好。”我爷爷明白了什么,转身带着后面的人走进了镇子的大门……
走进镇子大门的孙家孩子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去干嘛了,准确地说,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去给他们找粮食去了。只有崔友义看见了,看见了老孙弯着腰,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发现路边有几粒米粒儿就把它们捡起来,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的布袋里,然后再往前走。老孙就这么一直走着,刚到河边,突然一声枪响,老孙一激灵,站起来往远处看了看,他发现一小堆红红的高粱米正对着他微笑呢,老孙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老孙“扑通”一声倒到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他还是一点一点地往前爬着,一点一点地往布口袋子里装着粮食;又是一声枪响,老孙全身伏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当崔友义和我爷爷趁着天黑去抬老孙尸体的时候,老孙身上的血几乎已经流完了,他的身子保持着一个伸展的姿势,一只手放在胸前,紧紧抓着怀里的布口袋,另一只手伸向前方,手里死死地握着几粒高粱米粒儿,不,应该是几粒血红色的高粱米粒儿……
我爷爷说,当时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孙去死,被日本人一枪一枪地打死,而没有一点办法。假如魏老六在逃走之前,把他们自己出钱买的枪留给他们,他们还有可能去和日本人拼上一拼的。而现在,整个诸满街上的人没有一点办法,他们就像是一群被圈起来的羔羊,无奈地等待着杀戮……
血染“袁大头”
日本人真的来了,大街上骑着大洋马、挂着军刀的日本军官不停地转悠。我爷爷说,这个鬼子头目挂在腰间的军刀,跟东流庄人被土炮轰死的那个鬼子头的刀一模一样,都是长长的带点弧形的那种。多少年来,我爷爷一直纳闷,这瘦长的刀怎么不断裂呢?东流庄上的老铁匠打制的大刀片子,厚厚的,都能砍成两截儿,小鬼子就是贼精。
县城里的大户人家跟着姓张的县长,陆陆续续地往南边跑了,他们和临沂城里的王洪九、诸满街上的魏老六基本上就是个前后脚。镇子上剩下的跑不走的人把房门一关,谁都不敢露个头出来。日本人似乎也不急着去挨家挨户地破门抢东西,他们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叫镇上的年轻人给他们盖炮楼,每家每户出一个劳力,自带工具、干粮。有些家底殷实的人家舍不得出力,就开始在街上找人替他们出工。这样一来,我爷爷又上岗了。一天晚上,一户人家把一包袱地瓜干煎饼、十个鸡蛋、一罐咸菜,外加半袋子高粱米,送到我爷爷的破房前,说:“秀廷啊,只要你替我去干活,这些东西就归你了。”就这样,我爷爷从给地主打工,变成了给日本人盖炮楼。我爷爷说,当时跟着他一起出来的,基本上都是没饭吃的大孩子、年纪大的老头子,年纪轻轻身强体壮的没几个。
日本人在诸满镇的东边盖起了炮楼,连着周围的地势地形就成了一个据点,驻扎着一个小队的鬼子,后来,这个小队的士兵虽说多次换防,可是小队的编制一直满员,可见鬼子对诸满的重视程度。紧挨着炮楼的地方是汉奸大队部,那些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当地人,换了一身衣服就成了日本人的帮凶。我爷爷喊他们二鬼子。崔友义说,他们就叫汉奸,二鬼子都是好听的。后来,有个叫王忠的货郎告诉他俩,日本人之所以轻易占了大半个中国,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汉奸帮了大忙,抗日必须消灭汉奸!日本人基本上很少出炮楼,即便是在那里干活的我爷爷也极少能看见日本人,督促他们干活的基本上都是汉奸,帮着鬼子祸害老百姓的也是汉奸。
有一天,大伙儿正在干活的时候,旁边一个年纪稍微大点的人跑过来对大家说:“听说了吗?日本人的活不能干啊,咱们想个法子赶紧跑吧!”
“怎么了?”
年纪大的人压低了声音:“昨天晚上,绍庄让日本人杀了十几口子……”
原来,昨天下午的时候,一队日本兵去绍庄抢粮食,挨家挨户地搜完东西之后,整队的日本兵就回了炮楼,落在最后的一个曹长看上了一个年轻的媳妇,结果当着老婆婆的面强奸了人家的媳妇。媳妇的婆婆跟着曹长,一路跟着一路哭,一路数落日本兵,说自家媳妇儿多么的无辜,说前面这个日本鬼子挨千刀的不是个东西,说着说着,曹长烦了,抽出刺刀回头一刀捅在婆婆的肚子上。婆婆握着刺刀,一点点地在地上晃悠。曹长就这么站着,笑着看在血泊中痛苦挣扎的老婆婆。正在这个时候,村子里一个姓邵的屠夫刚从邻村喝酒回来,看见了这一幕,二话不说,上去就勒住了曹长的脖子。曹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想抽老婆子肚子上的刺刀,却被绍屠夫死死地勒住了。杀猪的人劲大,手腕子上的劲儿更大,结果曹长就这么活活地被勒死了。看见被勒死的曹长,屠夫也吓了一大跳,身上的酒全都醒过来了,这可怎么办啊?周围看见的村民都开始往家里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避难。屠夫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他抱起曹长的尸体,拴上石头,扔在了猪圈后头的粪便池子里。屠夫想,现在应该是万事大吉了吧。可是没想到的是,地上的血迹和日本人的刺刀还没处理呢。此时,回到炮楼上的日本兵发现少了一个曹长,回过头去找,这一找不要紧,地上还丢着一把刺刀,满地的血液。于是,日本人开始挨家挨户地找凶手,挨家挨户地杀人,只要没来得及跑出村子的人,都被日本兵杀害了……
这个消息引来了干活的人,大伙纷纷聚在一起,那个传来消息的人把这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没有问话,也没有接话,就是静静地听着。由于惊恐,每个人单薄的衣服之下都已经大汗淋淋了。突然,大家的身后响起了一声巨吼,回头一看,监工的汉奸从远处咋咋呼呼地跑过来了。汉奸一边挥着手里的鞭子,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他娘的,又聚在一起干什么?偷懒啊?这几天挨的鞭子还少吗?”话刚到了耳边,鞭子也跟着到了身边,长长的鞭子狠狠地敲打到地上的大石头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按照往日的情况,此时大家都会马上缩起脖子回到工地上去干活,可是今天仿佛所有人的身体都结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剩下长鞭在地上一声一声地敲打着。汉奸看见这个情况,也有些发愣,可是愣的时间不足数秒钟,他的鞭子就打在一个人的后背上,那个人的身体一哆嗦,接着往前踉跄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人群中有个老人向汉奸说道:“昨天绍庄让鬼子屠村子了,没躲的村民全死了。”
汉奸悠闲地点上一根烟,笑道:“一个一个吃不饱饭还多管闲事,绍庄是绍庄,你们是你们。他们被屠村了,都死光了,那是他们的事,你们这不还没死吗?”
“日本人的活不能干啊,咱们辛辛苦苦给他们干活,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也得死啊!”
“放屁!”汉奸的皮鞭子又一次挥了起来:“你们干活可能不会死,不干活就一定会死!绍庄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他们杀了一个皇军,你们又没杀皇军,怕什么?赶紧去干活,你们再这样磨洋工,等到皇军来了,就怕你们和绍庄的人一样喽。”说完,汉奸开始一个一个地往工地上拽人,可是不管他怎么拽,怎么踢,怎么打,大伙就是一动不动。有的人被打得趴下了,干脆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就是不往回走……
这时候,炮楼里的日本人听见了动静,十来个日本士兵端着长枪跑过来了。汉奸一见日本人往这边跑,手里的鞭子敲打得更加响亮了。等到日本人到了身前,汉奸马上弓着腰,拿着烟往前凑,给为首的士兵点上一根烟,笑着看着他。日本人点上了烟,吸了两口,指着聚在一起的人问汉奸。汉奸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们闹情绪呢,偷懒呢。我这不正在教训他们吗?”说完,汉奸手里的鞭子一下子又敲打在一个人的腿肚子上。日本人看那个被敲打的人只是踉跄了一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脸色瞬间就变了,他马上从汉奸手中夺过鞭子来,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日本人的鞭子没有打在大伙身上,而是狠狠地打在了汉奸的腿肚子上。毫无防备的汉奸“哎呦”了一声,差一点跪在地上,双手不住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腿肚子。日本人笑着问道:“疼的干活?”
汉奸不知道怎么回答,似乎感觉说疼了自己好像连个干活的都不如,他马上站直了身子,冲着日本人笑着说:“太君,太君,不疼,不疼……”日本人远远地把鞭子扔在一边,冲着汉奸打了两巴掌。汉奸被打得一愣一愣的。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着:“难道日本人有良心了?”只见抽烟的日本人冲着后面的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一个士兵就跑回了炮楼,不一会儿,抱着个东西就回来了。大家一看就傻眼了,日本人怀中抱着一个木棍子,那根木棍子,两头被磨得光秃秃的,整个木头被火烤了一遍,黑漆漆的,隐约看见上面有些凹凸不平的小刺。
日本人把木棍立在汉奸身边,冲着他说了几句什么。汉奸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最终变得苍白无力,之后他回头对大家喊道:“太君说了,你们偷懒不干活就得受到惩罚,刚才那个鞭子太轻快了,怕你们记不住,得换一个大点的,有劲的。看见我面前的这根木棍了吗?这就是以后你们犯了错误要受到惩罚的工具。现在每个人跪在地上,太君要惩罚你们了。太君说了,只要你们撑过去三棍子,这件事情就过去了……”汉奸还没说完,人群中就炸开锅了:“打三棍子还不得一个月下不来床啊?”
“那是你,你身体多好啊,我怕这三棍子打下来,我就残废了哦……”
我爷爷没有说话,一直盯着那个粗大的木棍,他可以确信的是,他撑不住那个木棍子从天而降的三下。要是被它打三下,说不定自己就得死了。大伙继续嚷嚷着,有人开始伸腿想跑,日本人突然端起枪来,冲着空中放了两枪,人群瞬间安静了。大伙被抢指着排成一排跪在地上。日本人狞笑着,拿着木棍子走过来。
汉奸在一边翻译日本人的话:“太君说了,这是对你们身体的检验,检验你们的身体到底合格不合格,你们能不能承受木棍子的打击,能不能更好地为太君干活……”
跪在地上的人根本没有心情听汉奸说话,每个人的身体都在不停地发抖。日本人一棍子下去,打在了第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一下子就趴在地上了,然后他被人给扶了起来,接着又是一棍子,等到第三棍子打完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吐血了,站不起来了,只能趴在地上半死半活地喘着气。我爷爷看着那个人,心里已经绝望了。那个人在他们中间算得上身体好的,也撑不住这三棍子,我爷爷身体瘦小,年纪又轻,一定比那个人的后果惨烈得多,说不定……
我爷爷就这么跪在地上,身体不停地发抖,他想要站起来跑,但面前黑洞洞的枪口正在对着自己。在东流村,他曾亲眼目睹这些长枪的厉害,他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这么等着,等的结果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也许等着的就是死亡。而现在,抱着木棍的日本人已经到了爷爷前一个人的后面,那个人是一个老人,也不知道是哪个村庄的,我爷爷看见他的脸色已经苍白了,嘴唇在不断地发抖。日本人走过来,按了按老人的肩膀,嘴里不停地笑道:“老东西的好的,好的……”说完,木棍狠狠地砸在老人的后背上,老人没呼叫也没吭声,整个人往前飞奔了好几米,一口鲜血吐在地上。看到这一幕,日本人都开心地大笑着。而我爷爷低着头,闭着眼,不敢多看一眼。老人被架起来,摇摇晃晃地跪下来。又是一棍子,老人倒在地上,身体已经开始抽搐了。汉奸看见了,上来看了看老人,回头说道:“太君,太君,死了死了的。”日本人在旁边不满地摇着头:“不不不,三下的干活,统统三下的干活。”说完,又准备招呼人把老人扶起来。没想到此时,老人竟然自己慢慢地站起来了,他睁大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鬼子,慢慢地走到拿着棍子的日本人面前。日本人惊讶地看着老人,而后又笑起来,还冲着老人竖起大拇指,然后又举起木棍来。正在这个时候,老人突然冲上去抱住了木棍,嗓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全都喷在日本人的脸上、身上和手中的棍子上。日本人大骂一声,一脚踹开老人,把满是血的木棍子竖着捅在老人的胸口上。老人又朝着日本人喷出了一口血,接着便四肢发软地瘫下来,再也没有动静了。只有那鲜红的血在阳光里闪着耀眼的色彩。
围在一边的日本人看见这个情形并没有生气,而是指着满脸是血的同类大声地嘲笑起来。拿着棍子的日本人把棍子甩在汉奸的脚下,大声说道:“你的,打。”说完,就自己回炮楼了。围在一边的日本人似乎也没了什么兴趣,也都懒洋洋地回去了。
我爷爷说,在那个夕阳血红的下午,那个死去的老人用自己的生命救了他的命,也救了更多人的命。汉奸在日本人前面,木棍举得很高很高,落下时却很轻很轻,等日本人走了之后,汉奸没有再打人,他盯着那个满身是血的老人,看一看周围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没有再打人的念头,也没有摸那个黑红黑红棍头的念头。最后,大家抬着受伤的人回到了诸满街……
我爷爷说,他至今都不知道那个死去的老人是哪个村子的,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或许他是顶替自己的儿子,或许他是顶替自己的亲戚,或者是像我爷爷一样,为了挣一口果腹的口粮替有钱人家出苦力。总而言之,他顶替的不再是一天的活,而是一条命。也许,在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给日本人干活的人将没有好下场。埋葬老人时,我爷爷觉得埋一个人比埋六匹骆驼都费劲儿,多年后,他说,他那天是流着泪,同工友们一起埋葬老人的。那是我爷爷最后一次给日本人干活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便是没有吃的,即便是走在大街上要饭,我爷爷也没有再替别人给鬼子出一天工,即使是主人出双倍的粮食,甚至一天再追加半个银元,我爷爷都没有应承。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给主家送还了那袋高粱米,并交待了一句,不管主家怎么提高报酬,我爷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知道诺大的诸满街上没有人能救他了,他决定去找崔友义,看看崔大个子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自己,救救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
崔友义不在家,倒是镇上智商有缺陷的小哑巴,坐在家里正吃崔友义剩下的东西呢。日本人一来,也就只有小哑巴敢到处转悠了,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哑巴看见我爷爷还招呼他过去一起吃,我爷爷没理他,又跑出去了,不用说,崔友义一定在货郎王忠那里。崔友义能下床的时候,他就去找到了卖货的王忠,听说他们俩一直走得很近,大晚上的俩老爷们还聊天聊到深夜,那个时候谁都不敢开灯,再说了,灯油贵得很。慢慢地,我爷爷也跟着去找王忠聊天,不过我爷爷说,那个时候王忠的话他还不敢相信,因为他形容的东西太美好了,跟现实比差距太大了。尤其是王忠讲要救自己,必先救中国,大伙生活在一个国家里,国是大伙们共同的家,如今日本人就是要灭掉我们的国家,我们救国就是救自己的家。我爷爷听不明白,我爷爷想,既然国是大家的,为什么魏老六天天吃肉,王洪九出门骑马,邵子厚娶几房媳妇,自己却地无一垅,房无一间,还要为填饱肚子讨荒要饭?这国也太不公道了。要说国就是家,一家人吃油面卷子就都吃,要穿新衣就都穿,要挨饿就都挨饿,要挨冻就都挨冻,为什么都是一个国家里的人,待遇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王忠曾告诉我爷爷:咱们之所以结伙跟鬼子干,就是为了建设一个公道的国家。一个有油面卷子大家吃、有新衣大伙穿的平等的社会。
我爷爷问:“跟西边那个地方一样,平均分地吗?”
王忠说:“一样。”
我爷爷这才有点儿明白。所以,离开炮楼,我爷爷就找王忠去了。
我爷爷到了王忠住的破庙里,一进门就看见了崔友义和王忠。我爷爷老远就喊:“听说了吗?前天晚上,绍庄的人……”还没等我爷爷说完,崔友义就打断了我爷爷的话:“听说了。日本人比魏老六还不是东西,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咱们不能这样坐着等,等来等去,日本人会把我们全都杀了。”
我爷爷说:“咱们能干什么啊?咱们连把大砍刀都买不起,连杆打鸟的土枪都没有。魏老六有枪,但早跑啦。”
王忠说:“你们说的只是一个现象,魏老六是跑了,可徐子仁他们没跑。听说西边给山东的抗日队伍派来大将,那个人在红军时期就是四方军的总指挥呢。有人跑了,自然就会有人来。咱这里可是一块好地方。退可进山,进可攻城。像魏老六这样的人,跑了也不是一件坏事。”
听到这里,崔友义更加气愤了:“魏老六这些王八蛋,日本人没来的时候抢了大家的地,抢了大家的粮,现在日本人来了,他自己倒先跑了,留下一帮穷人在这里吃苦受罪。我恨不得宰了他!”
在一旁沉默的王忠张口说话了:“好了,老崔,咱们刚才说了,魏老六的事情往后放,我们现在先要解决的是日本人的问题。没有枪,没有炮,不代表我们不能和日本鬼子做斗争,我们要的是方式和方法……”
我爷爷在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正在这个时候,镇子上庙会里的大钟突然敲了起来。崔友义说:“肯定是日本人让敲的,不知道又有什么幺蛾子。老王,你先找地方躲躲,我和秀廷得过去……”
日本人冲进了镇子里,挨家挨户地把镇上的人都赶到了西街庙会的院子里。我爷爷和崔友义站在后面,抬头一看,几十个日本兵端着长枪围在周围,庙会的大戏台子上架了一挺带腿的枪,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我爷爷悄悄地告诉崔友义,那个带腿的枪他在东流庄时见过,打起来不喘气,一个劲地扫射,东流庄不少人就是被它们打死的。一个带着刀的日本人在最前头说着什么,可是没有人能听得懂,唯一听得懂的词语就是“八路”。日本人“八路八路”的一直重复着,可是镇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日本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周围士兵的枪开始举过了肩膀,一阵拉枪栓的声音让站在外圈的人开始瑟瑟发抖。这个时候,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来:“日本人说咱们这里有八路,只要交出八路就放我们回家,不然的话咱们都得死啊。”崔友义抬头一看,说话的人正是从东北棉服厂跑回来的王进财,只见他弓着腰跑到最前面,冲着日本人说着什么,嘴里的话和刚刚日本人嘴里的话是一样的。我爷爷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从东北日本人棉服厂里回来的人会说日本话啊。日本人皱着眉头听王进财说话,不一会儿开始点头,然后又冲着王进财说着什么。王进财转过头来对大家说:“有胡子的往前站,往前站,赶紧的,赶紧的。”
原来,血洗绍庄的第二天早上,日本鬼子出操时,平日跑得光溜溜的操场突然炸响了一颗土雷。把一个鬼子的左腿炸上了天,另一个鬼子的左眼炸出来,鬼子说是八路干的,来诸满街上找“八路”,日本人说诸满人交不出埋雷的八路,就开枪杀死他们。人群里开始骚动,有的老人自己走出去,有的老人被人推了出去,有的老人被日本人拽了出去。王进财又走进人群里冲镇上的几个大户说了什么,镇上的几个大户人家的长工都跑了出去,没一会儿,跑出去的长工回来了,几个人提着一个布袋,放在日本人的面前,然后有胡子的老人都走出去跪在地上。日本人解开袋子,抓出一把光闪闪的银元。我爷爷看得很清楚,那银元是清一色的“袁大头”。日本人点了点头,把袋子封了起来。让所有人没有料到的是,正当日本人要走的时候,人群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慢慢地往前走。大伙仔细一看,那是镇上的小哑巴,坏了,小哑巴听不到话啊,他可能以为袋子里的东西是发给跪着的人的。小哑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有人在后面拽他,他使劲晃了晃身子,摆脱那个人的手,还笑着指了指前面的袋子,又拉着其他人往前走,没有人跟着他,也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只见小哑巴走到最前排,冲日本人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自己,跟着老人们一起跪了下去。
日本人先是疑惑看着他,慢慢地,日本人的脸色开始变了,转成了愤怒,等到小哑巴跪下来的时候,日本人骂了一声“八嘎”,几个士兵上来就抓住了他。王进财赶紧上来说话,刚走了两步,就被日本兵用枪托一下子捣在了地上。小哑巴丝毫不懂气氛的变化,他依旧笑着,傻傻地笑着跪在地上。日本兵上来拽他,他就跟着日本兵走,走到了前台上,他就冲着人群笑。人群很安静,只能听见每个人的棉袄因为身体大幅度的颤抖在不住地摩擦。鬼子头拔出了长长的军刀,小哑巴还在笑着;日本人一脚踢在他的小腿肚子上,小哑巴跪下来,他还在笑着。鬼子的军刀一挥,台下一片惊叫。短发如落叶,纷纷扬扬地飘下了,小哑巴浑然不觉,依旧在笑。鬼子的脸色大变,冲士兵做了个手势,他还在笑着;一个鬼子端起枪,叫了一声,长长的刺刀噗嗤一声就扎进了小哑巴的胸膛……
我爷爷惊叫了一声。
那个鬼子把长枪猛地一转,身子一撤,拔出了刀。阳光里,那带血的刺刀仿佛扎进了我爷爷的心里。小哑巴就这么保持着僵硬的笑容直挺挺地倒到地上,血液顺着伤口往下流,不住地往下流,流得出奇的多。血液流向了人群,在人群前的大洋袋子上停住了,开始浸湿了大洋袋子,开始顺着大洋袋子往上爬。日本士兵一脚把小哑巴踹出好几步远,然后提起大洋袋子匆匆地走了,血,红红的血从钱袋上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小哑巴的血在流向我爷爷,流向崔友义,流向小镇上所有的人……
我爷爷说,人群中的老人和女人开始哭泣了,日本人走的时候,有人已经摔到地上。崔友义紧紧攥着双手,身体不停地发抖。所有人都想上前去看看小哑巴的尸体,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崔友义没有向前,他回头拉着我爷爷就走了。路上,崔友义给我爷爷说:“秀廷,我们去打日本鬼子!”
我爷爷问:“怎么打?”
崔友义说:“跟着卖货的王忠打。”
我爷爷问:“王忠不是个货郎吗,他能打鬼子?”
崔友义说:“他的组织能打鬼子,我们去参加他的组织。”
我爷爷问:“王忠的组织也叫大刀会吗?”
“不是。”
“那叫什么?”
“共产党。”
当时,已经到了1939年的春天了,离日军攻占临沂城的1938年4月21日不到一年,那次日军大开杀戒,攻城后杀害百姓2840人,制造了抗战史上的临沂大血案。1939年初,日本人轻而易举地占领了费县城,国民党政府、县党部以及警备队匆匆忙忙地从城里头撤出来,撤到蒙山的脚下,而后又匆匆忙忙地从蒙山的脚下撤到南方。与他们一起匆匆忙忙离开的是那些原本有些名望的大地主、大绅士们,是那些一向挺胸鼓肚,很神气地站在这片土地上的财主老爷们,当这片土地彻底沦为日本占领区时,这些靠这片土地养育的富人们,带着家眷,携着财富匆匆地跑了。而留下来的那些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穷老百姓,那些松散的村民,面对来势汹汹的日本军队,没有任何抵抗力。于是日本人在这片缺乏组织、缺乏武装力量的土地上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我爷爷说,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有钱、有势的地主们会那么轻而易举地逃走,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掌握着几乎所有的经济来源,掌握着这里所有的话语权,甚至在有些时候掌握着这里的生杀大权,他们都有自己的护院武装,可是在危机来临的时候,他们却能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供养他们的土地和百姓,他们带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仅仅是那一箱一箱的金银细软,而是这片土地上能够抗击外来入侵者的希望。他们带走的是同日本人对抗的资本,像魏老六,带走了诸满最强大的一支武装,一支三十多杆枪的民团。虽然那些武装力量在强大的日军面前特别的渺小,特别的不堪一击,根本就抵挡不了日本人的钢枪铁骑,可是他们不应该放弃得如此不留余地,至少这里是他们的家,是他们世世代代生存过的家园,这里的土地上埋着他们的祖先……
事后多年,我爷爷说,这些人都不是站着尿尿的爷们,但凡他们像东流庄的吴大老爷那样有点骨气,日本鬼子进诸满就得夹夹尾巴。东流庄才多大?诸满街起码是它的十倍,围墙比东流庄高多了,而且是东蒙山有名的重镇,可谓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枪有枪。日本人进东流庄搭上了七十八条士兵的命,可是占领诸满街,日本人没有费一枪一炮,就连一根毫毛都没少。想到这,我爷爷想起了吴大老爷的一句话:“这路是我们的先人用脚踩出来的,小鬼子想走就走?”可是,在我爷爷认识的老爷里面,像东流庄的吴老爷那么有骨气的人,毕竟只有一个啊。在那之后,在每一个曾经繁华无比的街道上,在每一个破败不堪的村庄里,在每一个交通便利的城镇中,在每一个深山脚下的农户中,无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到残忍的屠杀。我爷爷那一辈的人看过了太多的流血,看到了太多的死亡,看到了太多的悲惨。最开始的时候,人们害怕、恐惧,到了后来,人们无助、绝望。所有人几乎都失掉了生的希望,失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没想到最后拯救他们的却是那些原本毫不起眼,和他们一样没有多少田产房舍的穷苦人。那些人就像王忠一样,有的是走街串巷卖货的货郎,有的是深闺屋中教书的先生,有的甚至是蹲在街头要饭的乞丐。最初,那些人口中的话语让人难以相信,“共产党”三个字让人感到陌生,甚至抵触,但在人去楼空的最后,也只有那些人坚持了下来,只有那个叫共产党的组织活跃起来。他们依然穿梭于每一个已经人迹罕至的村庄和街道上,穿梭于日本人和汉奸走狗们的枪林弹雨封锁的小路上,继续向留下来的人宣传那些如梦一般的美景,宣传那些祥和的未来。在那些一个一个促膝长谈的夜里,这片土地上一个一个的年轻人重新找到了希望。
地主家的长工崔友义相信了,给人家干活的我爷爷相信了,诸满街上吹喇叭的刘富兰相信了,许许多多处于生活底层的年轻人也开始相信了……年轻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们拿起手中少得可怜的武器,开始对抗那些外来的魔鬼,对抗那些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汉奸。最初,他们行动的目的单纯而简单:为的是活下去。而后来,年轻人的心中有了一个更伟大的梦想,那个梦想看起来虚无缥缈,其实却已经遥遥在望……在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中间,就有我爷爷。
1939年春,蒙山遭遇一场倒春寒,天气特别寒冷,寒风不住地敲打着蒙山高大的脊梁,那些风在大山里一圈一圈地转悠,山坳里向阳的地方,葱葱郁郁的花草树木瞬间凋零。沂蒙山脚下的人们没有了温暖,没有了灯光,没有了光亮,每一个漆黑的夜都显得没有尽头。然而,在一片片包围着所有人的黑夜里,有无数的人开始在这里点燃一把一把的篝火,从山上到山下,从山里到山外。篝火被一个一个地举起来,连成一线、一片,照亮了每一块寒冷的土地,开始温暖着这座古老而又脆弱的大山……
【链接】
1 费城抗日武装起义:1937年11月,原国民党费县上冶乡乡长、共产党员朱治诚在当地共产组织的指导之下,率领60余人趁县警备大队出城监修飞机场之机占领费县城,后被国民党部队围困城中,起义最终失败,牺牲50余人。(《费县志》)
2 东流庄战斗:1939年1月30日,驻扎在临沂城的日军西行,要经过费县新庄镇东7公里的东流庄,遭到当地村民的奋起反抗。战斗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下午,最终重创日本军队,击毙日军78人、伪军21人,而东流庄亦被屠村,几近毁灭。(《费县军事志》)
中部 血雨腥风扫蒙山
初见八路军
1939年初,日本军队侵占费县城,虽说当时守城的国军不战而逃,让日本人不费吹灰之力夺得蒙山前最大的城市,但在县城南的东流庄,日本人却尝到了民间力量带给他们的伤痛。其实不光是我爷爷弄不明白,就连日本人也在纳闷,拥有国家武装力量守护的县城,没给日本人带来伤亡,一个小小的村庄,一个只有民间自发武装力量的小村庄,却让大日本皇军付出了死亡78人的代价。(当然,我爷爷从来不说,东流庄村民在那场战斗中还打死了21名伪军的事实。)
日军大摇大摆的进城时,大队的中国人举着太阳旗欢迎他们,每每说起这件事,我爷爷就一肚子气。我爷爷说做人要有骨气,一个爷们没有血性怎么成?
县城除少量日本军队外,另外建立了9个伪警备大队,34个分队,1个自卫团,在费县城周边较大的集镇中驻扎一个大队。1940年,日军在诸满建立据点,驻扎的日军只有一个小队,连官带兵才31人,驻扎伪军却高达400多人。诸满是这样,整个蒙山地区也是如此。1941年,5万多鬼子扫荡蒙山后,八路军主力被挤出蒙山,当地武装及费北行署被困在蒙山,日军围绕蒙山根据地建起几十个据点,守备的日军只有一个大队和一个骑兵快速小队,不足600人,而汉奸就有8个大队,23000多人。汉奸成了敌后日军得力的帮凶,成了敌后抗日武装重要的对手。
虽然据点内的日本士兵数量并不多,但每一个据点的防御工事却做得相当严密,鬼子们是以纯军事的角度,来设计这些据点的,以当时山东纵队的那些武装,想要攻打这些据点,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以诸满街据点为例,据点距离诸满大街很近,足以严严实实地看着诸满的一举一动,三八大盖足以射击到中心大街。重机枪可以封锁红峪子山口。尤其是那两门炮,打到大顶子山简直就是一盘小菜。日本人的据点建得相当有学问,中间是座高炮楼,炮楼周围挖着又宽又深的鸿沟,鸿沟边上都架起了铁丝网,地底下还挖了地堡,地堡和炮楼通过甬道相连。射程之内,原本长着的树木和花草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从炮楼上往远看,是一片开阔地,直接看到几里外的动静。炮楼里架着几尊黑漆漆的小钢炮,配合着开阔的视野,那些小钢炮打起来又准又狠。这样的防卫设施,仅有步枪和手榴弹的地方武装基本上是无法攻破的,光那几门黑漆漆的小钢炮就够游击队员们受的了。那一个小队的日本士兵平时从来不出据点,据点里一天到晚灯火通明,待在里面的日本人和伪军,就像是铁了心要驻扎在里面一样,只能看见他们整日有序地来回警戒放哨,除了行动绝对没有哪个日本人独自走出来。而当据点里的日伪军队浩浩荡荡地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指不定哪个村庄就要遭殃了。
我小的时候,父亲常带我到诸满街北面的瓠子山,那是日本人占领诸满后,在山上修的第一个炮楼,用水泥和石块砌成。几十年过去了,水泥依旧比石头还硬。这座炮楼高十米,地下一层,地上三层,常年驻有一个班的鬼子,整个山头围上铁丝网,一门九二式山炮高耸着,随时可以支援方圆几十公里的任何军事行动。两面相连的土丘上驻扎伪军两个连队,土丘与炮楼间挖了一人深的交通壕……我爷爷在1943年的一个夜晚,按照县大队命令:骚扰鬼子兵,区中队佯攻瓠子山。结果让日本人的机枪把棉帽子打掉了,我爷爷说,要是子弹再往下半寸,他当场就玩完了。
那年五月,天气已经开始转热了。崔友义身板大,出汗多,在树底下得坐上好一阵子才能凉快透了。此时的诸满街上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年迈的人,仍然是一盘散沙,崔友义为了能把大家联合在一起,整日整夜地把街上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开会,说是开会,其实就是晚上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罢了。那茶是我爷爷从山上采的本地茶叶,碧绿的叶子用山泉水一煮,很好喝。街上的年轻人对于如何打日本鬼子、打伪军,还都是一头雾水,毕竟谁都没拿枪打过仗啊。不光是他们,连崔友义和我爷爷都是一头雾水,我爷爷坐在崔友义家门口,给开会的人望风的时候,望着远处那几座高高的炮楼,没有一点信心。我爷爷经常问崔友义:“王忠口中的那些打日本鬼子的部队,到底是个啥样子啊?光看见穿着黄色衣服的日伪军了,王忠的部队能打过那些拿着长枪的鬼子吗?”崔友义摇了摇头,一会儿又纠正我爷爷:“不是王忠的部队,是共产党组织的部队。听说前些日子一个大官带着一支部队到了费县,跟国民党谈抗战,也有人说他们到过瓠子山北面的古镇青驼寺,同鬼子隔着蒙河相持,到底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反正挺厉害。”
我爷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到了五月末,一直待在街上的王忠出去了好几天,街上有的人说王忠搬救兵去了。有的人说,瞎扯蛋,还指望救兵呢,王忠别跟魏老六学,自己跑了就行了。过了好几天,王忠才回来,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让崔友义跟着他去开会。崔友义纳闷地问他:“开啥会啊?去哪里啊?”
王忠说:“反正地方不近,别管了,跟着我走就行,各个镇上都会有人去开会。”
崔友义又问:“为啥要我去啊?”
王忠又说:“现在你是诸满街上的领导人啊,你不去谁去?”崔友义还想问啥是领导人,想了一下,还是没问,怕问多了让王忠笑话。于是,崔友义就带着我爷爷跟着王忠去开会了。
王忠说:“秀廷就别去了。”
崔友义说:“你不知道,他人小鬼大,精着呢,咱带上他保准儿不吃亏。”
数十年后,我爷爷对我说,第一次跟着王忠去开会的地方很远很远,就顺着蒙山脚下一直往西边走,走了一天多,最后走到一个叫白马峪的地方。一起来的人大家互相不怎么熟悉,但是有些人是见过的,一听口音也知道,再远,也翻不过蒙山去。果然,互相一介绍,都是费县城周边的镇子上的人。大伙穿的都挺有意思,有的穿着和我爷爷、崔友义他们差不多,一看就是庄户人家;有的穿着还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衣服,一看就不合身;有的还穿着大长褂子,戴着眼镜,估计是识字的人,还有的竟然光着脊梁,光披着一件毛绒绒的蓑衣。有个来自梁邱镇的叫做魏立久的人特别显眼,一身衣服那叫个好啊,兜里竟然有个怀表,我的天,我爷爷一直到1949年建国之前都没得到一块怀表。我爷爷小声地问崔友义:“有钱的人不都跟魏大老爷一样跑到南边去了吗?他怎么也跟着咱们来开会?”
崔友义小声地告诉我爷爷:“他们都是和咱们一样的人,别管有没有钱,都是为了抗日救国,大家才走到一起的。”
一到了叫白马峪的那个村子,我爷爷就感觉到这个村子完全不一样。小村庄看起来已经来过好多人了,一副嘈杂过后的样子,但是嘈杂之后又显得规规矩矩,很有秩序。进村子的时候,我爷爷和崔友义就看见一些背着长枪的当兵人,有的站在村子周围,有的来来回回地走动。不过那些当兵的人我爷爷他们没见过,他们都穿着灰色的军装,脚下穿着黑色的布鞋,腰上缠着一溜布袋子,如果不是背着一杆长枪,这身装扮哪像当兵的啊,以前街上魏老六家的长工都比这些人穿得好,要知道我爷爷以前见过的兵,可都是穿得体体面面的,鬼子不用说了,一色的黄色军装,一色的皮鞋,连汉奸都是四个兜的军服呢。不说每个人都有皮鞋吧,至少腰间也得有个闪亮闪亮的大皮带子吧。在我爷爷以前的想象中,当兵,可是吃香喝辣的活儿,大土匪刘黑七招人的口号就是:三十亩地靠沙河,不如钢枪压着脖。谁家出了个军官,连有权势的地主家都不敢惹他。尽管那些地主背地里喊这些兵“丘八”,可当着面都是满面笑容地喊“军爷”。
走着走着,一伙人到了村子里的一块空地上,王忠招呼大家坐下来,说一会有人来开会。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接着,大伙开始聊起来,互相认识了,到了这里,聊的也都是各个镇子打日本鬼子的事情。还别说,聊来聊去,还就是那个有钱的魏立久做得最好,据说,现在他手底下就有不少会开枪能打仗的年轻人,他的队伍清一色的汉阳造,当然,他自己有一把匣子枪,德国造。他的卫士班八个人全是中正式步枪,那枪跟鬼子的三八大盖相比都不逊色,这些装备都是他自己出钱买的。那个叫徐子仁的更有办法,他哥在张学良手下当团长,他手下的那个大队有四十杆长枪,子弹充裕。徐子仁自己腰间斜插着一把德国产的匣子枪。崔友义无比羡慕,什么时候诸满街上也能有这样的队伍啊。聊着聊着,只听不远处的大路上,由远而近地传来嘈杂声,有人就站起来看,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喊道:“快看,快看,好多人啊,都拿着长枪呢。”我爷爷和崔友义一听,也都站起来看,一看,大伙都震惊了。在远处的大路上,太阳底下,无数的像刚才一样穿着灰色军装的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向这边走过来,每一个人的步伐几乎一致,整个部队在一个相同的节奏上,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走着,像是有几千人,不,像是有一万人那么多。到底有多少人,我爷爷数不清,他只记得一句话:人数上万,无边无堰。士兵们背上一杆杆油光铮亮的长枪,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动,每一个人的心中似乎也在颤抖。人群中不时地爆发出这样或者那样的评论声,有一个人大声喊道:“快看,远处开来一座房子啊!”果然,在那些士兵的中间,一座座像是小房子那样的东西开了过来。穿长袍的人在边上笑着说道:“那不是房子,那是由高头大马拉的房车,拉东西用的。”
我爷爷忍不住地问王忠:“这是什么队伍啊”
“八路军,是从大西边开过来的八路军。”
八路军?我爷爷睁大了眼睛,他想起诸满据点的鬼子兵遭地雷炸的一幕。
有的人又憋不住了,冲着王忠问道:“老王,那是谁领的部队啊?好威风,你说,是不是咱们的部队?”
王忠笑着说:“是,是咱们的部队。”
“咱们的部队来这里干嘛?”
王忠大声地告诉所有人:“打鬼子!”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我爷爷早已经看傻了眼睛,以前他看见过国民党的部队,他们看见过日本人的部队,他们看见过伪军的部队,可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感觉到震撼,让他感觉到温暖,让他感觉到想要大吼出来的激动。
部队匆匆而过的时候,远处来了几个士兵,带着大家进了一个院子。等到大家坐好的时候,从院子里面出来一个人。那个人一脸胡子,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子,瘦瘦的,中等个子,穿着和普通士兵差不多,只是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戴着一个大大的黑色边框的眼镜,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出彩的地方。可是等他走出屋子,站在大伙前面的时候,突然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势扑面而来,让人敬畏,却又让人激动。旁边有一个人给大伙说道:“现在请政委给大家讲两句。”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我爷爷看见魏立久拿出了一个小本本,还拿出了一只笔,戴眼镜穿长衫的那个人也拿出了纸和笔,周围识字的人都拿出了纸和笔。我爷爷和崔友义没有纸和笔,因为他们俩认识的字加起来也不够十个。
正是这次丢丑,让崔友义奋发。他对我爷爷说:“秀廷,咱俩得学认字。”(数十年后,我爷爷对我说,崔友义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后来没几年,他就识了很多字,还能写信读报呢。)那天,我爷爷太兴奋了,早就忘了那个政委讲什么话。等到离开村子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摩拳擦掌了,每个人都准备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大干一场。走在村子的村口,我爷爷看见刚进来的时候那个站岗的士兵,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个士兵的脸庞青涩,看起来和我爷爷差不多年纪,我爷爷很想跟他说一句话,但是他不知道说什么。我爷爷就站在那个士兵的旁边,张了张嘴,可是嘴里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因为我爷爷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爷爷心里不想叫他“军爷”,那么是该叫“老乡”呢,还是该叫“兄弟”呢?我爷爷就那么站在他的边上,这时候,王忠和崔友义在后面有说有笑地走过来,我爷爷赶紧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他啊?”王忠笑了,崔友义也笑了。王忠说:“你该叫他同志。”
同志?好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好简单而又复杂的名字,这个世界真奇怪,还有姓同的。我爷爷半天才慢慢地说出口:“同志,你……”没想到,还没等我爷爷说完,那个士兵突然笑着对我爷爷说道:“同志,你好!”随后给我爷爷敬一个军礼,这是我爷爷见到过所有扛枪人中,给他最长脸的一次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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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3月,罗荣桓的八路军115师一部正式开进了沂蒙山地区,于是,在沂蒙山地区,由党领导的地方抗日武装力量,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其中包括连亘蒙山脚下,从西北到东南的八个抗日游击大队,以及蒙山独立支队、县大队等等,共计十几支武装队伍,这些武装队伍每一支有几百人、几十人不等,他们有着扎实的民间基础和抗日热情。整个沂蒙山脚下,抗日的力量已经星火燎原般地站立起来了,饱经风霜的人民开始看到了前景,看到了希望……
——《费县党史志》
夜袭伪军
最初在蒙山周边建立起来的地方武装力量,存在着很多的问题。这些武装力量看起来人数不少,与日伪军的在数量上基本可以持平了。可是真正比起战斗力来,这些地方武装队员就要低很多了,尤其是武器。事后几十年,回忆起当时的县区武装来,我爷爷毫不犹疑地承认:1941年前后来的那帮老鬼子,单兵拼起刺刀来,一个能抵咱们五六个甚至十个,可是到了1944年,不论是力大无穷的崔区长还是喇叭刘,跟鬼子拼起刺刀来,一定是一盘小菜。费北县大队的副大队长王保胜在长埠岭战斗中,一口气刺倒了五个鬼子,弄得鬼子们提起王保胜头就大了。他们悬赏“一两肉一两银,一两骨头一两金”,来换王保胜的命呢。当然,王保胜在东北抗联里就当过排长,军事素质一流。但事实上,1944年以后,鬼子单兵素质明显地差了许多。后来我爷爷解释说:“那些老鬼子差不多都战死了,新招的鬼子兵当然就差多了。”
可是共产党要的是全民发动起来抗日,至于武器,大刀、长矛、木棍、猎枪、土炮,凡是能打死人的都算武器。当初,我爷爷就是腰里别着一把木头枪参加的队伍。
我爷爷说,来到蒙山地区以王忠为代表的共产党人,并没有带来武器装备,他们带来的是思想和意识。所有的武器装备都需要自己筹集。像徐子仁、魏立久,他们几乎是变卖了家产或通过关系,绞尽脑汁地想法筹集武器。崔友义刚刚接受党的领导时,王忠就告诉他,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要求多少人马多少装备,而是要发展以当地村民们为基础的乡村抗日系统。因此,王忠、崔友义在诸满组织了联庄会、农救会、民兵联防队等等组织,作为诸满的抗日力量。而这样的组织都是地下的,组织的建立是基于乡里乡亲的互相信任,组织内的人几乎都是下地干活的农民,他们基于对外来入侵者的痛恨和对崔友义的信任,而毅然决然地参加了这样的组织,可是他们本身没有太大的战斗力,这些拿惯了锄头的农民,对于拿枪打仗更是一窍不通。而这些组织则是以后抗日游击队的基础,是八路军115师、山东纵队重要的兵员供给站。115师进蒙山时,满打满算不到两千人。1945年抗日胜利后,部队主力达26万。以蒙山抗日大队为例,王保胜在这七年半的时间里,为115师输送的兵员达1490人,而王保胜县大队之所以整体抽调为主力后,自己并没有塌架,是因为类似崔友义率领的区、村武装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兵员。虽然,这些放下锄头的农民打仗外行,但内行都是由外行转变而来的。当时,我爷爷他们的作战能力比正规的伪军还低。当然,在民间武装力量之中,也有些作战能力非常强的,他们多数为乡镇当地原有的武装力量,例如县大队王保胜部的前身,就是仲林镇的民团(仲村镇在抗日战争时期属于费县,那时的费县很大,蒙山前的平邑、仲村、梁邱、上冶是其中比较大的镇子,诸满跟上述四大镇比还小了一点儿,尽管诸满当时已属繁华之地了。)除此之外,地方抗日武装力量的组成,还包括国民党撤离后留下的军事力量,甚至还有当地的土匪。这些人对共产主义并不信仰,在抗日战争的漫长岁月中,很容易出现叛变的情况。以蒙山独立支队为例,它的前身是驻诸满一带的国民党临沂专员公署保安第六团,团长为当地绅士邵子厚。为了争取这支武装队伍来一起抗日,一起保家卫国,八路军山东纵队多次对他们进行谈判和争取,最终邵子厚的保安第六团才更名为“八路军山东纵队蒙山独立支队”。邵子厚接受改编的原因是形势所迫,毕竟国民党几乎所有的力量都已经撤出了蒙山地区,到1941年五万鬼子扫荡蒙山前,蒙山地区几乎成了八路军的天下,邵子厚出于自保的心态也不得不依靠共产党。那时候,由于115师入主山东,八路军在鲁南的力量已经很可观了,连势力最大的伪军荣子恒都得躲着八路军。再比如臭名远扬的土匪刘黑七刘桂堂,鼎盛时期在老家锅泉拥有近五千人的土匪队伍,配有充足的枪支弹药,是一支日、顽、伪、我四方都想争取的力量。115师抓住刘黑七孝敬父母的特点,曾派一个连长带着礼物拜访刘母,希望她劝说儿子以民族为重,联合八路军打鬼子。费北县长马鸿祥甚至多次面见刘黑七,劝他抗日救国。但是一向享受惯了的刘匪,吃不了当八路的苦。刘黑七被国民党收编后,以国军36师师长的身份带队返回沂蒙山,共产党占领的村镇里还写了“荣归故里,反正抗日”的标语欢迎他,当时的刘黑七也是一口答应下来,并号称为了抗日,丢掉这颗脑袋也值了。刘黑七尽管流寇的本性未改,但是,早年在冯玉祥组织的五原誓师抗战中,他带领自己的两万匪徒加入了冯大帅的抗日大军,做了前敌总指挥鸿吉将军的副手,曾光着膀子挥着大刀冲进敌阵,这次血拼,成了他罪恶一生中难得的闪光点。但他本性难改,这个没有任何政治主张、惟利是图的匪寇,叛变成了他必然的个性。可以预见的是,这样的组合群体本身就是松散而危险的,不光不能指望他们抗日,关键时刻他们别在背后打上一枪就不错了。果不其然,邵子厚部在接受改编后的1941年冬天,日军大举进攻蒙山时,他就拉起队伍投靠了日本人,当了临沂保安大队长。而土匪出身的刘黑七则更是荒唐,这个身无定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一会儿是冯玉祥的师长,一会是张学良的旅长,一会又成了国民党的师长,一会儿又变成日本的皇协军司令,就这样改来改去的,手底下的人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想来想去还是“大哥”这个称呼最靠谱。
因此,八路军注重发展那些草根民众,尤其是那些苦大仇深的农民子弟,这些人成了八路军抗日的中坚力量。因此,八路军一到蒙山,立刻发动起民众抗日的热潮。看起来风风火火的蒙山脚下抗日武装力量,除了八路军115师的东进支队,也就是当地农民组成的游击队靠得住了。可是,要把世世代代拿着锄头的农民,改造成随时可以拿着枪与敌人作战的士兵,又何谈容易啊。我爷爷说,那个时候,队里要求大家学会打枪,可是队里的枪支少得可怜,十几个人才四五条枪。弹药少,每条枪配上五六发就不错了。于是大家想了一个主意,队里有木匠出身的,让他用木头做成一个一个枪的模型,然后把木头里面掏空,按照真实枪支的重量在里面填充上石子儿,然后再让大家这么举着。我爷爷就这么举着木头枪,眼睛盯着前面靶子的红心,一举就是一个上午。多年后,当我爷爷成了区上有名的快枪手,打起敌人来一枪一个的时候,这才知道,这样的练习是多么的值得。可是,在当时,这可是个要命的活儿。刘福兰举着举着就想泄气,他对我爷爷说:“这还不如给人家吹一天喇叭来的舒坦呢。”我爷爷点了点头:“是啊,当初给人家背一天的石头,也没有这么累啊,这背石头还有歇歇的时候,这咋举着个木头枪都不让动弹呢?”不过,崔友义说了,练枪就得这么练,适应了枪支的形状和作用,打起仗来才能比别人打的快,打得准。要做到举枪、瞄准、射击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要是遇见日伪军了,再去现瞄准,那还不让敌人一枪崩了啊?王忠说得更玄乎:“战场上生与死就取决于谁的枪法准,出手快,一秒种决定死活。你们看见八路军,就是115师的那些老兵,百米之内打小鸟,一枪一个,那是人家练出来的,谁天生会打枪?”
其实,当时摆在我爷爷他们面前最困难的事情,不是那座高耸的炮楼,更不是练习枪支的劳累与辛苦,而是根本就没有枪。队上仅有的几把钢枪,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破烂货,有的连个瞄准星都没有,有的枪管都不直,拿回来了还得自己重新修。那些枪支能保证子弹是往前打的,而不是往后打的就不错了,至于你想往哪里打,什么时候打得准,就得看天意了。想来想去,还不如村子里的火枪用得舒坦呢,那玩意也不用像钢枪一样,三点一线地苦练靶心,填上火药开枪就行。
枪支弹药的事情一直困扰着抗日武装,八路军也好,地方武装也好,整个蒙山地区还没有造武器的能力,从西边运过来的武器连正规军都不够用的,别说游击队了。没有足够的枪支弹药的地方抗日武装,一旦碰上装备精良的日伪军,是相当危险的。有一次。崔友义他们刚刚下了山,就迎面遇见一群气势汹汹的伪军,打眼一瞧,足足有五十多号人,一个个荷枪实弹的,像是在执行什么任务一样。崔友义赶紧招呼大家隐蔽,可是为时已晚,走在最前面的我爷爷已经露了半个身子,被伪军发现了,结果几十号伪军二话不说,照着我爷爷这边就追过来。队里头有枪的人举起枪来想打,被崔友义一把拉了下来:“打个屁啊,看见那清一色的中正式吗?一看就是国民党投降鬼子的部队,咱拿什么跟人家打?赶紧往山上跑吧。”说完,崔友义带着大家转身就往山上跑,边跑边喊着:“分开跑,分开跑,别扎在一堆。”队员们一听就傻了,到底谁和谁分开跑啊?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没有什么战斗经验,也没有纪律性,真到了打仗的时候,谁都拿不定主意了。崔友义冲进人群中胡乱一扒拉,把人分了一下:“有枪的人带两个没枪的人,三个人一组,分开跑。”大伙这才明白过来,纷纷朝四周跑开。崔友义拿着一把长枪带着我爷爷和刘福兰作为一组,往北边跑。我爷爷说,那把破枪的木托都快掉下来了,看起来还不如那木头枪模型结实,而当时也没有子弹夹,所有的子弹都被装在崔友义的布袋里,满打满算也就五发。崔友义刚才说的对,就这装备,“打个屁”!天王老子来了也打不过人家,能跑就赶紧跑,跑掉一个是一个,保命要紧啊。
跑着跑着,跑在最前面的刘福兰突然大叫起来:“坏了坏了,跑歪了,跑歪了,前面应该是个悬崖,错不了错不了,他娘的,是个悬崖来着!”崔友义和我爷爷一听,也跟着慌了神。吹喇叭的刘福兰经常走南闯北的,号称蒙山的百事通,大山里的路没有他不知道的,只要他说前面是悬崖,就一定是悬崖。我爷爷在后面不停地责怪起来:“刘喇叭啊刘喇叭,这节骨眼上,你咋就不认路了啊,你不是百事通吗?”刘福兰在前面焦躁地喊起来:“我那百事通平时是管用啊,这后面几十号人拿着枪追着呢,脑子都成一盆浆糊了,还通个狗屁!奶奶的,光顾着跑得快了,谁还顾着往哪里跑啊。队长,队长,咱们赶紧回头,前面就是几丈高的悬崖,再跑咱就钻死胡同啦!”崔友义回头看了一眼,马上回过头来,大声喊着:“跑,继续跑,汉奸还有几百米远就到了!”于是,三个人只能继续往前跑,前面就是一个五六丈高的悬崖。几个人一看这架势,直接泄了气,除非长了翅膀飞过去,要不然没有人能过得去那条鸿沟。
那是我爷爷打游击的时候第一次走投无路,前面是不可逾越的悬崖深沟,后面是几十号拿着长枪的伪军,看起来怎么都是个死。我爷爷从腰里抽出一把杀猪刀来,刘福兰也拿出一把砍柴的斧头,两个人开始背对着悬崖,我爷爷说:“队长,回头拼了吧,杀一两个,咱们也就赚了!”听了这话,崔友义哭笑不得:“拼?拿什么拼?是拿你那个连猪都捅不死的小刀,还是老刘那把生锈的斧子?走不到人家身边,就让人家用乱枪打成马蜂窝了!”
我爷爷越来越着急了:“那咋办,那咋办,总不能让人家活捉吧?到时候再在诸满街上游个街,然后挖个坑活埋了,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崔友义没有答话,探头往山崖下看去,山崖下是一片开阔地,长着半人深的荒草,草地上一团一团地长着一些荆丛,至于草下边具体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崔友义看了一下,说:“宁愿埋在山里,也不能让敌人抓了去。把你们手里那杀猪的刀子、砍柴的斧子都给我扔下去,咱们往下跳,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听了这话,刘福兰和我爷爷都有点犹豫,毕竟下面是什么情况,大家都不知道,万一下面是石头,跳下去就是个死啊!两个人正犹豫的时候,后面的伪军已经追上来了,咋咋呼呼的,能看得清楚伪军身上的子弹袋子了,突然一颗子弹从几个人身边划过。崔友义扔下了那把长枪,“蹭”的一下就率先跳了下去。我爷爷和刘福兰也把手里武器扔下悬崖,跟着跳了下去……
我爷爷只感觉到耳边的山风呼呼地吹,就像是腾云驾雾一样,可是这种感觉很短暂,只听“扑通”一声响,我爷爷就砸到地上了。那一瞬间,我爷爷感觉到整个身子都碎了,疼得难受,我爷爷寻思,这下子肯定完了,估计不死也是个残废了。没想到缓了一下,动了动手脚,身上除了疼,并没有伤着要害。我爷爷感到手里黏糊糊的,伸手一抓,原来悬崖下面的地面上都是松软的泥土,看样子是一条几乎要干涸的河流了,厚厚的淤泥和高高的草丛,起到了缓冲的作用,这才救了三个人的命。汉奸们追到悬崖,他们探着身子看了看深沟,一片一片的草丛和杂木,哪里有土八路的影子?他们气急败坏地胡乱打了几枪,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悬崖上没有了动静,三个人才爬出草丛,崔友义找到那杆破枪,我爷爷找到了那把杀猪刀,刘喇叭找到自己的砍柴斧,三个人相视一笑,匆匆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崔友义不住地说:“必须想办法弄枪,要不然连跟伪军抗衡一下的实力都没有,更别说鬼子了,光等着人家打咱了……”
我爷爷无奈地问道:“咱们又不会造枪,去哪里弄啊?”
崔友义说:“抢呗,谁有枪,咱们就抢谁的。”
为了补充自己的枪支弹药,崔友义和王忠商量,想去端掉一个伪军的据点,不用抢多了,有个十来把钢枪就能解决队里最基本的需求了。不过王忠觉得这样有点冒险,弄不好再赔进去人命就不划算了,好不容易招来的兵,不能在这种事情上无缘无故地遭到消耗。作为指导员,王忠永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崔友义看劝不动他,就笑着对他说:“要不咱们组织大伙投票表决吧。”王忠这才答应了,毕竟要少数服从多数嘛。一听说要去夺枪,所有人都兴奋了,都没用第二轮投票,崔友义得意地数着手中的木棍棍,说:“都是长的。这就等于全票通过了。”王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被耍了。崔友义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指导员,放心吧,就伪军那帮东西,你别看他们白天人模狗样的,天一黑,一个个都变成了胆小鬼。况且今天他们刚把咱们赶到山里,他们绝对想不到咱们会半夜杀回去。”
决定好了,到了晚上,崔友义就带着人猫着腰进了伪军的一个据点。这个据点是鬼子设在外围的一个哨所,离炮楼很远,驻扎的人也比较少,只有十来个人,这帮子伪军,由于山高皇帝远,一向散漫惯了,晚上赌牌成了常事,崔友义才选择这个地方下手。到了晚上,村子里都灭了灯,据点里的人应该差不多都睡了,崔友义就带着人往据点里面走。走着走着,据点前面突然吵闹了起来,隐隐约约见着几个人往门口走呢。崔友义赶紧招呼大家隐蔽起来,大伙在草丛里猫起来,往里一看,里面的人似乎是刚喝完酒,正三三两两地站在据点门口尿尿呢。我爷爷在后面小声骂着:“妈的,都这个点了,还喝酒,让日本人知道了不弄死他们。”崔友义说:“这可是掉在咱们口中的肉啊,不吃都对不起自己。不过你们看啊,这帮子人看样子没少挨日本人的打,出来拉尿,每个人都带着枪呢。”大伙一看,门口的几个人还真是都背着长枪呢,看来日本人没少揍他们,按照他们的德性,自己在家门口喝酒肯定是不带枪的,最终这是被日本人打出记性来了。大伙抬头的功夫,对面的伪军似乎发现了这里的动静,举起枪来,大声喊起来:“谁,谁在草丛里?”
崔友义小声嘟囔一句:“坏了,被发现了,秀廷上去说话,就说是刘黑七的人。”
我爷爷赶紧站起来,冲着对面喊道:“兄弟,是我们啊,兄弟,别开枪啊,自己人。”
伪军举起枪,问:“自己人?哪部分的?”
我爷爷回答:“和平救国军刘师长的人。”
“刘爷的人啊,大晚上的,咋到了这里啊?”
“说来丢人啊,我们奉命去村子里捞点儿便宜,有个兄弟贪色,非让人家小媳妇陪着喝酒,这不,喝高了,不认识路了。”
我爷爷把瞎话编得跟真话一样,惹得后面的人都想笑。对面的伪军已经笑起来了:“哈哈,喝啥酒啊,是喝花酒了吧。你们刘师长可是天天做新郎,一村一个丈母娘啊,真是有蟹将就有虾兵啊!行了,过来吧,拍着双手过来啊。”
崔友义一听,坏了,看样子这些伪军被日本人训练得挺厉害,拍着手过去,枪就得背在身上,这要是到了跟前,人家手里拿着枪呢,自己的枪在背后背着呢,再快也来不及啊,还不是被人家一枪就给打死了,这可怎么办啊?正在犹豫的时候,那边的人又催起来了:“赶紧点啊,拍着手过来,再不过来开枪了啊。大晚上的,皇军可是有交待,遇见人先开枪再说。”
崔友义知道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开了枪,把炮楼里的日本人引出来,大伙都活不了。崔友义小声对大家说:“一只手端枪,另一只手打自己脸,使劲拍,拍出声响来!”说完,崔友义第一个带头,一只手拿着枪,一只手拍着腮帮子往前走,大伙也跟着在后面拿着枪,拍着腮帮子往前走。对面的伪军一听这边的人拍着巴掌了,也就放松了警惕,手里的枪也就背在肩上。等到崔友义他们走到面前的时候,伪军们才傻了眼,眼前来的人一个个举着枪,拍着自己的腮帮子呢,这阵势哪里见过啊,唉,还是乖乖就擒吧。我爷爷他们把伪军的枪抢了过来。崔友义低声命令两个队员看住这四个伪军,他带着我爷爷和刘喇叭、王忠几个人,冲向亮着灯的房子。房内,伪军班长正醉眼朦胧,看了一眼崔友义,骂道:“就你们几个吃货尿泡大,半天才尿完。”
我爷爷几步冲到他跟前,用刚缴获的中正式步枪对着他的脑门,厉声喝道:“睁大你的狗眼,老子是八路,不想死的都给我双手抱头蹲下来!”
伪军只顾跪在地上求饶。崔友义命令伪军抽出自己的腰带,说:“我们今天是来借枪的,不杀你们。枪到手了,我们走了。”走了两步,崔友义又回头说:“不杀你们可以,对了,你们开始打自己的腮帮子吧,打到肿了为止,不能停啊,我们还说不定什么时候走呢。”
刘福兰从屋子里把弹药也扛了出来,大伙背着缴获来的长枪和弹药走了,留下身后一排不住地拍着自己腮帮子的伪军。
醉饮炮楼下
有了枪和子弹,诸满区游击队员们打起日伪军来劲头更加高涨了。可是游击队还是尽量避免和日伪军正面接触,一方面与日本鬼子相比,实力上还有很大差距的,另一方面,自从他们摸了伪军的据点,这些汉奸也学精了,经常来无影、去无踪的,很难正面碰上。时隔不久,大部分日本鬼子都被调走了,听说是调到南边打仗去了,而留在诸满街上的日本兵只剩下31个了,他们的任务就是守好据点。
为了补充给养,待在炮楼里的日伪军队不定期地出来扫荡,他们是来得快,走得也快,一次就扫荡一两个庄子,扫完了就走,一点也不滞留,而且这些日伪军出来扫荡都有当地的汉奸做向导,走的都是最近最好走的路,抢的都是毫无防备的村子,那叫一打一个准啊。几乎所有的村子面对日伪军的扫荡都是毫不知情,村民们对这些突然而来的扫荡,一点办法都没有。平时大家都是正常生活,牲畜就圈在圈子里,粮食就放在缸里,家家户户有多少东西都放在明处,看得一清二楚。这日伪军一来,什么都不说,直接冲着这些地方去,抢了东西就走,谁都不敢反抗,人家可是钢枪在手、子弹上膛呢,躲着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谁敢说个“不”字?稍一反抗就是个死啊。而对于有能力打击他们的游击队来说,这些来了就走、抢了就跑的日伪军也让他们没有办法,等到游击队得到消息准备好下山来伏击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跑回炮楼了。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是在日伪军当中发展内线,什么时候炮楼里的人要出来了,内线能提前给大伙提个醒,能让大家早早地有个准备,即便是游击队们打不过那些人数众多、装备精良的日伪军们,也能打上几枪,让他们收敛收敛。再说提前得到消息,也好让乡亲们把自己家的东西藏起来,人躲得远远的,减少一点损失,要么就干脆转移村子里的人、羊、牛,来他个坚壁清野,让日伪军们扑个空。
可是,想要得到敌人的情报谈何容易啊,想要打进敌人内部风险也太大了。区里的游击队员都是当地村子里的人,只要进了敌人的势力范围,即便是日本人不认识,伪军们不认识,当地为日本人做事的狗腿子们也认识。再退一步讲,即便是汉奸们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游击队员,一个生面孔到镇子里四处乱打听,敌人心里也明白个一二三了,这就等于是白白上门送死啊。游击队员伪装打入鬼子据点的想法被否决了,崔友义和王忠整天为了这个事情愁得挠头。一定要确保得到敌人的情报,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老百姓的损失,让游击队准确地打击敌人,获取更多的消息,缴获更多的枪支弹药。
刘福兰说,他可以化装成给别人家吹曲子的人混到诸满街上去,打探打探消息。这个方法与之前想到的差不多,但是这样的方法风险性更小,除了化装成吹喇叭的乐手、卖货的货郎、要饭的乞丐等等有流动性质的职业,这些职业毕竟受关注率低,接触面低,无法同据点里有权的人物打交道。崔友义听了老刘的想法,自己也想了半天,慢慢地说道:“这个方法倒是可以,但是一次行,两次行,时间长了可不行啊。就拿你吹喇叭这事儿说,这兵荒马乱的,诸满街上一年到头有几户人家大办喜事儿和丧事儿的啊?再说了,咱们这样进去不还是个老百姓的身份吗?又进不了那炮楼,近不了他们身边,就事先得不到情报,等到他们出炮楼下乡扫荡的时候,咱们才知道,黄花菜都凉了。”是啊,想要得到准确无误的情报,就必须接近炮楼里的日伪军的领导层,而且要长时间地接触,所谓的伪装成一个吹喇叭的也好,送货的也好,时间持续性太短,得到情报的准确率又低,在漫长的与敌人对抗的过程中,根本就行不通。坐在一边的王忠向崔友义问道:“咱们能不能策反一个当地的汉奸头目之类的人?”
崔友义点了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奶奶的,这帮龟孙一个个贪生怕死,有奶便是娘,怎么把他策反过来啊?”
王忠听完了这话,也跟着叹了口气,指望那些人少欺负点老百姓,少给日本人出点骚主意就不错了,还指望策反他们,简直像是做梦一样啊。可是办法总比困难多,王忠说,咱们盯紧了,总有缝子钻。
时间慢慢到了中午,这时候正是庄户人该吃饭的时候,庄户人早上就下地干活,一天当中最重要的饭就是午饭,以前的时候还有不少人把中午饭带在田间地头上吃。现在这情况,晚上的时候天一抹黑就都不出门了,白天出了门都恨不得一个时辰回家一次好好看看,到了中午饭的时候,就都赶着回家吃饭去了,多看家里两眼心里也安心,说不定哪天哪个不长眼的炮弹砸下来,自己家里的屋子就没了。一看到了饭点儿,崔友义站起来招呼大家吃饭,顺便问了一句:“咱们的粮食还多不多啊?”
我爷爷在一边搭腔道:“吃完这两天估计就没了,好长时间没借到粮食了。”
崔友义点了点头,在一边嚼草根的老刘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那炮楼里的日伪军都他妈属猪的啊,三天两头的下来抢粮食,就那么几百个人,吃的比整个诸满街上的人吃的都多!”
我爷爷笑了:“没听说吗?他们吃白菜从来不吃帮子,光吃芯儿。这才叫不是自己的不心疼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说边往外头走,还没走到门口,突然门被撞开了,大伙都被吓了一跳,有人已经警惕地拿起怀里的长枪了,抬头一看,进来的是游击队放哨的人。放哨的人一进来就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又出来了,又出来了,鬼子又出来了……”
崔友义狠狠地握紧了拳头:“这帮小日本,选择这个时候出来,瞅准了老百姓都在家吃饭呢……赶紧集合部队,赶紧走,能干多少事儿,算多少事儿!”
大伙抄起长枪,风风火火地往山下面跑,跑了好大一会儿,才抬头看见前面的庄子。崔友义让大伙赶紧趴下来,招呼我爷爷到前面去探探路。我爷爷弯着腰窜了上去,没一会就垂头丧气地下来了:“还是来晚了,村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啊,估计是抢完走了。”崔友义又招呼大家站起来:“唉,还是来晚了一步,没有消息来源,咱就是瞎子,啥事儿都干不成。走吧,咱们进村子看看去。”众人收起了枪往村子里面走,走了没几步,前面突然出现了几个穿着黄色衣服的人,仔细一看,是几个伪军,手里还提着几只鸡,一看就是为了抓鸡浪费了时间没赶上大部队。崔友义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小声地招呼大家从四面包围过去。无奈村子面前的这条路太开阔了,在游击队员起身往前包围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伪军也看到了他们,那几个伪军二话不说,扔了手中的枪支和那几只鸡,撒腿就往四周跑,那速度快的,估计刚才他们抓鸡都没这快。
我爷爷一看就笑了:“这几个人肯定见到过我们,还知道把枪扔了再跑,看来是跑出经验来了啊!”大伙也跟着笑起来,也不去追那些伪军。在当时,伪军被游击队员们遇到,只要他们扔了枪支弹药,一般我爷爷他们是不追的,一方面没有枪支弹药,他们也就没有了威胁,更重要的是,要是追他们万一遇见他们的伏兵,损失可就大了。再说了,我爷爷他们不就是缺乏武器吗?正当大伙说笑的时候,王忠突然指着远处说:“大家别笑啊,你看,那不还有一个没跑出经验来的吗?”大伙顺着王忠的手指往前看,远处一个人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脚脖子,看样子,估计刚才逃跑的时候崴了脚了。大伙赶紧跑上去,收拾了地上的枪支弹药,刘福兰一脚踢了上去:“你跑啊,咋就剩你一个没跑得了呢?”那个人躺在地上,浑身发抖,嘴里呜呜的,也不敢说什么话。一般情况下,逮到这样的汉奸,都是直接枪毙的,他们作恶多端,很多人身上都有着人命案子,本来就死有余辜。用我爷爷的话说,鬼子坏,汉奸也不是好东西,鬼子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他们占你的地,烧你的房,抢你的粮食和牛羊,你不但不仇恨他,反而帮他们干事,这样的人最可恶,该杀。崔友义也就没有多说话,命令我爷爷他们把那人带到了树林子里面,准备杀了他。那个人被人架着往前走,嘴里一边呜咽着,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果然,刚把他放下来,他就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也是被逼的,我也不想当汉奸啊……”他刚说完这些话,崔友义突然听出了什么来,他赶紧走上前来,抬起那个人的脸,一看,崔友义就明白了:“这不是王进财吗?”蹲在地上的人也认出崔友义:“崔大哥啊,原来是崔大哥啊,你赶紧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崔友义嘴里哼了一声:“还知道喊我一声崔大哥啊,我可高攀不起。听说现在你在诸满街上混得挺好啊,都混成了汉奸头头了,听说你跟日本人走得挺近的啊,都能坐在一起喝酒了啊。混得这么好,可别叫我崔大哥了……”
跪在地上的汉奸叫王进财,原本是诸满街上的老住户了,早些年闯过关东,给日本人做工,“九一八”事变后逃回老家诸满,很早就和崔友义认识。王进财本来也是扛活的,还经常去很远的地方打工,这一来二去的就懂了一点日本人的习惯,和日本人也能聊上几句。日本人刚来的时候,他曾救过不少人,可后来他却叛变了,还当上了诸满街上汉奸的头头,和日本人走得很近。崔友义听见这个消息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让他逮着了,崔友义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可是看见跪在地上的老乡,崔友义的心里又有些心软了。崔友义知道,眼前的这个王进财也是穷人家出身,平时也在地里干活,也外出干活,他还是出了名的孝子,家里有个常年多病的老母亲,全靠他一个人精心照料,按说这个人心眼不坏啊,可是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当了汉奸,还成了头头,日本人对他特别信任,只要是下乡扫荡一定让他带路,据说他还和炮楼里的鬼子小队长成了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崔友义握在手里的枪举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来,嘴里不住地叹气:“你咋就当了汉奸了啊?”跪在地上的王进财已经哭得说不清楚话了,他一把抱住崔友义的腿,不住地哭喊道:“我也是没办法啊,家里的老娘跑不了,我也跑不了,咱们街上也就我能和日本人说上话,我不当差还能干什么啊。再说,表面上我给鬼子当差,背地里向着咱自己人呢,不信你们到诸满街打听打听,我哪里是当汉奸啊,我只是混口饭吃……”
旁边的我爷爷忍不住了,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呸,当汉奸还有理了啊,你说,你到底欺负了多少老百姓,帮鬼子杀了多少中国人?”
没想到这时候王进财急了:“大兄弟,我真没杀过人,我也没欺负过乡亲们,我还救过不少人呢,这事整个诸满大街上的人都晓得……”
我爷爷还想说话,崔友义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王进财,你现在在诸满街上靠什么养家?”
王进财回答:“我用魏老六的房子开了个小饭馆,也就靠这个了。”崔友义又问:“现在这个形势,还有人去饭馆里吃饭吗?”
王进财老老实实地说:“去我那吃饭的,都是帮日本人做事的,还有日本鬼子,除了他们,街上能吃得起饭的人不多。”
听了这话,崔友义突然想到了什么,招呼队友把手里的枪都放下了,命令我爷爷收了杀猪刀,然后对王进财说:“行了,你走吧,今天我们不杀你了。”跪在地上的王进财突然愣住了,抬头一直看着崔友义,身子僵硬着,崔友义没有看他,只是说道:“快点走吧,别等我改变主意。”周围的人也很纳闷,喇叭刘上去冲着崔友义小声地说道:“这不符合规矩啊,把他放了,他看见了咱们所有的人,咱们就危险了。”
崔友义没有回答喇叭刘的话,转身喊着大家:“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要不,中午饭该凉了。”
大家在一片疑惑中跑回了山上,我爷爷边跑边往后看,发现王进财还那样跪在地上,看来他不是一般的纳闷。其实除了崔友义,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过了几天,崔友义突然对王忠说:“老王,我想进趟诸满,争取一下王进财这个人。”
王忠点了点头:“那天你放人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一层,可是老崔啊,你进诸满街太危险了,街上很多坏人都认识你,我怕你进去了出不来啊。再说了,咱们要争取王进财,干嘛不那天就争取他啊,他要是不同意,当场杀了就算了。”
崔友义摇了摇头:“不行,那天我们争取他,他一定会同意。他知道,不同意就肯定是个死,换成谁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同意,是不是啊,秀廷?”我爷爷边吃饭边寻思刚才的事情,听到崔友义的话,就马上回答道:“他肯定得同意啊,你看他吓得尿都流出来了。不过换成我,我不同意,一个男人怎么能那个熊样?死就死了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过指导员说得对,你不能去,我去吧,我目标小。”
我爷爷说,自从他跟崔友义在一起,他就一直抱着一个想法,只要是有危险的事情,他一定要冲在前面,他自己死了不要紧,大不了再找个通讯员就好了,可是崔友义不能死,崔友义死了,诸满就没有领头的了。
王忠在一边也点了点头:“让秀廷去吧,他身体小,目标也小。你是这支武装的领导人,你首先属于这支队伍,然后才属于你自己,你不能去。”
崔友义说:“没你说的那么玄乎,我就是我。”
我爷爷跳起来说:“我去,我去!”
崔友义拍拍身子站起来,说:“王进财也是一个狗眼看人低的人物,他眼里只认我一个人,他只信任我一个人,秀廷去了没有用,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看劝不过崔友义,王忠挑了队里最好的一杆长枪递给崔友义:“那你带着这个吧,以防万一。”崔友义笑着说:“去那个地方还带这个干嘛?我就是身手再好,跟孙悟空似的,那里面好几百个人呢,我也不能安全地出来不是?秀廷,给我挑俩好点的手榴弹来,不要咱们自己造的啊,咱们自己造的一炸两半,听个响还行,炸不死人。要咱们缴获的那种,包响包炸的那种。”
就这样,崔友义挑了一身破烂衣服穿在身上,脸也没洗,然后把手榴弹的盖子打开,绑在腰间上,在拉线上又接一根长长的线,穿过手臂系在手脖子上。我爷爷说,只要手指头使劲一钩,手榴弹一定会爆炸,那是日本人造的手榴弹,只要拉开一定爆炸,一炸一大片。崔友义就这样走了出去,边走还边问大家像不像个要饭的?可是大家一点逗乐的兴趣都没有,一个个板着个脸,谁都知道,只要出了一点差错,崔友义必死无疑,而且是粉身碎骨。崔友义回头看见大家的样子,对大家说道:“把脸都笑开点,一个个跟死了爹似的。哦,对了,指导员,等我立功回来后,你帮我申请个手枪啊,手榴弹这玩意别着费劲……”
崔友义活脱脱一副要饭的样子,走进了诸满街,进了日本鬼子据点。当时的诸满街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街上的店面开着的没有几家了,大中午街上的人也没有几个了,来回走着的行人还没有要饭的多,不过这要饭的一多,崔友义也就不怎么显眼了。崔友义低着头走,斜着眼看路边的招牌,走着走着,他看见前面有一家饭店,还是很热闹,看样子这家饭店的生意不错。崔友义心里估摸着,这里可能就是王进财的店了,于是他走到墙根那里蹲下来,一直盯着店里的一举一动。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王进财就出来了,崔友义赶紧走上去,贴着王进财说道:“老爷,老爷,给口吃的吧。”王进财习惯性地招呼店里的伙计拿点吃的来打发他,刚回头,就被崔友义一把抓住了手臂。王进财有些生气,回头要骂,看见了崔友义的眼睛,和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王进财又愣住了,看了半天,深深地咽了口唾沫。崔友义赶紧说道:“老爷,外面冷,麻烦您让俺进去烤烤火吧。”王进财这才反应过来,领着崔友义到了后院。一到了后院,崔友义才直起身子,摘下帽子。王进财给他倒上茶,刚才的惊讶才有些消退了:“崔大哥,你胆子真够大啊,这大白天的,你咋敢上镇子来啊?认识你的人可不少啊。你没看见大街上到处都是鬼子和伪军吗?”
崔友义抿了一口茶,笑着说:“这不是想你了,闲着没事儿来看看老乡呗,有猪肘子吗,给我来一个,天天吃野菜,喝稀饭,这肚里早就没油水了。”
王进财也笑了:“咱可是前几天刚见,是不是你们不放心我啊,崔大哥你放心,我王进财虽穿着一身汉奸皮,可也是个站着尿尿的爷们。那天的事情,我可是一个字都没给别人说。”
崔友义摆了摆手,说:“我不怕你说,我也不怕鬼子来找我们。要是有一丝后怕,我老崔今天就不来了。今天我来找你,是有另一件事给你说。进财啊,你也是庄稼人,你也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日本鬼子迟早得滚蛋,这脚下的土地迟早是咱们的,鬼子跑了,你可是跑不掉的。人啊,什么时候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进财啊,咱都是喝一条河水长大的,你得为抗日做点贡献啊。再说了,你也得为自己的老娘、亲朋好友留条后路吧!”
等到崔友义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的时候,王进财的脸色有些难看,是的,别看日本人个头矮,可一个个心眼都很多,在鬼子眼皮底下干这种事,一不小心就可能命丧黄泉,还会祸及亲人。崔友义站起身来,把左边大衣的袖子脱下来,露出一根长长的引线来,以及绑在腰间崭新的手榴弹。
崔友义对他说:“老王啊,你知道他们是怎么称呼我们这些游击队的人吗?那就是脑袋别在腰带上,指不定哪天一颗子弹打过来正中脑门,指不定哪天一颗手榴弹扔到你脚下,就一声响,人就没了,连个身子都找不到了。你以为我们的命就是挂在牛角上的沙壶,碰碎了就碎了,不值几个钱?我们也是娘生爷养的人。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还得这么干嘛?你我都是诸满街上的人,远了咱们不说,就说前几年吧,咱们街上还是热热闹闹的,店铺一个接着一个,来往的商团、骆驼队前脚撵着后脚跟,即便咱们没有地种,也饿不死,也有饭吃,随便找个活儿,也能养家糊口,也能安安全全地活着。你看看现在,街上的人跑的跑,死的死,一点人气都没有了,有的人家一个人都没剩下啊。这都是小鬼子惹的祸。老王,不为别的,为了咱们自己的爹娘,为了自己的老婆,为了自己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咱们也该拼一拼啊……”听到这里,王进财站起来,把衣服给崔友义穿上,说道:“崔大哥,这事儿我干了。打仗我不行,帮你们找找情报,传递个话儿,这事儿我能行。”崔友义点了点头,穿上了衣服,王进财随手包了一只猪肘子,一个大锅饼,说:“这个地方太危险了,我这就送你出去。我的店以后就是联络点。你们找个合适的人来我店里当伙计吧。”
崔友义刚刚转身想走,门口突然吵吵起来,王进财一看,小声说道:“崔大哥,日本人来了,你赶紧找地方躲起来。”
崔友义想了一下,摆摆手:“不行,躲起来被发现了,就是弄巧成拙,咱们一起出去。”说完,崔友义拉着王进财一起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是两个背着枪的日本士兵,王进财赶忙走上去招呼。鬼子看见崔友义,感觉到有点陌生,指着他向王进财问话。王进财笑着说:“太君,我的朋友,朋友的干活,大大的良民。”听完这话,日本人笑起来了,非要拉着崔友义坐下来,大家一起喝酒。崔友义一看脱不了身,就干脆坐下来,跟两个日本士兵喝起酒来。
崔友义带着香喷喷的猪肘子,背着大锅饼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队友们都以为,崔友义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一定是凶多吉少,所有人都站在山头上,远远地盯着通向诸满街的大道,直到崔友义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夕阳的余光之下。那场和日本人喝的酒足足喝了一个下午,崔友义就那么绑着两个打开盖子的手榴弹,在日本人炮楼底下和两个日本兵喝着酒,他一个人把两个鬼子全都喝倒了。崔友义两眼放着光地盯着那两支三八大盖,他的心思被王进财看出来了。“哥,放长线才能逮着大鱼呢。”一句话劝醒了崔友义,等王进财把崔友义送出据点大门的时候,王进财只说了一句说:“崔大哥,我服了,以后你说啥我干啥!”分手时,王进财拿出三排子火(子弹),对崔友义说:“大哥,拿着吧,我知道你们稀罕这东西。过些日子,我再给你们弄点,虽说日本人管得紧,空子还是有的。”
就这样,诸满街上的一个汉奸的小头头,被抗日游击队争取过来了,后来他提供的情报准确无误,在艰难的战争岁月中,拯救了无数的老百姓,当然,也让游击队赚了不少便宜,让日伪军吃了不少亏。
败阵松树林
蒙山脚下的八个游击大队分散在蒙山之阳,从西端的白马峪到东端的红峪子口,长达二百里的蒙山前,被八个大队划分了势力范围,每个大队都有自己的地盘,比较出名的如仲村区的王保胜(后来王保胜部升格为费县大队,再后来,升格为费北行署大队),梁邱的魏立久,当然还有诸满区的崔友义这样的中、小队。在抗战初期,崔友义跟上述几个大队长比起来,手中的力量太薄弱了。除了这八个抗日游击大队,还有其他数十个名目繁多的地方武装力量,最有名气的算是白沙埠区中队的孙隆三。这些武装力量平时都在自己的地盘上活动,只有重大战事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平时需要相互联系时,就比较麻烦了。在那个没有什么通讯工具的年代里,传递消息的任务就落到通讯员的身上,而我爷爷就是诸满区队的通讯员,除了因为我爷爷跑得快,长得小也是个优势,毕竟目标小嘛,加上我爷爷当年到处干活,跑遍了费县周边大大小小的区镇,这山里山外的路,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张活地图,你只要说出地点,我爷爷就能找到,因此干起通讯员来得心应手。
我爷爷笑着说,刚开始当通讯员的时候,他还以为能有点优惠待遇,没想到啥东西都没给,每次完成任务后,崔友义的奖赏也就是三粒火,连双新鞋都不给,自己还穿着破破烂烂的布鞋,跑起路来也舍不得穿着,要是跑坏了可就连双鞋都没有了。我爷爷就那么光着脚在蒙上下来回地跑,来回地传递消息。我爷爷即便是当通讯员,也认不全蒙山里面抗日武装团队的头头脑脑们。
有一次,周边几个队的例行会议轮到在诸满区里开,我爷爷就跑出去通知。我爷爷奉命通知完了临近几个队的人,就在路边上等着。那个小小的茅草屋在一片老树林子里,茅屋从外面看破破烂烂的。进茅屋的路只有一条,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还弯弯曲曲的,一般没人往里走,加上周围高高低低的树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遮蔽网络,茅屋后面还有一个小山头是制高点,趴在山顶的石崖上,能看见远处的诸满据点。这里可是避开日伪军开会的好地方。开会的时间选在早上天刚亮的时候,这个时候是一天中日伪军防卫最薄弱的时候,选在这个时间开会是有讲究的。一方面炮楼里的日伪军都刚刚起床,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下乡扫荡的,另一方面,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光线也好,看得清楚来来往往的人,便于警戒和侦察。选在半夜里不行,来的人大老远的看不清楚是谁,敌人防御薄弱,我们防御也薄弱,另外半夜开会得点灯吧,只要点上了灯,在漆黑的大山里,老远的就能看清楚,这等于是自己暴露目标了。因此,崔友义就把开会的时间定在了早上。我爷爷天刚刚亮就躲在大路口的树林里面放哨,其他大队里来的人,我爷爷基本上都认识,来一个人冲我爷爷点点头,径直地就往里走。我爷爷就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画上一道竖线,记下数来,等到地上的竖线画够的时候,我爷爷就堵在路口,谁都不让进了。
等了小一会,地上的竖线已经画了好几道了,基本上差不多了,看来大家为了躲开敌人的眼线,都趁黑夜就出发了。我爷爷伸了个懒腰,当天的工作马上就要完成了。正在这个时候,路上又来了一个人,我爷爷仔细一看,来的人好像没怎么见过,又似乎在哪里见过。走近一看,来人竟然是一个小老头,披着一件毛绒绒的蓑衣,一嘴胡须,头发都发白了。这下好了,我爷爷心里想,不用考虑见过没见过了,这样的老头肯定不是游击队的人,估计跑都跑不动,更别说打枪了。可是没想到的是,老头竟然健步如飞地向着茅草屋这边走过来。我爷爷的警惕性立马就起来了,长枪也上了膛,可是一想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没有威胁的老头,我爷爷的枪又放下了。等这个老头走近了,我爷爷赶忙跳出来,对老头喊着:“喂,喂,老头你去哪里啊?”那个老头显然被我爷爷这么一喊也吓了一大跳,他转头看见我爷爷,竟然立马又缓和了下来:“好地方不藏,你藏在树林里头,也不怕扎了脚。”
我爷爷没理他,继续问道:“老头,我问你话哩,你去哪里啊?”
老头脸上露出了不悦:“小小的娃娃说话咋这么冲呢,别叫我老头啊,我才60呢,咋就是老头?”说完,老头子拿起手里的大烟杆子悠闲地吸了两口。我爷爷听了这话就笑了,说:“得得得,60岁了还装嫩,不叫老头了,您这头发都白了,总不能叫大哥吧,我爹都没你年纪大呢。”这时候老头也乐了,呵呵地笑了两声,说:“人家姜子牙80岁才找到工作呢,我才60岁就喊老头,什么眼神啊。”说完就又往里头走。我爷爷不知道姜子鸭姜子鹅,但他知道自己的任务,于是紧走两步,赶紧拽住他的袖子:“老头,不不不,大爷,你这是去哪儿啊?里面不能进啊,里面有狼,吃人呢,您这把老骨头,进去出不来喽。这大清早的,赶紧走吧。”老头回过头来,胳膊甩了一下,直接把我爷爷的手甩了起来,我爷爷往后踉跄了一下,这老头的力气出人意料的大,简直就像个年轻的小伙子。老头脸上有些愠怒了:“好好说话啊,我打狼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老子在东北老林里打黑瞎子的时候,你还吃奶呢,小毛孩子。别说这山上有狼了,就是有日本鬼子,今天我也得上去!”我爷爷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老头子了,还敢大言不惭地吹牛,我爷爷就上去把他往后拽,老头子就使劲推我爷爷。这一来二去的,茅屋子里的人也听见了动静,纷纷赶出来。崔友义第一个出来,大老远地就喊我爷爷:“秀廷,干嘛呢?”
我爷爷一看屋里出来人了,更来劲了,拽着老人的手臂,嘴里大声喊着:“这老头不听话,硬要进去。”
崔友义一看眼前的老人,就笑了:“吆喝,九爪龙你咋来了,老朱呢?”
“九爪龙”?我爷爷一愣,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重新看一看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儿。九爪龙,这在蒙山脚下可是个响亮的名字啊。
“九爪龙”,原名孙隆三,兄弟四个,他排名老三,小时候因为铡草不小心切去了大拇指,他用布条缠了缠继续铡草,从此十指仅仅剩下九指。长大以后,孙隆三在乡间主持正义,好打抱不平。清朝末年,德国势力在山东做大,为同化中国,西方派出大批天主教士来到东方。华德胜就在这样背景下来到费县,占据蒙山前的塔山,建起洋楼,广收门徒传播洋教。那些教徒依仗洋人撑腰,常常做出鱼肉乡里的事情来。生性秉直的孙隆三拍案而起。他亲手斩杀为非作歹的天主教徒,为民除害。那个教徒是他同村的混混孙隆典,他动辄骑着毕德胜的高头大马四处炫耀,为抢征耕地,他逼死邻居。由于身后有洋人撑腰,苦主敢怒不敢言。孙隆三杀了这个败类后,投案自首,他对县令说,除掉这样的恶人,虽死犹荣,我不让政府为难,怎么判我都行。县长是个有气节的汉子,他在堂下说,如今洋人当道,我若杀了隆三这样的志士,千秋百代之后,国人必当唾骂。县长排除了华德胜的干扰,以解押到济南为名,半途私放了孙隆三,并助银两,让他远走高飞。
很快,孙案轰动全县,义士孙隆三被人尊称为“九爪龙”。后来,杀了人的孙隆三远走东北参加了抗联,几年下来成了有名的枪手,多次在战场上与鬼子对决。抗联失败后,他只身返回故乡,不久日本人就打了过来,他又毅然决然地参加了游击队,由于他艺高胆大,多次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死在他枪口下的鬼子、汉奸越来越多,九瓜龙的名字从此让日伪军闻风丧胆。汉奸们编出顺口溜:谁要办事心不平,出门遇上九爪龙。
在我爷爷的想象中,那个威风凛凛的“九爪龙”,怎么也得是个彪形大汉啊,而眼前的这人却是个干瘦的老头,连件衣服都没有,光着脊梁披一件蓑衣,怎么也对不上号啊。
我爷爷愣在那里,孙隆三没有理他,笑着对崔友义说:“老朱昨天吃坏肚子了,现在还在被窝里呢,这不就让我来了。”
崔友义赶紧上前拉开我爷爷:“还通讯员呢,大名鼎鼎的孙隆三都不认识啊,他可是白埠队的队长啊。”孙隆三看着愣在一边的我爷爷,还是那样笑着:“我是副队长,副队长,你们这个小伙子光认识正队长。不过前些日子开大会,咱们见过啊,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罢了。”说完,孙隆三就跟着崔友义往里走。
我爷爷还是不相信,小声地问崔友义:“他真是‘九爪龙吗?这么个干瘦的老头子,怎么打仗啊?”还没等崔友义回答,这话就让孙隆三听到了:“你还不信是吧,你等着啊,等开完了会,咱俩比划比划,啥项目你说了算。”大家一听这话,就笑起来,吵着闹着要看两个人的比试,我爷爷自然不甘示弱,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爷爷一直坐在门口等,他在考虑和孙隆三比赛什么项目,刚才孙隆三一抬胳膊,让我爷爷感觉出来了,至少这个人的力气在他之上,很难赢过他,再说了,一个小青年和一个老头比力气,即便是赢了,脸上也无光啊。于是,我爷爷找来两个干巴山梨,他准备和孙隆三比试比试枪法。对于自己的枪法,我爷爷还是很有信心的。在崔友义的特别照顾下,我爷爷每次完成送信任务,就能额外多领三发子弹,崔友义给他的任务就是二十米外打家雀,枪响雀亡;一百步外打兔子,枪响兔倒。为此,我爷爷天天练枪,渐渐地,枪法就成了全队打得最准的了。
刚一开完会,我爷爷就拽着孙隆三上了后山,孙隆三没有带枪,只有我爷爷带了一杆枪。我爷爷就提议两个人一前一后开枪,看看谁能打中山梨。他说:“孙大爷,我不欺负你啊,咱们就比试枪法。五十步之外,谁能打中那个梨谁就赢。”
孙隆三故作认真地听着,然后问道:“那不行啊,要是都打中了,咱俩谁赢啊?”我爷爷听了这话,心里更是想笑:“可别老吹牛了啊,我反正能打中,你能不能打中再说呗。”说完,我爷爷递给孙隆三一个梨子,自己跑出去把梨子放在树杈上,然后又跑回来,举起抢,左眼一闭,右眼一瞄准,食指一动,“碰”的一声,五十步开外的梨子开了花,我爷爷得意洋洋地放下枪来,满脸的自信。他回过头来想向孙隆三显摆显摆,可是刚回过头来,我爷爷立马就生气了:孙隆三在那里吃着梨子,一个梨子快让他吃完了!我爷爷受不了了,咋呼了起来:“孙老头,孙老头,你咋把梨吃了,想赖皮是不是?”
孙隆三没有理我爷爷,一直把梨吃得光剩了个囫,吃完了还呱唧了两下嘴巴:“秀廷啊,以后你孙大爷来了,你找点好吃的山果子,孝敬孝敬大爷,这梨太涩,太酸,一点不会照顾老人啊。”
我的天,我爷爷恨不得上去踹他几脚,这老头咋这么不讲理:“孙老头,孙大爷,你没吃过梨啊,那梨是给你吃的吗?是比赛的,不是吃的。吃吃吃,就知道吃,白白浪费我一颗子弹,你等着啊,我非得上你们那里,把这颗子弹要回来……”
我爷爷在那咋呼着,没想到孙隆三根本没听他的话。只见他拿着小小的梨核,径直走到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把核挂在树枝上,然后走回来,从我爷爷怀里一把拿过钢枪来,装上子弹,抬手一枪,五十步开外的梨核就四散炸开了。然后孙隆三把枪还给我爷爷,那枪管还有点发热。孙隆三说:“小秀廷啊,有空去我那,我给你把两颗子弹全补上,再给你一袋梨。我那里的梨好吃,带香味的,从鬼子的货车上抢下来的,是正宗的莱阳大雪梨。”说完,孙隆三哼着小曲走下山去,只留下我爷爷一个人愣在那里。
等到我爷爷回过神来,就赶紧追了下去,现在他确定了,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就是那个大名鼎鼎、让日伪军闻风丧胆的“九爪龙”了。
崔友义听说此事之后,笑着告诉我爷爷:“秀廷,你这才见了一个‘九爪龙,咱们这蒙山脚下有能耐的奇人多了去了。你知道魏立久吧,那是个有钱的人,就是那个穿长袍的文化人,打鬼子比咱们打得都好;还有那个教书的先生,你也见过的;对了,还有咱们费北地委成立了一支十二人的飞虎队,那些人大都来自神枪手王保胜手下,听说他们打家雀子,从不打碎。我还想起一个事来了,你改天去魏立久那里找个姓粟的人,那个人炸药做得特别好,包响包炸包全碎,咱们得去要点过来……”
我爷爷没听清楚崔友义最后给他嘱咐的是什么,只顾着抱着自己的枪,他记住了崔友义口中的那些英雄的名字,那一个个如同孙隆三一般的传奇人物。当时他想,假如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那样传奇般的人物,假如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变成那些传奇般的人物,不管有多少日本鬼子,不管有多少汉奸,都将被毫不留情地赶出这片土地。
我爷爷突然记起崔区长的话,疑惑地问:“子弹那么有威力,一枪下去,小家雀不碎?他们打小雀的什么地方?”
崔友义边走边扔下一句话:“眼睛啊。”
我爷爷惊得张大了嘴巴。
击毙敌酋
深夜,从王进财的酒店后门闪出一个身影,这个影子很轻巧地翻过一道围墙,悄悄地融入夜幕深处。
就在这个影子消失二个时辰后,崔友义在大顶子山坳一间地屋子里见到了他。几句简单的密谈,崔友义匆忙叫醒我爷爷:“秀廷,快,去通知九爪龙的中队,让他们一定要在天亮之前赶到黄草沟,配合我们伏击鬼子。”
睡眼朦胧的我爷爷背上枪就往北跑了,崔友义喊了一声:“拿上两个煎饼,别饿着。”
就在我爷爷往口袋里揣饼时,崔友义从草铺上找出一双新布鞋,说:“穿上吧,这是我让人给你订做的,肯定合脚。”我爷爷穿上有生以来第一双新鞋,这双鞋可比当年他去东流庄穿的那双好多了,高兴得他一跳老高。他冲崔友义扮了个鬼脸,三跳两蹦地就消失在浓浓的夜幕中。
随后,崔友义叫醒其他队员,大家带上武器弹药,带上卷成条的煎饼,一队人马悄悄地离开大顶子山,消失在山道上。一切都静下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我爷爷刚进白沙埠的防区,在山脚下一个小村口,扑通一声就跌到了。还没等他爬起来,就让两个大男人捆了个结实。我爷爷说:“自己人,自己人。我是诸满区的葛秀廷。”
一个男人说:“你叫唤啥,有什么话,你跟孙队长说去。半夜三更的,谁闯进我们的防区都是这个待遇,马鸿祥县长、王保胜大队长来了也一样。”
我爷爷嘟囔着:“好你个瘸爪子,你敢捆我。”
那个男人给了我爷爷一脚:“黑灯瞎火的,你穷喊什么,走!”
我爷爷跳起来:“你个龟孙,敢踢我?瘸爪子怎么带出你这样的兵?”
那个兵恼火了,还想踢,另一个说:“算了,算了,别跟小孩一般见识。”
来到村中一个旧石头院子里,那个男人把我爷爷推进草棚子:“你先委屈一会吧,我们队长正在睡觉呢。”
我爷爷不干了,他跳起来:“九爪龙,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敢捆我,我告诉你,你误了伏击鬼子,我们崔区长可不是吃素的。都火烧腚了,你还睡觉,你给我爬起来!”
灯亮了,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头站在草棚门口,咳嗽了一声后,问:“哪个龟儿子,半夜三更天大呼小叫的。”
我爷爷跟扎了一个洞的皮球,一肚子气全泄了。他喊着:“九爪龙大爷,是我,诸满的葛秀廷。”
九爪龙一看我爷爷,笑了:“我说神枪手,你手里的枪是烧火棍子?”
我爷爷说:“操,你的兵净出歪招,用绊马索坑我。”
两个队员笑着给我爷爷赔礼,把枪和子弹袋还给我爷爷。我爷爷用手搓了搓子弹袋说:“你们两个家伙拿了我四粒子弹,还给我。九爪龙,你就这样带兵的,有种去拿鬼子的子弹,我告诉你,诸满据点里的子弹成箱地码在炮楼里。”
九爪龙的脸一黑,两个队员讪讪地笑了。一个说:“真不亏是崔大个子一手调教的兵,厉害。”另一个说:“人家秀廷是十八岁的大姐街上走,个头不大肚子里有。”说着每个人掏出两颗子弹还给了我爷爷,搭讪着说:“这回完事了吧?”。我爷爷收起子弹,说“还没完呢。”九爪龙愣了。我爷爷上前打了那个队员三拳后,说:“这回扯平了。”
九爪龙集合起队伍,对我爷爷说:“秀廷,跟我走吧,打完这一仗,我奖给你十粒子弹。”
我爷爷说:“十粒子弹,小家子气了,这一回我打算给我们区长弄把王八盒子呢。”
九爪龙笑了:“你们都听见了吗?这才叫好兵呢。伙夫,给秀廷拿块锅饼,对了,把昨天煮的咸鸭蛋拿上两个。”
我爷爷得意地边啃锅饼,边跟着九爪龙的队伍走了。
茫茫黑夜里,只有我爷爷啃锅饼的声响和杂乱的脚步声。
按照崔友义的计划,这次伏击鬼子,他带着区中队拦头,九爪龙中队击尾,打鬼子一个措手不及。方针还是老办法,咬上一口撕掉一块肉就撤。一个小队的鬼子,两个区中队的土八路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仗只能采取突然袭击、打闷棍的办法,打了就跑,一旦让鬼子反应过来,可就吃大亏了。上一回他们跟上冶区中队合伙干了鬼子一票。那是伏击鬼子两辆运输车,他们都趴在路边的高粱地里,一阵子开火,汽车就趴窝了,鬼子跳下车就跑。区中队本来赢了,他们打死了一个鬼子,打伤了三个,车上拉的都是白布,他们完全可以抢上一些从高粱地里逃走。可是见到鬼子跑了,区中队来了劲,一股脑儿追上来,鬼子跑到一定的距离后,纷纷卧倒,枪口一调,迎头给了区中队一家伙,区中队当场被打死两个、打伤五个。要不是道边大片的高粱地帮了大忙,那次亏吃大了。后来他们把这事讲给115师一个连长听,那个连长很认真地告诉他们:你们犯了一个大错误,错把鬼子的撤离当成败退,好歹你们心眼子活泛,要是不赶紧撤出战斗,你们两个区中队都打不过那两车鬼子。你别看他们只有二十多个人,他们火力猛,弹药足,战斗力比咱们正规八路都强大。我们在山西跟鬼子多次交手,打的也是偷袭战、伏击战,而且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过就撒丫子跑。说白了,跟鬼子打仗,咱武器不行,就得动脑筋,我们的战术就是你们山里人逮狼的战术:挖陷阱、打闷棍、设套子、下黑招。不管怎么打,你们记住,便宜占了,立刻走人!你要贪大的便宜,你必定吃大亏。跟鬼子打仗,千万别按套路出牌,三拳两脚,得了便宜就走人,千万别粘乎。你们伏击鬼子的汽车就是个例子,你们不是说车上有白布,还有一些成箱的食品,干嘛不抢了走人?
我爷爷说,不知道别人听懂了没有,反正他看见崔区长心服口服,那头点得跟老母鸡吃米似的。
离黄草沟不远了,这时候鸡叫到第三遍了,天快亮了,突然九爪龙低声喊了一句:“停下。”
他拉过我爷爷的手:“秀廷,崔大个子说过,你耳朵比狗都灵,你给老子听听,树林子那边是不是有队人马?”
我爷爷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他警觉地说:“你真神了,是大皮鞋走路的声音。还有马蹄声。”
九爪龙下达命令:“子弹上膛,放轻脚步,咱们趁着夜色靠上去,打他娘的。”
我爷爷已经脱下了那双新布鞋,他把鞋子往腰里一插,从背上取下枪,转眼顶上火,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在小跑中完成的。等九爪龙的兵完成上膛动作时,我爷爷已经跑出十几步了。
九爪龙说:“秀廷,回来,跟着我!”
我爷爷哪里听他的,九爪龙没办法,带着人紧随我爷爷钻进了马尾松林。
鬼子来得很快,一队鬼子兵正急急地行进着,我爷爷人矮小却很机灵,在微弱的晨光里,他连滚带爬,一会就从草丛爬到离山路不足二十步的地堰里趴了下来。借着晨光,我爷爷看见那个鬼子头。他骑在一匹马上面,胸前挂着一架望远镜,斜挎着一支王八匣子,一把长刀挂在腰带上,我爷爷最恨这个鬼子,当年他就是用这把刀砍小哑巴的。当时,在阳光下,这把刀闪着刺目的寒光。今天,这把枪和这把刀的主人就在我爷爷眼前,在我爷爷的枪口前不足二十步的地方,我爷爷得意地一笑,他想:你这个龟孙,这回可不是你杀小哑巴那回了,老子为等这一天,等了你好几百天了。我爷爷把枪伸出地堰,放在一块石板上,他趴在地堰下,迅速地完成三点一线,准星死死地锁住了鬼子小队长的脑袋。那天,是我爷爷第一次亲手向鬼子开枪,而且锁定了鬼子的头目,应该说是天时地利帮了我爷爷的忙。
平安走了大半个夜晚的鬼子,眼瞅着过了黄草沟就到了山木大队长命令设伏的地点了,他们哪里会想到在这荒郊野外,会有人打他们的伏击,而且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矮个子中国娃娃。所以在我爷爷死死地瞄准小鬼子头目脑袋的时候,日本人依旧目无一切地走着。空旷的山里,只有日本士兵的皮鞋踩倒杂草的声响和马蹄的声响。
叭——,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山里的平静,就在鬼子兵们大惊之时,骑在马上的那个小队长身子一歪,就掉下马来,受惊的战马叫了一声,奋蹄跑了。也就在那个小队长落马的一瞬间,几十支步枪吼叫起来。九爪龙原本是等崔友义打响后,他们从尾部发起攻击的,可是我爷爷那毫无纪律性的一枪,把事先的计划全砸了,九爪龙只好抓住机会向鬼子开火了。
我爷爷看得很清楚,他的枪声一响,行进中的鬼子一慌,立刻就齐刷刷地趴了下来,那么麻利,那么快捷,而且没有任何人命令,全凭着惯性。我爷爷他们伏击的这帮鬼子,跟东流庄吴老爷阻击的那伙鬼子很相似,我爷爷知道遇上硬茬子了。
趴下来的鬼子发现了攻击他们的九爪龙,长短枪一齐向九爪龙打了过来,可怕的是日本鬼子的两挺歪把子机关枪也支了起来,子弹像撒豆子一样泼向九爪龙。机枪一响,九爪龙他们的优势立刻没有了,几十个队员被机枪压在地堰下、石头缝里。我爷爷装上了子弹,却没有机会抬头开枪了。打着打着,鬼子的优势开始展现出来,在机枪的压制下,趴在地上的鬼子开始蹲着射击了。我爷爷离鬼子最近,看得最清楚,他知道这样打下去,不出一袋烟功夫,鬼子就要冲锋了。一旦短兵相接,九爪龙的那些秃枪就彻底地失去了优势。我爷爷无计可施,他只能瞅鬼子冲锋时再开枪。可是,那样我爷爷可真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
我爷爷听到九爪龙焦急的喊声:“停止射击!停止射击!等鬼子站起来再打排子枪。”我爷爷知道这个东北抗联班长出身的老兵,已经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枪声一停,鬼子们站起来,咔嚓咔嚓一阵响,他们给长枪安上了刺刀。
完了,我爷爷心里一惊,他知道,鱼死网破的时候到了。此时,东边的太阳露出第一缕晨光,整个山地一览无余展现在阳光里。我爷爷只好爬到一个乱石窝里,他明白,只有藏在那里,才有可能多开上几枪。他数了数子弹,还有9发,按照我爷爷的枪法,只要给他时间打出这九发子弹,至少得有六七个鬼子躺在地上,他十分庆幸这地堰边上,还有这样一个由三块卧牛石构成的石窝子。用他的话说,是天然的掩护体,在战场上,掩体就是金钟罩,所以上战场得先找好掩体。
“杀给给——”
我爷爷清楚地听到鬼子冲锋的命令了。
透过石缝,我爷爷看见鬼子们呈冲锋队形展开了。不到一袋烟功夫,突遭打击的日本兵就变被动为主动了,他们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我爷爷听见九爪龙在背后命令:“都给我听好了,都给我瞄准了,听我命令再开火。今天,我们只有一条路了:拼命!大家别怕,在抗联,这样的事常有,咱没有刺刀,给我用枪把子砸,用大刀砍!”
我爷爷占据了有利的地形,他想反正已经打死一个鬼子头了,再打死一个就赚了。只是我爷爷觉得有点难过,这仗刚开打,还没过够瘾就死了,太可惜。再说了,自个儿还没娶上媳妇呢,反正是一死,干脆多拉几个垫背的。他抬起头,开始寻找目标,他的准星锁定一个鬼子的脑袋,准备找机会敲掉他。这时,鬼子的背后突然响起排子枪声,鬼子们立刻趴倒,但还是有两个鬼子被击中了。
九爪龙正在绝境中,这突然响起的枪声救了他,他抓住战机,第一个站起来大吼一声:“崔区长来了,给我冲,杀了这群鬼子!”
战场在一瞬间,主动权易主,鬼子陷入两面夹击的境地,他们各用一挺机枪压制来自两边的我方区中队,其他鬼子立刻沿着来路冲出重围。
我爷爷惦记着被他打死的那个鬼子头,也惦记着那把短枪和军刀。他伏着没动,除了趁机给奔跑的鬼子的后腚一枪后,他压上火,就趴着不动了。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个鬼子头还躺在地上,鬼子们只顾逃命,没人管他们的头儿了。
山地里形成这样的局面,鬼子在跑,两挺机枪也边走边叫着,两侧的区中队在开枪、在追赶,刚才鬼子趴的地方就安静下来,我爷爷从石窝里跳出来,三步两步地蹿上地堰,直奔那个鬼子头。
鬼子跑了,丢下他们的头儿和两个士兵。
两股土八路汇合了。
崔友义:“九爪龙,你这个熊玩意儿,咱事先不是定好了吗,我们在前边打起来后,你在后面打他的尾巴,我们还没动手,你怎么先开火了,把一块到嘴的肥肉给弄丢了。”
九爪龙:“崔大个子,你还有脸说我们,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宝贝蛋子葛秀廷呢?他开枪惊动了鬼子,这才让我们陷入被动,要不是你来得快,及时变伏击为出击,这功夫我的三十几号人早就报销了。”
崔友义:“秀廷,秀廷,你这个小东西在哪里,给老子滚出来。”
“区长——”我爷爷滚出来的时候,把所有人都惹笑了,只见他头戴着那顶鬼子头的帽子,帽子一边一个洞,血迹斑斑。他胸前挂着一架望远镜,斜挎着一把王八盒子,腰里扎着一根宽大的皮带,挂着一把长刀,手里攥着自己的长枪。他个头矮,长刀拖在地上,样子滑稽得很。
“秀廷,你发洋财了。”
“区长,这个鬼子头是我打死的,你别看他杀小哑巴时牛气冲天,我一枪就把他从马上给揍了下来,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对了,这鬼子头可阔了,口袋里一盒烟一块表。”
九爪龙:“好啦,你别显摆了,见面分一半,何况这仗是我们帮忙打的,秀廷,把那把王八盒子给我。”
我爷爷说:“一张白纸画个驴头,就你脸大?崔区长都没用上王八盒子呢。”
崔区长其实早就让望远镜和王八盒子勾走了魂,他立刻插话:“既然秀廷不给,老孙你也别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不是还有两把长枪,二把刺刀,几十发子弹吗?对了,还有三个鬼子的行头呢,军装,白衬衣,那皮带,那皮鞋,哪一样不是好东西?这些,你先挑,剩下的破头烂腚的,给我们。记住,一家一半,你先挑。”
九爪龙:“说好了,我先挑?”
崔友义:“放个屁都还有一声响呢,挑吧。”
分配完毕。崔区长:“子弹呢,怎么一发都没留?”
九爪龙:“三个死鬼子,一共剩下七十二发子弹,你知道我今天消耗了多少子弹?再说,我这里伤了四个,阵亡了两个呢。”
崔友义:“你留五十发也行啊,我们也有消耗啊,总不能我一发没有吧。”
九爪龙:“谁说没有?王八匣子里不是压满了子弹吗?”
一提子弹,我爷爷想起来了:“大爷大爷,你都拿着吧,你们都是大人,说话算数,是吧,大爷?。”
九爪龙:“还是秀廷明事理啊。”
我爷爷说:“大人嘛,都得说话一句顶一句是吧?”
“是的,是的,一句顶一句”九爪龙得意起来,“我这人就是这个性子,说了的话就兑现,人呀,你拉出来的屎,怎么能塞回去呢。崔区长,我们俩难道不如一个孩子?”
崔友义有点纳闷,这就怪了,一向精明的秀廷今天怎么胳膊肘子向外拐啊?他不解地看着我爷爷,我爷爷做了一个鬼脸。崔友义知道我爷爷绝对有个小诡计,对九爪龙说:“好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这么着办吧,埋了三个死鬼子,咱们撤。防备鬼子杀回马枪。”
“慢!”我爷爷大吼一声,“孙副队长,出发时说好的,打完仗你奖我十粒子弹呢。”
九爪龙无可奈何地说:“还是应了老人话,三尺以下不可搭话。好吧,老子我认栽!”
血沃青山
我爷爷到外面去送信时,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蒙山独立支队的队长邵子厚叛变了,他带着队伍跑到临沂城里,当了日本人的保安大队大队长。虽然他的部队在路上跑的跑,散的散,走到城里的时候只剩下二百多号人,可是对于整个蒙山抗日武装力量来说,这毕竟是一个士气上的巨大打击。我爷爷听到这个消息,气不打一处来。那个邵子厚他见过,没投诚之前就是一股子财主的作风,以前在诸满街上,他家就有田产有铺面,还有一个造枪作坊,生产土枪。投奔八路之前整日吃香喝辣的,过得比炮楼里的日本人还舒服。山东纵队为收编他没少费心思。被八路收编后,每到要打仗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他的部队,不是说自己的力量不够,就是自己的部队需要调整。改编一年多了,没见过他打过敌人,光看见他背着个手整天晒太阳了。更奇特的是,他不打日本鬼子,鬼子也不打他,翻来覆去的两家都快和平共处了。当时大家就觉得这家伙不对劲,这不,日本侵华司令官烟俊六大将刚坐镇临沂城,指挥五万日军扫荡蒙山,局势刚一变化,这家伙就像当年他给山东纵队领导说的那样——“识时务者为俊杰”,话没说完就叛变了。幸好邵子厚的部队都是当地的老百姓,亲眼目睹了日本人的暴行,有些人说什么也不愿意投降日本人,其中一个营长和我爷爷曾一起给地主干过活,他就带着自己的队伍投了王洪九。当然,王洪九那功夫还打着抗日的旗号。邵子厚带的人半路上跑了一大部分,要不然,邵子厚带给日本人的就是一个独立团。
多年后,我爷爷说,鬼子人少,占不了咱们中国。鬼子鬼心眼多呀,他们就发展伪军,培养汉奸。抗日,很大的一部分任务是消灭这些汉奸伪军,没有了他们这些帮凶,小鬼子就没多大本事了。所以,我爷爷一辈子痛恨汉奸,恨那些没有骨气的人。我爷爷不知道崔友义和王忠得到这个消息没有,任务没完成一半,就急急火火地跑了回去,他必须确保诸满区的人知道这个消息,要是被这个叛徒反身坑上一把,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我爷爷匆匆地跑回区中队,打开门一看,崔友义和王忠都在屋子里呢。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对着一个熄了火的炉子。崔友义的眼睛光盯着那个炉子,脸上透露着复杂的表情,有严肃,有伤心,有难过,总之是五味杂陈。我爷爷一进来就想说话,就想骂娘,嘴还没张开,就被王忠给拦下了:“啥都别说了,让老崔自己静一静吧。”
我爷爷寻思了一下,原来崔友义和王忠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我爷爷把肚子里的话憋了回去,找了点柴火,重新把炉子烧了起来,然后放上一壶水,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三个人就这么坐着,坐了好一会儿,我爷爷还是憋不住了,自顾自地说起来:“他奶奶的,我早就觉得那个邵子厚会叛变,这样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搞惯了,怎么吃得了上山打游击的苦,天当被,地当床,野菜团子当干粮,说起来好听,做起来苦啊,他能吃得消?当初山东纵队为收编他费了多少劲?连徐司令都出面了,到头来还是竹篮提水一场空,反倒便宜了日本鬼子。”
两个人都没接我爷爷的话,我爷爷找不着人说话心里着急,这俩人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啊,按照崔友义的脾气,现在应该跳起来了,应该拿着枪去找邵子厚那小子了。今天怪了,这一个个的咋这么安静,难道王忠又给他灌了啥药汤了?我爷爷追着王忠就问:“指导员,你说,邵子厚这王八蛋,说啥也是从诸满街上走出去的人啊,给咱们丢脸不是?”王忠这才接过我爷爷的话来:“邵子厚的事情,部队里早有察觉了,他叛变是早晚的事情。”
我爷爷一听就着急了:“早知道为啥不端了他?”
王忠说:“不是端不了,是不能端。在他没叛变之前解决了他,给以后策反其他人带来太大的心理压力。再说了,他的势力不小,打他双方都有伤亡,得不偿失。只要我们一攻击他,他就会顺势投敌,制造出我们逼他反叛的借口,再说,临沂城的鬼子往诸满派了三卡车士兵,明摆着是帮这个汉奸断后的。八路军对他仁至义尽,他却投敌,他就更失去了民心,这就给讨伐叛军创造了条件。事实证明上级是对的,他的兵不是跑了一多半吗?他现在带了那么点人过去,成不了大事儿。”
我爷爷点了点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又问道:“既然早就打算好了,那队长咋还这样啊?”
王忠压低了声音对我爷爷说:“不是邵子厚的事情,是老魏,老魏昨天牺牲了。”
“老魏?哪个老魏?”
“梁邱区的魏立久……”
原来,在昨天夜里,准备去山东军政学校学习的魏立久,在路上遭遇汉奸,中弹身亡。今天早上得到这个消息的崔友义就一直坐在这里,一言不发。我爷爷这才明白,那个长衫里装着怀表,身家丰厚,却毅然决然参加抗日的文化人,没有任何征兆地牺牲了,在他最好的年华,在他的梦想一步步实现的时候,在他受到所有人认可的时候牺牲了。更可惜的是,他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鬼子的枪口里,却死在汉奸的枪下。这些不争气的中国人啊。我爷爷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掉了一个亲人,丢掉了一个生死弟兄一样,比起邵子厚的叛变,魏立久的死的确更让人痛彻心扉。
王忠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小声地给崔友义说道:“老崔,差不多了,咱们该走了。”
崔友义这才缓过神来,站起来,点了点头,叫上了我爷爷:“走吧,秀廷,去看看老魏最后一眼……”
魏立久的死让人始料不及,这个费县抗日地方武装的标杆人物的轰然倒下,似乎预示着1941年蒙山根据地的日子将异常艰难。在1941年上半年里,我爷爷只是感觉到整个沂蒙山地区枪炮声一停,就特别的安静,安静得有点让人感觉到不自然。在安静之中,又特别的寒冷。上半年,冬天走得特别晚;下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等到北边的寒流越过黄河呼啸着走进蒙山的时候,崔友义和我爷爷的生活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候。侵华日军司令部纠集了近五万兵力,对根据地进行疯狂的大扫荡。日军司令烟俊六大将坐镇临沂城,亲自指挥。日本人的这次扫荡采取分兵合击、闪电突破、重兵挤压、反复梳理的战术,对大大小小的山头、深深浅浅的沟壑都扫荡了一遍,他们实行“三光”政策,目的是灭绝根据地里的抗日力量,彻底摧毁这片根据地,以绝后患。
崔友义带着诸满区里的十几号人一直躲在山里,几乎所有沂蒙地区的地方武装都在不停地转移。他们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给留守在山里的部队收集情报,筹集粮食。大兵压境,我爷爷他们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入冬很久之后,我爷爷掰着手指一算,小鬼子已经扫荡四十三天了。这些日子,游击队天天躲藏,山洞、树丛……从没脱过衣服睡觉,身上的虱子都滚成了球,伸手一抓就是一堆儿。天天让鬼子撵着跑,脚板上满是水泡,包脚布上全是血水。那些汉奸嘲笑我爷爷他们“土八路,瞎胡闹,一身虱子两脚泡。”
我爷爷说,真想弄盆热水烫烫脚。喇叭刘应了一句:“秀廷啊,你是又娶媳妇又过年啊,净想好事儿,有口热水喝就不错了,还弄一盆热水来烫脚?你好大的排场。”
一天晚上,我爷爷他们后半夜从日伪军的夹缝中溜出来,钻进青山东面的杨家庄,大家在两间草屋里和衣躺下。那时,天很冷,区中队没有足够的棉衣,轮着谁站岗了,就披上自个的薄被子,我爷爷那床被子还是两年前发的,如今人长大了,被子却没长,于是就盖了上头露出了下头,不过披着去站岗倒挺合适。轮到我爷爷站岗时,鸡叫第三回了,天快亮了。
崔友义坐在屋子里抽烟,他睡不着,这些天,鬼子如一帖牛皮膏药贴在后腚上,让他心烦。突然,我爷爷推门进来说:“不对劲啊,听着西边怎么这么大的枪炮声啊。”
崔友义抬起头来给我爷爷说:“秀廷,你是听错了吧,西边的大青山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枪炮声?大部队不都转移了吗?即便是有枪声,要是声音传到咱们这里,那得多少人在打仗啊。”
我爷爷说:“是真的,队长,我在山头上听了好一会呢。跟过大年夜放鞭炮似的,枪声不少呢。队长,你不是常夸我耳朵灵吗,这枪炮声传到咱这里比蚊子叫还小,可是我能听出来。”
“真的?”
“我这耳朵灵着呢。狗听不见的动静,我都听得到。”
“走,我也去听听。”崔友义拿起枪来,跟着我爷爷来到山头上。崔友义朝着西边的方向听了一会:“怎么那边打起来了?没听说咱们有部队在那里头啊。”
“队长,要不咱们去看看吧,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
“去啥去?如果真是大部队打起来了,咱们这几个人去了还不够塞牙缝的。秀廷,我还是不明白,那边应该没有咱们的大部队啊……”崔友义一边自己嘀咕着,一边拉着我爷爷往山下走,走着走着,崔友义突然停住了:“等会,前段日子是不是有人说过,咱们的什么学校在往那边转移呢?”
我爷爷摇了摇头,现在的日本人扫荡这么厉害,各个部队都转移得支离破碎的,相互之间想要联系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儿,有些消息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谁都不能确定。再往山下走,还没走两步,崔友义就说:“不行,咱们得去看看,要真是学校让日本鬼子逮着了,那可就坏了。秀廷,把大伙都叫起来,咱们赶紧去。”我爷爷把人叫起来的时候,天快亮了,他们不敢走大路,就顺着山梁走,一直往西走,往大青山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听那枪声,等到枪声稍微清晰起来的时候,太阳已高高地升了起来,队伍就得藏起来,崔友义把人藏到一条山沟里,派我爷爷翻过大山去打探消息。我爷爷把破被子扔给老刘,向山顶爬去。等我爷爷返回来的时候,崔友义他们正在吃午饭,我爷爷说:“出大事了,大青山那边出大事了。”
崔友义带着人匆匆地走了。等到他们翻过大山,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周围非常安静,安静得有点不正常,连鸡鸣鸟叫的声音都没有。崔友义小心翼翼地走在上山的道路上,但见周围已经枯黄的草木都有灼烧的痕迹,灼烧的痕迹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而是隔着很远才有一些。基本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灼烧的痕迹,绝对不是无名的山火或者村民自己烧的了,如果有人恶意地点火,在这个时间段里,整个大青山恐怕都被烧个精光。
崔友义边走边给我爷爷说:“秀廷,你的消息没错,看样子是打过仗啊,这些土窝子都是手榴弹炸出来的。看这手榴弹的数量,怎么看都像是大部队打仗啊,但是这山上一点防守工事都没有,应该是遭遇上了。那也不对啊,要是大部队遭遇上了,尸体应该很多啊,怎么咱们一路上没看到啊。你看那边那个大坑,我的天啊,这是迫击炮啊,你再看那边……”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刘福兰突然叫起来:“快来快来,这草里有尸体。”听到这句话,大家都打了个激灵,甩开步子跑上去一看,一丛乱七八糟的草丛里蜷缩着一具尸体。我爷爷上去把尸体翻过来,死者的头上、腿上都系着厚厚的绷带,白色的绷带已经染得黑黄黑黄的了,还沾了很多黄色的草屑,更神奇的是,绷带上没有一点血迹,这就说明,这些绷带下的伤口不是这次战斗中形成的。仔细检查死者的身上,也没有一点伤口。大家都纳闷了,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也没有一点头绪。想了好半天,崔友义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忽略了一个最主要的现象,他是被活活冻死的!”
先入为主的观念阻挡了我爷爷他们的思维方式,大家在战斗中经历了这么多,死亡的方式就定格在伤口上了,有了伤口,人才有死亡的理由。当大家第一眼看见死者身上的绷带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上面,却忽略了死者的穿着——寒冬的大山里,这个人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秋衣,而且尸体蜷缩着,这恰恰是他受到严寒威胁最直接的证明。
可以想象,前一天晚上,这个被活活冻死的人为了摆脱敌人的追击,加紧奔跑的速度。当他看到一个可以隐蔽的草丛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然后一直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再也没动一动,直到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性命……可是,是什么样的敌人让他如此的警惕和小心?他又是谁?
我爷爷他们把死者安稳地放在地上,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第一,他应该不是当地的村民,没有人这么冷的天会无缘无故地跑到大青山上来。从身上的绷带看,当地的村民没有人能够缠绕出这么专业的绷带,这种绷带的缠绕只能出自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手里。第二,他也不会是区里的联防队员,几个区大队的人就那么多,大家互相之间就是不认识也应该听说过,而这个人大家连一点印象都没有。第三,他也不可能是伪军,伪军受伤都不会跑的,他们都知道投降了是不会被杀头的。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种,死去的人是八路军里的一名战士,那么他到底是哪个部队的战士?一个伤员又怎么没有被转移呢?
崔友义环顾了一下四周,指着一个开阔的洼地说:“我们把他放到那个地方吧,先不要埋,找些草把他盖起来。”
刘福兰问道:“队长,放到那么明显的地方,会不会被发现?”
崔友义顿了一下,回答道:“我们还得往前走,我怕前面还有……”说到这里,崔友义突然不说话了。他高高的身躯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他曾经希望昨天的枪声是假的,希望今天的大青山里热热闹闹……而这第一个死者就毁灭了他全部的希望,往前走,也许还有,不,是一定还有,还有更多的事情让他没法承受……
继续往前走,大伙赶到大青山背面的山梁上,更多的尸体就那么横七竖八地出现在眼前。每次看到一具尸体,崔友义就叫人抬回来,跟第一具尸体放到一起。从往后的尸体上可以看出来,这些都是八路军的同志,他们有的人身上还穿着军装,但是大部分人身上都有着和第一个人一样的绷带,只有少数人是健康的。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些牺牲的人中还有很多女同志。崔友义他们都不说话,就像这座巍巍的大青山一样,沉默着,安静着,可是每个人的心中却都在翻江倒海。
走到一片开阔地面前,前面的人突然站住了。崔友义也站住了,我爷爷看见崔友义的双腿在发抖,看见他的双手在握紧,看见他的身体在颤动,看见他突然沉下身去,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两个膝盖像是没有知觉一样狠狠地砸在地上。我爷爷走过去想扶起他,却突然松了手,因为他又看见崔友义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崔友义哭,当年他被魏老六打得皮开肉绽,都没掉一滴泪。我爷爷顺着崔友义的眼睛看过去,一堆烧塌的小土屋前的地面上,躺着几十具尸体,一间乱石垒的护山房已被烧光了,只留下一个屋框子,四周的土墙上布满了弹孔,地面上布满了弹坑,每个人的方向都是朝向山上的位置,朝向树木密集的位置,没有一个人的脸是对着子弹来的地方,因为几十个人的周围没有一把枪,没有一个手榴弹,也没有一把刺刀,每个人都在逃亡,而显然,没有人逃得出去。血流在一起,像山溪一样地淌向远方,阳光下,血河眩目,让人心颤。
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这是一群被机枪、大炮武装的恶魔,在屠杀一群手无寸铁的伤员、学生、女人……
崔友义跪下去,冲着大青山狂吼了一声:“天杀的小日本!”
在山里搬运尸体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这期间,周围其他区的队员们也赶过来一起寻找和搬运。等我爷爷他们走下大青山,来到梧桐沟,费北县的通讯员也找到了他们,向他们传达大青山战役战后救助计划。崔友义知道,再让队员们搬尸体已无意义了,因为这里成片成片地躺着死人。
原来这里是抗大一分校的临时驻扎地,在日本人扫荡的时候他们转移过来,没想到就被日本人盯上了。由于是学校和后勤机关及医院、报社等单位,战斗力很低,枪支弹药也不足,面对敌人的围剿,只能选择突围,虽然大部分人还是仗着地势、地形成功突围出去,而伤员、学生和女同志却牺牲了很多。
崔友义说:“大伙分头找,看看有活的吗?别忘了捡些武器弹药回来。”
后来我爷爷说,自从当了土八路,他这是头一回见到死这么多人。那间护林房里淌出的血,流了好远好远,一直流到他的心里。
快到天黑的时候,崔友义在整理一个同志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张写得工工整整的稿纸,打开一看,上面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线条。站在一边的刘福兰说:“队长,这是个乐谱啊。”
崔友义回头一看:“对了,我说咋看不懂呢,这里面也就你看得懂啊。你看看,这是个啥歌?”
刘福兰接过来看了半天,说道:“不知道是个啥歌,只有谱子,没有歌名和歌词啊。”
“你那小喇叭能吹吹吗?”
“我试试。”
说着,刘福兰拿出了腰间的喇叭,开始吹起了乐谱上的曲子。乐谱上的曲子抒缓、悠扬,又充满力量,不住地在大青山里回荡。
我爷爷说,那个时候他们不知道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听过那首曲子。后来,那首曲子他们听得越来越多了。到我出生的时候,那首歌曲已经人尽皆知了,唱遍全国了,还成了世界级著名的民歌。我上学时,在学校里也一遍一遍地学习那首曲子,我还能记得它的歌词,悠扬,美丽,风光无限,可是也许在我爷爷年轻时候,在七十多年前的日子里,那首曲子给他们的感觉却是泪水……下面,我抄一段它的歌词,也许你也听过它: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
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
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
高粱那个红来哎豆花香,
万担那个谷子哎堆满场。
咱们的共产党哎领导好,
沂蒙山的人民哎喜洋洋。
……
一枪救三命
1941年的那个冬天,是沂蒙山抗日根据地在八年的抗战过程中最为艰辛的时期,由侵华日军第十军团主力和第二十二师团及3个混成旅团,以及部分伪军组成的扫荡部队达到53000余人,由侵华日军司令烟俊六大将坐镇临沂督战,对整个沂蒙山地区展开几近疯狂的掠夺和屠杀,其中大青山突围战役最为惨烈。当时的大青山地区,被包围人员除了抗大一分校的学员们,还包括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八路军115师后勤机关以及剧团、报社(《大众日报》)、医院等等后勤单位,甚至包括来中国支援抗日的外国友人,例如太平洋记者协会的著名记者——汉斯·西伯就战死在大青山。当时这些后勤机关人员,被日军精锐部队围困在大青山。能与日本军队作战的部队仅仅是一分校的警卫连、侦察队和在学校学习的军事五大队的学员,这些部队的战士都是学员,武器装备少得可怜,几乎没有什么重武器,而这些人在抗击日军的同时,还要照顾养伤的伤员、战斗力弱小的女同志。在强敌合围中,这样的队伍能够突围一部分已经算是奇迹。
那一年在大青山发生的事情,后来在无数的文字和影像资料中都有记载,被称为“大青山战役”或者是“大青山突围战”。那一年在大青山脚下的白石屋村里,由抗大文工团团员李林和阮若珊创作的《反对黄沙会》,成为流传至今的《沂蒙山小调》的前身,那一年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在以后的历史中被人反复地提起,或是歌颂,或是赞扬,或是纪念,或是反思。而那一年对于我爷爷那些人来说,只有更加寒冷的冬天和更加艰辛的处境,强大的日军随时都可能进击蒙山,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扫荡每一个村镇和每一座山头。那时候,日军想攻克一座县城,几乎是件唾手可得的事儿。在强敌的追杀中,我爷爷他们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在1941年的整个冬天,我爷爷他们的脚步几乎就没有停下来。先是大青山战役的善后工作,几个区的游击都派出精干的队员们都上了山,寻找下落不明的同志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许多伤员们躲在大山里,躲在村民们的家里,他们还活着,他们需要食物和药品,要把他们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而许多牺牲的同志还都躺在大山里,需要把他们的尸体好好地安葬,否则的话,这些勇敢的战士就要葬身于饥饿的狼腹了。当然,由于转移仓促而留下的许多资料,也需要抢救和整理。于是,费北行署向附近的区队武装下达命令:抽调精干人员,抢救伤员,把吃的喝的用的以及药品送上山。要知道,进山的路全被鬼子封死了,要进去必须在夜里从敌人巡逻队缝隙里钻进去。这样的事情自然少不了我爷爷。
整个大青山战役留下的“后遗症”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工作既繁琐又困难。在清理和打扫战场的同时,日伪军也没有停止行动,大战之后,他们依然在大青山地区不停地活动,一小队一小队的日伪军经常在深山里转悠。区队武装在大山里需要找的东西,日伪军们也需要。他们更明白,这些藏在山里的伤病员,一旦被救助就会康复,就会重新拿起枪来,成为他们的生死对手,因此,日本人必须抢在伤员被救助之前打掉他们,于是大青山地区常发生小规模的遭遇战。为了减少目标,方便活动,游击队员们几人一组分成小队,我爷爷就跟着崔友义,两个人为了方便隐蔽和减少负重,只有我爷爷带了一杆长枪,崔友义带了一把短枪,当然,在大山里短枪的射程和距离都有着巨大的局限性,防防身还可以,这要是遇见日伪军,真的打起仗来,基本上是没什么大用的。
日军连续五十多天的扫荡,让八路吃尽了苦头,大部队需要休整,战后救援这样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地方武装的身上。可是即便是整日地转悠,也没有多少发现,除了发现牺牲同志的遗体外,头两天还能找到一两个活的,到了第三天,我爷爷他们没有发现一个生还的同志,这样的结果令人沮丧,令人痛苦,哪怕是发现一个活着的同志,也能给大家带来无限的慰藉。我爷爷和崔友义几乎不下山,一天到晚都在山里转悠。随身带着的就是一个小水瓢和一个大的包袱,包袱里放着锅饼。那锅饼刚出炉的时候热乎乎的、软软的,还比较好吃,但在这大冬天的,没一会儿锅饼就凉透了,咬不动嚼不烂,像个石头似的,朝着地上砸都能砸出个小坑来,不过就连这样的锅饼,我爷爷他们也舍不得吃。实在是饿得不行的时候,我爷爷和崔友义才找个树林子里坐下来,我爷爷拿着瓷碗找有水的地方舀上一些,两个人就着大山里冰凉冰凉的水,往肚子里一点一点地送着硬梆梆的锅饼。我爷爷边吃边叹气:“队长,你说他们咋就死得那么惨呢。咱这一天都没发现一个有气的人。”
崔友义也跟着叹气:“难说啊,大晚上的,天又冷,又是突然袭击,咱们又没有啥装备,这不等于案板上的鱼,任凭人剁了吗?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死了不少人,可突围出来那么多人,已经算是成功的了。你没有听县委通讯员说吗?日军是一个整编旅团,那是鬼子山地作战的精锐。此外,还有皇协军第三师刘黑七的部队呢。”
我爷爷听了点点头,可是他心里还是难受。
崔友义又说:“我听王忠说,人家别的地方打仗,都不这么打。这不是正规部队,是学员和伤员,是学校和医院,按照国际惯例来讲,这么打是不对的,你日本鬼子不能打手无寸铁的伤员和学员啊,是不是?”
“你跟鬼子能讲理吗?一群杀人放火的强盗!”
崔友义回了一句,我爷爷一想,虽然日本鬼子违背了国际惯例,可是跟着小日本你不能讲理,连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们都杀,别说这些手里多少还有点装备的八路军了。远的不少,就说跟前的吧,绍庄被杀了那么多人,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啊,跟鬼子无冤无仇啊。小哑巴什么都不懂,你堂堂一个日本军官,你杀他干什么?就在我爷爷胡思乱想的时候,崔友义突然放下手中的锅饼,指着前面树林子,小声地对我爷爷说:“秀廷,别说话,你往前看,前面怎么有个东西在发亮。”
我爷爷顺着崔友义的手,眯着眼睛往前看,在前面不远处的树后面有个小东西在发光,不,准确地说,是有个东西在反光。大中午的太阳顺着林子里的缝隙照下来,照在前面树林子的那个东西上,那个东西就开始闪光,一点一点地闪光。我爷爷也跟着谨慎起来了:“娘的,该不是鬼子的阻击手在那里埋伏吧?”
崔友义一笑:“要是日军的话,咱们俩个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我爷爷点了点头,不过按照常理来说,前面反光的那个东西一定是个金属的物件,在这片上百年没人动的深山老林子里,除非有什么妖精,不然不会凭空长出个金属物件来。崔友义给我爷爷打了个手势,我爷爷把水瓢收起来,又把脚下的锅饼渣渣埋到土里。崔友义掏出枪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从两边朝着那个反光的地方包抄过去……
离那个反光的物件越来越近了,好像那个物件是细长形状的,而且那个物件反光只朝着一个方向,可以肯定的是,那个物件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动,肯定被人死死地定在地上。崔友义突然明白了什么,急急忙忙地给我爷爷说:“那是把刺刀,快,秀廷,那一定是把刺刀。”两个人加快了速度。
崔友义说的没错,那是一把刺刀,只不过,那把刺刀并不是钉在地上,而是死死地抱在一个人的怀里。细细地看,那把刺刀是从长枪上摘下来的,长枪被人拿走了,只剩下一把刺刀被攥在手里。攥着那把刺刀的人穿着灰色的衣服,没有戴帽子,可以看得出来,那个人本来是直直地倚在稍微凹进去的树洞里面的,而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倾斜了,歪在一边,刺刀露在树干的一侧。我爷爷上去检查,崔友义说:“不用看了,是咱们的人。”
这个同志浑身上下只有这把刺刀可以当作武器,再也没有其他能够防身的东西了。这把刺刀的卡口上看,是从长枪上摘下来的,他突围的时候只拿了这么一把刺刀,也许剩下的那把长枪留给了更出色的枪手,这把刺刀和鬼子的刺刀有着明显的不同,宽厚且长,这种样子的刺刀,一定是从西边我们的兵工厂里造出来的,然后经过长途跋涉运到了战士的手中,战士对这样的武器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突然,我爷爷似乎发现了什么,回头说道:“队长,队长,他还活着,还活着。”崔友义一听这话,马上蹲下去观察,原来这名同志脸上已经冻得没有了血色,但是身体还有些温度,还有些柔软,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只不过这两天一夜的饥寒,让他昏迷过去了。崔友义把手枪递给我爷爷,转身背起那个人往山下走去,这是这两天一夜来,他们发现的唯一具有生命迹象的同志,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救活他。
此时的崔友义和我爷爷只想着赶紧下山,找户人家,找个温暖的地方,先把他救过来再说。两个人急急地往前走,几乎都要跑起来了,崔友义背着人还能健步如飞,背着长枪的我爷爷紧跟在后面。我爷爷一看方向,喊起来:“这是往东去的路,过了五彩山就是诸满地界了。”
崔友义:“就奔五彩山,那里没有鬼子,安全。”走着走着,眼看就要到山底了,崔友义突然停住了脚步,示意我爷爷蹲下来。我爷爷瞬间明白了什么,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仔细地听,听了一下,马上说道:“队长,前面有人,脚步声很乱,声音很响,怎么也得十几个吧。”
崔友义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十几个人一起走,还敢走得乱七八糟的,还敢走得大大咧咧的,一定不是自己人,一定是日伪军。两个人赶紧到路边的土丘旁趴下。我爷爷拉开枪栓,双眼紧紧地盯着前面的大路。果然,走过来的是穿着军装的伪军,十来个人,懒懒散散的,枪背得横三竖四的,腰上的手榴弹也别得乱七八糟的,一个个边走边打着哈欠,像是好几天没睡觉似的。崔友义和我爷爷小心翼翼地趴在路边上,大气不敢出一下,心里就盘算着,这帮人赶紧走过去,赶紧走过去,别发现自己就好了。可是这帮人走得慢慢腾腾的,就像我爷爷当初给日本人干活磨洋工那样,一个一个抽着烟,说着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突然,敌人停住了,走在最前头的人示意同伴停下,然后自己蹲下身子来看。我爷爷心里大叫一声不好,回头看崔友义,崔友义的头上都冒汗了。不是因为那伙人不走了,而是因为那伙人发现了自己,不,确切地说,那伙人发现了自己脚印。
原来,刚刚背着伤员走的时候,我爷爷和崔友义走得匆忙,忘记了走路边,走冻硬还没化开的土地,人一忙就出乱子,他们走在大中午刚刚化开的路上。路上的土昨天夜里因为天气寒冷结了一层冰,太阳一照,气温升高,冰都化开了,土地上粘粘乎乎的,我爷爷和崔友义的脚印就印在地面上。虽然看不清楚有多少脚印,但是看得出来,那些脚印在那个地方戛然而止了。这就说明,有人刚刚路过了这里,而且在发现了伪军之后立马隐藏了起来。果然,下面的伪军马上就发现了情况,所有的人开始端平枪支了,准备四处寻找。
我爷爷看着崔友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啊,现在的情况是,只要被敌人发现了,我爷爷和崔友义就必死无疑。两个人加一个昏迷不醒的伤员,一长一短两支枪,面对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敌人,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跑不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伪军搜索了对面的土丘后无功而返,开始小心翼翼地往这边的土丘爬上来,崔友义和我爷爷紧张得双手冒汗,但是这一切都是无用的。检查完对面山坡的伪军已经确定,“八路”就在这边的山丘上,他们毫不犹豫地就往这边走来。我爷爷的双手一直握着长枪,看样子,跑是跑不掉了,我爷爷着急地对崔友义说道:“队长,开枪吧,咱们拼了,被这帮下三烂抓住还不如战死呢。”
崔友义没有说话,他知道,现在不能开枪,一杆长枪一旦开火,对面就能觉察到自己的人数,那么他们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崔友义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小声对我爷爷说:“秀廷,今天咱三个的命就在你手里了,握紧手里的枪,可千万别发抖啊。你仔细看看,能看见正数第二个人吗?”
我爷爷疑惑地点了点头,那个人是个大胖子,肉都快涌出来了,挺着个肚子一摆一摆的。
崔友义又说:“你再仔细看,那个胖子腰上挂着两颗日本香瓜手雷,看见了吗?”
我爷爷看见了,点了点头,一直盯着手雷。
崔友义又说:“秀廷,今天只准你开一枪,不打头,不打脚,就打中间那个人身上的手雷!那是鬼子的香瓜手雷,皮薄药量大,只要你打中,它就会爆炸。”
我爷爷又点了点头。
崔友义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爷爷托枪的手,说道:“放近点再打,咱俩能不能活着回去吃猪肘子、泡锅饼,能不能战后回家娶上媳妇儿,就看你这一枪了!”
我爷爷屏住呼吸,紧紧握住枪支,双眼一直盯着那颗手雷,就像他以前没日没夜举着木头枪,盯着红靶心一样。这时,崔友义故意露了一下头,伪军发现了立刻开枪,立时枪声大作。这时我爷爷扣动了扳机,一声清脆的枪声划过饱经风霜的大山,那颗子弹如同长了眼睛,狠狠地打在那颗手雷里,只听一声巨响,手雷在十几个伪军中间炸开了花,立刻伪军倒下了好几个。周围的伪军赶紧趴在地上,只听为首的那个伪军嘴里大声地喊道:“快撤快撤,他妈的,不是土八路,是真八路,他们有迫击炮呢,快跑!”紧接着,剩下的伪军不管躺着的同伴如何呻吟,他们呼啦一下全跑走了。
此时的我爷爷还僵直在那里,食指还勾在扳机上,崔友义没有再说什么,他拍了我爷爷一下,背起伤员,拉起我爷爷就往山下跑。
我爷爷说,那是他一生中最自豪的一枪,那一枪救了自己,也救了队长和伤员的命。
蒙山之母
我爷爷他们来到山下的村庄,这个村庄是附近有名的堡垒村,可以保证伤员的安全。崔友义站在村头往里一看,看见一户人家的墙上伸出来了好几根干树枝,就知道那户人家或者以前或者现在,是支持共产党、八路军和游击队的,是安全的。我爷爷就赶紧跑上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怀中还抱着一个熟睡孩子,看样子,孩子还不大,也就刚出满月。姑娘看见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愣了,马上又转得很淡定,我爷爷嘴笨,想了半天才说:“大姐,我们……”
崔友义等不及了,一把推开我爷爷:“什么大姐啊……大嫂,家里方便吗?”说完,指了指身上的伤员。女人一看,立马点了点头,把三个人让了进来,转身关上门,掀开暖和的被子,崔友义就把伤员放在床上。女人把自己的孩子放在一边,转身端了一碗热水喂给伤员喝。
屋子里温暖的环境,让床上伤员的脸色慢慢地恢复了,慢慢地有了血色。崔友义和我爷爷这才放心了一些。女人坐下来,慢慢地给伤员喂水,可是喂了没几口,那个伤员一声咳嗽,嘴猛地一抖,姑娘碗里的水全都洒在了地上。看样子,伤员有意识了,嘴里不停地喊着:“水,水,水……”
崔友义站起来问道:“大嫂,水在哪里?我去盛一点过来。”没想到女人却难为情地说道:“家里没水了,好几天没出去提水了,刚才那是最后一碗水了。家里的男人被拉到据点修工事,好几天没回来了……”
我爷爷站起来,说道:“那我去找人家借点水。”
女人又说:“没用的,村子里的人跑的跑,死的死,就剩下我们一家了,要不是这孩子,我也跑了。”崔友义纳闷了,问道:“那你们平时咋喝水啊?”女人不好意思地说:“男人回来了就去挑一担,现在不行了,自从西边打了大仗,鬼子汉奸就把这里的水井都看护起来,不能随便打水……”
我爷爷在一边着急了:“队长,我出去吧,我到河沟里舀点水回来。”说完,我爷爷就要出去,却被女人拉回来,女人说:“你们是陌生人,这附近的水源地都有埋伏的坏人,被他们看见就不安全了。”
“那可咋办,总不能看见这人在这渴死吧……”我爷爷无奈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三个大人眼睁睁地看着伤员急需水喝,却无能为力。其实即便是山沟里的水不结冰,我爷爷和崔友义也是出不去的,刚才山上那声枪响必定招来更多的日伪军,等到他们看到我爷爷和崔友义趴的地方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的人数了,他们肯定会在周围展开地毯式的搜寻,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关键还要连累伤员。我爷爷蹲在地上,心里无比难受,眼睛里都有些湿润了,躺在床上的同志是自己千难万险救出来的,本来以为一切都安全了,可是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这几年来,死去的人、流过的血已经够多了,蒙山的这片大地上再也承受不下更多的血液了。而崔友义的心中则更加无助,他的同志,他的朋友,那些为了这片土地拼死拼活的人们,那些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而不顾一切的战士们,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而现在他却没有办法拯救他们,他的心在滴血,他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意眼巴巴地看着同志们牺牲。崔友义问我爷爷:“秀廷,你说他喝血行不行?”
我爷爷摇了摇头。崔友义站起来,冲大嫂说道:“姑娘,你们家的刀在哪里?”我爷爷一听这话,挡在崔友义的前头,撸起了自己的袖子:“要试也是我试,大姐,不,大嫂,你把刀给我吧。”
坐在床上的大嫂没有回答他们,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床上的伤员,看着那个青涩的脸庞,看着那干涩的嘴唇。她盯着那个伤员看了许久,看着看着,开始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嘴唇都有点发紫了。我爷爷在一边催着她要刀。
她一边看着一边对崔友义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有办法。”
崔友义和我爷爷都愣住了。我爷爷有些着急了:“不能再晚了,这是人命呢,大嫂可别开玩笑啊,你上哪里弄水啊,赶紧给我找找刀吧……”
大嫂转过头来,眼睛里充满着坚毅,但更多的是一种母爱:“这不是开玩笑,我的孩子有喝的,他就有喝的。”
说到这里,崔友义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爷爷还想说话,被崔友义一把拉住就往外走。
我爷爷和崔友义走到院子里一直等,等了好大一会儿,好几次我爷爷想问什么,又给憋回去了。好几次崔友义想进去看看,站起身来,又坐下来了。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很久,门打开了,崔友义和我爷爷赶紧站起来,走出来的大嫂抱着小孩子,脸上有些红晕,我爷爷问道:“咋样了?”大嫂低着头说:“还行,差不多了,现在已经睡着了。”说完,大嫂低着头快速地进了屋子,我爷爷和崔友义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两个人走进屋子,那个年轻的伤员脸色已经有些红润了,看样子已经缓了过来。崔友义看看外面的天色,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冬天的大山里,天黑得早。两个人草草地吃了一点东西,崔友义就背上年轻的伤员,两个人趁着黑色出了村庄,他们得想办法把伤员送到部队卫生院,给他好好地治疗治疗。
临走的时候,崔友义站在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冲着小屋里的人说道:“大嫂你叫啥?我代表我们这些打仗的人向你说声谢谢,等把日本鬼子都打跑了,等到咱们胜利了,我们再带着他来好好谢你。”屋里的人没有动静,也没有说话,死气沉沉的,只有那黑洞洞的门在无言地开着。崔友义觉得有什么不妥,又说道:“大嫂,这件事我们俩绝对不说,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们打死也不说。”说完,崔友义用脚踢了一下站在一边的我爷爷,我爷爷赶紧搭腔说:“对对对,我们打死也不说,你放心。”这时候,里面的大嫂才搭了话,小声地说道:“你们路上小心,别让坏人碰上了。”崔友义答应了一声,里面的大嫂又说:“好好照顾他。”崔友义又答应了一声,两个人就赶紧往外面走。
我爷爷随手把门带上,突然屋里的孩子好像睡醒了一样,开始小声地啼哭。孩子清澈干净的哭声,像是一只精灵在蒙山脚下唱着天籁般的歌声。那个大嫂的嘱咐,让我爷爷和崔友义的心情无比的温暖,在寒冷的蒙山小道上,两个人的心中像是注进了一股股的暖流,热情奔放地贯穿着每个人的全身。
在那样一个封闭的年代,那个大嫂无私的奉献,比战士们在前线冲锋陷阵更让人震动,她放下了作为女人的尊严,却捡起了一个母亲的伟大,捡起了一个民族的慷慨,捡起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里,一个蒙山女子的风骨。
数年之后,把日本人赶出沂蒙山,我爷爷和崔友义去找那个大嫂,向她表示感谢,可是那个隐蔽在山下的小村庄,早已被日本人的“三光”政策夷为平地了。在那个寒冷无比的晚上,大嫂最终没有告诉我爷爷她的名字,甚至连一丁点可以找到她的线索都没有留下,在蒙山里,这位伟大的母亲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或许她本身就是这个大山里美丽的精灵,只不过在她有空的时候显灵,哺育了为这座大山浴血奋战的战士们。我爷爷时常这样去想,似乎可以安慰来不及报答的愧疚……
后来,我爷爷突然对我说:“想起来了,那个大嫂叫蒙母。”
年轻的伤员被送到了部队的卫生所,确认是115师的战士,经过疗养,伤员迅速恢复了过来,可是他对于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我爷爷和崔友义也早早地离开,没有等到他醒来,也没有告诉他任何一点有关于那天下午的情节。而那个年轻的伤员在伤好了之后,将继续奋战在这片热土上,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年轻的母亲曾经用自己的乳汁救了他的性命,也许,那个战士继续奋战在这片大山里,就是对那个母亲最好的感谢了。
自从我爷爷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后,我就开始翻阅资料,在许多历史资料中,我读到过类似于那个大嫂的事迹,那些年轻的大嫂被人们亲切地称作“红嫂”。我相信,在那个年代,这样的红嫂不只一个,也不只几个,而是一个群体。他们不能像男人一样扛着长枪上战场打鬼子,却用不同的方式给予战士们无法估量的帮助。我曾想,我可以通过很多资料来描绘和刻画一下那个大嫂的身高、身形甚至是容貌,可是几乎所有的资料中的记叙都与我的想象不一样。问起我爷爷,我爷爷也想了很久、很久,仍然没有想出一丁点与那个大嫂容貌有关的细节,最后,我爷爷只告诉我:“像什么?像……像一个当娘的吧。”
是啊,像一个当娘的。一个母亲是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的,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付出一切。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巍峨的沂蒙山是住在它脚下那些人民的母亲,还是那些人民是这座苍茫大山的母亲?在每一次危难降临的时候,这座大山和住在它周围的人民,都不允许对方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这就足够了,或者说,他们之间更像是两个将白头到老的恋人……
艰难的守候
1942年刚开春,蒙山地区在敌人的铁壁合围之下损失惨重。在大青山战役之后,尝到了甜头的日本军队仍然没有罢休,继续动用旅团、联队规模的部队,对整个根据地进行地毯式的扫荡、拉网式的搜索,妄图歼灭根据地所有的抗日武装力量。
我爷爷说,那时候的日本兵不在炮楼里面待着了,他们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杀人都杀红了眼。那些懒懒散散的伪军们也被鞭策着,他们只要一闻到八路的味道,不管是正规军还是被称为“土八路”的游击队,就气势汹汹地围上来。凶狠的日军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蒙山上的花草、树木连根拔起,也要找到这些人的下落。像崔友义这样的区中队的负责人,都是在日本人那里挂了号的。当时日本人就曾公开悬赏缉拿费北行署大队副队长、蒙山根据地的最高军事指挥官王保胜,提出的价码是“一斤骨头一两金,一斤皮肉一两银”。当然,徐子仁、九爪龙、崔友义他们的价钱没有王保胜贵,但是他们的命也值几百大洋。所以,只要他们一露头,必定引来一大队的日伪军。而我爷爷他们基本上不敢进村子里了,村子里的眼线和耳目也比以往多,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抓个正着。躲在山里相对安全,但这样带来的最大问题在于:补给跟不上。原本区中队的补给都是来源于村庄里的村民,这些村民有的愿意抗日,愿意支持山上的游击队员,希望能早一点把日本人赶出去,而有的则仅仅是出于对亲戚和朋友的帮助。我爷爷说,那个时候不少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他和崔友义是打游击的,还以为是两个穷干活的呢,等他们下山筹集补给的时候,大家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和要饭的差不多。知道他们是打游击的村民自然好说话,不知道的,就只能靠着亲戚朋友之间的关系来说通大伙了。采用这种方式,假如敌人放松警惕那还好说,可是现在山下的敌人已经是虎视眈眈了,日本人采取对付东北抗联的办法,把山下的村庄合并,派便衣汉奸和伪军日夜看守,与此同时,沿蒙山周围,日本人建起了大量炮楼和据点,并在据点之间挖了封锁沟,架上铁丝网,目的就是饿死山上的抗日队伍。崔友义他们化装下山要粮食,都会被汉奸问东问西的,一句话说不好就漏了破绽,不仅仅害了游击队员,也害了山下的老百姓。在深山里蹲守着,饿了就找点东西吃,找不着就硬撑着,早早地睡觉,反正是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等到实在是撑不住,再派个人下山找点吃的。下山找吃的还有点学问,一方面不能去队员们熟悉的村子,你认识人家,人家也认识你,万一村子里有个眼线起了疑心,那些堡垒户和好心人家就会遭殃。另外,粮食也应该少要一点,要能放得住的,用我爷爷的话说,就是能够在石头缝里放上几天的,实在没招了,才趁着夜色去那些堡垒户讨些吃的。再说了,那个年代各家各户的粮食都不富裕,加之日伪军三天两头进村抢夺,结果这么一来,山上的游击队员们基本上都是营养不良,他们能吃到的面食,除了地瓜干就是高粱米,有时弄个生地瓜一煮,用火一烧就算一顿饭了,很多时候只能煮点野菜充饥,能从村里弄点花生饼来,就算高级食品了。有一段时间,我爷爷他们被困在大顶子,几个人就靠石崖上的驴蹄兰充饥,那东西吃到胃里满是酸水。整月整月的吃不着细粮和肉食,一个个队员身上都肿得和地主魏老六似的,有的整个脸上都浮肿起来了,用刘福兰的话说,那一看就是吹了好几天喇叭吹的,为啥,把腮憋肿了呗。
有一回,大伙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决定分头下山找粮食,能找到一点是一点。我爷爷和崔友义打扮成要饭的,来到了一个小村庄,好几天都没正儿八经的吃点东西了,高大的崔友义都瘦得快成一根麻杆了,加上瘦小的我爷爷,两个人往村子路口一蹲,不用装,就是个要饭的。不过,由于形势太紧张,家家户户都缺吃少穿的,庄子里的人看见要饭的都躲得远远的,要不是村公所的汉奸们不在村子,估计我爷爷连在路口蹲的机会都没有。从早上一直蹲到快中午,别说给一个煎饼卷了,走过的人连正眼看一下的都没有。这年头,逃荒要饭的太多了。我爷爷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对崔友义说:“要不咱们到亲戚家找点东西吧。”崔友义使劲呼吸了几口空气说:“学学我吧。这不,空气里有做饭的味道嘛,吃不上闻闻就行。还想去亲戚家呢,恐怕咱们去了,锅饼还没出炉,就被敌人逮了去。”我爷爷撇了撇嘴:“队长,可别说锅饼这两个字了,等到有锅饼吃了,我非得泡着水吃了它。”崔友义跟着笑了:“你那方法不行,泡是能泡大啊,可是没有味啊,得就着咸菜,最好是萝卜皮儿,有嚼头。秀廷啊,咱们多久没吃过热锅饼了啊?”
我爷爷寻思了一下,其实也不用寻思,估计是饿的反应慢了的缘故吧,我爷爷有气无力地说:“那都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队长,咱们去亲戚家吧,不从大门进,咱翻墙,要点咱们就跑,还不行吗?”
“拉到吧,到时候咱们跑了,人家问起来了,怎么就你们家给这要饭的啊,别人不给啊,亲戚们咋说?问来问去不就说漏嘴了?”
我爷爷想想也是,那就好好蹲着吧,再等等看看,不行上山里嚼草根去。
两个人又蹲了一会,我爷爷几乎要昏厥了,崔友义还好,毕竟有那个骨头架子在那里撑着。这时候,从村口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姑娘,挽着一个小小的篮子,走过来,看见我爷爷和崔友义,我爷爷和崔友义也看着她。姑娘没说话,继续往前走,没一会儿又退了回来,又看了一会我爷爷,低声说道:“跟我到家里吧。”我爷爷还在那里犹豫,或者说已经蹲得起不来身了,崔友义一把把我爷爷拉起来,我爷爷问道:“队长,咱都不认识,咋去人家家里啊?”
崔友义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到了家里就有吃的,吃了不就认识了吗?”果然,跟着姑娘到了她家里,案板上就放着锅饼和萝卜咸菜。没等姑娘说话,崔友义上前就拿了两块,边拿边往外走,嘴里还说着:“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打扰了。”
姑娘没有责怪,说:“坐下来吃吧,喝点热水别噎着。”一听这话,这回轮到我爷爷不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崔友义也干脆坐在地上,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姑娘给两个人倒上水,就坐在一边扒拉着地瓜干,一边扒拉着,一边看着崔友义和我爷爷吃东西,时不时地还笑几下。
吃完了案板上的东西,我爷爷又想进去找其他吃的东西,被崔友义拽了回来,崔友义拽着我爷爷就想往外走,没想到姑娘在身后叫住了他们:“歇会再走,屋里还有些东西呢,拿点给你们的同伙吃。”
崔友义赶忙回答:“不了,不了,要饭的,有口救命饭就谢天谢地了,怎么能贪心不足呢。”
姑娘突然笑起来:“你们这些打游击的啊,做事儿就是一套一套的。”一听这话,我爷爷和崔友义都愣住了,坏了,这姑娘怎么知道自己是游击队的啊?按说这个村子没有自己的朋友和亲戚啊,莫非这姑娘也是个眼线,也是给日本人干活的?不过话说回来,眼前就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即便是敌人,两个吃饱了饭的大老爷们也没啥可怕的。于是,崔友义干脆不走了,也不装了,回头问姑娘:“你咋知道我俩是打游击的?”
姑娘头都没抬,继续说道:“一看就是啊,你看你们脚下那鞋,都磨破了底了,除了你们打游击的,谁整天没日没夜地到处跑啊。再说了,你们装要饭的也不像啊,要饭的见了人都上去求人家,你们俩在村口蹲着,象两尊神仙似的,你们要是要饭的,还不得饿死啊。”听了这话,崔友义就笑了,然后和我爷爷又坐下来。
两个人已经记不清楚,当日在那个姑娘家吃了多少东西了,我爷爷把案板上的锅饼渣子都舔着吃了。临走的时候,崔友义问那姑娘:“姑娘你叫啥?以后得好好谢你。”
姑娘说道:“俺这个村姓徐的多,俺也姓徐,你们就叫我梅子吧。你们把日本鬼子打跑,就算对我最大的感谢。”崔友义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就带着我爷爷提着一包吃的东西,走出了她家的大门。走在路上,崔友义忍不住回头一看,那个姑娘还站在门口遥遥地看着他们。在那个温暖的午后,明媚的阳光打在姑娘清澈秀美的脸庞上,透露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就在那个灿烂夺目的阳光里,那是崔友义第一次认识梅子,或者说那是崔友义第一次认识我的舅奶奶。
带着几缕锅饼的芳香和梅子倾城的笑容,崔友义的心里仿佛如同开春的大山一样,冰雪融化,开始萌动……
1941和1942年那两年,是蒙山地区抗日战争最困难的时刻,日军的“三光”政策,几乎把抗日武装逼上了绝路。所以好多人坚持不下来,投降了,散伙了,我爷爷他们之所以坚持下来,应该说是梅子这些人给了莫大的支持,不仅仅是食物上的保障,更重要的是感情上的寄托。累了,倦了,可以在梅子那里歇歇脚,周围的邻居也知道,这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是梅子远房不争气的穷亲戚,隔三差五地来梅子家骚扰。对于我爷爷来说,有那么一个大姐,是自己的幸运;而对于崔友义来说,有这么个女人,则是自己的福分。
绝地求生
在经历了1941年和1942年艰难的日子之后,日本人在沂蒙山周边的势力开始慢慢减弱,山里的八路活跃起来,他们打击日伪军的活动越来越激烈。日军主力南撤后,驻扎在蒙山之阳近200里封锁线上的日军缩减为一个大队,加上机动骑兵队,总共不过600人,大大小小据点里的守卫力量,主要是伪军和建国军第十军的部队,其组成部分为国民党投降部队,包括国民党费县党部书记,以及刘桂堂刘黑七的土匪部队。
为剪除日军的羽翼,彻底孤立日军,同时为了杀鸡儆猴,为了打通蒙山根据地与天宝山根据地的联系,开创鲁南抗日的新局面,115师决定拿恶贯满盈的大汉奸、大土匪开刀。鲁南军区选择刘桂堂作为打击伪、顽的突破点,集中老三团、老四团主力12个连的正规军作为主攻。同时采取逐步蚕食、挤压的办法压缩刘黑七的势力范围,几个月后,已经把刘黑七的部队压缩在柱子山一带,而地方武装力量则继续在周边地区进行骚扰战,对周边可能增援的伪军部队进行阻击和牵制。
崔友义和我爷爷一直在周围打击伪军部队,对还在据点内的伪军部队进行骚扰,使他们不能出击,对赶来增援的伪军部队实行阻击,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诸满区中队此时已返回原来的驻地,他们就在红峪口以北的山里安顿下来,徐家姑娘住的村庄成了区中队常住的地界。他们的任务是牵制诸满街上的日伪军。我爷爷已兼任周边几个村的民兵教导员,带着一帮子石匠,打制了无数地雷,夜里埋在鬼子汉奸的据点周围,炸得日伪军看着北边的山头就晕。
敌人不敢出来,我爷爷就去诸满街放雷,他扮成卖山货的山民,带上一两个石雷,瞅鬼子汉奸到饭馆吃酒的功夫,假装送酒坛子的伙计,炸他一家伙。有一回,我爷爷把两个石雷放在内线王进财的酒店,汉奸没炸着,倒把好好的酒店给炸烂了。王进财一肚子气,告到崔友义那里。崔友义轻轻拍了我爷爷一巴掌,说:“你炸了老王的酒店,往后他怎么经营?再说了,那是咱们区中队的银罐子、交通联络站。”
我爷爷说:“光看见汉奸进去喝酒了,忘了看是谁家的酒店了。”
后来,鬼子躲在据点里不露头了,我爷爷他们以为鬼子怂了,崔友义就带着区中队攻了一回诸满据点,结果让鬼子打了一个反击,三十一个鬼子一齐出动,把憋了好几个月的气发泄在区中队身上,崔友义一看,坏菜了,带着人就往大顶子山上跑,鬼子在后面紧追,要不是我爷爷把鬼子引进雷区,区中队那几十号人算是彻底遭难了。
看着跑回来的这些带伤挂彩的弟兄,想想那三个永远回不来的队员,崔友义这才认识到,小鬼子战斗力并没有减多少,是自己轻敌了。
看来,诸满中队还没有和鬼子在正面战场硬碰硬的实力,而其他区中队的情况也差不多。经过商讨,崔友义决定将区中队分成几个小组,化整为零,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引开敌人。
慢慢地,这帮伪军也摸清了我爷爷他们的底细,有一回,我爷爷去同乐庄除奸,不小心走漏了消息,让据点里的伪军发现了,大队伪军开始追着崔友义和我爷爷的屁股后面打。崔友义带着我爷爷一边打一边往山上退。退到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抹黑了,两个人守在一个小小的土丘上,下面的敌人已经围了上来,大约有二十来个伪军。我爷爷的子弹几乎打光了,崔友义手里的那杆枪卡了壳,怎么也弄不好了,我爷爷一杆枪根本不够用,那时候的枪都得打完一发子弹,接着再上一发子弹,再瞄准开枪,大晚上的,连个人影都看不清楚,这一枪打过去,根本打不到人。崔友义回头问我爷爷:“还有多少发子弹?”
“不到十发了,还能撑一会儿。”
崔友义小声嘟囔着:“这不是个办法,这帮家伙是欺负咱力量小,咬住不放了,按这个打法,早晚咱俩会被敌人活捉了。行了,先别开枪了,把枪扔了吧。”
我爷爷一愣:“队长,枪就是咱的命,没了枪,咱们等死啊?”
崔友义摇了摇头:“这大晚上的,人都看不见,打出去的子弹也飞到天上去了,还不一样?不过,刚才咱们一直是一杆长枪在打,下面那帮伪军估计想着咱们就剩下一个人了,才敢这么大胆的。秀廷,咱们来个玄乎的吧。”
我爷爷也把枪扔了。
地下的伪军听到上面没啥动静了,一个个大胆起来,纷纷上了土丘。一上土丘,就看见地上扔着一把长枪,再往前看,前面的大树下站着一个高个子的人,正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为首的伪军小队长笑着迈着四方步子走了上去,冲着崔友义说道:“你就是诸满区的队长崔友义吧?”
崔友义无奈地点了点头。
伪军又说道:“行了,今天算是栽到我们手里了,把手举起来吧。看看这杆长枪,你也不亏啊,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这回没本事打了吧,跟着我们走吧,你这人头还值点钱。”
崔友义自觉地把手举起来,说道:“行,都是吃着诸满街上的饭长大的,临死了给你们换些大洋,也算咱们打了一回交道吧。”
一看到崔友义这么痛快,伪军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痛快啊,兄弟,不愧是崔友义崔大胆啊!等咱们从太君那里领了现大洋,也给你买口上好的柏木棺材,不亏待你。”说完,一个伪军就走上前去,准备把崔友义绑起来。他迈开步子,离崔友义还有不到十米远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脑袋,那个伪军应声倒地。周围的伪军顿时吓了一跳,早已经放下的枪支又马上举了起来:“他娘的,果然有埋伏,不只他一个啊。你们几个赶紧散开。”说完,七八个伪军向四周跑开了,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说实话,周围实在是没啥好搜查的,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头,连个高点的草丛都没有。
伪军自顾自地念叨着:“怪事儿,没人啊。”“是不是在树上呢?那树也藏不了个人啊。”说完,一个伪军又冲着树上开了一枪,光秃秃的树干上连个鸟的影子都没有。
崔友义还是那么举着双手,笑着说:“别找了,没人,就我自己,这荒山野岭的去哪里找人啊,真的。”
伪军小队长忍不住骂起来:“他娘的,你手举着呢,谁开的枪?鬼吗?那个谁,你再给我上去。”话音刚落,伪军中又走出一个人来,小心翼翼地朝着崔友义靠过去,还是一样,没走几米远,就被一枪撂倒在地上,周围的伪军已经开始站不住了,纷纷往后退。
“都给我回来,跑什么跑,不想要钱了?真是遇见鬼了,姓崔的,咱们大丈夫做事儿,别玩阴的,你把人叫出来,咱们干一架,别躲躲藏藏的。”
崔友义的双手举着更高了:“你看我这手,都举到天上去了,是谁打的你们,我真不知道啊。”伪军队长看着崔友义,心里也犯嘀咕,是啊,手都举着呢,这咋开的枪?大晚上的,真遇见鬼了?周围就这么几个人,不是鬼开的枪,就是自己人开的枪。这种打黑枪的事在伪军中经常发生,伪军小队长脑袋一下子嗡嗡地响起来,他想到当年,自己不就是趁黑天枪杀了跟自己有仇的前队长吗?想想当年的情景,伪军队长的脑袋轰地一声,就像一粒爆米花,一下子炸了。这黑天黑地的,放个黑枪杀个仇人那不是小菜一碟?想到这里,他的眼前满是黑黑的枪口,哪里还有现大洋的影子?
他悄悄地往后退,等退到最边上后,他突然大叫一声:“遇鬼了!”自己调头就跑。队长一跑,剩下的人一哄而散,比冬天山上的兔子快多了,一下子就没影了。等到伪军们都跑远了的时候,崔友义才松懈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在崔友义的身后,不,是在崔友义的大衣底下,我爷爷提着那把王八盒子走了出来,他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原来,一看形势危机,崔友义想了一个怪招,把长枪扔在地上,让身材矮小的我爷爷,端着一直没舍得用的王八盒子藏在他的大衣底下。在黑暗的环境中,几米开外根本看不见崔友义的大衣底下还藏着一个人,也就是我爷爷身材矮小,要换成别人根本藏不进去。我爷爷就那样藏在大衣底下,把枪管从大衣里伸出来,敌人来一个打一枪。那只王八盒子只有五发子弹,是我爷爷头一次和鬼子交手,从鬼子头那里弄来的,当时九爪龙看中了,想要,王忠也看中了,没好意思要,最终被崔友义别在自己的腰带上。王八盒子是日本货,别看枪小,可火力猛,射程远,加上我爷爷那个枪法,二十步开外能打家雀子,十米之内打汉奸,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可惜,枪里只有五发子弹,也就是碰上了这帮贪生怕死的汉奸,碰上了那个心怀鬼胎的汉奸小队长,要是换成鬼子,麻烦可就大了。除了开枪,我爷爷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么一来,才把那帮胆小的汉奸给吓走了。完事儿之后,崔友义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我爷爷,捡起伪军丢下的枪支弹药就跑,其他的同志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得去支援一下。
英雄如山
一直在大山里走到第二天早上,山里都没听见任何枪声,我爷爷和崔友义这才放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个人一晚上没喝水也没住脚,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我爷爷说:“看样子咱们这里是没啥大事儿了,要不咱们去梅子那歇歇脚,吃点东西吧?”崔友义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行,咱们这里没事儿了,其他区不一定没事儿啊。走,咱们再到其他中队的地盘转转,到了明天晚上,要是再没事儿了,咱就到梅子那歇歇,我让她烧盆热水,咱俩烫烫脚。”说完,两个人又爬起来往其他中队的地盘上转悠,到了太阳出来了,河里的冰化开了,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捧起河里的水喝一点,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一直到了中午,突然听到前面有些动静,两个人赶紧趴下来,警戒起来。果不其然,从远处跑过来两三个伪军,一看就是让游击队员打散的,一个个丢盔卸甲的样子,有一个连枪都没有了。我爷爷和崔友义一点都没有犹豫,抬起枪来,子弹就打在伪军的腿上,几个伪军扑倒在地上,受伤的那个在地上不住地呻吟。两个人跑上去,搜缴了他们的枪支,正在这个时候,几个游击队员也跑了过来,看见了崔友义和我爷爷,以及地上的伪军,也才慢慢放松了脚步。
崔友义向他们喊道:“我是诸满队的崔友义。你们是哪部分的啊?”
“我们是白埠区的。”
崔友义一听是白埠的,也来劲了,追问道:“九爪龙呢,没跟你们一起啊?”
游击队员们无奈地说:“你说我们队长啊,都打散了,我们从前天开始就和敌人遭遇了,一直纠缠在大山里,打着打着,队长找不到队员,队员找不到队长了。好像我们队长往南边去了。”
崔友义说:“好了,俘虏你们带回去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两杆枪也归你们,走,秀廷,咱们找孙隆三去。”我爷爷一听找孙隆三,也跟着兴奋起来,不过我爷爷没有忘记自己的拿手戏,顺手从汉奸的子弹袋里弄出三排子弹。
两个人就一直往南边找,一连几个时辰连个人影子都没见到。一直到了下午,我爷爷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两个人决定下山休息,突然看见前面的山头上有几个人,仔细一看,不是伪军,应该是游击队员。我爷爷和崔友义就走上去,看见几个人正围着一个站着的人,那个站着的人靠在一棵树的旁边,还端着长枪正在瞄准呢。仔细一看,站着的人头发都白了,穿着一个熟悉的毛茸茸的大蓑衣。崔友义和我爷爷相视一笑,我爷爷说:“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那不是九爪龙吗?”崔友义也笑了,大步往前走,边走边大声喊着:“隆三啊隆三,站这里干嘛呢?大敌当前,还在这教队员们打枪啊?别啊,抽空到我那里去教啊,这荒山野岭的,你显摆个蛋啊……”可是站在地上的孙隆三没有搭腔也没有回头,围在周围的人听见声音,回头看崔友义,一个个脸上充满了凝重,有的人的眼睛已经是红通通的了。崔友义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肯定出事了。他赶紧走上前去,周围的人,有人认识他,沙哑着声音对他说:“崔队长,孙队长,孙队长他,牺牲了……”
崔友义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觉得天昏地暗一般,强忍着悲伤,转到前面一看,孙隆三已经闭上了眼睛,长枪架在树杈上,身体靠在树干上,保持着向前射击的动作,脸上的神色同以前一样,安详自然。崔友义忍不住上去抚摸他的脸颊,只那么一碰,他便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倒在巍峨的大青山上……
我爷爷说,九爪龙牺牲的原因,如果放在现在被叫做“心肌梗塞”。前几年,村里的一个远房的姥爷,也是因为这种病在睡梦中就失去了生命。村子里的人说,只有生前行善积德的人,阎王爷才会让他选择这样的死法,没有知觉,没有痛苦,安详地离开。
孙隆三牺牲的时候,已经整整六十三岁,年事较高的他身体机能在不停地退化,加之与日伪军周旋了两天两夜,过度疲劳,心肌梗塞便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在他临死的时候,他依然在瞄准着前方,对着前方的鬼子和四散而逃的伪军们,老天爷也让他保持了这样的状态,不管山风如何吹,他依然没有倒下,只有在战友们的安慰之下,他才安心地离开,离开这片他深爱着并且费尽一生的力气保卫着的大山。他的一生都是奔跑着的,从东北的白山黑水,到山东的青山绿水,从黑土地到黄土地,他都是奔跑着的,没想到死的时候却是如此的安详。我不知道他生前是不是行过大善、积过大德,但至少我知道,他的血液都洒在抗击外敌上,洒在争取自由、争取未来的道路上……
孙隆三走了,这位让日伪军伤透了脑筋的白发老者,这位蒙山上年龄最长的土八路,就这样安详地走了。
原来,两天前,孙隆三接到命令,说有一支日军路过黄草关抢粮,命令他带领区中队拖住日军。他带上十几号人打了鬼子的伏击,由于他枪法准,三枪就击毙了一个鬼子,打伤了两个伪军,鬼子被他激怒了,嚎叫着反扑上来。九爪龙只好带人撤退,鬼子穷追不止,他让队员分开跑。因为他常年只穿一件蓑衣,周围汉奸都知道他这身打扮。鬼子一听,咬住了九爪龙,于是,一直追了两天一夜,多亏了九爪龙对地形了如指掌,要不早让鬼子活捉了。
上级命令让他拖延敌人半天,可没想到他却跟鬼子缠了两天一夜。
孙隆三的死和魏立久的死,都隐隐约约地预示着什么,只不过后者的死预示着抗战的艰难和困苦,而前者的死则预示着希望和胜利。在孙隆三牺牲之后没多久,号称拥兵万众,有着精良装备的伪十军在这片大山上肆意作恶了多年后,被八路军挤压到费县一带,荣子恒部、刘国祯部以及王立庆部,都被八路军悉数歼灭。蒙山地区最大的伪军武装伪十军被全部消灭。费县周围的日伪军已经气数殆尽,剩下的残余部队和日本鬼子一起龟缩在一些大据点里面,不敢迈出据点一步,那铁壁合围规模性的大扫荡,那种日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一边倒式的战争,日本人再也玩不起来了。几个小鬼子扛着三八大盖,追着游击队员满山跑的情况再也没有了。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大摇大摆地从大山里撤出来,在诸满街一河之隔的小北庄建立了自己的地盘。我爷爷那时候已经是“富”得流油,袋子里的子弹都快装不下了,只不过身材还是那么矮小。
1943年秋天,去费县城开会的崔友义破天荒地带回来好多崭新的布鞋,有男士的也有女士的,还带回来了一箱崭新的手榴弹,箱子上面清楚地刻着“温河兵工厂”。梅子和我爷爷拿着崭新的布鞋,兴奋得像个小孩子,自从日本人进了诸满街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乎没有穿过什么新衣服,没有穿过什么新鞋子。我爷爷更是没有合身的衣物,让鬼子撵得常常赤着脚满山跑。我爷爷把那双新鞋子穿在脚上,反复地试着,然后又赶紧放回箱子里,舍不得穿。崔友义笑着对我爷爷和梅子说:“不要紧,大胆地穿,下次去开会再要几箱回来。咱们部队在温河那里开办了自己的兵工厂,生产这样的鞋子。”
梅子笑着说:“真的?那以后咱们就有新鞋穿了啊?”
崔友义回答:“说是这么说,兵工厂里的鞋子先得解决军需,剩下的才能分给我们区中队。不过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不是因为新的鞋子,而是咱们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建兵工厂,说明什么?说明咱们的力量比敌人大了!小鬼子们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我爷爷着急地问道:“队长,啥时候把咱诸满的据点给拔了啊?我好多年没赶诸满庙会了,拔了据点,我好去庙会上吃顿猪下水泡锅饼。这回我吃他三碗猪下水。”说到这里,我爷爷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崔友义说:“不着急,不着急,那还不是囊中之物?最早年底,最迟明年,保准拔掉!秀廷,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弄个猪爪子,要后腿,后腿有肉。”崔友义说着话,抹了一把嘴上的口水。
梅子(徐梅子)在一旁笑了。
我爷爷用破袖子擦了擦口水说:“队长,干脆咱吃猪肘子算了。那东西一咬满嘴油。魏老六就喜欢吃猪肘子。王洪九也喜欢吃猪肘子。听说临沂城里的保安大队邵子厚,一天吃三个猪肘子呢。”
“好,打下诸满据点,全队放假一天,都给我到诸满街上吃猪肘子!”崔友义站起来,走向院子,开门的一瞬间,灿烂的阳光洒下来,崔友义走进了一片阳光底下,屋子里只剩下穿着新鞋子的我爷爷和徐家姑娘梅子,不过,这功夫,徐梅子不再是姑娘了,她早成了崔友义的媳妇了。
一把刺刀
在崔友义给梅子带回来崭新布鞋的第二年夏天,八路军主力带着附近的游击队,包围了诸满的日军据点。战斗从早上开始,我爷爷和崔友义他们趴在主力部队的外围。
那时候,我爷爷已经是九村民兵指导员了,他教民兵打枪时的口头禅是:“你们什么时候打得能像小鬼子一样准了,就算合格了。”有些年轻人不服,说他长鬼子的威风。我爷爷就踹他一脚说:“你懂个蛋?你以为鬼子是豆腐渣?那些老鬼子一个个都是硬茬子。像你现在的武艺,跟鬼子拼一个回合就没命了。要想保住自己的命,你的武艺必须比鬼子精。”所以我爷爷练起兵来从来不手软。
这天,我爷爷带着九个村的民兵,这些民兵都扛着镢头和铁锨,说是等主力打下据点,他们就负责扒炮楼。我爷爷知道这一回八路军是铁心拿下诸满这个大据点了。我爷爷从来没有像这天那样兴奋过,他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量。眼前那座炮楼是在我爷爷眼皮底下建起来的,在将近六年的时间内,鬼子利用它丧心病狂地欺压附近的老百姓,而现在我爷爷终于可以亲手毁掉它了,也毁掉这么多年来,一直缠绕在自己和所有诸满人心头的噩梦。
开始,主攻部队是一个营,鬼子并没把八路放在眼里,毕竟这样的攻击发生过若干次。第一轮攻击就被鬼子密集的枪弹打回来,八路刚撤下来,鬼子就反扑了。三十一个鬼子就敢打反击,民兵们一个个都看傻了眼。他们这才相信了我爷爷的话。
可是鬼子忘了这是1945年,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可不是1940年的时候了。我爷爷忘了自己的任务,从壕沟里一跃而起,迎着鬼子就冲上来。营长一看,立刻命令吹号,结果是鬼子刚出据点,就被八路一个冲锋打了回去。鬼子守在炮楼里,相互支援,凭借强大的火力和充足的弹药对抗着八路军。
为了避免伤亡,八路军改变战术,开始土法作业挖地道。经过一下午、一晚上的作业,第二天上午,地道挖成了。他们用一副新棺材,装满了火药,运到炮楼下。
随着一声巨响,高大的碉堡塌了,还没等天上的乱石落下,八路军的冲锋号就响了。
前排的人跳起来了,喊着号子冲了上去,后排的人也站起来了。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呐喊着,甚至是欢呼着冲了上去。直到中午,据点内的三十一名日军官兵才被全部歼灭。
打扫战场的时候,我爷爷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了一把带匣的刺刀,拿起来一看,那是日本人的刺刀,是放在长枪上的,中间有凹槽。这样的刺刀,我爷爷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小哑巴就是被砍了一刀后,又让这样的刺刀穿胸而死的。在东流庄战斗中,鬼子们也是用这样的刺刀杀人的。我爷爷赶紧把它揣了起来,崔友义看见了,上来说道:“找到啥好东西了?”我爷爷从怀里露出刀把,笑着说:“留个纪念呗,好东西啊。”崔友义急得直跺脚:“我咋就没找到呢,不行,这是战利品,得上缴啊,交给我吧。”两个人就吵吵闹闹地闹起来了,正在这个时候,一边的王忠也听到了动静,走上来,知道了情况后,笑着说:“别闹了,秀廷赶紧把刺刀藏起来吧。如果被别人发现了,就会被没收的。”我爷爷赶紧将刺刀藏了起来,快速地跑到一边,留下崔友义和王忠在后面哈哈地笑。
那把刺刀我爷爷一直留着,每天都要拿着它看上好久,那里面藏着他年轻时候的记忆,藏着他年轻时候的所有年华,也藏着他一辈子的希冀……后来,我爷爷把这把刀捆在木棍上,天天练刺杀,把老家的那棵梧桐树给刺得遍体鳞伤。对了,本文所配发的照片上的那把刺刀,就是它。
战后,那个营长摸着我爷爷的头说:“真是个好兵,可惜你个子太矮了。”我爷爷说:“秤砣小,压千斤呢。”营长他们都笑了。
至今我爷爷都把没能当上正规八路的原因归于个头矮。他常说,要是当上正规军,凭他的枪法,早成英雄了。我说:“爷爷,在我们心目中,你就是英雄!”我爷爷笑了,摇摇头说:“爷爷不是,那些战死的人才是英雄呢。”
在1945年下半年里,是崔友义和我爷爷过得最好的半年。诸满街上公开地建立了自己的民主政府,崔友义当选为区长,王忠随军南下了。新建立的民主政府重新划分了土地,每个受苦受难的老百姓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崔友义早当爹了,梅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胖嘟嘟的很可爱,小女孩取名“小静”。我爷爷笑着说,要是按当时的习俗,他们结婚的时候,他应该是“伴郎”;崔区长有孩子后,他就是“干爹”了。后来,我爷爷没当成静儿的“干爹”,崔区长做主把自己的妹子嫁给了我爷爷,按当地习惯称法,我爷爷干爹没当成,倒当了静儿的亲姑父。
日本人被打跑之后,魏老六回来了,可是他的土地、房屋都被民主政府分给了老百姓。魏老六不干了,带着人找到崔友义,想要拿回自己的田地和房子。
崔友义见到魏老六就冷笑道:“你还有脸回来啊,当年你跑的时候什么都不要了,是你把自己的家产和整个诸满街拱手送给了日本人。现在我们打跑了日本鬼子,夺回了房子、土地,你倒回来要东西了?你要土地、要房产,鬼子占着诸满街的时候,你咋不回来向鬼子要?土地是我们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魏老六指着自己身后拿着枪的手下人,恶狠狠地说道:“那些东西都是我的,你不给也得给!”
崔友义哈哈大笑起来:“现在就凭着你这几条破枪,这几个怕死鬼,就敢上诸满区人民政府来闹事?也不找杆秤称一下自己几斤几两!”说完,崔友义掏出那把王八盒子来,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说:“你睁开狗眼看看,这把枪就是诸满据点的鬼子小队长的佩枪,老子几年前就敢取他的小命,夺他的佩枪!”崔友义的话音未落,我爷爷的长枪就指到了魏老六的脑门上。
崔友义说:“魏老六,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那个鬼子头就是葛秀廷一枪打下马来的,你们脑袋比鬼子的头还硬吗?”
这时,周围几十条长枪将魏老六的人包围了起来,魏老六当时就吓傻了,愣愣地站在那里。
崔友义拍案厉声说道:“把他们的长枪都给我缴了!”周围的人上来,没收了魏老六等人的武器。崔友义也走下来,走到魏老六面前,对他说:“念在老乡的情分上,给你一个选择,要么马上从诸满街滚出去;要么就在这里等着,人民政府跟你把老账旧账一起算清楚。”
魏老六一听,说:“老子也是抗日的队伍。你把枪还我,我立马带人走。”崔友义给我爷爷一个眼神,我爷爷一眨眼功夫就卸了子弹,把空枪还给魏老六。
等他们跑出区公所,我爷爷给崔友义说:“区长,就让他这么跑了?”崔友义长叹了一声:“算了,现在是国共合作。诸满街上这几年流了太多的血了,经不起再死人了。”
原本我爷爷和崔友义他们以为,抗战胜利了,好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们可以安心种地,“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子热炕头”地过下去,会一直到他们两个都老了。可是没想到的是,魏老六这些人又回来了。过完年,从南边传出来的消息说,国民党翻脸了,要进攻解放区。马上又要打仗了,而这一次,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这一次也与打日本人的时候一样,敌我力量差距非常大,国民党军队号称800万大军呢,听说很多战场上已经出现了一边倒的形势。
没几天,国民党部队就进入山东地界了,跟着那些正规军一块回来的,还有以前的地主坏蛋们,其中就有魏老六。一瞬间的功夫,和平与安乐在小小的诸满街上就悄然离去了,整个诸满街又危在旦夕了……
【链接】
1938年2月,山东省委书记黎玉带领徂徕山起义的部队来到巷县西部龟蒙山一带,开展敌后武装斗争。1938年6月,党中央派徐向前到山东指挥山东武装,成立山东纵队。
115师:1938年12月,平型关大捷的第二年,八路军第115师奉命除留第343旅补充团之外,与晋西3个游击大队编为独立支队,坚持晋西斗争外,由代理师长陈光、政治委员罗荣桓率师部及第343旅第686团由晋西向山东挺进,自此成为山东地区抗日的主要力量。1939年6月进入费县地区。1943年3月,第115师和山东军区合并为新的山东军区,罗荣桓任司令员兼政治委员。
1945年8月9日,毛主席发表了《对日寇最后一战》,于是八路军、新四军及共产党领导的所有地方武装纷纷行动,对不投降的日伪据点、城市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下部 乌云遮不住太阳
大撤退
1947年3月初,天气还很冷,整个诸满街弥漫着紧张气氛。崔友义在街上绕了好一大圈才匆匆地赶回来,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把区里这些人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念叨着,等他确信该通知的人一个都没拉下的时候,他才放心地走入了自家的大门。
家里的人都在各忙各的,大包小包的东西被胡乱地扔在炕上,我爷爷正在把身边一沓一沓盖着大红章的纸往火里扔。静儿已经睡下,梅子见崔友义进来,问他:“怎么样?都通知好了吗?”
崔友义点了点头:“我寻思了半天,静儿还小,你还是带着咱爹娘去找个地方躲一躲吧,渤海确实有点远,人年纪大了,拖老携幼的,那么长的路怎么走啊。”
梅子笑了:“你呀你呀,憋了半天就这个主意呀?行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听说国民党的飞机到处扔炸弹,再说这路上兵荒马乱的,去渤海避难,不一定比就近藏起来安全呢。”
崔友义点头,坐下来,拿起碗准备喝水时,大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就在大家一惊的时候,崔友义的枪掏出来了。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我爷爷一把就将夹在咯吱窝里的枪举了起来。这是我爷爷练就的功夫,几年里,他就这样身不离枪,就是睡觉也抱着他的长枪。一有动静人就醒了,眼睁开的同时,人就跳起来,同时枪也举起来了,子弹也上了膛。七十多年后,我亲眼目睹了88岁的爷爷重复这个动作的风采。除了有点慢,动作仍旧是那么连贯、标准,让我眼花缭乱。
当时,我爷爷端平了枪,眼睛与准星就粘在一条线上,来人一下子被他的枪口锁定了。
来人是从临沂城里跑回来报信的刘大喇叭,门没敲就撞开了大门,他气喘吁吁的,使劲地咋呼着:“走走走,快走,来了来了,也就十几里地了!”
一听这话,崔友义的脸色都变了:“这么快?不是说最快也得明天吗?”来人平了平气,一边喝水一边接茬道:“可不是嘛,这王洪九一进临沂地界就和疯子一样,恨不得一步就踩平整个临沂城。跟他回来的各个县里的还乡团也跟疯子一样,连脚都不歇,就奔着各自的村庄去了。听说咱们的冤家对头魏老六已经到祊河了,抬脚就到咱诸满街了。”
崔友义把包裹递给我爷爷,打开门往外走,回头问道:“魏老六带了多少人?”
“人不少,关键是多了很多生面孔,那些还乡团头子都挎着匣子枪,牛皮闪闪的,看那架势,弄不好他们的装备都是国民党给的。”
听到这里,崔友义狠狠地咬了咬牙:“老东西这是要来狠的了,我们必须想办法,要不然,镇子里又得死很多人!这样吧,老刘,你去通知刘文中,让他带着党员、干部家属们去集合,往渤海撤,走不了的老人和小孩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区中队的家属跟着梅子找地方藏起来就行。我和秀廷集合区里的人,咱走蒙山过去,给他们争取点时间。”
说完,崔友义带着我爷爷准备走,回头亲了静儿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塞给梅子:“拿着吧,用得上。”
梅子点了点头,把枪放在包袱里,抱起静儿带着爹娘出了门。崔友义还在后面不停地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我们马上就能回来……”
这些年,区中队隔三差五地升级,军事过硬的队员大都升格去了县大队,又从县大队升格去了115师的主力部队,崔友义只好频频招新队员,训练他们,现在他手下的人除我爷爷、喇叭刘、老李和刘文忠,老队员没有了,全队也就是三十几个人,很多枪支都是从伪军那里缴获的。国民党和还乡团一回来,这仗肯定越打越厉害。更重要的是,魏老六和王洪九心狠手辣,一旦被他逮着,是一点活的可能都没有的。诸满区中队和王洪九有世仇,在日本人驻进诸满前,蒙东南这一片是王洪九的地盘,徐向前司令带着山东纵队来了,联合地方武装发起几次讨王战役,硬把王洪九挤出诸满一带,赶到祊河之南。王洪九一直对失去诸满的控制权而耿耿于怀。他常常发狠话:“诸满这块肥肉,早晚得回到我嘴里”。这一次,王洪九随国军回故乡,诸满是他必占的地方,加上魏老六给他做先锋,诸满区的共产党员和干部家属就危险了。因此,区里所有可能被还乡团追杀的人都开始往渤海区转移。
崔友义送走家属团后,确信魏老六还在过衯河,这才带着区里的人转身上了蒙山,从蒙山穿过去就进入蒙阴的地界,那是各个区的队伍集合的地方。大伙走得都很快,用我爷爷的话说,都能闻着魏老六的味儿了。上山走了没几步,崔友义回头问我爷爷:“秀廷,上次咱们翻过这山吗?”
“没有啊。”
“这次上来就得翻过去了。翻不过去,魏老六就会把咱们的肠子给翻过来了。你们把东西都扔了,光带着水、干粮和枪就行,其他的都扔了。”我爷爷抱着包裹还舍不得,好不容易才有了两身替换的衣服,这要是一扔,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再混上呢。再说,这两身衣服、一双新鞋都是梅子给做的呢。刘福兰也在旁边发呆,想来想去还是把身上的包裹都扔了下去,崔友义还在边上喊:“使劲扔,扔远点,得让魏老六看得见,他肚子大,得让他弯腰找得着。唉,老刘,你扔啊,你还别着那个喇叭干什么?”
刘福兰委屈地说:“区长,我多扔点粮食行不行啊?我少吃点东西,这祖传的喇叭我还留着吧。再说,等打完了仗,我得干老本行,指望它挣口饭吃呢。”
崔友义笑了:“行,留着吧。”
我爷爷还在犹豫,包裹就被崔友义一把拽过去,扔到山路上,说:“走,上山。”转过身来,嘴中还不住地念叨着:“山下面的人走快点啊,山下面的人走快点啊……”我爷爷瞅着他转身的功夫,悄悄地拾起包裹,找了个石洞塞进去,确信下雨淋不着后,又拣了两块石头做了记号,这才去追赶区长。
转眼天就黑了,黑漆漆的山林子里连虫子的叫声都听不到,曲折的小路上到处都是分岔道,只有一点月光不时地从树叶缝漏下来,让人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山路,一旦走到了密林,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崔友义认识这山里的道路,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条路该怎么走。我爷爷走在最前面,从跟着崔友义那天开始,我爷爷就走在最前面了,不管出现了什么事情,都一直在崔友义的前面。我爷爷说:“那时候,我们是在游击区,日、伪、顽、土匪什么坏人都有。打黑枪、下拌雷、射暗箭、挖陷阱……凡是土八路会的敌人也会,因此这山路到处都有机关,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情,他死了没有关系,大不了再找一个卫兵、一个通讯员就是了,要是崔友义死了,那整个诸满恐怕就乱套了。”
这天晚上,刚走到一个石头阵前,我爷爷一下子就爬了上去,往山底下瞅。这种时候走夜路,崔友义他们是不敢举火把的,但是魏老六敢,魏老六仗着人多势众,举着火把也敢上山来逮八路。我爷爷往山下面张望,隐隐约约好像已经能够看见火光了,这时候,崔友义悄声地告诉他:“秀廷,下来。我跟你说,你别去前面了,你到后面盯着点老曹,他手中可是有八杆钢枪呢。”
我爷爷一听就明白了,瞬间钻到了石头缝里,安安静静地等着,等后面的老曹走过去了,才从石头缝里出来,小心翼翼地跟着走,也不敢吭声。老曹是从王洪九那边投诚过来的,来的时候带了十几个人八条钢枪,区中队当时缺人手就留下了他们。现在王洪九回来了,谁知道这老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第一,你得防着他逃跑;第二,你得防着老曹的人使坏,万一他们在背后打黑枪,区中队所有人可能都会遭殃。
我爷爷就这么跟着老曹的人走,远远地跟着,一点也不敢吭声。一队人马走得很安静,就像是一队幽灵在行进。我爷爷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个黑影往路边一闪就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路边没有什么人,好像只有那些张牙舞爪的大松树。又走了一会儿,又有一个黑影“嗖”的一声闪进了草丛里,这一次我爷爷看得清清楚楚,看得真真切切,我爷爷想喊,刚一张嘴,就觉得背后被人拍了一下,我爷爷马上把夹在腿边的钢枪举起来,准备转身,心里暗想:这下完了,要真是部队里出了叛徒,诸满区队的这些人一个也剩不下啊。
正在这个时候,我爷爷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秀廷,是我。”
“区长,你不是在前面吗?老曹的人……”
“嘘,别说话。老曹的人早就开始行动了,他娘的,老曹是想一锅煮了我们啊,刚才他就放下了一个人,多亏了前些日子咱们看得紧,要是他们和魏老六的人接上了头,咱们一个也跑不了。”
“那可咋整啊,区长?”
“别说话,跟着我走就行,过会儿只要我喊跑,你就顺着林子往北上山,别管有没有路,只能往北跑。”
在黑夜之中,两队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没有人能看得清楚钻进草丛的人是谁,除了踏踏的脚步声,林子里很静。我爷爷感觉到身上已经被冷汗给浸透了,无边的夜里,前有叛徒,后有追兵,一股股的杀气油然而生,周围的空气里都能闻到血腥的味儿了,谁要是走错了一步路,谁就会死。
我爷爷依然走在崔友义的前面,这时候仔细听,前面传来说笑的声音。这个时候谁还有闲工夫说笑啊,这不是找死啊?仔细点听,怎么感觉那是刘福兰的声音。我的天啊,刘福兰这家伙也叛变了?他可是个蒙山的百事通啊,要是他叛变了,谁都跑不出去这座大山。我爷爷更紧张了,耳朵竖着,身体都有些僵硬了,但攥枪的手却一直没敢放松。
走着走着,进入了一片黑松林,浓密的针叶重重叠叠的,把头上微弱的月光挡得一点都不剩,就像是天空中多了一个大大的盖子,正好盖在了这里。不一会儿,前面的人跨出树荫,刚刚走到月光底下,而后面的人还在黑暗里摸索。突然崔友义喊了一声“跑”,我爷爷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子就钻到了北边的山坡上,他感觉到草里有些东西不住地刺着自己的身体,钻心地疼。但是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只能使劲往前跑。一回头的功夫,发现后面跑着的不光有崔友义,还有区里的七八个人呢。我爷爷一想,不对啊,刚开始自己在最后边啊,怎么走着走着,大家都到了他后边了?崔友义边跑边压低声音说:“别回头,顺着这条路往前跑,翻过前面的那片洋槐林,就能看见一条小路了。”
黑夜之中,我爷爷听见后面有人开始大声地骂娘了,看起来,老曹那帮人是没敢跟上来。我爷爷只感觉浑身都很疼,疼得很痒,很难受,这个山上的刺槐、酸枣树可不是好惹的。跑了很久的路,我爷爷他们才钻出洋槐林,到了一条小山路上,大家坐下来休息。我爷爷一看,除了老曹的人和刘福兰,其他人都安全地到达了。我爷爷连口气也没顾得喘,赶紧问道:“区长,怎么刘福兰也……”
崔友义一摆手说:“不用管他了,我和他约好了,在山那边见面。有他一个就够了,他是有名的穿山甲,有他在这山里,就能把老曹那帮人玩死。”说完这句话,大伙都跟着笑了起来。我爷爷这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崔友义早就猜到老曹要叛变了,可是这时候不能动手解决他们,还乡团就在山下,一旦内部打起来,麻烦就大了。老崔就提前通知大家分散开来,一个一个钻到草丛里去,只留刘福兰和老曹说话聊天,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等我爷爷他们走到北山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刘福兰已经坐在山下的石头上,没事人一般地擦他那个宝贝小喇叭了。
崔友义走过去笑着问他:“老曹呢?你怎么把人家留在山里了?他们那帮人胆小,大晚上的,还不吓掉魂?”
刘福兰笑着收起喇叭来,重新挂到腰间,笑着说:“我哪知道他们胆小啊。”说着,大伙都笑起来。
到了蒙阴地界的汇合地,大家找到了一个小庄,庄里的人已经撤走了。蒙山之阳十几个区的人基本上都撤下来了,大伙在蒙山之阴一停下来,就分头找东西吃,人多村子小,哪里有吃的?我爷爷他们找来找去,只找到点晒好的豆角皮子和地瓜干子,他们赶紧煮了一锅,让大家各自吃了。
我爷爷时常回忆起这顿饭,他说,跑了半天一晚上,肚子早就空了,那锅没盐没油的豆角皮子煮瓜干,吃起来真香啊。尤其是那个豆角皮子,又香又甜,不比诸满街上的羊肉丸子差。
刚吃完,村外又来了一帮子人。崔友义一看是县长带的人马,县长就把大家集合起来开会。这一集合不要紧,连县长都看蒙了,这十几个区的人怎么都撤了下来?
县长说:“你们都撤出来,蒙山还有八路吗?不行,必须有人回去,组建起精干的武工队,武工队的作用不是消灭多少敌人,是把声势鼓捣大,得让老百姓闻得到八路味儿。现在我点名,点到哪个区,区长就站起来表态。”
点来点去,前面几个区都没表态。这时节,还乡团估计把所有的村庄都占领了,每个村也都有了武装的敌人,回去也进不了村,只能在山上待着。趴山沟、钻山洞的日子,大伙八年抗战时过够了,好不容易熬出来了,谁想回去啊。再说了,那些还乡团都是本地人,他们跟鬼子不一样,他们对山里的情况熟悉得很。对付这些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点到诸满区的时候,崔友义站起来,只说了三个字:“我回去。”
我爷爷也跟着站起来。我爷爷说,他宁愿把自己喂蒙山的狗,也不愿意离开蒙山,那里有他的家,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有他所有的亲人和朋友,他得回去。县长说得对,那片红色的热土不能没有八路的味道。咱都走了,老百姓指望谁?
我爷爷的发言获得了一片掌声。
还乡团逼近蒙山的时候,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一共带走了35个人;吃完了豆角皮子和地瓜子,准备回到蒙山的时候,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只带回了六个人。他们刚刚从老家跑出来,还没有做任何的休整和补给,又要返回故乡了。他们二话没说,从队员们手里要了一些子弹,就迎着从南边山头上照射下来的阳光,返回蒙山……
重返狼窝
回来的路比跑出去的路更加艰难、危险,崔友义也不知道魏老六到底是不是还在山上,他给魏老六做了多年的长工,知道这个人的秉性。这个魏老六有股子狠劲,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真有可能在他们回去的路上打埋伏,就等着崔友义带领区中队自投罗网呢。再说了,老曹跟着区中队时间不短了,区中队的底细、套路,老曹都知道,他跟魏老六混在一起,危险就加大了。按照现在双方的实力,只有六个人的武工队,是不能跟魏老六正面接触的,不光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背后还有几十万国民党大军撑腰,他们现在的气势很高,周围几个区里的还乡团一回来,相互之间的帮衬也多。相比之下,蒙山地区的八路军主力都撤到渤海或滨海区了,连党员干部几乎都走光了,武工队可真是光腚跳舞了。
崔友义带着人不敢走大路,连一脚多宽的小路都没敢走。崔友义让大家把枪支弹药都绑在腰间,然后一起扒着石头缝就往上爬,一边爬一边注意看路边的草丛里有没有人。爬了一上午,回头看看不管是大路还是小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崔友义这才放下心来,开始顺着小路走。
我爷爷跟着他,边走边问:“区长,咱们现在去哪里?进庄子吗?”
崔友义摇了摇头:“不行啊,这些天庄里什么情况,咱们都不知道啊。说不定还乡团正在庄子里挨家挨户地抓人呢,说不定这帮坏蛋给咱们设好了套子,咱们去了正好自投罗网。”
我爷爷接着问:“那咱们怎么办啊?在这深山老林子里,连口吃的都没有,早知道这样,回来的时候带点地瓜干就好了。”
一说到吃的,崔友义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说:“秀廷,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这山上到处都是吃的嘛。你忘了咱们走的时候,不是动员骨干分子埋了不少粮食吗?老刘,你在前面带路,先去找粮食,把肚子喂饱了再说!”
我爷爷这才也想起来,大部队从临沂城撤下来的时候,镇上的人知道国民党和还乡团即将到来的消息,大家都明白这些老地主、坏家伙们一回来就会抢粮食、抢田地、抢房产,于是,大家组织起来,每家只留下一个月的口粮,把余下的粮食埋到山里。一方面是为了不让敌人拿到粮食,另一方面也给以后的游击员和乡亲们的生活留下了保障。
六个人走向埋着粮食的山沟,刘福兰走在最前面。乡亲们埋粮食的地方很分散,这里有一袋,那里有一缸,要不是队员们跟着上山亲眼看见,这荒山野地的还真找不到。走着走着,老刘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我爷爷小跑着上前问。
“秀廷,你狗耳朵尖,你上去听一听,大顶子那边是不是有人说话呢?”
几年的战争实践,让我爷爷对老刘耳朵的灵性敬佩不已,他不愧是吹喇叭的,对声音的辨别是队里最强的,老刘说有人,我爷爷自然相信。于是,我爷爷跑到前面石头上,迎着风张着耳朵仔细听,然后回过头来向大家点了点头,再伸出两个手掌来,意思是前面有人,怎么也有十来个。崔友义看见了,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家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绕上大顶子,爬上岩石后,他们取下枪,把子弹上好膛,然后从岩石后面把抢伸出来,顺着枪管朝石头下的一片开阔地看过去。
果然,下面开阔的山沟里散着十几个人,拿着铁镐和铁锨,正在使劲地刨地呢。在他们的周围,放着几个麻布袋子。我爷爷一看差点叫出来:“那不是咱们藏的粮食吗?那袋子我认识啊。”
老刘接茬道:“没错,咱埋的粮食够秘密的了,魏老六怎么知道埋粮食的地方?”
崔友义嘴里咬着一根多节草,咬得牙根都发疼,咬得牙齿咯吱咯吱地响,他吐出草,说:“别问了,看看那个背着枪的人是谁,不就明白了?”
“谁?老曹?果然是这个狗东西,刚叛变就来领赏了?”此时,我爷爷也气得牙根发痒,仔细看下去,十几个人只有老曹自己带了一杆钢枪,其他的人都只带了镐头、铁锨,下面的人一直在叽叽哇哇地说话。
“曹哥,不带枪到底行不行啊,这山上感觉阴森森的。”
“怕什么,共产党早就跑光了,老子昨天夜里看见他们跑的。现在蒙山里连个八路毛都没有了,崔友义那一伙土八路是最后走的。老子带人亲自把他们送过大顶子,这会儿恐怕窜到沂水了。你们放心好啦。这里要再有共产党,我把头砍给你们当尿罐子使。”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
扒粮食的人说:“俺们的尿泡小,用不了那么大的尿壶,你把六爷赏给咱们的钱多分点就行啦。”
老刘他们想笑,没八路了,你老曹还带着枪干什么?有本事你也不带啊。
我爷爷说:“区长不是说了吗?他胆小啊。”
崔友义命令:“老刘和老李你俩各带一个人,从两边绕过去,老刘你看见那石头阵了吗?就在那里藏起来,老李你俩藏在马尾松丛里,听我喊话就准备行动,枪一响你们就下去抓人。”两个人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崔友义回头对我爷爷说:“秀廷,打老曹的右胳膊有把握吗?有的话,他一举枪你就开火,没把握的话直接给我往胸口打。”我爷爷瞄了一下,又伸出手测了一下方向,冲崔友义点了点头,说:“区长,你把心放肚子里,跑了兔子咱不玩鹰了。”
崔友义突然站起来,冲着下面大声喊:“你们想不想让姓曹的把自己吃饭的家伙剁啦?”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下面的人吓了一跳。他们抬头一看,石头上还站着个人,看那个人身材高大,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我的天,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吗?不是,这人看着怎么这么熟?天爷,这不是共产党诸满区长崔友义崔大胆吗?
这个时候,有人转身想跑。老曹在后面大吼了一声:“跑什么?没看见他们就一个人吗?咱们吐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听了这话,逃跑的人停住了脚步。
老曹冲着崔友义喊:“区长,你回来了啊。”
崔友义冷笑了一声,没有搭话,竟然直直地往下走,老曹看见崔友义走下来,迅速举起枪。老曹也算是老兵了,玩枪玩的也算是到家了,可是还没等他的枪举平,只听一声枪响,老曹的胳膊就直直地垂了下去,钢枪掉到地上。我爷爷打完了枪,从石头后面站了起来。冲老曹喊了一声:“老曹,你这个叛徒,给老子跪下!”
老曹没有跪。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打在老曹的小腿骨上,老曹吃不住劲,就这么跪了下去,正好跪在崔友义的面前。刘福兰和老李也从两边包抄了过来,黑洞洞的枪口下,想跑的人不敢跑了,都直直地走过来,在老曹的身边哗啦啦跪了一大片。
枪伤疼得老曹直咧嘴,求生的欲望让老曹跪在地上不断地向崔友义求饶。崔友义的嘴角微微一翘,这是要笑的前兆,伴随着崔友义笑的动作,一颗子弹正好穿过老曹的脑袋,老曹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随着老曹脑袋开花的是一片叩头声。
我爷爷说,那是1947他们重返蒙山的第一枪,那一枪打到一个叛徒的脑袋里,那一枪打到每一个还乡团的心上,它在向山下每一个曾经屠杀过老百姓、屠杀过共产党人的还乡团们宣布:即使你们随国民党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上,但是共产党人没有走,八路没有走,沂蒙山上的红色没有变!
此时周围跪着的人都吓得浑身发抖。崔友义对他们说:“除了老曹,其他的人我们一概不杀,但是你们要做到三点。第一,这个埋粮食的地方不准再来了,谁敢来,老曹就是他的下场;第二,你们回去告诉魏老六,就说我崔友义一直就没走,压根就没离开过蒙山,不光是我崔友义,蒙山上的共产党有的是。你们告诉他,别在下面冲着老百姓发狠,有本事上山来找我们,我在这里等着他!他敢杀我们一个人,我们绝对让他十倍奉还!第三,你们别以为国民党打过来了,天就变了,我告诉你们,这蒙山被小鬼子占了七八年都没有变,国民党还乡团难道比鬼子还厉害?你们告诉他,只要共产党在,天,永远都是不会变的。”
这些人跑下山的样子,就像一群被老猫追赶的老鼠。
崔友义让大家把挖出来的粮食分了分,装满了各自的口袋,剩下的重新找地方埋了起来,然后下山找人家生火做饭。国民党和还乡团一回来,老百姓逃的逃,跑的跑,加上魏老六挨庄挨户地砸抢了一遍,想在残垣断壁的村子里找口锅比登天还难。我爷爷找到一个被砸坏的水缸,好歹还剩下半截,凑合着加上水煮起了粮食。半天功夫,一锅粮食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来。崔友义使劲往每个人碗里盛饭,边盛边让大家使劲吃,用他的话说,也就吃这么一顿舒服的了,以后可能就吃不上这么香甜可口的饭了。
事情还真让崔区长说对了,未来的日子根本没有空吃这么安稳的饭了。崔友义他们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从这户人家跑到那户人家,看见有还乡团在村子里,就放上两枪;看见哪里防守得不够严密了,就冲进去弄点吃的。实在没办法了,找个赶集的人给孙进财捎个口信,让他以上山砍柴为名,夹带几个锅饼,藏在事先约好的石头底下。
孙进财利用日本人占领诸满的时间,开饭店积累了一些资本,抗战胜利后,他曾找过崔区长,要求把挣的钱捐给新区政府。崔友义说,你这些年干着黑皮红心的活儿,白天给鬼子办事,晚上给八路跑腿,担惊受怕也不容易,钱你留着,找个合适的女人,过日子吧。所以老孙很感激崔区长,尽管诸满街上驻满了还乡团,可是崔友义的话他还是听的,后来还乡团封死了所有进山的路,孙进财也无能为力了,我爷爷他们就常常饿肚子。
人就是这样,被逼急了就会想办法。多年后,我爷爷笑着对我说,那个时候他们还是有很多办法的,派两个人围着庄子跑,边跑边喊,就和周围来了许多人似的。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庄里的还乡团们,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能为所欲为地欺负老百姓。用崔区长的话说,你不让我舒服,我就让你难受。崔友义他们人少火力弱,只能打打游击战,每天天黑就下山,鸡叫头遍就得上山,趁着天黑找个草丛或石洞钻进去,衣服也不敢脱,钢枪一直抱在怀里,我爷爷说,其实那个时候还好,对付的是王洪九和魏老六,等到以后他们被国民党正规军围剿的时候,日子就更加艰难了。
即使崔友义他们努力拼搏,老百姓在还乡团手下的日子依然惨不忍睹。只要是和共产党稍微沾边的人,他们一律格杀勿论;只要是当年土改拿过地主家好处的人,都必须十倍奉还。还乡团在每个村子里杀人的行为已经变得丧心病狂。魏老六把崔友义的母亲抓来,关了起来。有时,他们一天要杀三批人,每一次杀人,都把老太太架到现场吓唬她。用魏老六的话说这叫“陪死”。每次“陪死”前,魏老六总是一句话:“你儿子在哪里?”
魏老六逮不着崔友义,他只好用这个办法逼崔友义投降,从心理上折磨崔友义。
崔友义可不是个软柿子,他让人写了封信捎给魏老六,上头就一句话:“你敢伤我老娘一指,我灭你满门!”
魏老六不是傻子,一天逮不着崔友义,他老魏家的头顶上的那把悬剑就一天落不下来。
有一次,我爷爷和崔友义亲眼看到还乡团将自己庄子里的三个人全部活埋,那些人都是相信和亲近共产党的人,都是在土改时享受红利的人,在日本人占领诸满的七八年里,这些人无私地支援过区中队。而现在却被无情地杀戮了。我爷爷和崔友义趴在远处,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走在回沂蒙山的路上,崔友义的拳头攥了一路,他对我爷爷说:“秀廷,我们要阻止这样的行为,老百姓们不能白死啊,我们得让这些杀人狂付出代价!”
我爷爷狠狠地点了点头:“区长,咱们从哪里开始?”
崔友义说:“魏老六!”
刀劈魏老六
杀掉魏老六的计划持续了好久,一直没有实现。不知道是魏老六在南边学聪明了,还是国民党正规军队培训过他,这个土财主居然把诸满街的防御工事弄得有模有样的。外围的高岗或者岭头上必有掩体,上面有人轮流观望,昼夜值班,一有动静就立马鸣枪报警。镇子四周还设有岗哨,日夜巡逻,进出的人都被查询,特别是对生面孔,更加不会轻易放过。进出村庄的大马路上也有人把守着,村子里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村子里稍微有点年纪的老混混、老流氓都被派在进出村子的必经之路上。像崔友义和我爷爷这样的熟面孔,你就是化妆一百次,他们肯定能认出来。魏老六在邵子厚的造枪局安上村公所,四周墙角设了炮楼,里面处处有人把守。门口设有双层岗哨,想要冲进村子除掉魏老六,简直就是一件登天摘星的事儿。
崔友义背着手,在山上来回踱着步子,一筹莫展。他在等待一个机会:魏老六必须走出诸满街。只要他走出来,自己这几个人才有可能伏击他。可是看起来似乎魏老六一点都不想出门,不知是他被八路给吓坏了,还是他压根就不想出来,总而言之,这个老狐狸就猫在自己老窝里。
崔友义对我爷爷说:“秀廷,你现在出去,放出风去,先想个办法,让魏老六相信,咱们在这里呆不下去了,要离开蒙山,去滨海休整了。”
我爷爷接了任务就出了山。其实我爷爷也是不能进诸满街里的,谁单独去了都是死路一条。但是我爷爷有个优势,就是身量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孩子呢。我爷爷就来来回回地走在镇子的大路上,看见来了人就神神秘秘地说,山里的刘黑七的残部又回来了,把武工队都赶走了;接着说,你们可别进山啊,山里有很多土匪呢;最后再说,回去告诉亲戚朋友,好好在家里待着,土匪祸害人比鬼子还狠呢。
传递消息本来就是乡民的拿手戏,没两天,消息就传开了:山里没有八路了,只有土匪,那些土匪都是刘黑七的残部,现在又成了气候。武工队都让土匪打跑了,到滨海区躲起来了。
按照现在的装备,魏老六是不怕土匪的,大量的土匪早被八路军给打光了,即便是有土匪,也是小股余孽,对于手中掌管几十条好枪的魏老六来说,那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一天晚上,崔友义趁着天黑,带着我爷爷他们偷袭了魏老六表哥的庄子,那个庄子离诸满街比较远,防备也相对松懈。崔友义进了魏老六表哥家,把他绑起来带到山沟里去,然后派个中间人告诉魏老六他姑,拿200现大洋到指定的地方赎人,第二天午时不到就撕票。
当天后半夜,崔友义和我爷爷悄悄潜入魏老六他姑家的地窖里。
得到这个消息的魏老六,一大早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庄子上。
魏老六就这么一个叔伯姑,从小他姑就惯他,如今他姑跟儿子住前后院,儿子被绑了票,老姑心里自然难过,老太太只有求魏老六了。所以,崔友义断定,魏老六必来。
天亮了,崔友义对我爷爷说:“差不多了,从诸满往这边赶,这个时辰差不多该到了。走,咱们上去,按计划行事。”说完,崔友义和我爷爷翻身上了地面,东屋的门紧闭着,隐约能听见一个老太婆低沉的哭泣声,她就是魏老六的姑姑。我爷爷轻轻地挪开窗户,把窗户慢慢地抬起来,崔友义在下面一扛,他就钻进了窗户里。我爷爷进了窗户,老太婆还在那里抹眼泪,一看见我爷爷,就要喊人,我爷爷的手枪顶在她的脑门上,她就不敢喊了,看来,这老太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啊。她对我爷爷说:“好汉,俺家里忙着借钱赎人呢,你咋又来吓唬俺这老太婆呢。”我爷爷示意她不要说话,转身打开门。崔友义进门后,迅即把门反手半掩上,并对老太婆说:“我们是山上的八路,今天来不为难你,你儿子是我们抓的,他就在村子西头的山上,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呢,太阳正中午时你派个人一找就找得到。”
听了这话,老太婆倒是不哭了,直直地看着崔友义,她显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意思。
崔友义接着说:“你和你儿子也仗着你娘家侄子魏老六的势,抢夺了孙二瞎子家的二亩肥田,你儿子还欺负过村子里的一个寡妇,这些我们都知道,但是你们没杀过人,手上没有人命,你们的行为罪不至死。现在给你个机会,下面我说的话你必须一点不差地去做,出了一点差错,我现在就可以代表区政府毙了你儿子。”
我爷爷在旁边亮了亮手枪。老太婆看了一眼,赶紧点点头。之后,崔友义向老太婆要来两身她儿子的衣服,放在屋子里,然后从草屋里拿了一把铡草的大铡刀来,竖在门后,把窗户从里面给关死,接着两个人就站在门边等。
就这么一直等着,又过了一段时间,外头突然热闹了起来。刷了红油柒的大门“吱”的一声被拽开了,能够清晰地听见吵吵闹闹的声音,听见好多铁器互相敲打的声音,还听见一匹马嘶鸣的声音。在众多嘈杂的声音当中,有一个人高声地喊叫着:“谁他妈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魏家的人也敢碰?八路都让老子给打跑了,几个小小的土匪还能上得了天?姑,姑啊,您别上火,别着急,我今天中午就把表哥弄回来,把那几个土匪的脑袋提回来!”说完这些话,脚步声慢慢近了。魏老六朝房内喊:“姑,您起床了吗?”
“是老六吗?进来吧。”
崔友义不住地给我爷爷打手势,我爷爷的眼睛一直盯着老太婆,同时手里的枪一直对着老太婆。
“好,好,我这就进屋去看看您,姑!”魏老六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像是快到门口了。魏老六喊出那声“姑”的时候,坐在床边的老太婆有一个起身的动作,眼看着就要落在地上,嘴巴也要张开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爷爷毫不犹豫地一拳把她打晕,然后把她慢慢地扶到床上,盖上被子,接着赶紧到门后面站好。此时,魏老六已经走到门前了,大大咧咧的魏老六自己把门推开,发现老太婆还躺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埋怨道:“姑,我都来了,您睡什么觉啊。”他边说边往房里走。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两边的门慢慢地合了起来,往两边一看,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正站在门的两边呢。魏老六大吃一惊,赶紧去掏怀里的枪,此时,一把大铡刀“呼”地一下子从魏老六的头顶上劈了下来,魏老六一声都没吭,连着头带半边身子被一刀劈了下来,顿时,上半身变成了两半,血光四处飞溅……
我爷爷和崔友义迅速换上老太婆给找的两身衣服,把铡刀擦干净,让我爷爷背上。我爷爷背着铡刀走在后面,崔友义顺手拿起勾担、挑起两只水罐,走在前面。崔友义一边走一边喊:“六爷回来了,六爷回来了。快,锄草喂马,挑水做饭。六爷吃完了好上山打土匪,赶紧的,谁也别偷懒。小葛子,去前院喊喊那几个懒鬼,让他麻利点儿,大奶奶说了好好招待六爷的兵……”
我爷爷应了一声,抬脚就跑了,崔友义一边说着话,目不转睛地就往前走,前院子里魏老六的兵坐着的坐着,抽烟的抽烟,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他俩一眼。几个长工的破事,他们才不管呢。
崔友义就这么带着我爷爷堂而皇之地出了大门,一离开了还乡团的视力范围,我爷爷就把手里的铡刀随便一扔,和崔友义拔腿就跑,拼了命地往山上跑。我爷爷说,早上的风还是有些冷,他只顾着张着嘴使劲往山上跑,风一个劲儿地灌进他的嘴里,我爷爷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跟着崔友义只是往前跑。崔友义个子高,两条长长的腿非常有力地奔跑着,而我爷爷的眼睛里,就只有前面那两条长长的腿,和脚底下不断激荡着的尘土……
要知道,这魏家荒离西山还有十几里路呢,他俩必须在还乡团明白过来之前,跑出步枪射击的范围,跑到大老刘接应的土山包才算安全,否则还乡团的几十杆长枪可不是烧火棍儿,那可是正经八百的中正式。
崔友义不停地喊:“秀廷,使出吃奶的劲跑到大顶子,我让大老刘打只兔子炖山菇给你吃。”
我爷爷知道每次惹了事逃跑时,崔友义总是用吃肉的话来激发他,那功夫,脑袋就挂在裤腰上,谁还有心思吃?
等到崔友义和我爷爷跑到土山的时候,回头看一眼山下的村庄,已经听见还乡团愤怒地朝天空开枪了。我爷爷看着崔友义,哈哈大笑起来,崔友义也笑起来,以前的他不笑不杀人,今天的他反而在杀完人之后笑得更加开心,样子更加天真,更加浪漫……
我爷爷和崔友义先后倒在地上。这时,喇叭刘几个跑过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锅饼。我爷爷吼了一声:“水,给我水!”
一个队员递过葫芦头,我爷爷一口气就灌了下去。
老刘叫了一声:“给区长留一口啊。”
处决了魏老六,我爷爷说,整个诸满的还乡团一下子收敛了许多,他们知道,武工队神出鬼没,能耐通天,连魏老六这样的主,都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一刀劈成两半,自己能跟前呼后拥的魏六爷比吗?
1947年的寒风已经慢慢地消退了,离开蒙山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赶回这座古老的大山。撤出去的区分队的人回来了,共产党员们回来了,甚至连正规军的先遣部队也到了蒙山,蒙山又开始热闹起来了,开始慢慢恢复了生机。但是这种热闹也仅仅是深山里面的热闹,也仅仅是不能让别人发现的热闹,因为现在的这片区域还不完全属于人民,八路军的正规部队,武工队、国军、还乡团相互交织在了一起。可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从北边而来的风会一步步吞噬着这片大地,这阵风是温暖的,是湿润的,它会一点一点地葱郁起这座饱经风霜的大山。
我爷爷总是站在山里的小路上,向时不时经过的人打听北边的事情,通讯员告诉他:“北边要打仗了,而且要打大仗了。”
我爷爷问:“在哪里打仗啊,离咱们这远不远啊?”
通讯员说:“不是很远,从这里去一天就能走到了。不过你们也别去了,那边都是正规部队大集团军打仗,飞机、坦克、大炮、机枪,什么都有,你们去了还不是添乱啊。”
我爷爷越听越着急:“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不去,你告诉我到底在哪里打的就行了,你不说我心里憋得慌。”通讯员也着急了:“这么多人打仗呢,我哪知道到底在哪里打啊,反正就是蒙山北边吧。”我爷爷听完了,回头惊喜地看着站在身后的崔友义,那意思是,既然离这边不远,咱们这边也该解放了;而崔友义没有看我爷爷,他盯着远处一个个独立的大山崮,眼睛里充满了期望。
伏击王牌军
清明过后,山花已经开得喜气洋洋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崔友义和我爷爷都只能待在山上,哪里也去不了,只有在天刚刚抹黑的时候,他们才敢下山,在东边的村子前打两枪,然后迅速离开,再去西边的村落找点吃的。自从魏老六被一刀劈成两半后,各个村庄的还乡团守护更加严密了,除了本村子的人,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村庄。庄子里的地主老爷们也一个一个收敛了好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极像深闺待嫁的大姑娘。崔友义突然想起了当年坐在院子里,嘬着茶壶嘴的魏老六,当年魏老六的做派,已经被各庄老爷纷纷效仿,其实,在这不太平的晚上,他们也只能躲在家里喝茶打发时间。
不过,崔友义和我爷爷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山下的人不知道魏老六是谁杀的,但是知道是山上的武工队杀的。眼下,还乡团实力正旺,崔友义一再叮嘱队员要小心行事,不能让还乡团盯上,要是让对方发现了自己的行踪,那可是跑不掉的。待在山上的日子很枯燥和无聊,花花草草的阴凉地方是不敢去舒舒服服坐的,一屁股下去,花草都折了,这不是向敌人表明我们在这里待过吗?于是,大家只能在石头堆和石头缝或山洞里躲着,一方面巨大的石头有着极好的隐蔽性,另一方面石头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一帮人在石头堆子里躺着、坐着,把枪夹在腿上,一站起来,枪就能举过胸口,随时都可以开枪,剩下的一个人就到远处藏起来望风了。一般这种事情都是我爷爷干的,用老刘的话说:“你不去没人去啊,谁去了都挤不进石头缝里啊。再说了,即便是我们挤进去了,这头还露在外面,敌人一眼就看见了。秀廷啊,你去吧,晚上我们让你多吃点,吃饱了长长个子,就不用再去了,哈哈。”
我爷爷就垂头丧气地跑到高地上的石头缝里藏起来。说是放风,其实这个时候,还乡团很少有人敢上山来的,除非他们实行团队围剿。和国民党正规军队相比,还乡团的战斗力低的不是一点半点,更要命的是这帮家伙没有政治主张,一肚子私利。人就是这样,越自私就越怕死,还乡团更是如此。有一次,崔友义带着我爷爷他们几个发动群众,不小心被还乡团包围了,他们冲出重围,可怎么也甩不掉这伙人,他们从这村跑到下一个村,刚喘口气,还乡团就嗷嗷地叫着围了上来,我爷爷实在跑累了,说:“打吧。不然的话,非让这帮家伙撵死不可。”
崔友义也急眼了,他问:“还有多少子弹?”
刘大喇叭说:“我有18排子弹。”
……
我爷爷说:“我这有30排子弹。”
崔友义心里有底了,30排就是150颗,大财主啊。
崔友义说:“打,往死里打。一上来就不惜子弹,猛开火,打蒙他们。”按崔友义的布置,六个人分成两组,先放他们进来,然后两面夹击,一旦他们撤离,就死追不放,拿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从气势上压倒他们,让他们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当然,战斗是在我爷爷一枪敲掉还乡团头目后展开的,那一仗,六个武工队员把群龙无首的三十多个还乡团追出二十里地;那一仗,我爷爷一个人就击伤击毙了三个还乡团队员;那一仗,把几个月来的憋气全吐了出来;那一仗,让还乡团彻底明白了锅是铁打的。
我爷爷说,当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都没怕过,还怕几个还乡团?要不是他们人太多了,我们几个人早就解放山下的村庄了。
不管我爷爷的话有没有吹牛的嫌疑,反正在躲石头缝里的时候,我爷爷绝对没想过这件事情。我爷爷穿着一件领子油得发亮的褂子,咬着一节草根,就这么无聊地蹲在石头缝里,瞅着远处路上的动静。其实我爷爷不知道的是,躲在石头堆里的人也一样的无聊,虽说石堆里有五张嘴,但是几个大老爷们天天坐在一起,哪里还有什么话说。比如老刘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别人擦枪的时候,他顺便把自己的喇叭也擦擦,一擦就是半天,不过他的小喇叭已经好久没有响了,用他自己的话说,里面都快长茧子了。我爷爷总是打趣他说,那你别吹它,你往外吸吸它,不就透气了吗?崔友义总是盯着西边山下梅子躲着的那个地方,一直不停地看。
老刘问他:“区长,想嫂子了吧?”
崔友义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来,笑着说:“别瞎想啊,主要是不知道闺女现在怎么样了,这转眼间三个多月了啊。”
老刘接茬说:“其实,想的话,咱们就一块去看看,咱这几个人就区长你当爹了,咱们去看看心里也有个念想不是?”
崔友义叹了口气:“唉,还是等等吧,虽说那地方挺隐蔽的,我还是害怕咱们去了会被人盯上,那样不仅害了她娘儿俩,还会害很多其他乡亲。等等吧,等到大部队打过来的时候,咱们接了家里人去找大部队就行了。”
刘福兰从崔友义的话中,似乎听到了马上就要到来的好日子。刘福兰笑着答应着,手里的喇叭在温暖的眼光下泛着温和的光晕。
正在这个时候,我爷爷突然跑下来了,冲大家喊道:“东边来了一队兵,快来看看!”几个人抄起家伙就跟了上去,猫着腰跑到山崖上,顺势趴到石头上。崔友义用我爷爷缴获的望远镜向西边的路上看去,一看不要紧,来的兵竟然是国民党的正规军。
从北边来的二十几个人,一色的国民党军队的衣服,为首的一个人穿着军官服装——深绿色的军装,压着低低的大盖帽。他们铮亮的头盔隔着老远就能反光。更奇特的是,每个士兵身上背着的枪远处看似乎差不了多少,可是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一下,所有的枪都不一样,对于这些枪,我爷爷和崔友义几乎都不认识。崔友义把望远镜放下说:“肯定是从北边打完仗退下来的败兵,一看就是往南边跑的。”
我爷爷疑惑地看着他,他把望远镜递给我爷爷:“秀廷,你眼神好,好好看看,他们走起路来毫无章法,懒懒散散的,那个领头的人都快走蛇形了。你再看中间那个高个子,连帽子都没有了,一看就是打了败仗的逃兵。”
我爷爷边看边点头,看了一会儿,我爷爷说:“是逃兵,错不了。”
崔友义接着说:“走,咱们下去,缴了那些人的枪。”
我爷爷一愣:“区长,咱们可就六个人啊,对方有二十多个呢,而且全都是正规军,跟还乡团不一样啊,咱们打不过他们啊。”
崔友义咬了咬牙:“肉到嘴边了,不吃就是傻子。再说了,有了这些装备,打还乡团不就小菜一碟了吗?听我的,我有办法,跟我走就行。”说完,崔友义小声在刘福兰耳边嘀咕了几句,刘福兰单独跑开了。
几个人抄小路来到了山下,一转眼就进了双山子的树林里。这时候,老刘也回来了,趴到崔友义身边,小声说:“行了,差不多了,不过我怕暴露了地点啊。”
崔友义问:“先别管这些,几个人?”
老刘回答:“一共五个人。他娘的,除了放牛的小孩能出来,其他人还乡团都不让出来了。”
崔友义点了点头。他让我爷爷去最前面的石头堆里趴着,命令道:“只要我一喊,秀廷就负责打掉领头人的那顶大盖帽。刘大喇叭,你把咱们的人分成两波,加上你找来的人,在双子山两侧埋伏着,听到枪响,就大喊:‘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然后找两个人去山头摇树,动静越大越好。”
随后,我爷爷蹲在离路只有十几米远的石头堆里,眼睛顺着枪管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动也不动。
逃兵越来越近了,我爷爷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又近了一点,我爷爷能听见他们的喘息声了……敌人马上就要走到跟前了,我爷爷举着枪的手开始出汗。天空中,太阳越来越灿烂,敌人的头盔上反射的太阳光都打到周围的石头上了,也打在我爷爷的枪口上,我爷爷现在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冲到敌人面前。
突然,身后的崔友义大喊了一句“缴枪不杀”。此时,我爷爷开枪射击。子弹毫不犹豫地打在那个军官的帽檐上,那个厚重的军帽被一枪打飞了,滚了好远,滚到了路边的草丛里。紧接着,山上的人也跟着喊起来,瞬间,“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山谷。路上的敌人慌了,他们赶紧举起枪来,向四周努力地寻找,然而,山上突然躁动起来,树木也跟着动了起来,好像有无数人就要冲向山下一样。
这一枪把敌人打傻了,有的人手里的枪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最前面那个军官看着自己的帽子,一圈一圈地滚进草丛里,瞬间就崩溃了,把自己手里的枪往路边一扔,接着就蹲下来了。此刻,崔友义穿一件军上衣,扎一根牛皮带,提一把匣子枪,威风凛凛地喊道:“把子弹都退喽,把枪扔到一边,抱头蹲下来,否则,我们八路军就开枪。”
为了吓唬敌人,崔友义大声命令:“一排守着山头,二排下山收缴武器,三排原地伏击,凡是不听命令的,一律开枪击毙。”
敌人一五一十地照做了。刘大喇叭几个人迅速下山,崔友义和我爷爷也走过来,举着枪走到敌人跟前,等武器全收过来后,那个为首的军官不解地问:“长官,就你们几个?”
崔友义说:“还有呢。”他对着山头喊了一声:“都下来吧。”接着,山上下来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子,个个满头大汗,鞋上都是土,手里还拿着一把皮鞭和拾粪的铲子呢。原来为了造成人多的假象,老刘出去把附近放牛的小孩子叫了过来,让他们听见枪响就晃树,承诺给每个人一个大锅饼,外加二只猪前蹄。
国民党的士兵看见这个情况,都忍不住骂娘,为首的那个人说道:“原来不是解放军,是几个土八路啊。”可是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枪都被没收了,反抗等于是自寻死路。
经过询问,这帮人是国民党八十三师的兵,孟良崮战役时被打散了,他们逃离战场后顺着山路往徐州方向逃,没想到刚到诸满就被几个土八路俘虏了。
我爷爷拿起他们的枪,试了半天也没动静,走过来说道:“区长,这枪不能用了,肯定是被他们破坏了,肯定是他们不想给咱们用。”
崔友义一听,立马就生气了,脸色变得那个快啊,就像是提前准备好似的。他举起枪来,大声呵斥着:“你们这是故意破坏枪支,破坏我们的战利品,我现在就能崩了你们。”老刘在边上捂着嘴,差点就笑出来。这时候,国民党士兵赶紧说:“不是坏了,不是坏了,这是美国产的冲锋枪,叫汤姆逊式冲锋枪,和普通枪不一样,我教给你们。”国民党士兵走上来,动了两下,立马就好了。我爷爷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崔友义也是一直憋着没笑出来。把枪都试完了,崔友义对他们说:“共产党的政策就是缴枪不杀,你们不是要去徐州城吗?你们走就行了,枪留下,其他都是你们的。你你你,不用解皮带,没人要你们的皮带……”正在解皮带的那个士兵马上就松手了,不自觉地笑着,看样子这家伙是被抓出经验了。
为首的那个军官却突然说:“老总,不行啊,枪给你们了,你们得给我们写个收据啊,我们回去好交差。再说了,前面再有老总这样的部队,再问我们要枪,我们还是过不去啊。”崔友义点了点头,让老刘拿出纸来,写了“枪已缴获,请放行”的话,然后拿出自己的私章,盖在最后面。此时,那个军官刚刚从草丛里,找出来被我爷爷一枪打掉的帽子,然后接过崔友义的字条,离开了,嘴里还不住地念着“诸满区长崔友义,诸满区长崔友义”。
等到国民党士兵上路了,老刘给了放牛的孩子一些买锅饼的钱,大家喜滋滋地抱着十几支美式枪跑到一个山沟沟里,装上子弹,往天上一放,“哒哒哒”,比自己手里的枪好上一百倍,几个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正要回山上,崔友义想起个问题来:“不行啊,这么多枪咱们拿不了啊,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爷爷说:“埋起来不就锈了?”
老刘说:“那可不行,咱们在这山上整天换地方的,又不能守着,万一下雨或者让动物给刨开了呢?再说了,这枪得包着油纸才能埋在地下,否则就锈坏了。”
崔友义点了点头:“要不放在梅子那里吧,让俺娘明天去街上买点油纸包。”
我爷爷一听就马上答应了:“好好好,去去去。”
老刘在边上笑着说:“还是忍不住了,想去看看媳妇吧?”
崔友义也跟着笑起来:“等你们以后结了婚,就知道了,哈哈。”
梅子住的庄子离诸满街不是很远,从双子山半天多就走到了。小庄子很穷,翻来覆去没有几户人家,鬼子在这里折腾了七八年,几户人家都搬走了,房子也一间一间地破败了,大老远看就和没有人住似的。小庄子紧挨着蒙山山脉,上山用不了一袋烟的功夫,只要站在自己家的房后的山头上,看见还乡团人过来,就有时间钻进大山里,进到大山里,基本就安全了。崔友义找这个地方的时候可是费了不少的劲,原本想让区上有家室的人都在这里落脚的,到头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撤到滨海区,只有实在走不动路的老人、病人和孩子们留下来了,其实算到最后也就是崔友义一家人罢了。崔友义的母亲年纪大了,长途跋涉容易出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麻烦了。梅子倒是可以去滨海,只是闺女太小了,老人需要照顾,路上遇到什么紧急情况,恐怕还得连累其他人。无奈之下,梅子和婆母一起留了下来,留在了这个大山掩护下的小村子里。
我爷爷说,其实如果有人仔细找的话谁都藏不住,毕竟诸满就那么大,说句实话,谁不认识谁啊,谁不知道谁啊。只不过当时的情况,只有本区的还乡团想要清剿区里的人,真正的国民党武装力量正在进行大的战役。还乡团们的目的、想法都很简单,谁分了他家的地,谁打了他家的人,谁拿了他家的东西,就必须拿回来,有仇的报仇罢了,他们相互之间的帮助和联系也很少——你村子里跑了人,凭什么要我去给你找?又不给房子不给地的。所以说,跑出魏老六的势力范围,梅子他们很大程度上变安全了。等到魏老六被崔友义和我爷爷砍死以后,他的部下就更不敢主动出击了,这么一来,崔友义对于梅子的安全才放了心。
白天不敢行动,到了晚上,崔友义和我爷爷等人才赶到梅子住的地方。我爷爷跑得快,走在前面探路,确定了没什么问题,我爷爷就踩着崔友义的肩翻墙进去了,从里面打开门,几个人才进了院子。老人、小孩都睡觉了,只有梅子还坐在小油灯下面缝补着。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梅子紧张地抓起身边的剪子,刚刚站起来,门就被从外面撬开了。我爷爷弯着腰进来,看见梅子的样子就笑了:“嫂子,最近练得不错啊。”
梅子看见了我爷爷,身体立马就放松了下去,问道:“你们咋来了?”没有等我爷爷回答,崔友义推门进来,进来就是一连串问题:“你怎么还不睡觉?咱娘呢?闺女呢?家里吃的还有吗?”
这回轮到梅子扑哧笑了:“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慢慢说,也不怕噎着你,她们都睡了,我去给你们煮点饭吃。”
我爷爷突然从背后抽出一只野兔来:“今天我们来了,怎么也得开开荤啊。对了,区长,咱们把这些洋枪埋在哪里?”
“你带几个人上后山埋,别埋在家里,太明显了。”说完,崔友义就要往里屋去看闺女,被梅子一把拉住:“别惊着她,正睡得香呢。”崔友义这才坐下来,从边上的缸里舀出一瓢凉水来,咕噜噜地喝着。
梅子问他:“你们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来了?”崔友义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梅子:“……北边都打胜仗了,看这个样子,年底就能接你们回家了。”梅子眼睛里充满了兴奋,转眼间又暗灭了:“那倒是好,其实我和丫头都没事儿,就是咱娘受罪受大了,可能是让还乡团吓着了,晚上老是说胡话……”崔友义抓过梅子的手来,看着她,从她的眼睛看到丝丝缕缕的血丝。他心里明白,这个世界上受罪受得最多的是她,而自己最不能回报的人也是她……
兔子肉在锅里欢快地沸腾着。缴获的枪支被包裹得好好的埋到山上,老刘和老李躺在院子里闻着厨房里的香气,一个一个数着天上的星星。而我们那个有着父亲、丈夫、儿子、区长、共产党员、战士等等多重身份的男人,在一盏幽暗的煤油灯下,放下了一切包袱和担忧,安静地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和坦然,而这种安静和坦然却像是被吹起的气泡一样,在黑暗的空中无助地游荡,随时都有突然爆裂的危险。所以,他们才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在梦中享受这份安详与宁静。
陷入困境
我爷爷他们吃着野兔肉炖山菇,啃着诸满大锅饼,一个个吃得肚子溜圆。饭后,梅子烧了一锅开水,让这些满脚是泡的汉子烫烫脚。大伙在梅子的住处铺上草,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崔友义给娘磕了一个响头,趁着闺女还没醒亲了闺女一口,之后就带着我爷爷他们匆匆上路了。
北边刚刚打完大仗,国民党虽然损失了74师这张王牌部队,但几十万大军仍然盘踞在四周,大大小小的县城全被他们占了,诸满街上驻扎着大批国军。魏老六的村公所变成了国军的一个团部。我爷爷他们只能躲在山里。当时蒙山脚下的形势很不明朗,敌人会不会马上发动新的进攻,还乡团又会有什么新的动作?一切都没人知道,而一切又都迫在眉睫,任何情报都有可能救自己的命,任何情报也都有可能对前线的军队有利。崔友义他们的任务是弄清楚当地国军的人数、动向……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向前推进着。
有一次,崔友义带队去青驼寺搜集情报,刚进了杨家庄的地界,崔友义就感觉到不对劲了。以前,这大街小巷上巡逻的可是不少啊,为了避开巡逻的,我爷爷他们都走树林子,今天也不例外。可是今天从树林子往外看了一路,一个巡逻的人也没有。崔友义纳闷了,赶紧让大家停下,迅速隐蔽,让我爷爷到前面探探路。我爷爷猫着腰就跑出去了,跑了一会抬眼看,都看清楚村子围墙上的大字了,这一路上还是没有人,再往前走,发现村子门口隐隐约约站了两个人,脸对脸站着,看样子像是在站岗的,可这站岗放哨的人也太少了吧。我爷爷长了个心眼,他找了棵大树爬上去,拿着望远镜往村子里面看。还别说,村子里面还真热闹啊,还乡团的人都在村子里忙活着呢。一看那满眼的军装,我爷爷就明白了,得,这是国民党的军队来了,还乡团这帮孙子正孝敬他们呢。
崔友义心里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果然不出所料,反攻的速度够快的啊,咱们不能往前走了,还得上山。”
就这样,我爷爷他们又准备回到山上,原本以为北边打了胜仗,我们的队伍会一路打过来,这样村子就安全了,没想到的是,国民党的反攻这么快。回山里的路上,能看见乱七八糟的脚印,还有炮车的车轱辘印,马蹄的印子也不少,看样子,部队是不少啊。走到另一个村庄的时候,一伙人围着一面墙看,墙上似乎还贴着什么,我爷爷猫着腰挤进去看了一眼,就赶紧跑回来了:“区长,区长,不好了,墙上贴着的是你的画像,下面还写有悬赏呢。”
崔友义咬咬牙:“他娘的,他们也学会张贴告示啦。”
我爷爷说:“不是还乡团,区长,下面署名是国民政府,还有,还有一个51师的署名。”
这下崔友义愣住了,政府可以理解,怎么军队也盯上自己了?按说军队是打大仗的,不会盯上小打小闹的武工队啊,按照以往的思维来说,“崔友义”这三个字,别看在还乡团里很响亮,可在国民党正规军眼里算是哪根葱?现在可倒好,告示都贴出来了。一定是出错了,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这件事得搞明白原因,正规军和还乡团可不是一个档次的,既然正规军铁心捉拿自己了,自己就必须知道是什么原因,稀里糊涂的话,一定死得很难看。
崔友义想来想去,没想过自己和这个51师有什么关系,突然,崔友义想起了什么:“秀廷,这个51师从哪里过来的?”
我爷爷想了想说:“好像是徐州那边。”
崔友义长叹了一口气:“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几个月前咱们缴了从孟良崮下来的那群人的枪,他们不是说去徐州的吗?”
我爷爷也明白过来了。
崔友义说:“咱们再也不能回以前的那片山里了,有粮食也不能回去,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崔友义分析得没错,没两天梅子捎来信,说村里来了一个国民党营长,带着一群兵,找崔区长单挑的。梅子转告崔友义,千万莫回家。
我爷爷说,从通缉令一出来,他们明显感觉到生存的压力越来越大了,大顶子山前出现了国民党主力,我爷爷他们一天到晚都小心翼翼地,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多亏了崔友义的精明和果断,考虑问题周全,否则的话,区里的这几十个人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恼人的是还乡团也趁机赶来,他们占据了所有的山口,控制了我爷爷他们进出山的路。
一天,万泉庄的一个老党员以上山拾柴火为名,找到崔友义,告诉他村里发生的血案:诸满街上的秘密党员王进财,让还乡团抓住了,他们给老王放了“天花”(放天花就是把人放在一个深坑里,开始埋土,土越埋越多,人身上的血就往头上拥,这时候敌人就用刀砍开人的脑袋,血就像礼花一样喷射出来。)小北庄的候老四分了地主的三间房子,五亩地,他们就让他穷小子“翻身”了(把人扒光衣服,扔进滚开的大锅里,人随着开水不住地翻着身子。)邵庄的宋三让他们“扫八路毛”活生生给扫死了(把人的衣服扒光,用开水烫,人身上就长出许多水泡,他们就用扫帚扫。)
崔友义听着听着泪就下来了,这些人都是他秘密发展的党员或刻意培养的积极分子啊。尤其是王进财,那是他费了多少心思才发展的地下党员啊。王进财早在抗战时期就是汉奸队的小头目,硬是让崔友义给教育过来。这些年来,对区中队支持很大。可恶的还乡团!崔友义拍案而起。
听说这天晚上还乡团在同庄子杀人后喝酒助兴,崔友义决定下山。他要报仇。
多年后我爷爷回顾这次战斗时说,区长什么都想到了,独独没有想到王洪九的一个连夜里从青驼寺回花园庄,住在同庄,结果可想而知,要不是打着打着,天突然下起大雨,区中队一个也回不来了,是密密麻麻的雨救了他们的命。那天,区长是背着腿上流血的喇叭刘回来的……
一次,我爷爷在路边的石头缝里放哨,太阳从一开始就升得老高老高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我爷爷待在石头缝里,既不敢动也不敢出来,浑身上下开始呼呼地出汗,特别是大中午的时候,连石头都是热的。我爷爷感觉像是在一个小小的蒸笼里一样,又饿又渴。
就这么在石头缝里待了几个小时,我爷爷实在渴得受不了了。这条路是国民党军队驻扎地青驼镇,和生产瓜果蔬菜的诸满之间的必经道路,军队需要采购日常用品,诸满周边的菜农都推着小车往青驼送。小车上什么都有,小黄瓜,小萝卜,一个一个绿油油的,水灵灵的,在车上不住地向我爷爷招手呢。我爷爷边流着汗边看着那些小萝卜,不住地咽唾沫,等到日头偏西的时候,我爷爷实在受不了了,就走出来了,向一个过路的老乡要了两个水萝卜。老乡一看从石头缝里出来一个湿漉漉的人,吓了一大跳。其实这件事本身也无所谓,不就是两个小萝卜吗,关键是我爷爷忽略了一点,他手里还拿着枪!
等到傍晚收队准备吃饭的时候,崔友义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例会,每个人都要说说,今天你干了什么,今天你有什么想法。轮到我爷爷发言的时候,我爷爷就说:“今天我实在渴极了,吃了两个水萝卜……”
还没等我爷爷说完,崔友义就跳了起来:“秀廷,你说啥,你吃了两个水萝卜?从哪里来的?”
我爷爷就老老实实把水萝卜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刚说完,崔友义就急急火火地对大家说:“把饭拿起来,边走边吃,赶紧撤,这地方不能呆了。”
我爷爷不解地站起来。崔友义沮丧地对我爷爷说:“秀廷啊,你粗心大意,你暴露了大家,咱们赶紧走吧,生死就听天由命了。”
自从被王洪九的连队包围后,崔区长彻底变了,变得小心翼翼了。
尽管大家都不愿意再折腾着到处跑了,好不容易找到个能睡觉、有饭吃的地方,谁都不愿意离开。不就是两个水萝卜吗?也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的,可是毕竟跟了崔友义七八年了,他的话大家即便是不相信也是一定要听的,况且,他的经验十有八九都能验证。就这样,大伙不情愿但还是服从了。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就知道了,他们昨天住的那个庄子和那个小山头,后半夜都被国民党的一个主力营给围了起来,连一只鸟都飞不出来。
在那段时间里,这样的事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每天晚上睡下去都不知道早上能不能醒来。敌人就像是一贴膏药一样,贴在他们的身上,撕不掉,躲不开。这些国民党算是跟区中队缠上了。连着半个多月,我爷爷他们没吃上一顿饱饭,没睡上一个好觉,大伙都是人困马乏的。他们实在是让国民党逼急了,还乡团围他们,他们可以反击,这是国民党大部队啊,敌我双方力量悬殊太大,你躲都来不及,还反击个屁。
终于有一天,一脸胡须的崔友义坐下来对大家说:“这地方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整个分区的人不被打死也被困死。县委领导说,国民党大军都压在沂蒙山区,茅河以东的滨海区没有战事,现在,咱们分开行动,往滨海那边撤,撤到那边休整,休整好了再打回来。老李、秀廷和我先回去,带上我的家人。剩下的先往东边撤,过了茅河就安全了,我们会到茅河东找你们的……”
我爷爷说,那是他们第二次离开沂蒙山,是被人逼得走投无路了,那一次的突围,差一点要了每个人的命……
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火速跑到梅子的小屋子里,一开门就急急火火地收拾东西,梅子坐在床头上还纳闷呢:“这是咋了,出啥事了?”
我爷爷边收拾东西边说:“嫂子,咱们让国民党给盯上了,这里是没法待了,得赶紧撤。”
梅子听了这话,啥也没说,也跟着收拾东西。收拾完了东西,几个人在大院子里集合。崔友义说:“我和秀廷一路走,认识我的人最多,危险大,谁都不能跟着我走;老李你带着梅子和孩子走一路,遇上还乡团或国民党,就说是你媳妇儿和孩子,明白了吗?”老李点了点头,崔友义走过去给母亲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然后就让人带着老人离开了。崔友义又走到梅子跟前,轻轻地抱住梅子和孩子,孩子小,瞌睡多,当时还在梅子的怀里睡觉,崔友义上前亲了她一口。崔友义又想着去亲梅子一口,被梅子一把推开了:“你呀你呀,当爹了没正行,这么多人呢。”崔友义看看老李和我爷爷,自己也笑起来。梅子推开崔友义,和老李走了,临出门的那一刻,崔友义突然不自觉地喊了一句:“梅子!”
梅子回过头来,在淡淡的月光下微笑着回过头来,一头长发被轻轻地甩在空中,就像是初春的柳枝在风中荡漾。这回头一笑,仿佛几年前崔友义刚刚认识梅子的那个时候,当时阳光如沐,而如今星空烂漫。梅子的双臂紧紧地搂着孩子,笑着对崔友义说:“你还有事?”
崔友义也笑着对梅子说:“没事,叫叫你呗。”
梅子白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刚走了几步,崔友义又在背后喊:“梅子。”这一次我爷爷和老李都“扑哧”地笑了出来。梅子深深地看他一眼说:“你没完了啊。”
崔友义言语中透着深情,面对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似乎他想了很久,似乎又想了很短,可是却感觉如此的漫长,末了,崔友义嘴中仅仅憋出两个字来:“梅子!”
杀出重围
我爷爷说,那一次他们是过茅河。我爷爷所说的茅河就是现在临沂城东几十里外的沭河,沭河以东的地方就是共产党部队占领的滨海区,在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的1947年,滨海区是相对安全的,沂蒙山的大多数党员干部和军人家属,为了躲避国民党、还乡团的追杀,纷纷撤到滨海区。他们有的翻山过去,有的穿城过去,不管怎么走,都要过沂河和沭河(茅河)这两条大河的。
我爷爷和崔友义用了小半晚上的时间,才赶上了区里的人,这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看起来,有点阴天要下雨的意思。崔友义蹲在山沟里,留下一个人在山坳子上面放哨。
“区长,根据我们昨天的情报来看,咱们这次不能走大道了,每个村口都有国民党军队设置的哨兵,大道上布满了还乡团的眼线,过茅河的路都被他们封死了。”
崔友义听完点了点头:“看来我猜得没错,我也给老李他们嘱咐了,现在咱们只能顺着小路使劲跑了。”
“说得没错,就得顺着小路使劲跑。你看这国民党一来,整个山道上都见不到还乡团的人了,反而比以前安全点。”我爷爷也在旁边接过话来:“对,只要咱们跑得过国民党的兵,咱们就是安全的。”崔友义叹了口气,他知道只要他们向东向茅河方向行动,就一定会被敌人发现,就得和追击的国民党士兵赛跑。和人赛跑对于崔友义他们来说并不害怕,这些年他们就没停过脚,先是让王洪九追着跑,后来让鬼子、汉奸撵着跑,让还乡团追着跑,如今又让国民党赶着跑。跑没问题,关键的问题是,现在你不光要跑得过人,还要跑得过马,说不定还要跑得过汽车,这谁能做到啊?崔友义对大伙说:“咱们突围的计划就是这样,走小路,走汽车开不进去的小路,只要咱们跑得过敌人就安全了,过了茅河就是咱们的地盘了。秀廷,前面的村子怎么样?”
“区长,能进去。前面的村子老地主全家都死了,现在村子都是倾向咱们的穷苦人。”听完了这话,崔友义站起身子来,伸了伸懒腰:“走吧,去村子找点东西。吃完了,说不定就要开始跑了。”
几个人趁着天还没完全擦亮,慢慢地摸进村子,天空中开始下起零星的小雨,从前天中午开始,大伙就没吃饭,身体开始提出抗议了,每个人都在饥寒交迫中战战兢兢的,有人在背后还起着哄:“区长,进村子里咱们能不能找点好的吃啊,什么油面馍馍,猪肉炖粉条子啊……”一听这话,周围的人骚动了。
崔友义说:“得了吧,还猪肉呢,现在老乡家里哪里有猪肉啊?能弄点面、烙个油饼就不错了。不过,还真得吃点好的,这一路上可是……对了,秀廷,咱们不翻山的话,还要走多少里路啊?”我爷爷算了一下,自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咱现在到茶山了,还有一百里地。白天咱们不敢走,晚上咱们可真得赶出一百里地来啊。”听了这话,后面的人也跟着唏嘘起来,崔友义自己也在嘀咕:“真得找点顶事的东西吃,这一天一夜也就吃这么一顿……”
到了村子里,大家四处找东西吃,村子里的人都想办法给大家凑东西,凑来凑去,还真凑起了几斤白面,一小块腊猪肉,还有豆角。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大家都喜滋滋的。东西有了,那就赶紧生火做饭吧。
小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这家人的柴火昨晚忘了盖起来,外头一圈的都淋湿了。烧完了放在底下的柴火,锅里的饼就能吃了,可是猪肉还没炖熟呢。我爷爷站起身子来,拿了两块饼往嘴里塞,边塞边说:“你们等着点,我出去找点干柴火,怎么也得把猪肉给炖熟了啊。”说完,我爷爷就往外走,崔友义在后面喊他:“靠着墙边走啊,天快亮了,以防万一。”我爷爷嗯了一声,三口两口就把手里的饼吞了个干净。我爷爷贴着墙边走,村子外面有柴火堆,估计那里的柴火还能用用。到了村子边上的时候,我爷爷突然觉得前面有什么不对劲,刚才经过的几户人家已经开始起床了,前面的几户人家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爷爷赶紧钻到一边的胡同里,从石头堆里爬上院墙,顺着屋檐往下看。大院子里都是国民党士兵,一个当官的正给他们布置什么事情呢。我爷爷赶紧溜下来,往回跑。推开大门,崔友义他们还正在有说有笑地吃着面饼呢,我爷爷低声叫道:“走走走,赶紧撤,东头进来国民党了。”大家一听,抓起饼、提起枪开始往门外跑。崔友义从包袱里拿出一身事先准备的国民党的军装来给我爷爷:“秀廷你赶紧换上,赶紧到村口那个山坳子上面去,监视着敌人的举动,假如敌人发现了我们,追赶时你就在背后开枪。我们先往东跑,等我们跑掉了你再想办法脱身。我给你说,你看到的绝对是敌人的先遣部队,估计驻扎在这附近的人数肯定不会少。”
我爷爷点了点头,换上衣服就从后墙翻了出去。刚跑了几步,后面就传来了枪声,原来崔友义他们已经遇上了敌人,只听见崔友义着急地喊着:“每个人都给我弯下腰使劲地跑,不准开火,”我爷爷顾不了那么多了,使劲往村外面跑。爬上了山坳子往下一看,好家伙,远处的庄稼地里都是人,我爷爷冲天开了一枪,敌人听到枪声,一个个都端着枪往这边来了,速度极快,像是涨潮时候的浪头一样呼呼地来。我爷爷回头看看崔友义他们跑的方向,一个人影都没有,就放心了。正准备下来,突然想起个事情来,对了,他现在身上还穿着国民党军队的衣服呢。我爷爷又重新回到山上,心里琢磨着,这可麻烦了,不能穿着一身国民党的衣服在路上跑吧,我爷爷决定还是等等看看吧。
国民党军队都进村了,我爷爷才等来两个推着车的十几岁小孩子。我爷爷就在草丛里喊:“不许动,到路边蹲着。”两个小孩吓得赶紧放下车子到边上蹲着了。我爷爷走出来,上去一看,两个小孩子竟然是自己庄子里的人,也不知道这俩小孩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我爷爷正纳闷呢,还没等我爷爷开口,两个小孩子哭了起来:“叔,叔,秀廷叔,你咋又成了南边的了啊,你不是北边的人吗?你别当南边的啊,南边的没有好东西啊。”早在日本人占据诸满前,八路军就把王洪九赶到祊河以南,南边成了国民党的天下。
我爷爷哭笑不得:“我不是南边的,这是假装的,你们俩咋跑到这里来了?”
“叔,我们有个亲戚在那个村子里,我们来给他送花生种子呢。”两个小孩子指着自己的小车上说。我爷爷一看,车上放着两袋子干花生,我爷爷说:“你们别去了,前面的村子都被国民党还乡团的人占了,你们俩赶紧回去吧。”两个小孩子站起身子来就要走,我爷爷又说:“等会,等会,能不能借一件衣服给我穿上,我把这皮带送给你们。”说着,我爷爷举起了手中的皮带,两个小孩看见皮带脸都笑花了,连声答应着。
我爷爷把借来的衣服揣在怀里,准备赶紧去追赶崔友义他们,刚想走,村子里出来一队国民党士兵。这下子可坏了,要是往回走,敌人可是从村子里出来的,没看见自己从村子出来,还不得上来问自己;这要是往山上走,国民党士兵绝对追着上来,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要是站着不动呢,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等着人家来问自己啊。我爷爷突然想起自己还穿着他们的服装呢,怕什么,他一点都没有迟疑,迎着敌人走过去了。这招还真管用,走过来的士兵连正眼都没有看我爷爷。可能他们以为我爷爷是通信兵吧,我爷爷就这么硬着头皮往村子里走,没想到这队人马这么长,走着走着,就到了村子,这下就真的走不掉了,因为村子里面的村民都被集中在乡场上了,国民党和还乡团都在周围。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说道:“你们村子里有共产党,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了。凡是担任过共产党职务的人,大到村里的会长,小到民兵,原本都该被枪毙的。现在,我们给大家一个机会,只要你们站出来投案自首,国军就放过你们,不光是放过你们,还给你们一人一袋子小米回家吃……”说了半天,动员了半天,村子里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真的站出来了:“我姓金,当年干过农会长。”听了这话,我爷爷心里暗叫一声“坏了”,这村子要遭殃了。果不其然,姓金的老乡走在人群之中指认,十多个人被指了出来,幸好我爷爷穿一身国军服装,还乡团见了他点头哈腰呢。被指出来的这十几个人和老金一起站在最前排,刚刚站好,只见那个说话的国民党手一挥,还乡团的人冲上来,把十几个人都绑了起来。接着,人群中开始骚动了,老金开始不住地喊着,不住地申诉着,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这时候,还乡团的人都让开了,在他们的后面早就挖了一个大大的深坑。老金一看见这个深坑就开始骂起了起来:“我操你妈的还乡团,你们他妈的还不如日本鬼子呢。老子当年就该一个不剩地杀了你们,你们给我等着,我死了变成鬼,也要回来找你们……”老金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他被推入了大坑里,开始盖上一层一层黄土。慢慢的,老金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和老金一起被活埋的还有一个民兵队长,接着,剩下的十个人被带走了,国民党和还乡团也走了,只剩下一个还没有盖满土的大坑和一群在哭泣的村民。我爷爷转身跑出了村子。后来他知道,被带走的十个人被抓了壮丁,有的在半年之后跑了回来,有的在一年之后跑了回来,有的一直也没有回来。而回来的人都不愿意提起去南方的经历,他们口中只会说四个字——生不如死。
我爷爷逃出国民党的视野,在树林子里换上借来的衣服,没命地往前跑,终于在魏庄追上了崔友义等人,原本想要把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崔友义,可是我爷爷发现根本就来不及,见了崔友义没来得及说话大家就跑起来。
跑着跑着,我爷爷觉得张着的嘴巴不听使唤了,开始往下流口水;崔友义把我爷爷背上的枪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肩上。
跑着跑着,我爷爷感觉不到风在吹,听不到背后的喊叫声,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只听见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声了。
跑着跑着,我爷爷觉得脚也不听使唤了,脚上的鞋子好沉好沉,就对崔友义说:“区长,我得把鞋子扔了,我觉得我鞋子太沉了,坠得脚疼。”
崔友义说:“不能扔,扔了你到那边穿什么?来,脱下来给我。”我爷爷就把鞋子脱下来递给崔友义,继续跑。
跑着跑着,我爷爷觉得耳朵好沉,沉得来回地呼扇,我爷爷对崔友义说;“区长,我得把耳朵割了,太沉了,坠得我跑不动了。”
崔友义说:“耳朵得留着,你到了滨海那边用什么听?快到了,快到河边了。秀廷,我告诉你啊,滨海区靠着大海,白鳞鱼可香哩。”
跑着跑着,我爷爷扑通一声被绊倒在地上,一看,绊倒自己的是一棵麦子,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爷爷听到了河水哗哗的声音……
我爷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滨海区里温暖的床上了,床啊,这是我爷爷一年来第一次睡床。周围一股子煮饭的香味。我爷爷想坐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的下半身没有了知觉,我爷爷吓了一跳,刚开始不敢掀开被子,用手去慢慢地往下摸,发现两条腿还在,才松了口气。掀开被子,我爷爷的两条腿已经肿得失去了原来的样子,双腿之间连个缝隙都没有了,腿上的肉一按一个窝。我爷爷抬头看这间房间,一看就是老乡的房间,就自己一个人睡在屋子里,旁边的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什么,我爷爷用鼻子一闻就知道,那是熬的麦仁饭,他的肚子瞬间就跟着叫唤起来。我爷爷大声喊了两句:“有人吗,有人吗?饿死我了。”
从屋外走进来一个老太太,一看见我爷爷就笑着问道:“醒了啊。”
我爷爷没有回答他,迫不及待地问:“我是怎么来的,我们区长呢?”
“你说背着你来的那个大高个子啊,人家没什么大事,就是脚受了点伤,在隔壁躺着呢,估计一两天就能下地了。唉,你呀,还是个孩子呢。”
我爷爷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满脑子都是麦仁饭了……
在床上躺了几天,我爷爷几乎和崔友义同时下了地。崔友义给我爷爷说,那天跑到河边,我爷爷被绊倒的时候,就有点神智不清了,崔友义就背着我爷爷趟过了河,河里的石头片子刺进了他的脚里头,他当时没有知觉,现在才感觉到疼痛。崔友义说,反正我爷爷就是不昏迷也得背着他过去,那河都快没到我爷爷的脖子了。我爷爷听完了就嘿嘿地笑,可是崔友义不笑,他一直盯着马路的远方,坐立不安,像是等待着什么。我爷爷也突然想起了什么:“老李他们还没来啊?”
崔友义说:“还没回来。”
我爷爷算了一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就是平常走路也该走来了:“按说应该到了啊,区长别担心,说不定是走错路了。”
“但愿吧,咱们刚来的时候,我就让这里的张区长派人出去打听了,到现在还没有回信,我怕……”说到这里,崔友义就不说话了,他从旁边摘下一节狗尾巴草,继续放在嘴里嚼着……
我爷爷和崔友义就这样在解放区里休养着,等待着,其他人也都分散到农户家里休养着。好消息不断地增多,解放军到处都在打胜仗。崔友义听了这些话,仅仅就是高兴那么一瞬间,完了又开始盯着远处看……
刚刚吃了午饭,我爷爷和崔友义坐在路边擦枪,这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呼喊:“老崔,老崔!”崔友义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张区长走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崔友义站起来,努力向那边看过去,但他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一样,根本就动不了。此时的崔友义心里想了很多,多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了什么。我爷爷坐在路边上,看见崔友义的身体又开始打哆嗦,握紧的拳头也开始发抖,眼看着就要摔倒的样子。我爷爷赶紧站起来,伸手接住他,仿佛接住了一个无助的婴儿一般,婴儿的身体已经僵硬。我爷爷在那么多年的战斗中,看到的都是一个硬汉崔友义,从来没有见到他如此脆弱不堪。转过头去看,跟在张区长后面的人已经越来越近了,连我爷爷都能分得清楚张区长后面那个人是谁了。那个人是老李,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两个人,老李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老李也是拖着双腿一步步地挪过来的,挪到崔友义面前。崔友义希望老李可以做很多动作,他可以狠狠地拥抱自己,他可以和葛秀廷在一起闹。可是崔友义为老李设想的所有动作都没有出现,老李在走到崔友义面前的那一刻,眼圈已经通红通红了,眼泪顺着干涸的脸颊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老李抱着孩子只做了一个动作——他在崔友义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此时的崔友义在我爷爷的怀中已经站不稳了,他的眼睛也开始变得很红很红,他还在幻想老李在他面前会说出什么。可是,他的眼泪就像是老李那样开始哗啦呼啦地往下淌,怎么也拦不住了……
因为老李只说了一句话:“区长,嫂子让还乡团给活埋了……”
阳光洒进农家院
我爷爷说,吃来吃去还是肉馅包子顶事儿,七八个大肉包子下肚,立时感觉浑身都是力量。吃完了包子,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天黑过了茅河,向西向诸满方向一晚上突进了上百里地,天亮了,他们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村落了,走到跟前,一打听,这不是柳庄子吗?老李有个表姑奶奶在庄子里面住。几个人停下来,崔友义说:“咱们在庄子外面的山林里藏起来,等到晚上摸进去,把庄里的保公所给打下来。”
还乡团是一个组织纪律较差的队伍,那些地痞流氓、反动地主们一旦手里有了枪,就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了。为了管理,还乡团头目就想出一个点子,他们的枪支弹药一般都不放在身上的,即便上村口查岗放哨的人也就一支枪配五发子弹罢了,所有的枪支弹药会被集中起来保管,一旦有情况,再去保管的地方领枪,一般存枪的地方就是村公所。听起来,村公所的这个名字很专业,说白了就是一个宽敞点的院子罢了,一般还乡团聚集的村子都有地主老财,地主的院落就成了还乡团的村公所。打下村公所,抢了敌人的武器,这个村子也就基本上没有什么战斗力了,这就是崔友义他们打还乡团的时候经常用的方法,当时区中队的力量比较薄弱,拼人拼抢都拼不过人家,只能拼脑子了。
下半夜,崔友义就带着人摸进了村子里。老李走在前面带路,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来到一个小院前,老李示意大家在墙根里蹲下来,自己轻轻地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传出个老太太的声音来:“谁啊?这大半夜的……”老李小声地回应道:“姑奶奶,是我啊。”老人家嘟囔着打开门,一开门吓了一大跳,老李赶紧捂住姑奶奶的嘴,小声地对他嘀咕着什么,老人家点点头,崔友义带着大家进了院子。老李打发姑奶奶去堂屋,并小声对崔友义说:“区长,村公所就在村里的油坊那里,很好找。”崔友义点了点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说:“都弄好自己的家伙什,现在是他们睡得最死的时候,秀廷,在前面带路。”
几个人顺着墙根咬着杨树叶子,小心翼翼地摸到了油坊的边上,我爷爷踩着崔友义的肩膀爬上墙头往里看,发现里面几乎没有什么防御,大院子里放着不少木箱子,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崔友义纳闷了,小声问道:“确定这里就是村公所?”老李打着保票让大家放心,我爷爷已经从里面打开了门,几个人小心地走到堂屋前,顺着窗户往里听,这下子几个人心里放心了,里面有鼾声呢。撬开门进去,里面的人还睡得正舒服呢,我爷爷一下子就按住那个人的头,并捂住嘴,那个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口中不住地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爷爷在他耳边说:“解放军,别出声,出声杀了你。”
此时,其他人已经把屋里所有能藏人的位置都找了个遍,结果什么都没找到。怪事,这么大一个村公所,这么大一个储藏武器的地方,怎么就一个人啊?过了一会,老李从院子里走进来,对崔友义说:“区长,这里是保管枪支的地方,但是枪支弹药都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没法用的破烂。”
崔友义示意我爷爷把人放开,我爷爷把刀子架在那人的脖子上,把人给放开了。那人倒是很听话,松开了之后也没动弹,也没叫唤。崔友义问他:“人呢?”
那人赶紧说道:“老总,昨天夜里就让国军给集合起来拉走了。”
“出去了多少人?带走了多少枪?”
“具体数我不知道,反正有枪的、打过仗的人都给拉走了,稍微好点的枪也被带走了。你看,要不是我瘸了腿,我也会被拉走啊……”
崔友义摆了摆手,我爷爷就把那人给绑上了,然后推到床底下,崔友义对大家说:“看来前线一定发生了大的战斗,不是国民党又打回来了,就是咱们的军队打回来了,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小心。”众人点了点头,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村子远处传来一阵枪响,仔细听,响声很远很远,隐隐约约的,一阵一阵的。崔友义赶紧招呼大家聚集在一起:“先撤出去,撤到大娘家藏起来,外面的情况咱们不知道,只有那里最安全了。”
一行人赶紧撤到了大娘的屋子里躲起来,不过这一晚上倒也没啥动静,等到天亮了,太阳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要睡着了,门口却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所有人立马就精神了。大娘下了床,开开门站在门口问:“谁啊?有啥事啊?”
外面的人还在敲门,嘴里说道:“大娘,大娘,开开门吧,招呼村子里的人集合呢。”老李就纳闷了:“这是什么人啊,怎么还会叫大娘?”
崔友义踢了他一脚,说道:“你脑子成浆糊了吧,连日本鬼子都会叫大娘。咱们从后窗爬出去往山上跑,这里留下一个人断后。”
我爷爷说:“区长,我留下来吧,我身子小,出了什么事儿也好跑。”崔友义犹豫了一下,想来想去,也只有葛秀廷合适了,崔友义把自己的手枪递给我爷爷说:“秀廷,这把短枪给你,我们就在后山上藏着,脱身后上来找我们。”
我爷爷把自己的长枪交给区长,站起来,走到院子里。
等到崔友义他们都爬出后窗了,我爷爷才走过去,迎着阳光把门打开。开门的时候,我爷爷的手一直插在腰间里,随时准备把手枪抽出来。我爷爷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就愣住了,来的人背着长长的钢枪,穿着一身蓝灰色的衣服,脚上是黑色的粗布鞋,头上戴着蓝灰色的布帽子,上面钉着一个闪闪发亮的五角星。那个人站在早上的晨光底下,冲着我爷爷微笑,黑漆漆的脸上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那些牙齿上下动了一下,发出无比清澈的声音来:“老乡,去村口集合喽。”
我爷爷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不,不光是老乡,是同志,是同志,同志,你好……”
我爷爷说,在1947年6月末的那个早上,东边的太阳从山上露出整个笑脸,阳光顺着山坡一路一路地挥洒,照在整个村庄里,照在所有村里人的脸上。那是我爷爷大半年之后第一次见到五角星的帽子,我爷爷还记得,那个五角星的帽子下面的笑脸,如此的稚嫩,如此的灿烂,嫩嫩的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那个早上,一夜都没有睡觉的我爷爷丝毫没有困意,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的疲惫。他推开站在门口的解放军战士,迈开欢快的步子,撒开两只穿着破布鞋的大脚丫子,使劲地往山上跑。他跑过了村庄的街道,跑过了每一户开着的大门,跑过了一排排背着长枪的解放军。一个个年轻的战士疑惑地看着我爷爷,看着我爷爷开心地笑着往山上跑,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个如此开心的小疯子……
我爷爷跑上后山,冲着浓密的松林大声地呼喊着:“区长,区长,快出来吧,解放军打回来了,解放军打回来了!”
过了一会没动静,我爷爷又喊:“崔友义,老李,快出来吧,是解放军打回来了。”我爷爷就这么喊着,越喊声音越大,他的声音在山谷里不住地回荡着。
躲在树林里的崔友义听到了我爷爷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站起身要出林子,却被后面的人一把拽了回来。“区长,不能出去啊,咱们不了解情况啊。”
“区长,你可别出去啊,万一葛秀廷叛变了呢?”
大家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拉着崔友义的腿不让他出去。无奈之下,崔友义把手里的钢枪拉上了栓,冲众人说道:“你们放开我吧,要不我开枪了。”大家这才停下手。崔友义一跳就跃出草丛,然后回头对大家说:“如果秀廷叛变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相信的人了!”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我爷爷……
我爷爷和崔友义在大山上紧紧拥抱后的第十天,也就是1947年的7月7日,解放军攻占了蒙山前最大的城市——费县城。灿烂的阳光从蒙山之巅向这片饱经风雨的土地铺天盖地地洒下来……
【链接】
1、1946年6月,国共全面内战爆发。1947年3月,国民党军将其全面进攻改变为重点进攻,即集中重兵进攻陕甘宁和山东解放区。国民党军队用于山东解放区的兵力达24个师,60多个旅,总计60余万人,占其重点进攻兵力的66%。4月初,国民党军队进入临沂地区,并沿线向蒙阴、泰安地区进犯。
2、还乡团是指国民党政府支持的以地主豪绅为基础的反动武装组织。因土改时期号召打土豪、分田地,很多土豪劣绅逃出家乡,随着内战爆发,这些人跟随国民党军队重新回到家乡,疯狂迫害老百姓和共产党人。临沂地区的还乡团总头目为王洪九。
3、1947年3月,费县党组织根据鲁南区党委的指示决定:县、区机关及乡、村干部、党员中,一部分被撤渤海区,一部分分散隐蔽,做到“既要坚持斗争,又要保存力量。”
4、渤海区是抗日战争时期党领导的山东抗日根据地的六个战略区之一,也是首当其冲的战略区,是山东抗日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东至胶莱河,西抵津浦线,南跨胶济路,北止天津南,东北濒临渤海,版图面积最大时达54万平方公里,人口1114万,下辖6个地委(专署、军分区),中心地域在现滨州市。
5、孟良崮战役发生于现费县北侧沂南县和蒙阴交界的孟良崮。1947年5月,国民党第1兵团司令汤恩伯率领整编74师以及25师和83师,进军沂水。整编74师原为国民党军74军。该师全系美械装备,为甲种装备师,号称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是蒋介石指定的典范部队。5月13日,陈毅、粟裕指挥华东野战军将74师围在孟良崮附近,14日晚,全歼74师共计三万余人,一举粉碎了国民党对我山东解放区的重点进攻。
6、费县城战役发生于1947年7月1日—7日,解放军占领费县城。8月13日,国民党临沂专员兼费县县长王洪九趁解放军撤走再度占领费县城,9月28日,解放军再次攻占费县城。而针对费县城周边的敌人残余部队的战斗一直持续到1948年的春天,这阶段被统称为费临边沿斗争阶段。直到1948年10月,解放军攻克郯城,王洪九逃奔台湾,蒙山县至此宣告全境解放。
附录——书中主要人物结局
“我爷爷”葛秀廷(1925年—):费县六城镇古城里人,诸满区武工队员,新中国建立后在诸满大队担任书记员,直至退休,如今生活在临沂兰山区方城镇镇上,现年90岁。
“区长”崔友义(1917年—1992年):诸满区武装力量的重要组织者,1947年7月之后,先后担任蒙山县仲里区区长、上冶区委副书记。建国后再婚。1952年到华东党校学习,后任上海海运局建设6号政委、上海多种经营办公室主任等职位。退休后崔友义一直生活在方城镇上。1992年4月,因病奔赴济南治疗,途中遭遇车祸不幸身亡,享年75岁。
货郎王忠:郯城人,早起活跃在诸满一带的共产党员,是这一地区党的传播者,也是崔友义和我爷爷的启蒙人。后随大军南下,不知所终。
“大喇叭”刘福兰:蒙山前诸满街上的买卖人,抗日战争期间与日军打了数年没有负伤,却被还乡团打伤了。战后,回村务农。
“九爪龙”孙隆三:费县张庄乡白埠村人,蒙山前著名的反洋教英雄,因宰杀为虎作伥的洋教徒孙龙典而闻名蒙山前,是蒙山著名的抗日英雄,革命烈士。1942年牺牲在大青山下。
王保胜:费县仲村人(今属于平邑县)闯关东时不满日寇的行径,投奔抗联,因作战勇敢升任排长,抗联失败后只身返回故乡,在仲村组织抗日武装,成为费北行署大队主要的军事指挥官,带领大队坚守蒙山根据地,与日军苦战数年。曾做过115师主力连长。1945年升任鲁中军区独立营长,带领部队攻击日军新泰据点,负重伤,被担架队抬出战场,路遇日军增援部队,担架队员全部牺牲,王保胜在昏迷中被俘。受尽日军的折磨,致残。后被救出,评为特级残废军人。1970年4月6日病逝于自己的故乡,自发为其送葬的队伍长达数公里。
魏立久:费县梁丘人,家境富裕,有土地数亩,为抗击日救国,他三次去上海探求救国之策。抗战初期,变卖家产组织武装,是费县南部最早的共产党武装。1941年3月4日晚,他奉鲁南区党委之命,去岸堤抗大学习,入校途中在平邑的丘上村遇敌,中枪牺牲。时年38岁。
吴老爷:费县东流庄的地主,东流庄战斗的组织者指挥者。1939年1月,带领村办武装打响乡村民间抗战第一枪,史称东流庄战斗。此役,击毙日军78人,伪军20余人。日军用炮炸开围墙,村破,吴老爷等人力战而死。
“大老爷”王洪九(1906年—1979年):原名王士范,山东省临沂市沙沟崖村人。曾任临沂地区专员,保安司令。在临沂城西一带拉队伍,抗战前占领诸满一带。被八路军山东纵队挤出蒙山,挤到祊河南。1946年他带领人马回到东蒙前,再度占据方镇诸满一带,与人民为敌,后被我军击败,解放战争后逃奔台湾,度过余生,再也没有踏上过临沂的土地,现其后代仍在台湾生活。2014年,沂蒙作家杨文学受中国作协委托,到台湾采访抗战老兵,在台北找到王洪九的外甥和侄子,他们说:王晚年信基督教,后因中风死于台北市。
魏老六:蒙山东麓魏家荒的大地主,日军占领诸满时,带着全家逃离到国统区,抗战胜利后返回诸满,后带领还乡团随王洪九再次还乡,是当地有名的还乡团头子,死在我爷爷他们的铡刀下。
刘桂堂(1892年—1943年):字兴田,外号刘黑七,出生于费县南锅泉村(今属平邑县)。世居梁邱季作村,后迁居锅泉村。从小随母讨饭,长大后给地主放羊,练就了能走山路、投石百中的本领。1912年去青岛码头当装卸工。1915年,同夏兴德、季满、苏四等8人结为把兄弟(刘桂堂按年龄排行第七,其皮肤黝黑,故得“刘黑七”之诨号),到蒙山投奔土匪头子李堂刚,不久拐带枪支财物逃跑。又投奔刘天增部。后自成一部,旗号为“刘团”。
刘桂堂长相凶恶,心狠手毒,杀人成性,稍不顺从他便大开杀戒。1926年血洗白马峪,杀393人;1927年血洗南孝义,杀346人。同年还血洗莱芜红山寨,杀300人;1928年血洗大泗彦,杀947人。他为扩大队伍,特成立“火神连”,烧村庄后,逼青壮年随队伍吃饭,以扩大队伍。
邵子厚(1907年—1945年):名敦德,字子厚,费县方城镇诸满村人。毕业于山东省立第五中学(临沂)。1937年任国民党诸满乡乡长。日军侵占临沂后,国民党临沂专员张里元退入蒙山,命令各区乡武装、民团联合抗日,任命邵子厚为独立第1团团长,后改为保安第6团团长。
1940年,日军“扫荡”沂蒙山区,张里元撤出费县,他的部队不愿离开家乡,未随张撤离。八路军山东纵队代表多次做他的工作,他接受八路军改编。10月,正式改编为“八路军山东纵队蒙山独立支队”,任支队长。
1941年,“皖南事变”后,他出于自己的阶级本性,错误估计形势,认为共产党八路军要完了,应另找靠山。4月28日,趁政委朱则民去山东分局开会之机,以“移防”为名,欺骗士兵,绑架支队的八路军干部,连夜叛逃,投奔费县城日军,被日军编为伪费县警备第8大队,任大队长。后率伪保安大队驻诸满日军据点,并任伪诸满区区长。诸满日军被歼后,又逃回费县城。1945年8月,随日军逃至临沂,9月临沂解放,邵子厚被八路军俘获,公审后被枪决。
(注:本文单行本由泰山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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