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一九七八(五)
2015-11-10董学仁
董学仁
乌托邦中的愚型儿计划
1978年,中国官方承诺放弃输出革命的外交路线,不再激励、援助和领导那些弱小的共产主义党派用暴力革命推翻他们的政府。这当然是件大事,改变了许多年里的世界局势,也改变了我和世界上许多人的生活。
输出革命是惯例,首先从列宁开始。他的苏维埃政权刚稳定,便规划世界革命,开始对外输出。也就是说,列宁的一声革命响炮,给外面送去的不光是马克思的书本知识,还有推翻各自政府的经费和武器。
据说在1920年,苏联特使来到中国上海,带来价值十万美元的钻石,变卖了当经费,想把中国知识分子集中起来,成立激进的革命政党。那时,他们想资助国民党,也想资助共产党,希望把中国革命的火焰点燃了,让他们的苏维埃政权不那么孤单。此外,他们还有更实际的考虑,比如为推翻了北洋政府的直系军阀提供飞机、大炮、步枪和药品,支持他们与敌视苏联革命的奉系军阀作战。
输出革命来自于某种理论。工人没有祖国,也就没有同胞,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所以苏联的资助持续多年,成绩也很显著,先后有二十多个苏式社会主义国家加入阵营,还有各式各样的山寨版社会主义约五十个,大部分是宗教矛盾很大、民族仇恨很深的国家,虽然得到了苏联和中国的指导,却修炼不成苏联和中国的模样。
即使不算上那些山寨版,社会主义阵营全盛时期的人口,也占到了世界上的三分之一。这个大概的数字,出于我小时候听到的革命宣传。三天两头儿,那份宣传就响在广播里,写在报纸上: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需要我们去解放他们。
在赫鲁晓夫开始与美国友好相处之后,输出革命就少了,那份重大的任务,暂时落在中国革命者的肩上。让我记忆很深的是,中国大饥荒结束后,需要为饿死几千万人找个说辞,官方就说,这是因为偿还苏联债务。但有一次,官方很自豪地宣布,我国全部偿还了苏联债务,还拿出了比外债数额大得多的资金和物资,支援社会主义国家和民族主义国家。这样一来就有些穿帮,究竟是因为偿还苏联外债,还是因为支援世界革命?或者二者都不是,大饥荒有另外的原因?
直到现在,还可以听到一种说法,中国人节衣缩食、勒紧裤带支援了世界革命。这话听口吻就像官方说的,代表我们百姓主动节衣缩食,愿意忍饥挨饿。但那是我们自愿的吗?我们在二十多年里营养不良,面黄肌瘦,肋条骨看得清清楚楚,三根筋支起一个脑袋,即使我们的脑袋自愿,我们的胃肠能自愿吗?
我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我们这个阵营里闹掰了的挺多,特别是那些有援助与被援助关系的国家,闹掰了就互相谩骂,成了敌人,有时在边界线上打仗,有时还深入对方的领土。
我听到过两种解释。一种解释说,援助的一方想搞大国霸权主义,把对方当成附属国,控制得太多了。比如苏联援助了中国,又与中国闹掰了,这当然怨苏联不对;另一种解释说,被援助的一方会忘恩负义,虽然是小国,也要搞地区霸权主义。比如中国援助了越南,又与越南闹掰了,这当然是越南不好。
但在我看来,官方不愿意解释的,是其中经济方面的原因,并且在1978年前后变得重要起来。
苏式革命的最大特点,是彻底剥夺私有权,把社会上的所有财产收归到革命者手里。那些私有财产,其实是懂得生产和经营的人物积聚的,当那些精英人物伴随着旧政权一起被摧毁,生产和经营只能交给不内行的人去搞,很容易出现国家经济的停滞、破坏和倒退。1953年斯大林病故时,苏联经济成了一个外表强盛的破烂摊子,仅靠出口石油勉强支撑,赫鲁晓夫上台后不得不改革。1976年毛泽东病故,国有经济大部分崩溃,中国民众的生活还赶不上苏联民众呢,这种情况下,不管谁上台都要改变它的现状。
问题在这时出现。
赫鲁晓夫想与世界和平共处,争取经济发展,被中国的同志叫作修正主义,引发了兄弟党派之间的对立冲突;中国1978年想停止输出革命,全力发展经济,也被接受中国援助的一些党派叫作修正主义,对立冲突已不可避免。
这种情况下,如果两国的地理距离很远,还好一些,只能是嘴上争吵。
比如阿尔巴尼亚的兄弟党,1978年出版了一本《帝国主义与革命》,认为中国与阿尔巴尼亚关系破裂的主要原因,是中国顽固地奉行“错误的、反革命的、沙文主义的”三个世界理论。
比如古巴的兄弟党,接受中国援助大米时与中国挺好,后来大米给少了就骂中国最高领袖老年痴呆,还因为中国与美国和解,把中国说成是美帝的走狗。不管怎样骂,中国的民间听不见,只有官方听见,不会记恨在心,卡斯特罗还是亲密朋友。
有位研究国际共运的华人学者描述,当时中国恨苏联,越南又恨中国,原先依赖越南的柬共又恨越南,没有正常的国家关系,不承认彼此的民族利益,好的时候称兄道弟,一翻脸六亲不认。一旦时过境迁,仇恨的对象转移了,彼此之间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有时喜欢读学者的描述,他们会有一种肯定的语气,而我没有。
学者用很长时间考虑一件事情,不像作家,什么事情都要考虑,没有时间深入。
需要说明的是,我对国际共运的关心,就是那种作家式的关心,离它的具体过程很远,离它形而上的理论很远。我所关心的,是国际共运与人类的幸福和前途产生分歧的地方。
人类之中哪一类人的哪些心理培育了它?
人类为何不能拒绝它像拒绝电脑病毒一样?
人类社会里被它颠覆了的道德要多久才会重建?
人类能不能避开它造成的一个世纪的伤亡和伤痛?
还有,下一个世纪和再下一个世纪的人类,会不会把它放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有些好作家会想得稍深一些,如奥威尔,会从参与者的角度认真地想,再写一两部能够惊醒欧洲读者的小说。
我不是那种好作家。我想了一两天就觉得累了,找到一个幽默故事,读得津津有味。
那故事说,有个远在欧洲的荷兰人,原名皮特·博维,化名彼得森,在1955年的某一天忽然有了新发现,就建了一个马克思主义党派,制造了一个有数百党员的花名册。于是,他多次受到北京邀请前来学习,住中国最好的酒店,还能领到数目不小的美元做活动经费。他用其中一小部分印刷一本革命刊物向中国人交差,大部分用于个人在世界上旅游,过了很多年悠闲快乐的生活。后来,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确实停止了输出革命,他领不到援助,虚拟的那个党派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他的幽默故事,让我觉得轻松,读了却笑不起来。
因为他那个行动的代号,叫做“愚型儿计划”。这个名称让我很不舒服。
逃出历史困局有多难
你知道徐玲先的事情吗?
请告诉我。
我只知道她死于1978年,与她腹中的孩子一起死去。我不知道她出生于哪一年,死去时年龄是多少,这些都没有人说过。
按照一种常见的说法,徐玲先的死,让1978年云南农场的十多万青年人激动起来,也影响了当时全国被驱赶到农村的一千万青年人,要求回城市就业,甚至影响到中国高层的决策,终止了那项实行了十多年、造成数千万人被驱赶到农村的政策,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这当然是件大事。如果历史有一份责任感,会把徐玲先的名字写入它的记载。当然,历史常疏忽了它的责任,我不想追究也没有力量追究它,我只是奇怪,徐玲先的同伴们,那些在同一个农场里的青年人,为什么没有谁说出关于徐玲先的更多记忆?
那个曾经是活生生的女人,按照礼貌的说法叫徐玲先的女士,长相如何?走路快慢?说话声音高低?爱笑还是爱皱眉头?喜欢听什么音乐?
我在书籍和网络上读到的徐玲先,都很简略,只有她死去的情形还算详细。
她与一个同样命运的男青年结婚,怀了孩子。那天她去农场医院生孩子,更具体地说,是农场医院的一个医疗点,只有一个技术和责任感都很差的医生。那医生等了她一个下午,也没等到她把孩子生下来,就让一个乡间大嫂照看她,自己跑出去喝酒,烂醉如泥。
她在医生走后不久,出现子宫大出血,乡间大嫂赶紧喊人送她去农场医院。那天晚间九时四十五分,她在去农场医院途中停止呼吸,母子双亡。
有一本在她死去十多年后出版的《中国知青梦》,纪实文学,写到了她死后,“被换上一身草绿色军装,面部淡淡化了妆,部分掩盖了年轻生命被撕裂那一瞬间残留的痛苦痕迹。那个未及出世便过早夭折的小生命被裹在襁褓中,与他的母亲并排躺在一起。母子俩看上去都不像是遭到意外而是熟睡一般。”
继续搜索,徐玲先的事情,又知道了一点。
她在上海长大,上学时赶上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我在大多数情况下使用那场政治运动的全称,我觉得变成一个不管怎样的缩略词语后,都丢掉了其中的重要成分,不够准确。)
在1968年,她随着全国青年学生被驱赶到农村。那些学生,在历史记忆里有着众多的称谓——共和国同龄人、老三届、红卫兵、上山下乡知识青年。
(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简称知青,是官方创造的“新词”,在大多数篇章里,我喜欢用那一代人实际上的身份:被驱赶到农村的青年学生。)
她去的地方是云南一个偏僻山岭,就在那里干了十年。
还有,她的丈夫闻听母女死讯,一头栽倒在地,疯了。
此外,由于徐玲先的死惹怒了同命相连的几万农场青年,一起向当地政府抗争,政府就同意为徐玲先举行追悼会,还破例将她安葬在烈士陵园。她的丈夫也安排病退返回上海。
同是云南山区的农场青年,还有一个人也该写入历史。他叫吴向东,比徐玲先晚了一两个月死去。
他是割腕自杀的,在几万人的面前。
说起来,徐玲先不是第一个因难产死去的农场女青年。农场里年年都有人死于难产和各种医疗事故,但人们早已麻木,只有这一次,才把别人的悲剧同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在这里干了整整十年,住的还是茅草屋,一年中有半年,将河里长满绿苔的鹅卵石下锅熬汤,还给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鲜鱼汤”。
他们的身体垮了:贫血接近百分之百,营养不良接近百分之百,患胃病、肠炎、风湿性关节炎等急慢性疾病的接近百分之百,非正常死亡率逐年上升。他们想要活下去,就要回到他们的城市,回到父母身边。
他们抬起徐玲先母子的尸体,到当地政府请愿。
他们有近百人集体卧轨表示抗议,连秘密开往中越边境的军用列车也不得不停在那儿。
他们有三百多人集体绝食,要求中央政府来人给解决问题。在现场,他们齐刷刷跪下,面向家乡握拳宣誓后开始绝食。他们的口号是:不回城,毋宁死!
中央调查组的首长终于来了。在山坡的露天会场,三五万青年人聚在那里,首长被请到主席台上讲话。他对着话筒劝慰人们,从罢工的危害讲到中央的决议,让他们耐心等待将来的好前景。
吴向东就是这个时候登上主席台、拿起话筒的。
“我,吴向东,1969年下乡的北京知青,今天站在这个讲台上,当着我的故乡北京来的首长和亲人的面,当着我患难十年的知青朋友的面,说几句公道话。请你们记住,这是一个三十岁男知青留给这个世界的肺腑之言。”
他尽情诉说知青的种种苦难,说出了大家要求返城的迫切愿望。
“在我的发言即将结束时,为了捍卫一个真正的知识青年,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尊严,”他说,“我决定以最后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抗议!”
他转过身,面对全体调查组成员,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匕首,一下子就切开了手腕,鲜血喷泉般涌出。不等人们清醒过来,他已经跌倒在地。
我看到许多文章,写及吴向东的事情,差不多都是这些内容。在《中国知青梦》里,还有一段传奇似的文学描述。1974年建设兵团转变为农场体制,现役军人撤离。吴向东策划了向边防海关举报。海关的人来了,从那些军人的车队中搜出大量走私物品,让许多撤离人员受到警告或者处分,一些军人提前复员回家。后来在1976年追查政治谣言时,查到了吴向东头上,他被拉到各处批斗。
就在几天前,我接到一家出版社电话,说他们看到了我的《自传与公传》,有史实上的错误要修改。我嘴上没说,心里在想,我写到的重要事情,或事情中的重要细节,都用了很多时间寻找和挑剔资料,远远离开那些只有一个来源、很难确定它完全真实的传闻。我想,我写的东西即便有史实错误,也会很少,很少。
但这给了我一个提醒,就把手中快写完的这篇文字停下来,重新回到对其中事件和人物的搜寻。
麻烦真的来了。
我在网络搜寻了一两天后,看到一名云南老知青在博客中写到的一个爱情故事,女主人公叫瞿林仙,也是上海知青,也是在1978年死去,却是在生下孩子之后死去的;那孩子活下来,跟着父亲回了上海,直到长大结婚,不久前还和父亲一起来云南西双版纳,祭扫母亲的坟墓。
这个瞿林仙与徐玲先是不是同一个人?
再搜瞿林仙,网络上能搜到许多云南知青的回忆,有许多文字和照片,证明她的存在。有位知青的文章里说到瞿林仙,也说到徐玲先,他说瞿林仙是《中国知青梦》中徐玲先的写作原型。
我再对比了关于瞿林仙和徐玲先的各种文字,承认那位知青说得对,前者是后者的原型。我被骗过了,这部作品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作纪实文学出版,还接连获得人民文学纪实文学奖、全国报告文学大奖,但它只是一本小说,离事实很远,离虚构很近,连纪实小说也算不上。
我忘记了一点,在中国出现的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从它们以前的产生到以后的消亡,都不曾正规,都不曾成熟,因而不管是作者还是评奖者,把《中国知青梦》当成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也都算不上一件大事。
他们如在幻影之中,自身也不过幻影而已,没有足够的文学经验去弄清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
只是在那部书出版之后,被误认为中国知青返城大潮的权威性史料,让很多人蒙在鼓里,也差一点把我蒙在鼓里。
把汉语熬成一锅浆糊
怎样把汉语熬成一锅稀粥,或者一锅浆糊?
如果你这样问我,我不会误解。我知道,浆糊和稀粥虽然是两个词,但在比喻同一件事物时,它们的含义相似。而我们现在的汉语,已经被熬得很烂,像稀粥,像浆糊,也像酱缸里的豆子。
在很多时候,一些词语把我搞糊涂了。尤其是一些含有修饰成分的名词,词义模糊,指向不明,却用在十分严肃的场合。
比如我小时候参加的中国少年先锋队,什么样的人算作“少年先锋”,什么样的人不算,就很难做出界定。它在后来一些年月被叫作“红小兵”,到了1978年又改了回来。其实,“红小兵”的词义更模糊,更难确定。
还比如“坏分子”一词,像个筐一样,什么都能装。那些年月,有的人因为顶撞官员,就当上了被监督改造的“坏分子”;有的人被认为有错误言论,却身份太低,不够当右派的资格,结果就划到了坏分子那群人里。
这个词语,在1978年仍继续使用,并且写入了那一年重修的宪法,其中一条是:国家保卫社会主义制度,镇压一切叛国的和反革命的活动,惩办一切卖国贼和反革命分子,惩办新生资产阶级分子和其他坏分子。
在我看来,“坏分子”一词的内涵和外延,都很模糊,把它写入宪法,宪法也跟着模糊起来,难以确定了。实际上,1978年宪法已经比1975年宪法好了许多,看起来不那么本末倒置了:宪法应该是对政治团体的制约,本末倒置的年月,它成了政治团体的工具。
让我更难理解的词语,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名词,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动词。
举例来说,有一组动词,“摘帽”、“改正”、“平反”,当它们同时用于一件事情上,各自的区别是什么?
这些动词都曾用在右派身上。
1978年9月,官方批转了一个处理右派的决定,文件标题上就有“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字样,其处理方案是全部摘帽,再按照1957年划分右派分子标准审查,凡划错的,予以改正。再过一些年后,官方出版的一部中国革命史稍不小心,就把这件事写成了“为1957年错划为右派分子的人平反”。
“给右派摘帽”,“给右派改正”,“给右派平反”,这几句话有什么相同,有什么不同,不要说一千年后的人搞不明白,现在的人就搞不明白了。1979年初为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摘帽的官方文件中,就有这样的话,“对部分错定了的人,必须认真负责地做好平反改正工作”,显然把平反与改正当成了一回事儿。
而在更早的1957年反右派运动时,是在“右翼”、“右倾”、“右派”几个词语中选定了最后一个,你知道它与前两个的区别在哪吗?
1978年的官方观念,已经不是1957年“反右”时的观念了。于是在重新审查后,只留下了五个没有改正,其余的五十五万多个都得到改正。
五个不予改正的右派是: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彭文应、陈仁炳。
反右之后,章伯钧的社会职务中只保留了全国政协委员,他的名字渐渐被人们淡忘。1966年开始,他的全家遭受迫害。1969年,章伯钧病逝,74岁。
罗隆基1965年病逝,67岁。死后因其右派身份,不能进入八宝山公墓,也不能由家属自行下葬。第二年,他寄存在火葬场的骨灰盒被红卫兵造反派扔掉。
储安平生于1909年,在1966年时57岁,不堪迫害,与老舍同一天自杀,老舍投湖而死,他投河被捞出。一周以后,他失踪了。有看见的人说,储安平被红卫兵毒打得奄奄一息,然后拖走,再没回来。
彭文应在反右受批判时陷入困境,妻子受惊吓身亡,儿子因苦闷自杀。1962年彭文应病逝,58岁。几年后红卫兵在全国造反,掘了彭文应及妻子、爱子的墓。
这五个不予改正的右派中,在1978年,只有陈仁炳还活在世上。按照当时的政策,他被摘掉了右派分子帽子,但“只摘帽子,维持右派原案,不予改正”。
改正了五十五万多人,仅留下五人不予改正,这件事当然会引起人们的纷纷议论。
有人以为,1978年解决右派问题的难度在于,如何才能既维护毛泽东的威信,又能解决实际问题?于是只能叫改正,不能叫平反,并且留几个人不予改正。其中的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这三位,是1957年反右运动钦定的三大右派,彭文应、陈仁炳这两位又在毛泽东《打退资产阶级右派的进攻》一文中被点名。
还有人以为,留下了五个右派不改正,表明了1957年反右派运动是必要的,只不过扩大化了。
看到这种说法,我被气乐了。没有错定的是五个人,错定的是五十五万多人,错定率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怎么能表明这个运动的必要性?如果把纯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金子,都当作垃圾处理了,这世界上还有金子吗?
章伯钧的女儿在她的文章中说,当年中央统战部把章伯钧的妻子和女儿找去谈话,说中央给反右定性为“扩大化”,那么就需要保留一些右派。要保留右派,就需要保留右派中的头面人物。要保留右派的头面人物,自然就需要保留章伯钧。
但这种说法是否成立,还要有更多的资料来源。
我看到过右派问题的很多说法,比如各省还有不到一百名普通右派也没有改正,比如右派的数量不是五十五万多人,1958年的一次会议上宣布三百一十七万八千人定性为右派分子,我需要找到更多更权威的资料来源,才能确信不疑。
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曾经关心的一个问题是,章伯钧等五人的右派案子没有改正,对他们的实际影响会有多大?
章伯钧、罗隆基两位如果在1978年还活着,可能会满意这种“不予改正”。在《往事并不如烟》一书中,记载了一段往事:在最新的《大英百科全书》中加上了中国1957年反右运动的条目,其中解释道:章伯钧、罗隆基是在社会主义国家制度下,要求实行民主政治。
罗隆基先知道了这件事,又去了章伯钧家里告诉他。
这件事让他们精神振奋,心情很好,“觉得自己一辈子从事爱国民主运动,能获得这样一个归纳,也很满足了”。要不是他们被当作中国一、二号右派分子,始终不过是个内阁部长或党派负责人罢了,不会留下这么好的历史名声。
比起他们,我更关心1978年还活在世上的陈仁炳,他成了唯一一个活着看到自己没有被改正的人。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还活着的真右派”。
陈仁炳的家里至少有两名右派。比他更有名气的是父亲陈崇桂先生,全国政协委员,基督教领袖之一,成为右派几年后去世。但父亲在活着时就赶上了为一批右派分子脱帽,帽子早就摘下来了,死后许多年又赶上了给右派改正。
知道的人说,陈仁炳没有改正,给晚年的他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心灵上的打击。他多次谈起自己难解的痛楚,无法接受人们叫他“看得淡一些”的劝解。他还多次表示,对有关方面既承认他解放前后曾“为人民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但是又对他的“右派”情况“不予改正”耿耿于怀。
虽然他的右派问题没有改正,但在几年后,他成为民盟中央第五届中央委员,1984年时还在复旦大学讲述“英文世界史学名著选读”这门选修课,西装革履,面目清癯,戴着一副琇琅架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讲,没有教学进度约束。曾有一次,陈仁炳突然讲到了美国政治制度的优越性,谈到美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罗斯福新政时的故事,素无什么表情的他,竟突然变得眉飞色舞,如同换了一个人。
1990年12月9日,陈仁炳在上海去世,享年81岁。有人说,“陈仁炳是抑郁而终的”。
我们在小说里多次死去
我想结束对1978年的回忆,那些事漫漫散散,适合在午后阳光下,斜倚一棵树,再眯上眼睛,无边际地想。
忽然之间,想到一个短篇小说,在1978年读到的《胜利花环》。作者是印度人,小说家,不著名,没记住。
我也没有记住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因为小说里他们没有名字,一个叫小伙子,另一个叫姑娘,或者叫耍蛇人的女儿。
还有两个人,耍蛇人和他老婆。好像小说只写了一笔,她与耍蛇人“产生了爱情,相互迷恋,最后决定共同生活”。我记住这句话,完全是一个带有必然性的偶然。1978年那会儿,中国人精神一片荒漠,生活一片空白,没有爱情和其他正常的感情,翻译小说的人太难受了,他用词受限制,生硬,概念化,词不达意。
这一家四处流浪,在南印度耍蛇卖艺,每天只吃一顿饭,也不一定有保证。耍蛇人衰老了,但女儿长大了,温柔美丽。那个可恨的印度同中国相反,要有丰厚的嫁妆,女儿才嫁得出去。后来那个小伙子来了,跟耍蛇人说要娶他的女儿。耍蛇人说你去捉一条蛇,拔去毒牙,当作花环戴在姑娘脖子上,就可以成亲。
小伙子的身世可以是另一篇小说。他也是耍蛇人后代,也想学耍蛇的手艺,可是现在还不会。他去密林里,在蛇的面前吹音乐,寻找捉它的机会。蛇不远不近,随音乐摇摆,等着咬他的时机。我记得小说在这里写了人与蛇僵持的时间和经过,可以想象的惊恐,揪紧了我的心脏。
姑娘已经爱上小伙子了。这时悄悄寻找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小伙子一愣神儿,他与蛇的战斗就结束了:蛇咬了他一口,他抓住了蛇的脖子。
他说,这就是我的胜利花环。
姑娘说,你把它戴在我的脖子上吧。
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对话,很短。下面还有两句,小伙子倒在地上死去之前,叫了一声:“我的女人。”姑娘也叫了一声,“我的男人”,也倒在地上死了。
读了这篇小说后的许多年,我还没有想写小说,可能是我不愿写人物对话,最好的对话被他们抢去了。
还有一篇小说,在我的记忆里。
是法国作家特罗亚写的。
他是个长寿的人。他四十八岁时成为法兰西文学院院士,那学院有四十个院士名额,去世一位补上一位,于是叫“不朽者”。三个多世纪里,唯一能送走另外三十九个“不朽者”的就是特罗亚。他活了九十六岁,在去世前一年,还有写帕斯捷尔纳克的传记出版。那是2006年。
他有篇小说,叫《最好的顾客》。
主人公是对夫妇,开了二十多年花圈店。说是某天来了一名老年顾客,订了大批花圈,都是送给男性亲友的,比如“献给我亲爱的祖父”,“献给我亲爱的父亲”,“献给我亲爱的岳父”,“献给我亲爱的伯父”,“献给我亲爱的兄长”,“献给我亲爱的女婿”,“献给我亲爱的外甥”,等等。
顾客与花圈离开后,女店主忽然惊慌,向警察报告说凶杀案将要发生,死者是一个家里所有的男性。但警察说法律不禁止一个人买多少花圈,现在还不能搜捕那个人。
报案后的某天,女店主看见买花圈的人从门前走过,跟踪到他家里,看见了她卖出去的花圈,一个还没有少。
在她一直追问下,那人抬起了头,苍老多皱的脸上挂满泪水,像被雨水打湿的破布。他七十多岁,患了心脏病,很快要死了。
“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人也没有。因此……可以想象出我那穿街而过的柩车,没有一个花圈,没有一束鲜花,默默无闻,光秃秃,孤零零。”那人说,“我想给自己造出所有的亲人来。我买的那些花圈的飘带表示出为失去我这样的父亲、祖父、兄弟、儿子、伯伯、表兄、女婿、丈夫等等而感到的痛苦……”
那人又说,“我事先置身于这所有假造的同情中,被这多种亲属关系所缠绕。从此之后,我心安理得了,感到生活在亲人们中间,被人爱着,心里很温暖。”
那天以后,那位孤独的人成了花圈店主一家的朋友。几个月后他死了。虽然只有花圈店主夫妇二人跟在柩车后面,但柩车上堆满了花圈,显示出整整一个家族的痛苦。
在花圈堆中,有一个店主夫妇献的特大花圈,飘带上写着一行金字:“献给我们最好的顾客。”
让我记得很牢很清晰的短篇小说,还有日本人写的一篇,《诚实的诈骗犯》。
作者是个擅长推理小说的人。这篇小说可能也有推理因素,引起一些心理紧张感,让人读下去。题目也玩了悬疑,诈骗犯怎么还诚实呢?
一般情况下,我不读日本小说,并且以为它的语言,像有些民族的语言一样,句式很紧,词语干涩,像是不成熟的文学语言。
这篇小说是偶尔读到的。
那男人走进一家小理发店,一边理发一边闲聊,说他看见店主在几个月前的夜晚,驾车撞死一个小女孩后逃走了,警方一直没有找到罪犯。他临走时敲诈了店主一点钱,数量不多。等他第二次来,敲诈的钱加了一倍,第三次来,敲诈的钱又加了一倍。下一次来时,钱数又翻倍了,这让店主很惊恐,于是找一个私家侦探调查这个人的来历。
侦探报告说,这人五十三岁,曾经当过电影演员,只是跑龙套,扮演的角色多半是高利贷者或诈骗犯。现在毫无收入,还有个儿子,刚进大学念书。
店主没有办法,搬家到市郊,理发店也迁走了。但那人又找来了,继续加倍。再后来,店主在给他刮脸时,锋利的剃刀陷入他的咽喉。
经过漫长讲述,小说写到这里,才像一篇小说。
那个人死去之前,讲了最后一句话,“就说是因为我自已动了”。
不久后,一个中年妇女找上门来,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封信和那男人敲诈去的所有的钱。原来,他想借理发店主的手杀死自己,让家人领到一笔不小的身亡保险金。“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毕竟做出了卓越的表演,我对自已这一演技感到十分满足。”信中写到,“请你原谅我。还有,我把迄今为止从你那里敲诈来的钱,如数附上。”
现在想来,1978年能读到《胜利花环》就不错了。它收进了复刊不久的《世界文学》杂志,在那年第一期。那年的《世界文学》有两个第一期,一是内部出版的,一是公开出版的,作品不同,都挺受局限。
封闭了那么久,中国的门窗要一点点开启,还要掌握一种尺度,只让经过挑选的东西进来。那开启的门窗,随时都会在需要的时候关闭。
这几篇小说经过了挑选,让读者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穷困与不合理性。那几位作者名望也不算太高,不是短篇小说的世界级大师。
但我还是看到了好的小说是什么样子。
在那几篇小说里,巧合的是都有人死去。他们,我是说在各自状况里死去的人,是人类的一部分,换个说法,也是我们自己。世界上好的小说,关心他们的处境,也是关心我们自己的处境。
他们的欲望是我们的欲望;
他们的孤单是我们的孤单;
他们的贫穷是我们的贫穷;
他们的死亡也是我们的死亡。
那些都是命定的么?一定会到来的,总会到来。文学与宗教一样,让人接受死亡的到来,像是一次洗礼,没有恐惧,没有忧伤。
在那些小说里,我一次次死去。
那些小说让我想到我以前和以后的命运,也是那样的么?这么一来,我能做的事情是什么?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