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嵬
2015-11-10悟空
作者简介:
悟空,2001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电影专业(现为西南大学影视戏剧系),硕士。现藏身于杭州西湖边写字,爱好广泛难以专注一事,散漫自由不愿受制于物,又常挑剔不满自己而“焚稿”,日渐荒废,乏善可陈,仅发表中篇小说《初心》于《收获》,文学评论《此心安处是吾乡》于《上海文化》,另有N多散文见于《香港文汇报》。
1
能够找到这份工作,陈超已经很满足了。
“包吃包住……还有工作制服……”他暗暗想着,每个月2900元的工资可以分文不动,含金量高得像是被国家包养的公务员。大酒店就是不一样。
那天,他被一个急匆匆的客人撞了一下,手上的一盆汤扣在了正要起身的顾客头上,汤盆又直接砸在了餐桌上,汤汁菜渣溅得桌边六个客人脸色大变,齐声狂吼,瞬间整个餐厅鸦雀无声,随即桌边的女童嚎啕大哭,年轻的妈妈径直给了他一巴掌。
不止如此。两天前,他还连人带端着的一碟菜摔了,磕在碎瓷片上的膝盖至今还在疼。现在服务员不好找,经理没说他什么。“他真是不够机灵,做事不主动。人长得太高,身体不灵活,傻大个。”主管对经理说,“怎么都教不会,反应太慢了。”经理摆摆手说,“再看看吧。”他又留了下来。
这回留不住了,主管甚至没有告诉经理,直接把他开掉了。那些被他摔坏的碟子汤盆,那桌菜,以及客人的洗衣费,直接从他工资里扣除。他想做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但是胸口起伏,呼吸急促。他抖着手接过几张百元钞,摔门而去。他只剩下摔门的那点勇气和力气了。
他背着那个双肩包,回三墩找房子,没地方住了。拐进河边的出租屋,永远穿着蓝布围裙的郭大妈突然叫他,超啊,回来了?
嗯,他点点头,咧嘴一笑。
还住那间屋子吧,还没有租出去。郭大妈说。上次你走的时候,还剩半个月房租,这回一起算进去吧。
陈超心里突然暖和起来,竟然有种回家的感觉。嘴歪眼斜、翳着白内障的郭大妈原来这么慈祥,他的眼泪差点冲上来。
你的白内障还没有去动手术吗?陈超问。
就去了就去了。郭大妈说着,带他回到过去租住的房间。
他第一次找房子找到这里的时候,向她介绍自己叫作陈超,可大妈直接叫他超。有没有这么亲热的,他想,我父母都不这么叫我。
上一个工作是他主动离开的,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跑业务,除了满脸的风尘和满心的焦虑,什么都没有跑到。那个清晨,他依然被一阵乒乒乓乓声吵醒,死老太婆,他骂道。每天天刚擦亮,郭大妈就要在他的窗根下生炉子。她劈了柴,添进铁皮炉子里烧开水。这种炉子在中空的灶心四周又打了一圈铁皮,水就灌在里面。郭大妈只是习惯性地省吃俭用,柴禾在城郊结合部易得。这些房东,靠着在城郊结合部四五层楼的农民房收租,早就大发了。
他觉得累,浑身筋骨酸痛,还有绝望。想起这一整天又要开始一无所获的瞎忙,就好像被挂在了悬崖峭壁上,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不去了。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跑也是白跑。念头继续在冒,然而心里有一股怨气释放出来。
他一翻身,听到水炉子咕咚作响,水开了,他想着,又睡着了。
公司打来电话,他没接。反正他和公司两不相欠,试用期间没有基本工资,连交通费都没有,全是自己贴,贴了几百块,体重也骤降,只剩一层皮包骨。
一觉醒来,他感觉踏实了,睡踏实了。
这一年,他投递了几十份简历,面试了十几次。初来乍到,无亲无故,人生地不熟,实在太难了。好歹,他也混了个三本,可是活下去要紧,挑不了工作。找工作间隙,还在十几平米的小餐馆端盘子,这些活儿可以立即解决吃饭问题。
这次偶然路过一家健身中心,看到巨大的广告招牌边贴着招聘启事,他读着:私人教练、教练助理、文员、前台接待。能做什么呢?犹豫着,他还是进去咨询了。他们觉得他适合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没想到人事部当即给他发了公司制服让他上班了。身上只剩下三百块钱了,他松了一口气,天不绝人!
高大魁梧的陈超,在校期间喜欢运动,受过几次无足轻重的伤,对解剖学和跌打损伤的治疗有几分了解。他介绍自己倒是老实的,介绍完,人事主管满含着鼓励的微笑说,“你条件还是不错的,边做边学吧。以后有机会可以上一些私人教练培训课,也有可能成为私人教练的。我们公司对年轻人是有培训项目的。”
制服是白色运动套装。个头将近一米八又清瘦的他穿着这套运动装,非常入眼。健身中心的四面墙上贴满了镜子,他看着自己从一面镜子走入另一面镜子,长手长脚的,步伐稳健,心中不由升起了几分自信。健身中心干净整洁,没有风吹日晒,也不需要跑业务,每天“朝九晚九”的,生活会比较安稳吧。毕业后非常不顺,他一时之间升起了幸福感。
每天从早九点工作到晚九点,下班从市中心赶回三墩的出租屋,差不多夜间十一点了。洗个澡,把衣服搓洗了晒到天台上,也就睡了。他年轻,能挺。郭大妈依然清晨四点半到五点在他的窗下生炉子吵他,但他可以忍受了,囫囵又睡过去。又过了几天,这声音被他的瞌睡挡住,竟不能吵醒他了;六点半起来,洗漱完毕去上班。
虽然只是做前台工作,他很满足。这是一家高档的健身中心,正需要他这样高大的形象来装点门面。稍微修饰一下发型,人看着憨一点不要紧,反而有一种运动型男生的踏实可靠。他只需接过健身卡,刷了,再递给客人衣柜钥匙即可。有时候需要在场内巡视,看看客人们是不是需要帮忙,都是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活儿。
“表情自信一些,和客人相视的时候,微笑。步伐自信一些,走路要有弹性,不要懒洋洋的。”主管教他。
他在酒店有过相关经验,很快学会了。
2
雨一直下,倾盆如注,玻璃幕墙外已经挂下了一道响声轰隆的瀑布。秦珊珊坐在室内墙下的椅子上等崔嵬。她坐在椅子的边缘,长长伸出去的腿看起来更细更长了。她突出的肩胛骨靠在椅背上,整个身体是悬空的,头耷拉在胸前。她的坐姿怪,如果这不是一把椅子,而是一个沙发,那么沙发应该会被她压出一个大坑,让她深陷进去。可现在,她那副硬邦邦直愣愣的骨架靠在不锈钢椅子上,像是一副钢架放在另一副钢架上。是的,她瘦,可像是一副坚硬的钢架,是尖利的。她偶尔拿起面前的Voss矿泉水抿两口,双唇微微抖着,握着矿泉水的手也在抖。
注视她久了,她的人也跟着玻璃幕墙上的瀑布水帘摇曳,缺少了真实感。
崔嵬是这个保健中心的瑜伽教练,也能上街舞课,每周总共有四次大课。两个星期前,崔嵬请假了,好像只和老板打了一个招呼。他离开后,很多人关心他,她们总是来问陈超:“崔嵬哪里去了,崔嵬回来了没有?”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管前台,负责接待客人,对方递给我健身卡,月卡、季卡或者年卡,我刷过了,再递给他衣柜的钥匙。我哪会知道一个教练的去向。陈超心里抱怨着。
秦珊珊不是第一个找崔嵬的,第一个找崔嵬的是一个满脸黄褐斑和皱纹的中年女人,郝太太。可她的背影像少女,甚至比少女还曼妙,一条低腰紧身裤紧缚在胯上,纤细柔软的腰肢露了出来,双腿修长,步态轻盈,一步三扭;还常穿一件交叉穿线的吊带背心,露出整个白皙细腻的后背。她每天下午在这里待上三个小时,离开的时候,总是一边匆匆换回自己的年卡,一边握着手机和人约吃饭。
第二个找崔嵬的是一个中年“剩女”,丁小姐。一笑,法令纹从鼻下月儿弯弯地弯到下巴,鼻翼展翅欲飞,眼周的皱纹像翅尾的细羽毛。不笑的时候,脸上还是非常光滑的。不过她少有不笑的时候,她的面相是善的,因为爱笑。
秦珊珊来的时候,郝太太已经来过了,丁小姐也来过了。那天是崔嵬失踪的第二周,郝太太问陈超:“崔嵬来了没有?”
“没有。”
“这节课的教练是谁?”
“写的是崔嵬。”
“写是这么写的。上次写的也是他,但上课不是他,是他的一个朋友吧,叫什么名字?”
“不太清楚,这里写的是崔嵬。”陈超回答。
“他的私人课预约都是满的,他还在杭州的吧。”
“这个我不清楚。”
郝太太瘪瘪嘴,到对面休息区的椅子上坐下了。
一会儿,丁小姐也来了,也问这节课是不是崔嵬上。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写了是他上课。”陈超说道。
“上回写的也是他,但上课的时候不是他。私人课也预约不上。”丁小姐强调。
“他找了人帮他代课。”
“那人是他的朋友吗?可以通过他问到崔嵬在哪里吗?”
“你没有他的电话?”
“……有的。”她犹豫了一下,嘟哝着。
“打他电话吧。”陈超笑道。
她转身走到对面休息区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她坐下,郝太太起身走了,秦珊珊来了。秦珊珊这是第一次出现,她有点羞怯,犹豫了一会儿,才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陈超,“崔嵬老师来了没有?”
“不知道。”
“今天是他上课吗?”
“不知道。”
秦珊珊走到郝太太原先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和丁小姐一起各自对着电梯口发呆,可缓缓上升的电梯口出现的人总不是崔嵬。
上课时间到了,丁小姐换了卡,跳舞去了。秦珊珊依然坐着,一副尖利的骨架搁在钢椅上。她偶尔拿起面前的矿泉水抿两口,似乎想要驱散自己的愁苦和烦闷,可是驱散不了。她开始哭了,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来,越哭越厉害,手心手背交替着擦眼泪鼻涕。陈超看见了,可走不开,要不然会给她递纸巾。哭了十分钟,她走了。
第三周。
崔嵬今天的课是这周的最后一次,过了这周,又要等下周了。郝太太和丁小姐还是按照以往的习惯来健身跳舞,但是不提崔嵬了。只有秦珊珊,还在电梯前的椅子上等他,等不到就哭一会儿,哭了才走。
第四周,秦珊珊依然把自己像一副骨架一样搁在钢椅上,一口口地抿矿泉水,等烦恼慢慢消散,然后离开。
陈超想起那天大雨如注,玻璃幕墙上的水帘如瀑,看她久了,她的人也跟着一股股扭曲的水帘摇曳,缺少了真实感。陈超终于逮住了一个空,坐到她对面,明知故问,“你没有崔嵬的电话吗?”
“有的。”
“打不通?”
“打不通。”
“打不通就不打了?”
“不打了。”
“我想他不敢回来了。”
“不敢吧。”
“下个月的课程安排上还有他的名字。”
“那他会回来的。”
“你就等到他了。”
“我没有等他,我在等我自己。”
“说得真好。”说完,陈超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依然埋头坐着,沉默。从她那里散发出来的烦闷,渐渐弥漫开来,围拢了他们。陈超有点不习惯,这感觉太浪漫。另外,他也担心同事取笑,他们在八卦上从来都贯彻着追究到底的尖刻精神。有一点八卦,他们会把这点八卦变成一块长满杂草的田;没有八卦,他们也会耕耘出一块色彩斑斓的八卦田。崔嵬的那些秘密,就是这么地不是秘密的。陈超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开,秦珊珊突然甜甜地一笑,说,“陪我吃饭吧。”
她转瞬变化的情绪太快,陈超愣了一下。她眼里还有哀愁,可是唇上已经挂着笑意。陈超的目光逡巡着她的脸,从唇看到眼,从眼看到唇,好半天,才镇定地轻轻问,“吃什么?”陈超身上只揣了200元,于是问,“肯德基?”
“不好。”她断然拒绝,“快餐有什么好吃的,还那么不地道,垃圾食品,还什么都是假的,造假的,有毒的。不看新闻啊你。”
“吃什么呢?”陈超只好再问。
“去香格里拉吃牛排,那里的牛排都是澳洲空运来的。”
“我请不起。”犹豫了好一阵,陈超选择了直话直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连香格里拉的门朝哪里开的都不知道。”
“我请。”她回答,“都是我请的。崔嵬说,你要吃,你自己付钱,你又不缺钱。”
“唔?”陈超有点不知所措,抬起手摩了摩头皮,终于勉强加上了一句,“我表示压力很大。”
秦珊珊笑了,“你比崔嵬好。人好,怎么混得出来呢,怪不得只能站台。”
人好?陈超心里悄悄笑着,他能够这么讲话,全拜崔嵬所教。那天也许他在发呆,有点垂头丧气,崔嵬突然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说:“你看看你的猥琐样。光长得高大有什么用,要有自信,才会气宇轩昂。你啊,不要白长了这么一副身架子。”
“怎么自信?”陈超掉头问着崔嵬已经走过去的背影。
“内心强大一些。”
“怎么强大?”
“没钱,就直接告诉你的妞你是一个穷鬼就行了,理直气壮的。”
“怎么理直气壮?”陈超还是问。
崔嵬走回来,笑道,“比如说,我没钱,只能请你吃肯德基。”
“我没女朋友。”
“好吧,以后也用得上的。”崔嵬笑笑,的确非常自信,掉头走了。
陈超想着崔嵬的话,对秦珊珊说,“我怎么和崔嵬比,他本来就是体校出身的,很专业,要不然他怎么那么快就做了私人教练。”
“你岔哪里去了?我说的是人好,不是专业。你的专业是什么?”
“站台,眼下只能站台了。”
秦珊珊又甜甜一笑,“那你现在出台陪我。”
“呃?”
“我说你这一晚上都归我,陪我吃饭啦。”秦珊珊大叫着。
陈超回头看前台,前台上的另外几个人假装没有注意这边,其实兴味盎然地瞄着陈超和秦珊珊,立着耳朵偷听他们。
回到岗位上,有人假装不经意地经过陈超的身边,弯腰翻检着这天的记录,凑近陈超耳边轻声问道,秦珊珊请你吃饭?
陈超没有回答。他想起了崔嵬说的内心的强大,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感。
陈超在路边等秦珊珊把车开过来。
某天下班前,他按例开始第一道巡视,检查瑜伽房、健身房、单车房、衣柜间、桑拿房和浴室有没有客人落下东西。来到浴室,客人已经清场完毕,只有崔嵬和他带来的一个朋友在洗澡。陈超穿着运动鞋,脚步轻,他们没有听见他。
“秦珊珊呢?”那个朋友问。
“你妹……都要被你问完了。”崔嵬说,“你无聊不无聊。”
“秦珊珊还不错?”
“她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小孩子,情绪化,没心情伺候她。对她直接用狠的就可以了,她有受虐倾向,烦。”崔嵬声音不高不低,带着运动员的中气,很好听。
“缺少安全感?”
“小孩子一个,又作又装,很麻烦,没空陪她玩。”崔嵬依然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地说道。
“她有钱嘛。”
“哪一个没钱?”他笑着反问道。
“这个倒是。丁大姐呢?”
“丁大姐?谁是丁大姐?……丁小姐吧……我不了解。”他明显有点袒护她。
“你不是说过她有点古板的。”
“什么时候说过?”他笑着反问。
“她是正经找对象的吧。”
“我怎么知道。”他依然笑着反问。
秦珊珊喜怒无常,有受虐倾向,对她直接用狠的就可以了,陈超回忆着崔嵬的话。
一辆宝马开过来,陈超打开副驾驶席车门,坐进去。
十几分钟后,他们坐在了香格里拉西餐厅。秦珊珊并不给陈超看菜单,直接替他点了,“要黑椒的……反正你也不懂,看了白看。”她对他说完,抬头对服务员微微一笑,服务员也报以一笑。陈超也笑,脸色尴尬。
“要几分熟呢?”服务员又问。
“我要五分熟。”秦珊珊合上菜单,看着陈超又笑,对服务员说,“他的要……几乎全熟,八分熟还要多一点。”
服务员点头离开。
“你肯定和崔嵬这个土包子一样,什么都没有见过,能知道什么呢,只会让人看笑话。”她甜甜地一笑,说道。
陈超望着她的笑容,分不清楚真假,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刀,她的每一个笑容又像是一颗奶糖和一朵向日葵。他想起崔嵬说的气宇轩昂,望着桌布发了一会儿愣。秦珊珊端着柠檬水小口小口地啜着。他突然想打听一下她和崔嵬的事情,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崔嵬要是和你一起,起码少奋斗十年吧。”
“这个不好说,他可能遇到了让他少奋斗二十年的人,也许还预备有让他一辈子不用奋斗的呢。”她依然带着甜美的笑容。
“哦……是的,一切皆有可能。”陈超也笑笑,“你在看什么?”
“我爸爸。”她说。
“你爸爸?”
“是的,我爸爸。我在这里遇到他的次数比在家里遇到的次数多。他还没有看到我,希望他不要看到我,不过也无所谓。”
陈超顿了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问,“你妈妈呢?”
“我妈妈喜欢在另一个会所招待客人,这里不适合商务。”
陈超想了想,说,“怪不得你老找崔嵬陪你。”
“是的,崔嵬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过他会好好陪我的。你会好好陪我吗?”
“这句话我就不说了,我可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
“自知之明。”陈超说出这四个字,自己笑了,朝椅子的后背靠了上去。
秦珊珊转着手中的柠檬水,玩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不要假装自信了。你是我看到的最装的人,也是装得最不像的人。”
“啊……”陈超一愣,脸尴尬地一红,别开了眼神,沉默了一会儿,强作精神说:“富二代,我已经明白了。富二代就是消费,嘲笑别人,再消费,再嘲笑别人。”他想起崔嵬说的,直话直说,人轻松。
“什么消费啊,赚钱很辛苦的。”
“我知道你爸妈赚钱很辛苦。”
“我也很会赚钱的。”
“你怎么赚钱?”
“你以为呢,我要帮我妈妈推销会员卡的,我的零用钱都是这么挣来的。”
“我也有任务推销我们中心的会员卡。”
她甜甜地笑了,“我们是一样的。”抿了一口柠檬水之后,她又重复,“我们是一样的。”
“这句话崔嵬说过?”陈超问。
“你真聪明,这句话的确是崔嵬说的。”
“他真会骗自己。”
“我们难道不一样吗?”
“我们怎么一样啊。”陈超垂着头,突然明白过来,又说,“也许他是会骗你吧。”
“他骗我什么?”秦珊珊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有些刺耳。陈超迷惑地看了看她,“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他怎么会是我男朋友?我怎么看得上他?”
“你别告诉我,你们是炮友。”
秦珊珊的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恼怒,随即垂下眼,不说话了。这表情就是她坐在前台休息区的表情,陈超很熟悉。那时候,陈超觉得他是熟悉她的。
牛排上来了,秦珊珊熟练地拿起刀叉吃了起来,不看陈超。陈超好歹看过影视剧,反正就是当桌切肉,切了,塞入口中。
“不要切得那么小啦。”秦珊珊突然低声嚷起来。
陈超一愣。
“顺着切啦。”秦珊珊又嚷。
陈超又一愣。
“闭着嘴嚼。”秦珊珊又嚷,这回是嗲声嗲气的,还带着笑意,“有没有你这么吃西餐的?”
陈超闭上了嘴。
“嗯,对了,乖的。”
陈超这顿饭吃得累极了,根本食不知味,只是大口大口地喝红酒。秦珊珊忽而笑容甜美可爱,忽而语言尖酸刻薄,他糊涂了。
“好好的红酒都被你喝得这么难看。”秦珊珊又嘟哝着。
陈超不自在地放下酒杯,突然明白崔嵬为什么说她“装”。
3
吃完饭出来,陈超算算时间还早,还有公交车可以坐,打算直接回出租屋休息了。正要开口,秦珊珊站在车门边淡淡地说,“我们去山上看夜景吧。”
“不去了,”陈超说,“今天站台实在站得太累了,腰酸背疼,我想早点睡觉了。”
“那更要放松了,夜景你肯定从来没有看过。深夜的山上,宁静地看着霓虹闪烁的城市,和喧嚣保持着遥远的距离……那一刻所有的神经放松,人渐渐地静下来,全身每一个部分都得到了休息。”秦珊珊一时望着地面一时望着天上,慢悠悠地把这些话说完了。
“我明天要继续站台,得好好恢复体力。”陈超倒也简单明了。
“要不我带你去按摩,我认识的一家店,手法很好,可以很快地消除疲劳。”
“我其实,身上都掏不出五百块。不想用你大小姐的钱了,总是要你请,怎么好意思。我是男人。希望你慢慢恢复过来,你以后会遇到适合你的男孩的。”陈超学着秦珊珊,望着天上的星星,每吐出一个字,都伴着从丹田之中呼出来的气息。
秦珊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扭头甜甜地一笑,俏皮地说,“不要紧啊,等你以后赚钱了,可以回请我。”
陈超也沉默了一会儿,等着气息慢慢回到胸腔。他在找自信,让自己变得真实诚恳,还有机灵,他想起那家著名的酒店餐厅的主管对他的评价。
“回请你?”他回味着,问道,“这句话你对崔嵬说过吧?”
“的确说过,他也答应了。”秦珊珊马上答道。
“我可不敢答应。”
“你找不到理由,我帮你找找看。”
他慢慢理着头绪,反复思索着崔嵬说的话,对她要用硬的。可她的“作”,他实在招架不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吐出来:“不用找了。”
秦珊珊不理睬陈超,她闭上了眼睛,他说的话消散在她的沉默中。
陈超觉得不必等她回答,想掉头就走。她突然睁开眼,轻轻说,“那就不去按摩了,还是去看夜景吧。”
“你把我当作崔嵬的替代品,让我陪你?”陈超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也轻轻地说。
实话实说,才是最轻松的,他又想起了崔嵬说过的话,也果然觉得轻松。
“不是的,只是想要人陪我。”她的眼中有泪,借着路灯的光,眼睛显得又大又亮。“就是陪陪我。你不要想太多,钱,还有崔嵬,和它们没有关系的。”她突然这么诚恳,陈超犹豫了。
“我不是要你替代崔嵬,或者什么,我们难道不可以成为朋友吗?”
到底真的假的?陈超觉得她装得有点过了,我和你怎么成为朋友?我再是小县城来的,也在大城市读过一个三本,知道人以群分,尤其,人以消费能力分。
“人是以消费能力分的,我们不是一类人。”陈超慢吞吞地说。
秦珊珊作出大吃一惊的样子,仿佛被他的话吓到了。她望着他,一直望着。突然,毫无征兆地,眼泪放肆地一串串流了下来。陈超这回慌了,“好吧,好吧。”他嘟哝着,“好吧。你是真的假的?”
秦珊珊依然哭。
“好吧好吧。”陈超只能嘟哝这两个词。
陈超坐在副驾驶席,有点垂头丧气,似乎只能任由秦珊珊摆布了。秦珊珊沿着西湖开着车,夜风清凉,吹在脸上如水洗面,突然,浪漫的感觉不期而至。他搁在车窗上的手臂渐渐耷拉下来,人渐渐轻松了。
秦珊珊认真地开车,陈超认真地感觉着她和夜风。她有时候含着俏皮活泼,有时候含着讥讽鄙夷。此刻,突然如此严肃认真,令人不可思议。
“你回家晚了,你爸妈不担心吗?”陈超问。
“他们离婚了。”秦珊珊说道,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哦。”陈超说完,就不知道如何说下文了。他从钱包里摸出手机,翻了翻,假装在看什么的样子,想起和女同学们聊天,经常也是不知道回答对方,只好“哦”。
“你读书的时候没有恋爱过吗?”秦珊珊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问道。
“不知道,没有吧,不知道。”陈超回答。
“什么叫作不知道?你真是呆得可爱。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难道只是搞暧昧?”
“是她们和我搞暧昧吧,经常莫名其妙突然蹦出来和我聊天,聊着聊着,人就跑了。第二天上课见着,好像前一天夜里根本就没有抱着手机聊过天,不懂她们在想什么。浪费生命。”
“你连备胎都当不好,都遭人嫌弃。”秦珊珊笑道,模样老练极了。
陈超惊讶地望着她。
“哈哈,你这样茫然的样子才是真实的你,其他都是装的。”秦珊珊说。
“……你玩我?”陈超望着她,沮丧地说,又想起了崔嵬的话。他现在明白了,要对秦珊珊狠,必须自己够狠才行。
“你真是一个土包子,比崔嵬还土。”秦珊珊甜美地笑着,“我哪有玩你,我是对你好。”
陈超看着秦珊珊,看着她的甜美,想起了“最毒妇人心”这句话,女人真是比蛇蝎还毒。他掉开头,想朝窗外吐痰,可是口干舌燥,只得干呸一下。
秦珊珊在宝石山脚下找了一个地方停车,两人开始爬山。爬到半山拐弯处,秦珊珊已经气喘如牛,她抓住了陈超的胳膊,倚在他的肩上,说,“借来休息一下。”顿了顿,她又说,“只是一种绅士风度而已,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陈超没有回答。陈超觉得自己既然没有那个狠劲,还不如随她摆布吧。明天,她也许和他的那些女同学一样,好像今夜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他们在宝石山顶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坐下,秦珊珊抽出一支烟给陈超,他接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很呛。”他说。
“怎么会呛?这是混合型的,进口烟。你平时都抽烤烟型的吧。”她撇撇嘴说道。
“烤烟型的怎么了?”
“没怎么。”她却又轻轻地回答,“利群也是烤烟型啊。”
“你不会认为我土到连混合型和烤烟型的烟都不懂吧。”陈超轻轻说道。
秦珊珊没有回答,沉默地望着远方静静地吸烟。吸完,她两指一弯,把烟头弹飞了出去。
“你真是白长得这么高高大大了。”她说道。
陈超听着,没有回答。
“太老实了,傻,不好玩。”她又说,“不过可能你这样的人特别可靠吧,没有那些花头噱脑的东西。”
陈超依然没有回答。她随时会放松下来,又随时会警惕起来。他望着遥远的陷在灯火里的城市,和城市边缘黑黢黢的天空,心里有点茫然。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和崔嵬在这里做过。”秦珊珊突然说。
“做什么?”
“做爱。”
陈超猛然扭头看她,她却笑起来,说:“要是我做你的女朋友,你难道不会好奇吗?肯定会不停地问我怎么和崔嵬做爱的。我干脆现在告诉你好了。政府说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没想过你会做我的女朋友。”
“那你偷偷注意我干吗?”
“我没有偷偷注意你。”
“那你下班不直接回家和我搭话干吗?”
陈超错愕了,无话可答。
“你跟我说说崔嵬有几个女朋友?”她又问。
“我不知道。我站台的,怎么会了解教练的情况。”
“肯定还有其他女人问他的去向的,对吧?”
“有。”陈超想着还是老实为妙,秦珊珊太聪明了。
“你们前台喜欢研究客人吧,有没有议论过他们。”
陈超仔细想着,斟词酌句地,终于说道:“前台忙,客人老是进进出出的,但对人评头论足这一大消遣,总是做得到忙里偷闲的。尤其健身房,来的都是稀奇古怪的人。”
“你们怎么议论我的。”
“你就是一个小女孩吧。”
“难道不像一个老女人?”
“现在有点像了。”
“有心机的老女人?”
“你自己说的,我不知道。”
“找崔嵬的还有谁啊?”
“一个中年女人,年纪很大了,四十多了吧。还有一个属于高龄剩女吧,三十多的样子。”
“她们是什么样子的?”
“你应该遇到过的。”
“那么多人,我怎么会记得?”
“不记得最好了。”
“说说嘛,是什么样子的?”她摇着陈超的胳膊撒着娇。其实她不用摇陈超的胳膊,陈超也会说的。但是他此刻挺喜欢她摇他的胳膊,这才像一个心无城府的小女孩,陈超想着,把头埋进了膝盖间。她摇了很久以后,陈超才抬起头来说,“那个中年大妈背后看着很年轻的,像是小姑娘。正面……嗯,她瘪嘴的时候,整个脸都垮下来了。”
“哦,皮肤都松弛了。”
“是的。”
“还有呢。”
“没有了。”
“怎么没有了?她只会瘪嘴?难道没有满脸的皱纹?”
“你想听的,你心里都有答案的。我和她们只是打照面而已,给她们换卡换钥匙什么的。即使每天一个照面,也就是看到外表。到了那个年龄,保养得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崔嵬喜欢她们什么呢?”她问。
“我怎么知道。”
“也许就是喜欢她们有了年纪吧。”她只好自己回答了,“她们都和他那个了吗?”
“你去问他吧。”
“她们是不是也打听他的?”
“打听的。”
“那么不是她们让他失踪的。”
“哦?”陈超听着,惊诧地望着秦珊珊,发现自己又中计了。
“还有很多人吗?”
“我怎么知道。”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秦珊珊躺了下去,陈超也跟着躺了下去。他们各自仰躺着。真想永远躺下去,让星星永远高高挂在脸上方,俯视我,太阳不要再升起来,陈超想着。
陈超正静静地享受着这种似睡非睡的状态,秦珊珊突然问:“你打算永远站台吗?你长得也不错啊,这么站下去,可惜了。你们健身中心招人的时候,只招帅哥的吧。”
“目前只能这样了。”
“你自己想过要做什么吗?”
“我做不了什么,没有钱,文凭也不硬,一个臭三本。”
“考研吧。”
“读不起。”
“那我供你读吧,等你以后毕业了赚了钱再还给我好了。”
“这句话你对崔嵬说过?”
“没有。他不是体校毕业的吗?”
“哦,我忘记了。”
“你要读吗?”
“不读了,只是一张文凭,读出来也未必就有前途。”
“怎么会只是一张文凭?在操场打篮球踢足球,三年时间无忧无虑的,多好。”
“呵呵……你怎么还是想到玩?”陈超不得不笑起来,“我只想读了书可以找到一个好工作,找不到就不读了。”
“你老家的房子修得很大了吧。”
“我家在小镇上,没有房子可以修。”
“天?!你连农民工都不如!”
“差不多,农民工回家还可以有一块宅基地修小别墅。”
“什么小别墅,笑死人了,修那么大的房子,屋里空荡荡的,什么装饰都没有。”
陈超听着秦珊珊鄙夷的口气,望着星空,一言不发。崔嵬是怎么让她牵肠挂肚、摧肝断肠的呢,她也有娇羞的时候。她第一次来询问崔嵬的时候,是有点瑟缩的。崔嵬说过,她喜怒无常。陈超想起了她像一副尖利的骨架搁在不锈钢椅子上的情形,又想起她随着一股股扭曲的水流摇曳的缺少真实感的身形。
过了很久,秦珊珊突然说:“你太老实了。”
陈超没有接话。
“在小城镇长大,老实巴交的。”
陈超没有接话。
过了很久,陈超轻轻问道,“你爸妈什么时候离婚的?”
“他们复婚了。”秦珊珊说。
“啊?”
“他们离婚,复婚,又离婚,又复婚。”秦珊珊漠然地说。
“你呢?”陈超问。
“我就看戏呗,看他们离婚、复婚、离婚、复婚。”
“现在呢?他们是离婚了,还是复婚了?”
“现在我也不知道了,爱怎么着怎么着,我管不着。”
“你不是帮你妈妈推销年卡什么的吗?”
“推销什么啊,我帮她用钱就是了。”
“你爸爸呢?”
“一样啊,帮他用钱啊。”
陈超静静地望着夜空,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蟋蟀声,慢慢把自己像一张新鲜的烙饼一样软软地摊在巨石上。
“你其实挺可怜的……”陈超突然说。
“我真想永远这样躺下去,听四周的蟋蟀声,静静地看着星星。太阳不会再升起来,永远没有第二天。”秦珊珊突然说道。
陈超没有回应她。他本来想说,我和你想的一样,可马上醒悟到这是骗自己。她是闲愁,我是穷乐。何况,秦珊珊喜怒无常,你突然认真了动情了,她又来嘲讽鄙夷你了。
夜深了,夜岚在悄悄凝聚。陈超似乎昏睡了一会儿,直到沉到脸上的凉气突然把他惊醒,他睁开眼睛,却看到星光中俯视着他的秦珊珊。
“干吗?”他问。她离得这么近,他不习惯。
“那句话崔嵬也说过。”
“什么话?”
“其实我挺可怜的。”
“哦……”
“我的每一个男朋友都说过。”
“哦……”
“我重复我的故事,他们都烦了。”
“哦……”
“他们一烦,就不可怜我了。”
“哦……”
“我没有安全感。”
“哦……”
“我作得很。”
“哦……”
“你宁愿在健身房站台,是不是想接触富婆?然后找个机会让她们包养?”
“哦……”
陈超晃开她的眼神,把身体移到五十公分外。
“你有时候好像是有点贱。”陈超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并警惕着她的反应。可她居然甜甜一笑,问道,“那我什么时候不贱?”
“也许你这一辈子都只会犯贱了。”他又加大了胆子说道。
“你这句话是说以后,我是问你前面那句话的意思。那句话好像是说我有时候不贱。”
“在前台休息区有一口没一口喝矿泉水的时候,好像还不算贱。”他只好说。
“我们去吃宵夜吧,我饿了。”她说。
“我要回去休息了,我明天还要站台,我和你不一样,我得养活自己。”
“我饿了。”她重复道。
“你自己去吃,我没钱请你。”
“我有钱请自己。”
“那你自己去吃。”
“哪有一个女孩子傻乎乎地一个人吃宵夜的啊,你不怕我被劫财劫色啊。”
“那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是啊是啊,我一直期待你对我劫财劫色。”说完,她又挽着他的胳膊摇晃起来。“起来啦,陪我去吃宵夜啦。”她还嘟起了嘴。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她摇晃。
“起来啦,起不起来!不要以为我不敢废了你。”秦珊珊站起来,抬起脚,对着他要一脚踩下去。陈超一滚,慢慢坐起来,居然也笑了,问她,“崔嵬在这种时候是怎么收拾你这个贱人的?我知道他超狠。”
“你居然这样说我?!”秦珊珊愣住了,望着他,眼泪突然冲决而出。她坐下来,越哭越伤心,抽得像八岁的孩子。她蜷缩着身体,似乎为了克制住颤抖。陈超有点不忍心,想要搂搂她。她那么小那么弱,陈超轻轻一用力,把她抱进了怀里。她缩在他怀里哭,他拍着她的后背。她越哭越伤心,软弱无力了,散架了一样瘫在他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闻到了她香甜的气味,感觉着柔情在心里慢慢升上来。事情不能这样开始,他想,陪她吃完宵夜就赶紧回去吧。
“好了没有?”他低头在她耳边问着,“哭太久了,会伤到元气的。”
“好了。”她柔声细语地说道,怀着几分柔情在他胸口蹭了蹭。
“还饿吗?还饿就去吃宵夜吧。吃点什么补气的东西,另外,也要把眼泪补回来。”
“你还懂补啊?”
“嗯……只可以你说我,不能我说你。”陈超说。
“嗯,知道就好。”
她挎着他的胳膊下山,来到蹬开岭,路窄又滑。
“抱我!”她命令道。
“什么?”陈超没有听懂。
“抱我,我怕。”她一转身把两臂挂在他的脖子上,脚下稍微用力一蹬一跳,两条腿就缠在了他的腰上。
“你这瑜伽功夫好的。”陈超笑了,机械地抱起了她,或者说,捧起了她。
他捧着她沿石阶而下,脚下摸索一阵,走一步,小心翼翼地,怕踩滑了。
她偎在他怀里笑着,“人壮就是不一样。”
他也轻轻笑了。
“傻大个,”她说,“老实得就像一坨屎一样。”
他不笑了。
他下到平台,放下她。她说,“休息一下吧。”
他们并肩坐在平台边的护栏上。他打定了主意沉默,她似乎也领会他想要顽固地沉默。他们沉默着。她慢慢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任由她靠着。
沉默了很久,她突然说:“一直这样坐下去,还是挺幸福的。什么都不用担心,只是担心天亮。”
陈超沉默着。
“我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你怕吗?”秦珊珊突然问。
陈超沉默着。
“你听见了吗?我跳下去,你怕吗?”
陈超依然沉默。
“我再问一遍,我跳下去,你怕吗?”
沉默。
秦珊珊站起来,“啊……杭州,再见!”她大叫着,抬起了腿,就要往下跳。陈超一把拽住她的手,没有拽紧,她还是在往下掉。他魂魄吓走了一半,这只手更着急地要把她拦腰抱住,另一只手本能地抓紧了栏沿。她被他用力拉了一下,贴着护栏往下滑,下面有一块突出的石头被她踩住了。
他感觉到她踩在石头上,没事了,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拦腰抱着她,要把她抱上来。她挣扎着,问:“怕不怕?”他满头是汗,点头道:“怕。”
我死了,你会哭吗?
会。
为什么哭?
啊?
吓哭的?
哦。
他再一用力,把她拖了上来。她还是挣扎,还是要往下跳。他很想打她。他把她的胳膊别到背后,紧紧把她箍住,两条腿也把她的腿死死缠住。她动弹不得。
“有没有这么疯,就算要作死也不要拉上我。”陈超对着她的脸怒喝道。她满眼愤恨,一口咬在他的胸口上。他疼得咧嘴吸气,伸手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拉开。她的眼泪又一串串地滚落。他不忍心了,松了手,松了腿。她瘫软着趴在他的身上,然后紧紧抱住了他。她偎在他怀里哭着,“你要抱着我,不要放开。”
陈超很想把她扔下山去。
她一直哭,他万分无奈,扔又扔不得,想要再软语安慰,已经被她吓得没有了耐心。
他抱着她往山下走。他只想早点下山,早点离开。
每一级台阶都很重,他忍着,胳膊酸了,依然忍。她渐渐不哭了,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她偎在他的怀里,说,“你要抱着我,不要放开。”
我有神经病的话,他心里想着,赶紧逃走要紧。
坐了很久,秦珊珊说,“休息好了吗?走吧。”
“我很累。”陈超说,一张嘴,才发现口干舌燥。
“你累了,我们去喝汤,给你补一补。走吧。”
“你自己下来走。”陈超说。
“不。”秦珊珊紧紧抱着他。她身体软,两条腿缩在他的胸口,把自己蜷成了一小团。
陈超只好抱着她继续走。
“你是不是像你妈妈?”陈超突然问。
“啊?”秦珊珊抬头看着他,回味着他的话,两只手开始捶着他的胸口,“我就算像我妈妈,你也不能像我爸爸。”
陈超又回归沉默。
“你爸妈是干什么的?他们离婚吗?”秦珊珊突然抬头望着他问。
“他们都是老实人,就在镇上的工厂上班。他们懂得什么离婚啊,结婚就是一辈子,老老实实过日子,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只要我好就行了,哪有你们想得那么多。”
“不是挺好的吗?”
“是挺好的。”
“崔嵬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过养了一个崔嵬,怎么这么坏?这么无耻下流?”
陈超不置一词。
“你要好好抱着我,不准放开。”秦珊珊又说。
下了山来,秦珊珊依然不肯下来,她摸出车钥匙,给车开了锁,“你抱着我从这边上,把我塞过去。”她仰着头,甜甜地笑着,要求着陈超。陈超一脸的无可奈何、忍气吞声,顺从地拉开车门,坐进去,把她放进了驾驶席。
陈超坐在副驾驶席,沉默着,考虑着还是赶紧脱身要紧。他摸出自己的烤烟型香烟,管自己吸了起来。
“喂,你帮我点一支啊。”秦珊珊说。
“我的这个你吸不惯的,烤烟型中最低档的那种。”
“你喜欢的,我也会去喜欢的。”
“那不行,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只能往好里过。”
“行啊,你跟着我就可以过好日子了。”
陈超咽了一口口水,没有理睬她。她看了他一眼,手突然从方向盘上移过来,从他的嘴边把烟拿了去。她深深吸了一口说,“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就那么回事儿呗。”
他只好又掏出一支烟点上,仔细回忆她坐在健身中心休息区垂泪的样子。
秦珊珊把他带到一家海鲜酒店。她自作主张替他点了一盅汤,也为自己点了一盅汤,“你的汤是补男人的力气的,我的汤是补女人的气血的。我要把眼泪补回来。”她对他甜甜一笑,说道。然后又问他还要什么,他要墨鱼河粉。
“你只晓得墨鱼吗?说不定肯德基对你来说是最高档的食物了吧。”她问。
他不置可否地望望她,笑了笑。
“崔嵬一开始也只会吃这个,慢慢地,会吃其他的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她还是甜甜一笑,望着他。
“你和崔嵬交往了多久?”
“半年吧。”
“他一直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吗?”
她歪头想了想,点点头道:“有的,有一阵子,不能随叫随到了。”
“那你真的好失败,男朋友在劈腿了都不知道。”
她的泪光闪了一下,马上逼了回去,然后静静地望着他。他掏出自己的烟点上,打定了主意吃完就走人。她也掏出自己的烟点上,有点恶狠狠地吞云吐雾,他又想起了那个坐在休息区慢慢喝着矿泉水的秦珊珊。
他们静静地吃着。
“什么都是假的。”她突然说。
他只当没听见,把河粉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吃完就走人,他又对自己说。
“崔嵬为什么喜欢我呢,假的呗。”
“你能不能忍一忍,不要再提到崔嵬?”他忍不住说道。
“是啊,太不尊重现任男友了。”
“我不是你的现任男友。”他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又掏出一支烟点上。
“那你刚才为什么抱我?”
“你可怜呗。”
“你才可怜。”
她一小勺一小勺地舀着燕窝粥往自己嘴里送,吃了几口,又换了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菜,那个坐在休息区的秦珊珊回来了。他望着她,有点出神。
“其实是你一直在提崔嵬,不是我。”她突然抬起头,对他甜甜地一笑,说道,“你肯定羡慕他,他怎么那么吸引女人。大家都穷,但是很多女人围着他转。”
“你真是有够贱,贱人。”他说道,也笑。骂人只要开了头,就收不住了。本来他想要支付这餐宵夜的,可是她这么贱,算了。
她不以为然,依然笑着,依然低头夹菜吃着。
“我想要自己创立一个服装品牌,你来帮我一起做吧。”她倏然又换了那副严肃认真的劲头。
“要是亏了怎么办?你这么花着父母的钱不是挺好的吗?”他问。
“总是要自立的吧,不能一辈子都花父母的钱吧。”
他耸了耸肩。
“你这个动作倒是做得地道,很有感觉,很有味道。你站台真是太委屈了。”她挺直着背,又慢慢地往嘴里送了一口粥。“我支付你工资,又不要你冒风险,你怕什么?”她说。
“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什么都是假的,你刚才抱我也是假的,和肯德基一样。”她又甜甜一笑,说道。
陈超别开脸望向别人,心里骂道,“贱,以为谁都要巴结你吗?”
“老富婆有耐心巴结你们。你,或者崔嵬,年轻强壮,是不一样的。”她又笑了笑。
陈超心里一惊,马上缓和了下来,只是凑巧而已,她不可能会有神通知道他在想什么。
“被我说中了?在心里偷偷骂我,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又一笑,低下头,把另外一盅海鲜汤倾斜了一下,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肯德基的,我爸爸总是笑我,说那只是快餐。”她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不经意间,眼神突然被远处的什么捉住了。“我妈妈在那边,我看到她了。我在这里的贵宾卡是她给我办的。做生意要应酬,我以后也要应酬,你会帮我的吧。”
“我再想想。”陈超拖延着,不想多话。
“我爸爸做低档服装,小商品市场几十块钱批发价。我妈妈做高档仿冒货,批发价好几百。我呢,打算自创名牌,标价至少上千元吧。我要开创真正的品牌。我们家一个更比一个强。”
“你家是真正的土豪。”陈超笑道。他觉得自己挺幽默的,一时得意,挥舞起了手中的筷子。
“说话的时候不要拿着筷子指指点点。”秦珊珊生气地嚷着。
“哦……?”陈超望着自己手中的筷子,丧气地放下了手。
“土包子,你愿意和土豪做朋友吗?”秦珊珊脸一变,又笑问。
“不敢。”陈超回答。
“不过我老爹在转行了,他胆子大的。不转行不行啊,低端吃不消做了,太辛苦了,要守的。简直和你一样,属于站台。”突然,她好像是随手插入U盘一样插进了一句话,“你会失踪吗?”
“我再想想。”
“再想想什么?”
“我实在太瞌睡了,快点吃,我想回去睡觉了。”
从餐馆出来,陈超对她挥挥手,直接往街边走,想要打出租车。
“好聚好散,可以吧?我送你回去。”秦珊珊跟在他身后嚷着。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我送你回去吧,你好歹做了我五分钟的男朋友。”
“我哪里做你男朋友了?”
“我哭的时候,你抱我了。”
“抱了你,就是你男朋友了?”
“难道不算啊?那我也太吃亏了。”
“我才吃亏呢。”
“让我送你回去吧。”她拉着陈超胳膊摇着。陈超拂开了。她又拉着摇,他又拂开了。她还是拉着摇,这回他没有拂开。她拉着他走到车门前,打开车门,把他塞进去,关上车门,按了锁,绕着车头一边走一边看着他甜甜地笑,还做了一个鬼脸。她走到驾驶席车门前,才又开了锁,打开车门钻进来。
“我又不会逃。”他说道。
“只是好玩嘛。”她回答,“你不觉得这样才有氛围啊?”
“说不定崔嵬的失踪也是为了玩气氛。”他说道。
她嘴一撅,点点头道,“有可能的。你家在哪里?”
“三墩。”他说道。
“三墩,好吧,三墩。”
她转着方向盘,把车头掉向了相反的方向。
“方向不对,你怎么往城里开?”他望着她。
“我去换辆车,换辆车就送你回家。”
“送我回去还需要换什么车?”他有点恼怒,但还是忍住了。只要能够早点回去,就算了,他不想再和她纠缠了。
“这辆破车实在不配送你回去啊。”她慢悠悠地回答。
他沉默了。车静静地开着,她也沉默着。夜很静,他的心却很闹。“你没有朋友吗?”他问。
“有啊。”
“你为什么不找你的朋友玩?”
“因为你在偷偷关注我。”
“那我错了,我现在不想关注你了。”
“明明知道好朋友都对你好,就放心了,也就没有挑战性了。征服不喜欢你的人,不是挺开心的吗?”
“贱。”他又在心里骂道。
“这不是贱,这是挑战自我、实现自我。”她笑道。
他别开头,望向窗外,窗外的路灯越来越稀,也越来越高,几乎到了郊外。车开进别墅区,在一栋别墅前停了下来。
“你先下,我换车。”
他下了。
她把车开进车库。
一辆出租车送客人到此,正准备回城,路过他身边,按了按喇叭。他想招手,他犹豫了一下。出租车又按了两下,他还在犹豫。车开过去了,他犹豫太久了。
一辆跑车停在他的身边,他又坐进了副驾驶席。
“你刚才怎么不趁机逃走?”秦珊珊问。
陈超别开脸,望向窗外。
“你还是喜欢我的。”
陈超依然望着窗外。
“我爸爸的跑车,不过他没空开,我偶尔玩玩。我会自己赚钱自己买一辆跑车的,最高档的买不起吧,至少要像样一点的。”她说道。
陈超望着窗外。
“从来没有坐过跑车吧。”
陈超望着窗外。
“你倒挺老实的。崔嵬不会,崔嵬总是不懂装懂,硬撑。他很虚荣很好面子的。”
陈超望着窗外。
秦珊珊也沉默了。
这回沉默了很久。
“你知道我家在哪里了,你不会来制造灭门案什么的吧,像那些仇富的人一样。”秦珊珊突然问。
“你妈逼。”陈超轻轻地骂道,朝窗外吐了一口口水,一口货真价实的口水。
“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恨富人,富人致富很容易吗?要花费很多力气的,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老爸一件衣服赚个几块钱,转行搞了房地产,才有这车子的。”她追问着。
“你爸爸搞房地产?”陈超问。
“老早就转房地产了。谁会那么没有脑子,一直守在小商品市场啊,一件衣服才赚几块钱。”
“你爸妈现在到底是离婚还是复婚了?”陈超又突然问。他觉得她太不真实,他想起了玻璃幕墙下跟着如注的瀑布摇曳的她。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早就不管他们了,管不了。”
“这么反反复复离了合,合了离,应该是真爱。”陈超话音刚落,头差点被甩得砸到挡风玻璃上。秦珊珊猛踩了一脚刹车,拍着方向盘嚷道:“太牛逼了,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他们丝毫不顾我的感受,只管自己,不是真爱是什么?我第一次了解了我爸妈,真是日了狗了。马上要到他们第一次的离婚纪念日了,我要给他们开一个party,把我家的父老乡亲们全部请来,告诉他们我父母的真爱。”
“第一次离婚纪念日?”
“第一次离婚我记得啊,读幼儿园的时候,中秋节那天。他们以为我不懂,还装模作样一起带我去吃饭,吃着吃着吵起来了,两个人相互指着鼻子破口大骂。我管自己吃东西,我都习惯了。我还被周围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夸奖来着,说我是一个镇定的好孩子。”秦珊珊扭过头来,对着陈超甜甜地一笑。
“真够可怜的。”
“这故事给崔嵬说了几百遍了,他都烦了,你第一次听,还觉得新鲜吧。”
“真够可怜的。”
“哪里?”
“被父母折腾,又被崔嵬折腾。”
“是我自己爱折腾啦,我作我知道。”秦珊珊又甜甜地一笑,“我连自己都皮了,烦了。”
陈超别开脸,望着车窗外。
“真是谢天谢地车子有窗,要不然你的头往哪里放啊。”秦珊珊说道。
陈超噗嗤笑出来。
“我前面问你的呢,你会到我家里来一个满门抄斩吗?”
“我记不住你家在哪里,这些地方我从来没有来过。”
“那我画地图给你,你来的时候,我给你开门。”秦珊珊笑道。
陈超惊愕地看着她。
“记得杀我的时候,要痛快一点,我怕疼。杀他们两口子的时候,虐杀,让他们懂得什么叫作疼。”
陈超扭开头望向窗外。
“我其实很爱他们,我太爱他们了。”秦珊珊又甜甜一笑,叫着,“土包子,土包子。”
陈超置若罔闻。
“土包子。”秦珊珊尖叫。
陈超回过头来。
“土包子,你愿意和土豪做朋友吗?”秦珊珊问。
陈超又把头扭开。
坐久了,陈超才觉得屁股下面凹凸不平,坐得不舒服。他摸了摸,一块抹布,或者类似的东西。他抽了出来,看了看,看不清,只好拿高一点,唔,一条内裤。他突然想笑,又觉得有点尴尬和沮丧,不过他装作毫不知晓的样子把内裤扔到后座。
她微微斜了眼,又调回头正视路面,说,“那是男式内裤,不是我的,是崔嵬的。”
“哦。”他轻轻应着,更加尴尬。
秦珊珊依然平静地开着车。
“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在一起。那天以后,他失踪了。那天,我和他在一起,用的也是这辆车。那天,他说他穿的内裤很不舒服。我说,那么换一条。喜欢什么牌子的?要一件全棉的?设计符合人体的曲线、很人性化的不会不舒服的?我去帮你买吧。我把车开到杭州大厦购物中心门口,下车亲自去给他买了两条。他在车里换了,他说这回舒服了。他换下的就是这条,这么大一条,这么难看的一条,会是我的吗?我问他,这回有舒服的内裤包裹着你了?你爽了?他说很爽。然后,他说,我来开车好吗?我说好的。我任由他开,随便往哪里开。那时候,我觉得很幸福,好像把自己放心地交给谁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傻傻的小女孩,什么都顺着他。帮他买内裤啊,买衣服啊……他往郊外开,路过了一片竹林。然后,他突然把车刹住了,掉头,往回开,钻进了竹林里。他说,在竹林里,很适合玩车震哦。你懂什么叫作车震吗?……看你毫无反应的样子,就知道你还不懂。你没有他那么油条。他可能和其他女人做过了,要不然,怎么那么懂?我现在明白了。现在才突然明白。那时候,以为是他的突发奇想,突然很爱我吧……他把车开进竹林,我们在竹林下,在一片月光里,车震来着。他压着我,我望着星空。他很舒服,我也很舒服。”她说着,斜着头对他微微一笑,她不断重复这个笑容,“那天多么浪漫啊,然后他突然失踪了,不见了,联系不上了……我毫无感觉地对你说这些事情,快要麻木了,快要变成大妈了。大妈就是吊着两只大奶子,在一件发黄的汗衫下摇晃,乳头干巴巴地翘着,啰里啰唆地重复过去的事情……你可能是我的药。”
“你的确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妈了,但我不是你的药。”陈超回答。
“和你在一起,我好像很老。”她又笑。
“说不清楚……我不是崔嵬。崔嵬比我大八岁,比你也至少大十岁吧,骗你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陈超说道,“被玩失踪的感觉肯定不好受。不过你和我说这些东西,有点无聊。”
“是无聊。但是,无聊也要说,需要倾诉嘛。你就做我男闺蜜吧。”她还是平静地说道,然后又侧头一笑。
“做不了。”
“心理医生也行。”
陈超没有回答她,他只想早点回去睡觉。以后呢,就装作不认识她。
4
车子驶过市区,不快不慢地开着,街景开始暗了,店铺、霓虹灯越来越少,高楼黑黢黢的,只有稀疏的路灯亮着。我们离开了杭州,我们在往高速路上走。秦珊珊加快了速度。黑夜中,飞驰的车如雷响,高耸的路灯连成了一片。
“你……在往哪里开?”陈超感觉被愚弄了,有想打她的冲动。
“哈哈,上了贼船下不去了。”秦珊珊得意地笑起来,“你前面答应陪我一夜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陈超怒吼道。
“就是说过。”
“我什么时候说过。”
“那你现在说。”
“崔嵬在这种时候是怎么收拾你的,你这个贱人。你妈逼怪不得被他甩,太贱了。”
“你才妈逼。”秦珊珊甜甜一笑,说道,“小心,现在在高速公路上,速度很快的。你愿意陪我一起死吗?”
陈超扭开头。
“你想和我在一起的,刚才你明明可以搭出租车逃走的,但是你没有。你想和我在一起。”
秦珊珊下了高速路,开进了省道,又从省道拐进了砂石路。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陈超问她。
开始起雾了,雾涌进车里,有一种恐怖感。
“高速路上玩漂移没趣,我带你去山路上玩漂移。”
“我不想。”
“你怕了?”秦珊珊又甜甜一笑,说道,“我不会带你死的,我家里只有我一个,我很孝顺的,绝对不会扔下父母不管的,我没有他们那么自私。”
陈超注视着她那两条穿了破洞牛仔裤的大腿,看着它们随着踩油门踩刹车的动作抖动着。她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T恤里是薄瘦的身体。几个小时前,他轻轻地一抱,它偎进了他的怀里。那时候,它很柔软,和一副骨架搁在一副不锈钢椅子上完全不同。
“有一天,我站在舞台边准备往下跳,可是舞台太高了,我有点害怕。站在下面的崔嵬伸出手来接住了我,他把我紧紧一抱,我就爱上他了。我突然想要他一辈子都这么紧紧抱着我。”秦珊珊一边探头探脑看着外面的砂石路,一边不疾不徐地说,“如果没有我,你什么时候可以坐上跑车呢?”
“崔嵬甩了你,你应该直接找他报复。”他压制住怒气说道。
“我不是找不到他吗?你不是答应陪我的吗?你答应陪我,就要对我百依百顺,要不然就不要答应。所以说,什么都是假的。”
“你这种人,大约也就是花光了父母的血汗钱,倒毙街头的命。”
“你在诅咒我。”她甜甜一笑,“你心肠不好,你仇富的。你不想泡我,为什么跑来安慰我。”
车继续沿着山脚的砂石路开。车开得越来越快,陈超听到轮胎压着石子路面的沉闷声,听到蹦出的石子打在路边山石上的清脆声。
“你慢一点好吧?我可不想陪死。”陈超说,他的头已经被摇昏了,他已经有点晕车了。
秦珊珊微微一笑,在一个拐弯处故意玩了一个漂移,车子一百八十度拐弯,横在了路面上。
陈超脸色大变,可是强作镇定。
“我就不慢。”秦珊珊甜蜜地笑道,“而且,你要永远好好抱着我,不许放手。”
陈超铁青着脸,不置一词。
“我们开到哪里是哪里吧,我现在也糊涂了。崔嵬其实挺好的,没什么不好。我也没什么不好,是老富婆更适合他吧。你应该这样劝我。”秦珊珊的笑依然那么甜蜜,可是陈超发现这张甜蜜的脸开始腐烂,流出脓血。
“你自己劝自己不就得了?”陈超说道,恶狠狠地。他突然想起那回在浴室偷听崔嵬说的,“郝太太?老郝?她身体很软,很放松,不错的。”
“有老公的缘故吧。”
“可能。”崔嵬回答。
秦珊珊发动车子,继续开,依然不肯慢下来。车子沿着山脚急遽拐了一个弯,眼前的景色突然开阔了,海浪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地传来,它们一浪接一浪地冲刷着海滩。天色有点亮了,却显得阴沉压抑,云也是低垂而暗的。原来夜是美的,星空是美的,而将亮未亮的天空才是诡谲多变的。
秦珊珊拍打着方向盘尖叫着,“海!我和崔嵬多次想要开车到海边,却从来没有成行过。”
她加大了油门,向海岸冲去。她在滩涂上突然急刹,车子被甩出去了几十米才停下,陈超的头像香蕉球一样来回在车门上弹着。她推开车门,继续尖叫着向大海跑去。她跑得越来越远,浪已经淹到她的胸口了。陈超面色大变,下车追了上去。
他听到她对大海喊着崔嵬的名字。他抓住她的头发,抽了她两个耳光。他们扭打起来。她一边和他对打,一边笑着流泪。一个浪涌上来,他们栽进了海里。他寻机一手抓住她的头发一手从背后卡住她的胸口把她往岸边拖。她只要一挣扎,他就使劲扯她的头发。她痛得后仰着脖子咧着嘴,骂起了粗话。可是她一直笑,一直在微笑。笑到后来,她的鼻子喷出血,沿着嘴角流进她的嘴,又从嘴角流下来。此刻的陈超产生不了丝毫的怜惜心,他把想得出来的所有粗话回敬给她。
他终于把她拖回了岸边。
回到岸上,他拎起她的领口,又给了她两耳光,才把她像一只烂虾一样扔回滩涂上。扔下她,陈超也虚脱了,一头栽了下去。
他们像是两只烂虾躺在滩涂上。
天空是在瞬间大亮的,光辉灿烂。太阳跃出海面,刺目的光穿透云霞,打在他们的脸上。陈超抬起一只手搭在额上,遮挡明晃晃的阳光。半梦半醒中,眼睛睁一会儿,眯一会儿,梦幻感还是没有挣脱。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秦珊珊突然爬过来,凑近了他的脸说。她的脸依然血迹模糊。
“你妈逼,犯贱。”他回答。
“你叫作犯贱吗?”她还是问。
她看见他湿透的T恤下透出来一圈触目的血痕,她拉开他的衣领,一口整整齐齐的牙印赫然在目,伤口很深。她细长的指头绕着伤口,抚着。她埋头温存地舔了起来,轻轻吸着,像是一只温柔可爱的猫咪,体贴、暖心。
我爱你,就像初升的太阳。她又开始流泪了,絮语着,一遍又一遍,你是我的,你已经被我盖上了私章。
陈超抬了抬胳膊,无力地放下了;又抬了抬胳膊,犹豫着,直视炫目的初阳,一把将秦珊珊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