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书写的古今演变及现代性转化
2015-11-10夏雪飞
夏雪飞
摘要: 疾病书写是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明清小说中对疾病的描写是神秘的,疾病源于道德的缺失或是无可避免的天命,疾病的治疗当然也与道德的回归或者宗教的救赎相关。随着“五四”思想界对科学和理性的崇尚,传统小说中附在疾病书写上的魅影逐渐消散,疾病作为守旧者的隐喻,在描写上也更符合临床医学的病理特征,疾病的治疗方法和治疗空间的转变,都体现了现代医学在中国的发展。与传统知识分子自信地成为“社会之疾”的诊治者相比,现代小说中常常出现“诊”和“治”的分离,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现代知识分子的诞生。
关键词: 疾病;诊断;治疗;描写;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207.41;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010208
疾病和治疗贯穿了整个人类的文化史,中国早期的甲骨文上就记载了先民用鱼、枣以及艾叶治疗疾病的卜辞。《黄帝内经》是先秦时期论述疾病和养生的最为重要的文献,它奠定了中医治疗的理论基础。随着人们对于医疗知识的进一步深入研究,明清时期已经形成了稳定成熟的中医体系,各种有关医疗和疾病的记载见之于历史作品、笔记小说等文学体裁中。从十六世纪开始,传教士将西医带入中国,开启了中国医疗现代化的萌芽。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五四”知识分子们以先锋激进的姿态批判传统文化,鲁迅、郭沫若等一批人更是有着学习西医的经历,他们看待疾病的眼光就更科学、更理性,他们作品中的疾病也就更具现代性,成为中国文学向现代性转化的一个重要表征。
一、 疾病的生成:从道德的惩戒、天命到社会达尔文主义
作为一种破坏人身体健康的反面力量,疾病如何诞生,这成了思考疾病文化的一个重要话题。人类早期的先民常常将疾病归结为一种神秘的因素,即神魔的作祟或者是神对于人类罪恶的惩罚。《俄狄浦斯》中,因为杀害了前忒拜城国王的人一直没有受到惩罚,所以瘟疫就肆无忌惮地吞噬国人的性命。《圣经》中也有诸多因为做坏事而遭到天惩(生病)的事例。中国民间至今流传的“驱瘟神”等巫术仪式其实也就是神魔导致疾病这一观念的表现。
疾病作为道德惩罚的艺术描写,在中国明清小说中也有很多例子。《醒世姻缘传》中薛素姐是一个悍泼的女人,她的丈夫经常受其虐待,后来一个高僧指点她丈夫虔诚持诵《金刚经》,薛素姐因此便“渐觉心慌眼跳,肉战魂惊,恶梦常侵,饮食减少”,疾病渐生直至“卧床不起”。《金瓶梅》中的疾病也同样作为一种惩戒而存在,西门庆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善于利用各种手段勾结党羽,投机倒把,诓骗行贿,无恶不作,钱财助长了他私欲的极度膨胀,他甚至宣称:“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纵欲无度下,西门庆最终肾水枯竭而死。身体的出轨和狂欢成了作者对社会症结的诊断,西门庆的悲惨下场告诉人们,这种背离道德的生活必将导致疾病,最终夺取人的性命。
道德的缺失导致疾病,是明清小说常用的叙事模式,除此之外,明清小说中的疾病还是人无法避免的“天命”。作为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命题,“天命”不仅意味着受命之人有着异人之处,更为重要的是,“天命”还是无限崇高的先验存在以及故事的内在动力。《红楼梦》中黛玉之病就是这种“天命”观的表现,林黛玉刚出场时,众人见她“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在轮回的发轫之初,“天命”就给疾病“命名”:“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为了报答石头的灌溉之恩,绛珠仙子要“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在小说中,除了黛玉的疾病外,天命作为形上之道,还具象为种种神秘现象的内在关联,《红楼梦》中宝玉失玉精神失常之前,大观园中一棵枯萎多年的海棠死而复活并开了花,接着元妃染疾身亡,这些都使得宝玉的失常脱离了医理范畴而成为神秘的因缘际会中的一环。通过“天命”书写疾病,曹雪芹展示了一种对人自身命运的自省以及对个人和社会强烈的悲剧意识。
到了“五四”时期,“在小说中,‘病字的出现频率明显高于古代小说,更远远高于十七年小说”,而“病字出现频率高的作品也通常被认为是更具代表性的‘五四小说作品”。谭光辉:《症状的症状:疾病隐喻与中国现代小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182页。新文学“重写”了传统的这一母题,“疾病”的隐喻意义发生了改变,新文学中的疾病大多与被旧势力压迫的人或者是守旧者相关,而那些站在新文化运动的洪流之中,勇于与旧的家庭斗争甚至决裂的人们,总是那样的健康而富有朝气。《家》中的梅表姐和《红楼梦》的林黛玉一样也身患肺病,而且她们和心仪之人的爱情都没有得到家族权威的合法认证,但是梅的疾病却是个人被礼教压制的外在表征。梅的恋人觉新,善良但却软弱,生命之重使他一次次妥协,他的身体虽然没有如同梅一样快速地走向灭亡,但是作者也在小说中一次次地提到他的咳嗽以及吐血等一系列疾病加深的症状。再比如《秋》中的枚表弟,他生活在一个守旧的家庭中,懦弱胆小,他的生活完全在父亲周伯涛的导演下演绎,甚至他的结婚仪式也只是成为封建礼教的一场表演,他“穿着长袍马褂,听人指挥,举动呆板,衣服宽大,活象一个傀儡”,在属于他自己的“重要的喜庆的日子”,“他已经感觉到了压迫,却没有得着自己盼望的鼓舞和安慰。这种情形更减少了他的喜悦,增加了他的恐惧”。没有自由、没有属于自己的快乐,枚以一个瘦弱、苍白、胆怯的可怜虫形象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除了这些被封建礼教压抑后患病的青年外,恪守家庭规范或者是礼教的执行者们,同样也成了封建伦常的陪葬者,这之中典型的要算高老太爷和二叔克明,作为封建守旧人物的代表,他们用礼教教育子弟,在扼杀青年人幸福和自由的同时,他们自己也逐渐地病入膏肓并走向死亡。在这一富有代表性的小说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思想得以展现,封建礼教的身体力行者或者妥协于封建礼教的人们,都成了社会进化洪流中的被淘汰者,身体的疾病在这里是个人在社会洪流中被淘汰的隐喻,既来源于医学意义上长期压抑后产生的身体病变,同时也源于社会达尔文意义上的优胜劣汰。
“五四”运动是一场思想的运动,巴金笔下的“疾病”在传统的外衣下,其内核发生了质变,身体之疾就是思想之疾,巴金刻意用新旧两种思想的冲突来凸显新思潮的锐不可当。与巴金不同,张爱玲认为“五四”是无情的,她总是与历史保持距离进而虚化历史,并力图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提炼出自己的人生哲学,但她还是无奈地看到,她所爱的颓靡守旧的普通人,在新的潮流面前,“疾病”同样以象征的方式暴力地将他们绑架进现实。《金锁记》中,七巧的丈夫“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三岁的孩子高”,畸形的身体是张爱玲对高门深院中人们的形象表达,被压抑的七巧也因此似乎就“过上了残废的气”,她在对儿女的疯狂控制中妄图自我救赎,从而也就在恶母的路上越走越远。在《花凋》中,父母是寻常守旧的父母,恋爱是一种没有选择余地的身不由己的恋爱,张爱玲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不愠不火的、没有剧烈的矛盾冲突却日益走向死亡的门内世界,一个旧式女子川嫦就在这里走向了年轻生命的终点,疾病所带来的畸形的身体在川嫦的身上得到了最为震撼的展示,在川嫦疾病日益加重时,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李妈背她下楼,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她上了街,发现“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恐怖的审美效果在这里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张爱玲笔下的人物都如同她自己的父亲一样,“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活在了有着“古墓的清凉”,“永远是下午,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私语》)的房间中,等待着末日的来临。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疾病和丑怪的身体是她对旧式人物的想象,象征着维系了千年的时代正在腐朽。
“孤岛”上海特殊的政治环境、张爱玲本人“岁月静好”的生活态度,这些都使她笔下的现实与巴金大有不同,但是在将“疾病”作为一种叙事的策略上,二人却异曲同工。无论是巴金笔下的梅表姐、克明,还是张爱玲笔下的各种旧式人物,他们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对于社会的某种游离和边缘状态,他们都无法在社会的潮流中寻找到他们的位置,疾病都是他们生存状态的外在表现。因此,疾病和死亡作为“旧”的象征,也无可辩驳地成为有利于现代性认同的书写工具。
二、 疾病的治疗:现代医学的发展
现代医学起源于十六世纪中叶,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到二十世纪中叶已经颇具规模,现代医学是一种科学的研究方式,建立在生物学、现代物理和化学的学科基础上,通过人体解剖研究人体结构,用病理学的方法研究疾病的生成,这种科学的诊疗方法在人类的发展史上举足轻重。
现代医学传入中国源自十六世纪传教士的传教,但西医的传入在明清小说中并没有得到详细的描述,关于疾病的治疗,明清小说中用得较多的还是中医的诊疗方法,或者是一些神秘的宗教力量。中医以养生调和的思想为基础,治疗疾病的重中之重是治“心”,通过治“心”/“病”来达到治疗个体生命进而疗救社会的目的。一个“贪”字概括了作者对于西门庆肉体的疾病以及整个社会病因的诊断,“所谓贪,就是将人的存在定位在身体欲望的满足之上,建立在对外在之物实在性的认识上。这种自信本心,惟心是从,执持于物,惟物是求的执我和执有,自会导致人的道德迷失、存在迷失和形上迷失”。冯文楼:《四大奇书的文本文化学阐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301页。欲望在定义身体的同时也摧毁了身体,西门庆们最终都暴病身亡。与西门庆等人正相反的是,他的大老婆吴月娘却得到了善终,作者将其原因归结为“此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也”。致良知、回归道德之心、在宗教治疗的框架下重启敬畏之心,是《金瓶梅》治“心”的根本。这一点在《红楼梦》中也有所表现,如“风月宝鉴”在治疗贾瑞贪色而致的疾病时,展示了治“心”的力量,镜子正面反复出现的骷髅,是对欲望的惩戒,可惜贾瑞却照了象征纵欲的镜子的反面,最终疾病加重而亡。
治“心”除了治贪欲以外,还是对完美人格的塑造。《红楼梦》中常常出现一些药方,这些药方既能治疗疾病,而且,治疗的过程也是个人朝着完美人格的成长过程,“冷香丸”就是典型代表。小说第七回谈到癞头和尚对宝钗疾病的诊治:“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冷香丸”要取四种白花各十二两,用特定时节的雨、露、霜、雪各十二两调制成丸,用黄柏十二两煎汤送服,虽然这一药方从未在传统中医典籍中出现,但根据《本草纲目》的记载,冷香丸中的几种花都是性寒去火的药,这抑制住了宝钗“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 “热毒”象征个人意识,唯有通过“冷香丸”对个性的规训和抑制,符合传统伦理的女性形象才趋于完美,因而宝钗也才能被父权所认证并与宝玉结婚。而且,据脂砚斋对此药方的点评,冷香丸的配料都是要用十二两,是因为“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但“薄命司”的十二钗中唯有宝钗的疾病得到了治疗。不幸者如林黛玉,癞头和尚也给她开了“药方”,即“不见生人,不流眼泪”,但是黛玉没有听从他的建议,没有采纳他的“药方”,最后因为忧思过多咯血而亡。
在《金瓶梅》和《红楼梦》两部小说中,疾病的生成和治疗都符合中医的医理。但当新文化运动在中国发生时,“五四”知识分子们以西学作为武器,抨击传统的中国文化,中医文化也因为其非理性的特点饱受诟病。陈独秀在《新青年》创刊号上发表《敬告青年》中就说中医“既不解人身之结构,复不事药性之分析,菌毒传染,更无闻焉”,鲁迅也贬斥中医为“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鲁迅:《〈呐喊〉自序》,见《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8页。。新文化运动的很多知识分子都有学医的背景,如鲁迅曾在仙台大学学医,郭沫若曾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医,西医的理论和治疗方法随着思想的革命在中国得到了生长的空间,同时也都在现代文学中得到展现。巴金的《第四病室》就比较集中涉及了现代医学,巴金以自己1944年在贵阳中央医院的一次住院经历为素材写了这部小说。巴金:《谈〈第四病室〉》,见李存光编:《巴金研究资料》上卷,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498页。在医院的私人空间(每个人的病床)和公共空间(病房)的交织中,每个病人在单独被治疗的同时也与别的病人构成了一种社会交际关系,这使得小说的叙事呈现出复调的意味,小说也因此成了现代医学的记录者。巴金在1960年的后记中曾经说道:“第四病室,一间容纳二十四张病床的外科病房,可以说是当时中国社会的缩影。在病室里人们怎样受苦,怎样死亡,在社会里人们也同样地受苦,同样地死亡”。在一个普通的外科病房中,既有知识分子,也有普通的工友,可见当时西医已经在中国的各个社会阶层中得到普及,西医的治疗方法如打针、照X光、吃西药、动手术等也被中国人广泛接受。这个病房中住着割盲肠的、患伤寒的、骨折的、烧伤的和害性病的病人,现代医学上外科的疾病在这里可谓是一应俱全。除此以外,小说中的治疗空间也是医学现代性的要素之一,明清小说中对于疾病的治疗常常发生在家庭空间中,即医生上门诊病,开出药方,然后病人在家中服药治疗,但在巴金的《第四病室》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医疗空间已经形成,病人在医院中治病疗养,甚至有的病人在痊愈后还不愿离开医院,因为生怕自己的伤口再次发炎溃烂。在医院中,病人的疾病由医生负责,病人的看护和照顾也主要是由护士和医院的护工完成,家庭成员在整个疗治的过程中仅仅是辅助作用,这就是现代医学中的“委托制度”,这一制度曾被认为是现代医学的革命性突破,是对个人的尊重,也是个人对现代医疗的信赖和尊重。杨念群:《再造病人——中西医冲突下的空间政治(18321958)》,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10111页。医院不但给病人疾病的治愈提供了可靠的医疗环境,使病人得到更专业的照顾,同时也避免了家庭空间和家庭伦理对于病人的压抑。一些特殊的疾病如性病或者精神病,在家庭空间中,病人常常得不到有效的照顾,而且会因为疾病本身隐含的伦理性而受到责罚,有的家庭会把精神病人锁起来,以避免其对家庭其他成员或社区造成危害,这样的做法不但不利于病人的康复,反而会加重疾病。
三、 自省的医者:现代知识分子的诞生
现代医疗制度的建立、现代医疗手段的实施、现代医疗空间的确立,这些都标志着现代小说中疾病书写现代性的形成,与此同时,疾病诊疗隐喻意义的转变也标志着现代知识分子的诞生。无论是明清小说还是现代小说,个人之疾也是社会之疾,明清小说中,作者在诊断社会病情,开具了“药方”之后,还很关心疗效如何。《金瓶梅》中的疾病和治疗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从诊断疾病之源“贪”,到吴月娘的善终展示出的“疗效”,作者都自觉地站在一个“医者”的高度俯瞰患病的芸芸众生,作者身上体现出来的是传统知识分子悬壶济世的人生理想以及医治社会疾患的自信。将思想视为变革社会的利器,这是新文化运动发轫之初现代知识分子和传统知识分子的共通之处,但是这一思维方式很快就发生了改变,思想变革的力量受到了“五四”知识分子们的怀疑。拿鲁迅来说,刚开始时,他认为“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鲁迅:《〈呐喊〉自序》,见《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9页。文艺运动是他“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南腔北调集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见《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26页。的一项医疗方案。鲁迅早期的文章《摩罗诗力说》就显示了鲁迅对文艺“伟力”的深信不疑,但是,随着《新生》的失败和《域外小说集》遭受到了冷落,鲁迅进入到了一段沉默的时期,在相信毁坏“铁屋子”的希望“有必无的证明”下,他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也即“‘诊者和‘治者角色的分离”。曹禧修:《“诊者”与“治者”的角色分离》,载《文学评论》,2003年第6期。“诊”和“治”的分离是现代知识分子与传统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区别。在《激流三部曲》中,巴金描写了封建大家族日落西山的凄凉晚景,“高家好比一棵落叶树,一到秋天叶子开始变黄变枯,一片一片地从枝上落下来,最后只剩下光秃的树枝和树身。这种落叶树,有些根扎不深,有些根扎得深,却被虫吃空了树干,也有些树会被台风连根拔起,那么树叶落尽以后,树也就渐渐地死亡”。显然,违背祖训、挥霍无度、抽大烟、娶姨太太的“蛀虫”们(如克安、克定等)导致了大家族的灭亡,但大家族中真正受到伤害的却是那些渴望幸福和自由的青年(如梅、觉新等)。于是,小说就出现了这样的两种疾病,大家族被蛀虫蛀蚀的疾病,以及软弱的青年们在家族的压抑下导致的疾病。要治疗前者,则需要使用如同觉慧批判克安、克定时所使用的礼教这一药方,觉慧能够义正辞严地谴责他们勾引老妈子欺侮丫鬟、吃鸦片、包妓女、卖公馆这样的丑事,他依靠的是礼教的规范和爷爷的遗嘱。但是,要治疗觉新等青年在封建大家族中经久压抑所产生的疾病,却需要“大胆、大胆、还是大胆”地冲溃封建礼教。在作者的笔下,“礼教”具有双重身份,它既是挽救大家族于既倒的药方,同时也是社会潮流中的顽疾,“礼教”的治疗与被治疗在小说中各自言说,自成逻辑。显然,作者清晰地看到了疾患所在,但在治疗上,却存在着犹疑和矛盾,巴金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家》的重印后记中就说自己的小说“像个并不高明的医生开的诊断书那样,看到了旧社会的一些毛病,却开不出治病的药方”。同样,在《憩园》中,作者也通过杨梦痴可恶、可悲的一生表达了他对这类家族蛀虫的复杂感情,小说的叙述者“我”也是当时一部分知识分子的代表:“一个人不大容易知道自己的病,所以要请医生来诊断开方。我连一点点医理也不懂,更不用提给自己拿脉看病了。”巴金:《谈〈憩园〉》,见李存光编:《巴金研究资料》上卷,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472页。这种思想倾向很大程度上与一部分“五四”知识分子所面对的现状密切相关,当政治、社会都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之下,“广场”早就成了一个暧昧不明、岌岌可危的空间陈思和:《犬耕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610页。,启蒙运动在民众面前显得疗效甚微,知识分子对于自己文学救国的理想产生了怀疑,鲁迅曾经说过:“中国现在的社会情状,止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自然也有人以为文学于革命是有伟力的,但我个人总觉得怀疑,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倒是真的”。鲁迅:《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见《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42页。 怀疑自身,怀疑思想的“伟力”,这标志着“五四”知识分子开始了反省之途。布尔迪厄在谈到现代知识分子时说道:“在将他人进行对象化的过程中,我们还必须将自己的兴趣对象化,以便尽可能客观地看待事物”,而且,“正是这些反观性与批判性的分析使得社会学不再被看作是自我中心的学科,而是被看作是科学进步的条件”。包亚明主编:《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0105页。“批判和反思”自身,表现在“五四”知识分子那里可以说是一种忏悔意识,关于忏悔意识,陈思和早在《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中就对此话题有过详细的论述,他指出,新文学中的忏悔意识是受到西方现代思潮影响的一种意识,而“五四”时期的文学主要是从“忏悔的人”这支道路接受影响的,《狂人日记》中狂人对于自己的忏悔,认为或许自己也吃了几片人肉而不自知;郁达夫对于自己畸形的性心理的刻画,这些都是“五四”知识分子在认识到人自身价值的基础上,对于自身血脉之中所遗传的无法更改的罪恶的忏悔。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95218页。巴金作为“五四”精神的重要的代表者和继承者,这种忏悔意识早就内化成了他为人为文之道,在1980年的《关于〈激流〉》和《关于〈寒夜〉》中,巴老仍然念念不忘对这种意识的坚守,经历了“文革”之后,他的感情又一次与数十年前实现了跨时空的结合,“挖得更深一些,我在自己身上也发现我大哥的毛病,我写觉新不仅是警告大哥,也在鞭挞我自己”;“那么在小职员汪文宣的身上,也有我自己的东西。我曾经对法国的朋友讲过:我要不是在法国开始写了小说,我可能走上汪文宣的道路,会得到他那样的结局”。李存光编:《巴金研究资料》上卷,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441、537页。这种意识到了巴老的晚年,就形成了他《随想录》的基调,同时也是“五四”知识分子的忏悔意识在当代的重要承传。忏悔意识形成了巴金对自身既是“医者”也是“患者”的双重体认,这“是新文化运动反传统之后,觉悟的个人从传统的牢笼走出来,在自由的荒原上体认存在的结果。因此,这种病症才能够穿越空间,表现出整个现代人的困境”。高旭东:《鲁迅:在医者和患者之间》,载《山东大学学报》,1991年第1期。这样的“困境”不但使作家从传统知识分子的社会定位中解脱了出来,而且这种解剖社会、他人以及自己,品尝自己本心时复杂的情感体验也使小说本身充满了张力,从而表现出丰富的艺术特色和极高的艺术水准。
四、 疾病的叙述:现代医学的“祛魅”和对身体本体的关注
明清小说中的疾病常常和人格或者道德的缺陷相连,但疾病的真正宿主——身体却被忽视。从晚清开始,“身体”一词得到关注,身体的健康是国家强盛的内在构件之一。蔡锷、梁启超、蒋百里等人发起的国民改造运动是要强健中国人的身体,进而改变“国力孱弱,生气销沉,扶之不能止其颠,肩之不能止其堕”奋翮生(蔡锷):《军国民篇》,载《新民丛报》,1902年第1期。的现状。到了新文化运动中,虽然陈独秀等人也曾经批评过当时流行的军国民教育,但是,在关注身体的健康上,二者还是有共通之处。《新青年》批评当时青年的身体是“手无缚鸡之力,心无一夫之雄,白面纤腰,妩媚若处子,畏寒祛热,柔弱若病夫”,陈独秀:《今日之教育方针》,载《青年杂志》,1915年10月15日,第一卷第二号。以至于国民性的孱弱和对外的卑屈。鲁迅《摩罗诗力说》中所崇尚的“雄强”之美,这些其实都肯定了身体健康对于国族命运的重要作用。
身体逐渐得到重视,疾病也因此逐渐走出传统的道德定义,表现在现代小说中,就是对于疾病的医理性描写。现代小说中,肺结核是一个主要的疾病,据医学史记载,肺结核在十七世纪成为流行病,直到1943年链霉素被瓦克斯曼和他的学生在实验室中发现并于1944年投入使用,肺结核作为一个终结生命的杀手才得到了遏制。余凤高:《飘零的秋叶——肺结核文化史》,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2页。历史上很多的名人都患过此病,作家更是比比皆是。可以说,肺结核作为一个非常常见的疾病,曾经带给很多艺术家不同的疾病体验,并因之形成了一种疾病文化并时时出现在了文学作品中。中国古今文学史中,最著名的一位肺病患者非林黛玉莫属:她“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肺病所带来的蹙眉、气喘、愁容以及柔弱静谧的体态成了林黛玉的标志。从林黛玉开始,肺结核作为一种审美,成了继西施捧心、杜丽娘相思成疾的消瘦惆怅之美这些“病态美”之后又一种女性病态美的典型。
通过优美的文字,曹雪芹将肺结核的本质极度淡化,肺结核在美学范畴中成为经典。与林黛玉一样,梅也身患肺结核而且同样美貌多愁,但是巴金对疾病的描写却大大减少了阅读者的审美体验,梅的微笑“是凄凉的微笑,是无可奈何的微笑,她的额上那一条使她的整个脸显得更美丽、更凄哀的皱纹,因了这一笑显得更深了”,“皱纹”凸显了疾病消耗生命的本质,让阅读者更多地感受到梅多舛的命运。而且,同样是死亡,《红楼梦》通过焚稿的场景将“诗”的叙事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宝黛通过诗歌互诉款曲,最终诗灭情断人亡,死亡完善了作品贯穿始终的诗意叙事。与《红楼梦》不同,《家》采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叙述了梅的死亡,她“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头发飘散在枕畔,瘦削的脸像纸一样地白,额上那一条皱纹显得更深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说什么话没有说出来就断了气似的。嘴唇是红的,还有一点血迹,好像已经揩过了,但没有揩干净”。疾病和死亡在巴金的笔下得以写实化呈现,通过这样的叙事策略,作者谴责了封建家族对于年轻人的压抑,为新思潮的合理性提供了现实依据。
如果说梅的肺结核在审美上和林黛玉还有一丝承传的话,那么,鲁迅则完全去除了肺结核的美感,直接将肺结核作为一个疾病来加以描写,展示了疾病对于人身体的折磨以及患病之人的痛苦。《药》中的华小栓患有肺结核,小说中除了写他不时地咳嗽以外,还描写了他被“痨病”折磨的身体:“大滴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根据肺结核的病理特征,肺结核常见的全身症状有:周身不适,精神萎靡,易倦乏力,性情烦躁,心悸,食欲减退,体重减轻,盗汗,不规则低热,两颧潮红。张侠主编:《肺结核的诊断与防治》,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017页。鲁迅对于华小栓肺结核的描写完全符合肺结核的病理表现,在华小栓这里,身体成了叙事的承担者,病痛中的身体给予阅读者恐怖的阅读体验,传统的肺病意象被写实的肺病症状所代替。
除了肺病以外,精神病也是现代小说中常出现的一类疾病。鲁迅就是一位热衷于描写精神病的作家,《狂人日记》中的狂人、《长明灯》中的六顺、《白光》中的陈士成等构成了鲁迅作品中的精神病网络,其中《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最为典型。关于《狂人日记》的诞生,鲁迅曾经说:“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见《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26页。在小说的开头,鲁迅就对狂人进行了诊断:“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迫害狂”一词是现代心理学的术语,指的是患者对于周围一切的多疑性反应妄想。狂人对周围的人都充满怀疑:“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颜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随着故事的发展,狂人的“被害妄想”步步加深,他对自己的亲人也充满怀疑,当哥哥请了医生来帮他治病时,他认为医生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甚至自己的母亲,也曾经默许哥哥吃下了妹妹的肉。除此以外,狂人还有“关系妄想”的症状,他将与自身无关的事情想象得和自己有关,在他眼中,不但赵家的狗会看他两眼,而且一个女人在街上打儿子,女人的眼睛也是在看着他,骂儿子的话也与自己相关。另外,“知觉障碍”也是狂人表现出来的一个心理障碍,他总是出现幻觉,觉得“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这些都是他自己的一些虚假的感知体验。无论是被害妄想还是幻觉,狂人表现出来的这些思维障碍都是典型的精神分裂患者的症状,鲁迅的小说犹如一个严格的精神分析报告,记录了狂人患病时的心理历程,与明清小说中精神病患者的描写相比,鲁迅笔下的狂人祛除了传统小说中精神病患者的神秘性,强化了狂人的斗士形象以及他与“庸众”的对立,这也是中国小说精神病描写走向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疾病是一种早期的老龄。它教给我们现世状态中的脆弱,同时启发我们思考未来,可以说胜过一千卷哲学家和神学家的著述。”[英]亚·蒲伯:《论疾病》,见林石编:《疾病的隐喻》,广州:花城出版社,2003年,第57页。疾病是中外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母题。作为现实的表象,它潜藏着人类最隐晦的思维方式,它是贯穿人类史的强大机器,它造就了丰富多义的疾病文化。通过这种文学表意的策略,疾病为我们提供了认知社会的逻辑,并实现了对现实的沉重介入和想象。
Abstract: Disease is an important literary theme. In Mingqing fiction, disease was presented in mystery; as it resulted from either moral corruption or destiny, morals and religion were cures of diseases. With science and rationality advocated in May Fourth Period, the mystique of disease was dispelled by brand new descriptions which conformed with pathology and served as a metaphor of conservatives. Changes of cure and space reflected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medicine in China. While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s always attempted to reform social evils, in modern fiction, as a metaphor of social evils, disease was diagnosed but not treated, which serves as a symbol of the emerging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s.
Key words: disease; diagnosis; treatment; description; moder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