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大家傅增湘
2015-11-09刘安
刘安
傅增湘(1872-1949),字润沅、沅叔,别号双鉴楼主人,晚号藏园老人,四川江安县人。祖父傅诚,曾任河北白河通判。父傅世榕历任河北藁城、怀安知县。增湘幼年随父宦游出川,光绪六年(1880年)定居天津;光绪十四年(1888年),参加顺天府乡试,中举人;光绪十七年(1891年)入保定莲池书院师从“曾门四弟子”、著名古文家吴汝纶;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公车赴京,金榜题名。据朱保炯等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记载,傅增湘获戊戌科二甲第六名进士,[1]后被选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后任顺天府乡试考官。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傅增湘被选为全国约法会议议员,后又任袁世凯政府肃政厅肃政使,民国6年(1917年)出任北洋政府王士珍内阁教育总长。
1918年,傅增湘卜居于京城西四北五条(即石老娘胡同),取苏轼“万人如海一身藏”之句,取名“藏园”,园内书室有“素抱书屋”“长春室”“池北书堂”“莱娱室”“企麟轩”“龙龛精舍”“抱素书屋”等,增湘自号“藏园居士”,开始了大规模收藏古书的工作。
民国8年(1919年)5月4日,“五四运动”爆发,北洋政府阁议,主张解散北京大学。傅增湘力持不可,后因反对镇压学生和拒签罢免蔡元培北京大学校长的命令而辞职。从此,傅增湘对官场心灰意冷,潜心典籍的收藏整理,51岁时,完全退隐,再未进入仕途。
傅增湘藏书,与家庭影响有很大关系。傅氏家族代有读书做官之人,因而平时很重视对子弟的教育,早在傅增湘中进士之前的1892年,其族兄傅增淯进士及第,1904年,次兄傅增濬又进士及第。三兄弟先后中进士,一时传为美谈。读书之家,自然也是爱书、藏书之家,藏园中元刻本《资治通鉴》胡注本就是其祖父官金陵时收集的。受此影响,傅增湘博览群书,尤其对版本流传、校勘兴趣盎然。
傅氏藏书中,最为著名的是被称为镇楼之宝的“双鉴”。1916年,傅增湘从端方(前清两江总督)手中购到南宋绍兴二年(1132年)两浙东路盐茶司刊本《资治通鉴》,将之与自藏元本《资治通鉴》胡注本相配,于是便将其藏书楼命名为“双鉴楼”。1928年,傅增湘又在北京琉璃厂高价收购到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年)宫廷写本《洪范政鉴》。此后他便以《洪范政鉴》与宋本《资治通鉴》重新相配,合称“双鉴”。新配对的“双鉴”更为珍贵,在藏书界名重一时。
为收藏善本,傅增湘经常流连于北京琉璃厂、隆福寺等书肆,又常到浙江、安徽等地访书。每得知某地有善本,必求一得,倘若资金不够,也必求一见,甚至把书借来,进行校勘。其所得薪俸,除基本生活费用之外,全部用以购书。他有时绌于资金,往往举债收书,或卖旧换新。如此日积月累,不辞辛劳,其藏书日渐丰富。
傅增湘经过数十年的努力搜求,共收集善本古籍二十万卷,计宋金刻本一百五十种,四千六百余卷;元刻本善本数十种,三千七百余卷;明清精刻本、抄本、校本更多。藏园遂成为与归安陆心源皕宋楼、钱塘江丁氏八千卷楼、山东聊城杨氏海源阁、常熟翟氏铁琴铜剑楼并称的藏书楼,傅增湘也当仁不让成为屈指可数的大收藏家。
更应指出的是,傅增湘不仅是大藏书家,同时也是成果卓著的版本目录学家。他每得一书,就撰写题跋一篇;每见一善本,也写一书录。在这些跋与书录中,他辨版本异同,校字句差误,记录宋代刻工姓名、避讳字样等资料,以资鉴别版本之佐证。由于手中善本孤本极多,因此,他每校一书,必兼采众本,有时一本书要校上几遍,其间反复推求各版本之间的优劣与流变,并详细记录下自己的校勘经过。故而其校书之专,在历代藏书家、校勘学家中都是极其少见的。又由于其学识精博,往往能发人所未发,详人所不能。傅增湘曾很自负地说,他所作藏书题识与版本校雠之学,能开自来目录学家所末开。余嘉锡评论他所作的题记等作品时说:“四部九流,无所不备,以视陈仲鱼《经籍跋文》,精密相似,而博赡过之矣。”[2]
校勘书籍,于傅增湘而言,首先是一种兴趣、嗜好。他曾说:“(余)独于古籍之缘,校雠之业,深嗜笃好,似挟有生以俱来,如寒之索衣,饥之思食,如无一日之可离。”(《文苑英华》校本书后)1911年以后,他给自己作了规定,每天校书三十页。若白天时间不够,就熬到深夜。因嫌家中常有来人和杂事纠缠,就搬到别的房子里去校书。寒来暑往,从1893年到1944年,傅增湘一校就是50余年。“数十年来曾无经旬之辍”当是其刻苦校书的真实写照。他到了晚年,更是天天伏案校书不辍,即使在严寒的冬天和炎热的暑夏,也坚持工作,不肯间断。他在近70高龄时,还用一年半时间用宋刻本和两部明代刻本,校完了明朝隆庆年间胡维新、戚继光所刊,篇幅一千卷的浩瀚巨作《文苑英华》,并写下数十万字的校勘记。对此,余嘉锡《藏园群书题记续集序》说:“江安傅先生挂冠以后,定居北平,闭户不交人事……聚书数万卷……暇时辄取新旧刻本,躬自校雠,丹黄不去手,穷日夜不休……”[3]
为校勘群书,傅增湘数十年间足迹遍布全国各地著名图书馆与藏书楼。1929年,为了解日本收藏中国古籍情况,傅增湘东渡日本,遍观日本宫内省图书馆、内阁文库、岩崎氏静嘉堂、前田氏尊经阁所藏宋、元刻本。对此,著名学者伦明在其所著《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中评价道:“江安傅沅叔先生增湘……南游江浙,东泛日本,海内外公私图籍,靡不涉目。海内外之言目录者,靡不以先生为宗。”[4]
长期的校勘与博览,使得傅增湘对版本真伪烂熟于心。余嘉锡说:“藏园先生之于书,如贪夫之垄百货,奇珍异宝,竹头木屑,细大不捐,手权轻重,目辨真赝,人不能为毫发欺”[5],足见极其推崇程度。也正因为这双慧眼,使他常常能在不为人所取的旧书中发现一些沉晦多年的精椠秘籍。如著名的景祐本《史记集解》,书商收自山西,辗转数年,无人过问。傅增湘将其收入之时,京津很多藏书家都认为那是根本不值得重视的明朝南京国子监印的三朝本。傅增湘以平值收得,后来价值连城。
傅增湘藏书的另一个原因是深感古籍讹误颇多,有待校勘,思为后代学子作点贡献。其藏书、校书已经上升到一种保存文化、传播文化的责任上。早在辛亥革命后,傅增湘在与上海著名校勘学家杨守敬、沈曾植、缪筌孙等人的交往中,感到校勘之学的重要性,于是暗下决心,校雠古籍,以剪伐榛,辨伪存真为日常之课。同时,他认为版本勘定以后就应该大力传播,以利于学术研究。为此,他不惜巨款,举债刊刻《双鉴楼丛书》十二种,并影印了《周易本义》《资治通鉴》《天平广记》等珍惜藏本,以利学人。正如余嘉锡所说:“先生尝恨学者读书不见善本,故于所藏书,既择其罕见者若干种,付之剞劂外,尤不吝通假。近涵芬楼所影印之《丛刊》,底本多假自先生。犹以不能尽刻其书为憾,则手写其校记,将次第为书,以示学者。”[6]这与那些专以秘藏善本不肯示人,甚至连书目也不肯公之于众的藏书家比起来,境界相距何啻千里。
傅增湘关于目录学、版本学方面的著述颇多。其中著名的有《双鉴楼善本书目》四卷,1929年刊,著录傅氏自藏善本一千二百多种。《双鉴楼藏书续记》二卷,著录善本五十一种,刊刻于1930年。影印的善本古籍如宋本《周易正义》《方言》《刘宾客文集》,元本《困学纪闻》以及明本《永乐大典》两卷等。其中宋刻孤本《周易正义》十四卷,系宋绍兴十五年至二十年间临安府刊本。此书流传有序,原藏临清徐氏,秘不示人。民国23年(1934年)傅氏以一万余元的高价方买到手。买到此书后,他迅即影印百部,公开流传。他在该书的题跋中写道:“顾窃自维念,此书自端拱奏进,绍兴覆雕,传世本稀。沿及今兹,更成孤帙。若复私诸帐秘,使昔贤留贻之经训,前代守护之遗编,将自我而沉霾,何以告古人,更何以慰来者?爱邮至东瀛,选集良工,精摹影印,板式若一。点画无讹,纸幅标题,成存旧迹,庶与东邦覆印《书疏》联为双璧,且俾数百年孤行之秘籍,化为百本,流播无穷。此区区传布之苦心,当为海内外人士所同鉴乎!”[7]
不仅如此,当年商务印书馆主持人张元济先生影印《四部丛刊》初编、续编时,就曾向傅氏借用善本书三十余种,《百袖本二十四史》中也有多种取自双鉴楼。此外,傅增湘还为同时代的学者朱祖谋、徐乃昌、董康、陶湘、吴昌绶等人刊布古籍提供底本。
傅增湘著作等身,计有:《藏园群书题记》二十卷,共四集;《双鉴楼善本书目》四卷;《双鉴楼藏书续记》二卷;《藏园续收善本书目》四卷;《双鉴楼珍藏宋金元秘本目录》稿本,著录最珍秘善本一百六十九种;《藏园群书经眼录》,又名《藏园瞥录》,共十九卷;《双鉴楼主人补记莫氏知见传本书目》稿本四卷;《藏园校书录》稿本,汇编其校语五十种;《藏园序跋集录》稿本;《藏园遗稿》,汇其题跋若干篇。此外尚有《藏园六十自述》《藏园七十自述》《双鉴楼杂咏》《藏园日记钞》《宋代蜀文辑要》《清代典试考试》等。傅氏一生不仅酷爱访书,而且喜游名山大川,故游记方面的著作也不少,如记其在日本访书见闻的《藏园东游别录》四卷,还有《秦游日录》《衡庐目录》《涞易游记》等。
傅增湘先生虽然自幼离川,久旅京津,但他思乡之情,老而弥笃。他曾说“尝思生为蜀人,宜于故乡薄有建树”,故而对故乡文献和先贤著述,勤加搜储。他花了十六年的时间,辑印成《宋代蜀文辑存》一百卷,共收录四百五十余位四川乡贤的文章二千六百余篇,真所谓“发两宋沉晦之文章,以存千百辈蜀贤之志事”。1944年,为筹集此书印刷费用,傅增湘不惜卖掉所藏宋元刻本一百余种。为传播蜀人著作,他又精选善本书十二种,出当时名家雕版,编成《蜀贤遗书》,为传承蜀学倾注了心血。
晚年的傅增湘,深知私人藏书不利于书籍的长期保存。他在《双鉴楼藏书续记序》中说:“物之聚散,速于转轮,举吾辈耽玩之资,咸昔贤保藏之力,又焉知今日矜为帐秘者,他日宁不委之覆瓿耶!天一(阁)散若云烟,海源(阁)躏于戎马,神物护持,殆成虚语。而天禄旧藏,重光藜火(指故宫图书馆),液池新筑,突起岑楼(指北京图书馆),瑶函玉芨,富埒嫏嬛,信知私家之守,不敌公库之藏矣!”[8]1944年春,傅增湘患脑血栓偏瘫后不久,自知不能再行校勘,便将自己珍藏的宋元刊本、名家抄本之精粹数百种,以及其手校书一万六千余卷,捐赠给北京图书馆。1948年,傅增湘重病时,又叮嘱长子傅忠谟(字晋生)把最著名的“双鉴”捐赠国家,并嘱身后所遗善本精粹不能分散。1949年10月,傅增湘病逝于藏园家中,享年七十有八。1949年10月20日,傅增湘安葬于北京西郊福田公墓。斯人虽逝,嘉德长存。
其后,家人恪遵遗命,将“双鉴楼”所珍藏的善本图书捐献给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成为新中国成立后藏书家捐与国家图书馆的第一批珍贵善本。据查,《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著录傅增湘所捐善本,即有二百八十种之多。
还需要提及的是,1950年,其家人又将另一批明清以来的普通善本三万四千余卷,捐赠给家乡四川,一部分藏于重庆图书馆,大部分存四川大学。据闻,藏书家周叔弢原藏有宋代浙刻本《大方广佛华严经》,但在捐赠国家图书馆时尚缺一册。1992年,傅增湘之孙傅熹年得知家藏一册可补其缺,便和家人一起商议,慨然将珍贵家藏捐赠,使此书合为全帙。由此可见,傅家捐书懿德,一脉相承,后继有人。傅增湘藏书,不私宝之以终,而慷慨捐赠国家,此举不仅受到政府嘉奖,也为后世学子提供了难得的方便,让古代藏书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堪称遗泽千古!
注释:
[1]朱保炯、谢沛霖编著《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
[2][3][5][6][7][8]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1、5、5、39、1085页。
[4]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版,第24页。
作者单位:宜宾市第一中学